时间:2024-05-04
■文/语笑嫣然
编辑/眸眸
我宁可你始终是那个记忆偶有缺失的尹牧野。我以为那样的你也许比较容易快乐。
作者有话说:
我觉得世界上最遗憾的事情,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在你察觉我的心意前,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不论你是同样的心情还是犹豫不决,我都无法再知晓。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那么一个安静美好的少年。下次你们在马路边道别时,你悄悄回个头,大概他在偷看你呢。
在漫天风沙里望着你远去
我竟悲伤得不能自已
多盼能送君千里
直到山穷水尽
一生和你相依
——《漂洋过海来看你》
他真的会说出实情吗?他是有录像的吧?以他跟路嘉橙的关系,假如真是路嘉橙闯的祸,他不会包庇她吗?——那时候,我们整个学校的人都在议论声中等待着你的归来,尹牧野。
而我就是路嘉橙。
你是我喜欢了很多很多年的人,而我亦然。我喜欢的人也在喜欢着我,我想,这世间最美好的关系大抵就是你跟我这样。我曾经骄傲庆幸不已。
那次的事件是这样的:元宵节的夜晚,学校里有很多学生都在操场上放烟花。我和几个女生站在一起,每个人手里都拿了一根烟花棒。我们欢天喜地地看着烟花升空绽放,也不知道是谁撞了谁一下,结果产生了连环效应,大家撞来撞去,对面的人群里突然有人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嘶叫。
有一朵烟花冲到了一个叫顾颜的女生脸上,烟花碎末溅进了她的眼睛里。她的左眼视力因此大幅下降,而且眼周还留下了无法消除的疤痕。她说,她看见了那朵烟花是从我手里射出去的。
但是,也有人持反对的意见,说自己看见的是另外一个女生。场面太混乱,大家都不敢百分之百地肯定,但只有你很肯定地说,罪魁祸首一定不是我。因为当时你用手机在旁边拍我玩烟花的样子,事故发生的前一秒,我手里的烟花已经放完了。大家都说,既然如此,你自然得交出视频当证据。
元宵节的第二天,乡下隔壁邻居的一通电话却把你催了回去。尹爷爷在田里摔倒了,重伤入院,你在电话里的声音哽咽发抖,整晚都在对我重复:“嘉橙,我好怕这次爷爷挺不过来了。”
他已经是你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了。
你后来还在电话里对我提及,你又细看过那段视频,发现你也拍到了那朵冲向顾颜的烟花的轨迹,罪魁祸首是能从视频里找到的。我急忙问你那个人是谁,电话那端却传来了医疗仪器报警的声音,是尹爷爷的情况恶化了。你说一切等你回来之后再说,然后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你回来的那天,城市的初雪覆盖着窗外老屋的素瓦斜墙,
整个世界灰白黯淡。
你的一句话震惊了四座:“对不起,我的手机弄丢了,视频没有了。”而且,和元宵节有关的种种,你突然不记得了。
尹爷爷去世了。撕心裂肺的难舍痛哭之后,没有出乎我的意料,你果然又开始逃避性地失忆了。
我们是从小学五年级开始成为同学的吧?记得你第一次对我说你有一项特异功能的时候,我还使劲翻白眼表示我不相信。那一年,我们班里有一个男同学得了霍乱,医治无效死了,当全班的学生都在教室里为他泣不成声的时候,你却突然问了一句:“你们为什么都在哭呢?”
你竟然忘记了那个男同学的遭遇,还以为他只是逃学了,所以座椅上才是空的。
你甚至还忘记了自己其实是班里跟他关系最好的人,大家都觉得你理应是最伤心的一个,但你竟然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你说,是因为你在五岁那年遭遇过一次重创,那次之后,你每次只要再遇到什么打击痛苦,你的大脑就会启动自我保护模式,这是你不能自控的。大脑会把痛苦的记忆和相关的部分封锁起来,造成遗忘的假象。但其实那些记忆都还在,只是你已经很难再触碰它们了。况且,你也不愿意再触碰它们。
谁会愿意抓着痛苦不放呢?
小学时的你就一脸沧桑对我说过,痛苦自然是能躲就躲的,我尹牧野要做一个没有痛苦的人。
可是,后来,那句话却变成了:我尹牧野是一个没有痛苦的怪物啊。
是的,至亲离世,痛苦可想而知。你曾经有多爱他,我是知道的。但有了自我保护模式的开启,一夜之间你竟然忘记了很多你跟他的共同经历。没有了经历,感情就淡了;感情淡了,你也就不那么伤心了。
以前的你是最喜欢跟尹爷爷一起放烟花的。
他一离开,你的大脑为了封闭痛苦,却把所有跟烟花有关的记忆都封闭起来了。
你再三向大家解释,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你故意为之的,你也是身不由己。当然有人相信你,也有人怀疑你。你很苦恼地坐在篮球场的看台上问我:“嘉橙,怎么办?我怎么才能证明你是清白的?”
我挽着你的胳膊,歪着脑袋靠在你的肩膀上说:“没关系,至少我们是问心无愧的,那就兵来将挡吧。牧野,下个月放暑假了,我们去旅游好吗?”这天的你很温柔地笑成了一朵花,说:“这个世上最美的地方我都去过了,你想去哪儿呢?”我问你:“你去过最美的地方了?在哪儿啊?”
你说:“对我来讲,这个世上最美的地方不就是你心里吗?小笨蛋!”
我当时就笑得整个人都要仰过去了。仰着的时候我看见天蓝云白,半空还有被风吹起的粉色花瓣。我高兴得大喊:“天哪,尹牧野他开窍了,他竟然会说甜言蜜语了哎!”你按住我的头:“路嘉橙,被哄一哄你就乐上天了,好肤浅啊!但是,我就是喜欢肤浅的你啊……”
我对那一天的印象太深刻了,那是一个电闪雷鸣的夏日午后,白日的天空暗得就像夜晚一样。上课前,我们班闹哄哄的教室被你的突然闯入带来了一瞬间的安静。
一道闪电猛地将教室墙壁映得惨白,你两眼发直地走到了我面前,说:“路嘉橙,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什么事情?”
你像行尸走肉似的,说:“害死糖糖的那个人,就是你吧?”
那句话比闪电更锋利,比雷声更响亮,我突然发抖着瘫坐在课椅上。你怎么会想起来的?
还是因为那场烟花的事故——受伤的女生顾颜跟你同班,她始终不放弃想找出罪魁祸首,基本上她把九成的重心都放在了我身上,就算你百般解释她也还是怀疑我。有一天她终于找到了一个解决办法,那就是催眠。
顾颜认识医院的一位心理师,对方表示,催眠可以引导你,唤醒你的某些记忆。顾颜想知道的是你究竟在视频里看到了什么,所以她便带你去见了那位心理师。但是,催眠进行得并不顺利。
你的自我保护机制太强了,你还险些陷在催眠状态里迷失心智,而记忆也在当时产生了混乱,突然有一些始料未及的画面在你的脑海里出现了。你想起了四年前的一些事,想起了你的妹妹糖糖。
四年前的夏天,九岁的糖糖闹着要去河边游泳,你不同意,把她骂了一顿,还把她关在了家里。
是我给她开门,也是我经不住她的软磨硬泡带她去了河边。
我一直自恃水性很好,看得住她,但没有想到她还是溺水了。
糖糖的死对你来讲是一个巨大的打击,所以你又选择了遗忘。你只知道自己有过一个亲妹妹,她贪玩下河被淹死了,就像你处理爷爷的死那样,你封锁了很多会增加你的痛苦的细节,其中也包括我的介入。
作为最爱你的亲人,尹爷爷后来对糖糖的死也故意绝口不提,不加重你的负担。你一直只记得自己反对糖糖游泳,把她关在了家里,而至于她怎么会溜出去,你却忘了。大概是因为那次的你抓着我的手一天一夜都没有松开过,你说感觉自己的人生像是一座沙的堡垒,风一吹,水一过,就被吹倒,被冲散,你也许会逐渐拥有得更少,失去更多,所以,你不舍得失去我,你的大脑就帮你屏蔽了那些对我不利的讯息。然而,时隔四年,那些讯息却被催眠唤醒了。
这天的你背对着我,看也不看我一眼,说:“路嘉橙,我以后都不想再看见你。”
你说不想见我,我就听你的,尽量不在你的面前出现。但我还是会暗中留意你的一切动向,我也会在深夜里翻出你的电话号码,在对话框里打出大段大段的文字,然后又全部删掉。如果实在忍不住太想你,我就会等在你经过的地方,偷偷看你一眼。
你依旧定期跟顾颜一起出入医院,继续接受催眠,但却像一个重症的病人,病去如抽丝,每一次进展都不太理想。
有一次,我无意间看到你和顾颜在教学楼的背后谈话,你说你不想再进行催眠了,因为催眠不仅收效甚微,而且对你而言还是一种折磨。
你一会儿想起爷爷以前是怎样一边背着你一边耕田锄地的;一会儿又想起他为了你和妹妹可以吃得饱自己饿昏在水田里;想起你们搬进了新房子三个人是如何激动幸福;还想起糖糖出事前在电话里告诉你,嘉橙姐姐带我去游泳了,我喜欢跟嘉橙姐姐玩,不喜欢你这个坏蛋哥哥了。
记忆们在一点一点地回来,千头万绪,东奔西窜,就像身体里有一把匕首,时不时就要捅你一刀。你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混乱了,情绪也不稳定,你担心将来如果所有的记忆全都一起涌出来了,会不会所有的痛苦也随之而来跟你算总账,那样的情况,即便想想也觉得可怕。
是的,我也觉得很可怕。我一想到你有可能恢复某些记忆,我就很容易彻夜都失眠,觉得天花板犹如涌动着的潮水,轰然砸落,将我淹没。
于是,我约顾颜单独见了一面。
我们学校是一所私立学校,跟法国一所知名的高校有长期的合作关系。在每一届的学生当中,都可以有一个成绩特别优异的学生获得到法留学的资格,这个机会是很多学生都梦寐以求的。我们这一届只有两个班,就是我所在的A 班和你跟顾颜所在的B班。我是A班综合测评最好的学生,而顾颜则在B班长期拔得头筹。留学的机会不是我的就是她的,这几乎是老师和同学们都认定了的。
我还记得我以前问过你,要是我真去法国了,我们的感情会不会渐渐就淡了。你那时给我推荐了一首歌,你说那首歌的歌名就代表了你的回答,那首歌的歌名叫作《漂洋过海来看你》。
我高兴地搂着你说好的好的,你一定要来看我,我们去看埃菲尔铁塔,去香榭丽舍大街,去卢浮宫、凯旋门,直到后来我终于听了你说的那首歌,我才知道歌里那场千山万水的奔赴有多凄凉。
在漫天风沙里,望着你远去,我竟悲伤得不能自已。
大概是看你一次,就成永别。
顾颜如我所料,对留学机会的看重更超过了她对元宵节真相的在意。我说我会退出与她竞争,但前提是她不再缠着你,逼你接受催眠。
我们很快就达成了协议。
于是,递交申请书的那天,我交了白卷。班主任还因此把我喊到办公室谈话,问我为什么连争取都不争取一下。我为了应付他,编了一个借口说我家里出现财政危机了,担负不起昂贵的留学费用。我离开办公室的时候,一打开门竟然看见你捧着一叠文件愕然地站在门外。
最初你是真的相信我家遇到财政危机了,所以,当你看见我在街边甩卖闲置的物品的时候,你就悄悄地委托了一个小女生来买。其实那些东西里面有超过一大半都不是我的,是我跟我的驴友们一起凑的,甩卖获得的资金会用于帮助一位患病的朋友。那个小女生买走了我收集的珐琅杯,买走了我心爱的项链,还买走了我疯狂追星的时候从海外淘回来的签名专辑。
第四次,我就发现了你。
你躲在摊位附近的一间便利店里,当时我不是很确定那个人究竟是不是你,于是我赶紧追了过来。
你匆匆从便利店的侧门走了,但我还追,你只好躲进了路边一辆货车的后车厢。我其实正好从后视镜里看见你了,同时也听见咣当一声,后车厢的门突然自动关闭了,接着那辆车就开走了。
那不是一辆普通的货车,而是一辆运输低温货物的冷冻车。
后车厢的四壁很厚,不管你在里面怎么折腾,司机完全没有察觉到你的存在。我喊了一辆出租车,一直跟着那辆货车,但几次都拦截失败,直到货车停在高速收费站,我几乎是整个扑到车头前的。人在那么低温的环境里是挨不了多久的,整个追车的过程,我紧张得差点哭了。
货车司机骂骂咧咧地开了门,一束光射进去,你靠着货厢抱成了一团,连眼睫毛上都结了霜。
关于我们各自为什么会出现,还是以这样一种奇怪的方式,我们后来竟然一句也没讨论过。
那天的情形就只是我打开了一扇门,正巧看见你,你很冷,我捧着你的手,往你的手心里呵气,后来还借了毛巾和热水,慢慢地帮你回暖。你被冻得全身都麻了,动也动不了,只能乖乖坐着,像一个木头娃娃任由我摆弄。当我看见你始终脸白如纸,一直在很辛苦地忍着难受,体温迟迟没有回过来时,我忍不住抱紧了你。那个拥抱,比从前的任何一个拥抱更能感动我自己。
但是,后来,关于那个拥抱,我们也都只字未提。
大概是我太不舍得被你担心牵挂着的那种感觉了,所以当你问我我们家的财政危机到底有多严重的时候,我没有如实告诉你真相。那之后不久的一天,我跟我父母去了城里最贵的酒店吃饭,吃完饭,我爸爸到车库取车,妈妈去了洗手间,我一个人在大厅里等他们,你忽然出现了。
你平时都有利用课余的时间在餐厅打工,你是来给酒店的客人送外卖的。
你出现的时候,正好我爸爸开着他刚换的一辆车到了酒店大门外。当你看清楚开车的那个人是他时,你诧异地问我:“你说的家里的财政危机难道是假的?那你为什么不申请去法国呢?”
你一说完,我妈妈的声音就从背后传来了:“嘉橙,你没申请?你不是说申请表已经交了?”
我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那天我的心情了——兵荒马乱,而这一刻我们的面面相觑还不是兵荒马乱的全部。更乱的是,当你匆匆跟我爸妈问了个好,离开了之后,我妈妈还继续质问我,我一时着急就把实情说了,因为我觉得她会体谅我,但她却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冷静。她说:“你怎么能拿自己的前途来当筹码呢?嘉橙!就算牧野想起小糖糖的事又怎么样呢?你以前为他背黑锅妈妈也不说你,那兄妹俩都是可怜,但你现在这样做,妈妈会生气,会心疼的啊!”
她还说,“你为什么不试着告诉牧野,小糖糖不是淹死的,而是摔死的。其实是他——”
“你们在说什么?”
“你们在说什么?”——旁边忽然传来轻飘飘的像来自游魂野鬼一般的声音。你竟然因为忘记把发票交给客人去而复返,而我的兵荒马乱达到了极致。你目不转睛地瞪着我:“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
以前,你常常都爱带着糖糖来我家里蹭饭吃,我妈妈很喜欢糖糖,总是叫她小糖糖小糖糖,爱把她抱着坐在自己的大腿上跟她聊天。糖糖的死,还有你的记忆困扰,我都是告诉过她的。
你没有记错,是我带糖糖去河里游泳,是有一个漩涡把她卷走了,是你冲过来跳进河里把她捞了起来,但那并不是事实的全部。你没有想起来的是,糖糖被救起来以后,对我们的急救毫无反应,我们几乎都绝望了,可她却又突然抽搐了起来,竟然醒过来了。那时你情绪爆发,爱之深恨之切地骂了我和她。糖糖的反应也很激烈,不仅跟你对吵,后来还赌气跑掉了。
她跑进了河边的山林里,当我们找到她的时候,那已经是一个失足滚下山坡之后一动不动的她了。
你站在不远处,嘴角抽动了几下,问我:“嘉橙啊,那是我的妹妹吗?她怎么这么安静了?”
你开始一步一步地走向她,边走边喊:“尹小糖,起来,跟哥哥回家了。”
“哥哥来接你回家了。”
“哥哥以后再也不骂你了。”
至于后来所有知道真相的人都在隐瞒你,我、尹爷爷,还有我的父母,那是因为你根本接受不了是你把糖糖骂走的这个事实。你觉得是你把她推进鬼门关的。糖糖死后,你还激动到用头撞墙,后来还失踪了。
那次你失踪了两天。
我满世界找你,都找疯了,但两天后你却主动回来了,而你的自我保护机制也再次启动了,你已经不怎么难过了。你很平静地把糖糖的后事处理得妥妥当当,整个过程你完全没有再哭。
对我来讲,那一次你的归来也是我的劫后余生。我一度以为我可能已经失去你了,那种惊恐绝望的感觉,我这辈子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
糖糖之死的真相是你脑海中一团被纸包住的玻璃碎片,我很怕催眠会令那层纸变薄,最终被捅破,所以我才迫切想支开顾颜。
我宁可你始终是那个记忆偶有缺失的尹牧野。我以为那样的你也许比较容易快乐。
可是,我最害怕的事情始终还是发生了。那一天,听见了我和我妈妈争吵的你对我步步紧逼,问我们为什么要说糖糖是摔死的。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你,就只是一味地闭着嘴摇头。
你激动地冲出酒店大门的时候我还有点恍惚,你要去哪里?
那天夜里,你没有回宿舍,第二天你也没有到教室上课,第三天我用任何方法都联络不到你,你再一次失踪了,就像历史重演。我觉得自己也疯了,疯得连想哭都哭不出来了。而第四天,当我再一次遍寻你不获,无精打采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时,顾颜突然迎面而来,来势汹汹。她一冲到我面前就用她那长长的指甲在我的脸上狠狠抓了一下,我的脸蓦地就起了五道红血印。
“路嘉橙,你还装什么?你还狡辩?就是你害我变成这样的!”顾颜指着她脸上的疤痕对我破口大骂。我也还击她,一边大声说:“你发什么疯?早说了烟花不是我放的,你凭什么说是我?”她说:“凭什么?就凭尹牧野他想起来了,视频里的人就是你!”
那时,天边闷雷滚滚,山雨欲来风满楼。后来似乎白昼有一瞬间变成了黑夜,我也看不见光了。
原来,你失踪的这几天一直都和那位给你做催眠的心理师在一起,他姓杜。顾颜来找我的时候,杜医师已经因为身体的多处严重外伤而躺在医院里了,他说,弄伤他的那个人就是你。
是因为你从我嘴里得不到你想要的答案,所以你去找了杜医师,你逼着他反复给你做催眠,强度之大,几乎超出了你的大脑负荷。但你在找的已经不是跟元宵节有关的记忆了,而是跟糖糖有关的种种。
终于,你想起了糖糖溺水后被救苏醒,想起她似乎是独自先离开了河边,还有一些我们漫山遍野寻找她的画面也涌了出来。后来你的思维越来越乱,你的记忆忽然又不受控制地跳到了元宵节之后。爷爷离世前的那个晚上,你在病房里一遍又一遍看着你录的视频,越看越大汗淋漓。
是的,你在视频里发现的元凶竟然就是我。
原来,我以为已经燃尽了的烟花棒里面还剩下最后一发,那一发在场面最混乱的时候喷射而出,别说旁人,就连我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但手机却拍到了那一幕。原来我真的是罪魁祸首。
这一切都是杜医师告诉我的,他说,他每次接待病人的时候都会录像,以便他随时可以回放来研究病人的情况。那天的催眠过程如往常一样被录了下来,但跟往常不一样的是,当杜医师引导着你,不断地跟被催眠的你聊天,最后问你是不是想起视频的内容来了时,你说是的,你看见了,你知道那朵烟花是谁放的了。你说出了我的名字,路嘉橙。催眠一结束,你一清醒,你就后悔了。
情急之下,你没有考虑太多,你以为只要没有了那段催眠录像,而你也矢口否认自己的记忆恢复了,顾颜纵然可以从杜医师的嘴里得知什么,但她也没有实质的证据可以把我怎么样。
于是,趁着杜医师去洗手间的时候,你想拿走他的摄像机里的存储卡,但却还是被他发现了。你们俩争执起来,他被撞在了玻璃茶几上。茶几碎了,他的头部被严重撞伤。那之后,你就失踪了。就连警察都介入了此事,正在四处寻找你。
后来的我永远都会记得那一天,城市里下了当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你忽然就在雪地里安安静静地出现了。
你站在我家楼下,仰望的表情里充满了孤单和不安。
我一口气冲下楼,一头就扑进了你怀里。你几乎是每说一个字就会停顿一下:“你是路嘉橙吗?”
我瞬间觉得像有很多的雪钻进了我的衣领,寒冷从皮肤一直浸到心里。
你是回来了,但这段时间对你造成种种困扰的根源——我——却被你屏蔽在了记忆大门之外。
你是凭着自己放在衣袋里的一张字条找到我的。
那张字条里还包裹着一张存储卡,就是你从杜医师的摄像机里抢走的那一张。你在字条里写了我的名字和地址,附了一句话:把这张卡交给她,而那个“她”字的最后一画你都没有写完。
我是在后来看了存储卡里的内容,才拼凑出你的某些情况的。
你方寸尽失地逃离了杜医师的办公室以后,暂时躲在了一间废弃的工厂里面。你很担心自己会因为又想逃避痛苦而被强制遗忘,所以你便想趁还清醒的时候给自己留下一道指引。
其实你还有很多别的话想写,但没有来得及,突然袭来的剧烈头痛令你昏倒了,还撞伤了头。而醒来之后,你就已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身在工厂里面了,你只能凭着那张字条来找我。当你焦急地问我知不知道在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楼边的小巷里突然冲出来两名警察,你被警察带走了。我看着你们离开,跪在地上大哭了起来。是我下楼之前打了报警电话。
尹牧野,我们都应该为自己做错的事负上责任。
杜医师康复出院以后,给了我一张光盘,那是你最后一天接受催眠的全过程记录。
录像中的你躺在沙发上,带着很辛苦的表情闭着眼睛,跟着杜医师的指引,开始尽量去回想一些事情。
人总是矛盾的,当一半的你很努力想释放你曾经的痛苦记忆,而另一半的你则在全力阻挠,所以,你再一次陷入了自我的撕扯之中,全身发抖,两手乱抓,不停乱喊。杜医师把你唤醒,想让你暂时休息,但你却逼着他再次为你催眠。就这样不停反复,你几乎被折磨得难受呕吐。
你告诉杜医师,你必须知道真相,必须解开心结,因为只有那样你才有重新跟我在一起的可能。“嘉橙她大概并不明白,其实逃避和遗忘从未使我快乐。而失去她,则是我最大的痛苦。”
录像中的你说出这句话,我以为我在哭,但我摸了摸脸,竟然没有半点泪痕。
我想,如果你还来得及在那张字条上把你想说的话写完,后来的话一定是这样的:告诉路嘉橙,我是为了她而回来的,我不想再做一个只知道逃避的懦夫,我要更勇敢,才有资格去爱她。
尹牧野,你一直是有资格的,只是命运跟我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当你千辛万苦地回到我的世界里来了,我却从你的世界里消失了。
后来有一天,我在法庭门外看见了你。远远地,你两眼无神地盯着我,过了一会儿,你就从与我相反的方向离开了。我那时忽然想起你说的那首歌:在漫天风沙里,望着你远去,我竟悲伤得不能自已。
我不知道我应不应该追上你,就只是站在原地,一直站着。
当我们各自都为自己犯过的错误承担了应有的责任后,第二年的夏天,我去了巴黎。我没有得到那个留学名额,但却因为自己一直很喜欢画画,在一次美术比赛中得到了冠军,所以有机会趁暑假到巴黎的美院学习。
我终于去看了埃菲尔铁塔,去了香榭丽舍大街,还有卢浮宫和凯旋门。但是,我都是一个人去的。我出国之前也有和你见过面,我们就像两个互不相识的陌生人,或者应该说,我本来就成了你的陌生人了,隔着一张餐桌,却像隔了重洋万里。你说你需要时间重新整理我们的关系。
你还轻轻地感叹:“巴黎应该很美吧?”
我说:“美是美的,只不过,对我来讲,这世上最美的地方我都已经去过了,也就无所谓了。”
你问我:“这世上最美的地方在哪里?”
我沉默了一下,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你。
如果你能想到答案,我想,你就一定会漂洋过海来看我。而我也会送君千里,直到山穷水尽,一生和你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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