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故招
作者有话说:一辈子很长,一瞬间很短。
初见
厉朗声跟在接待员身后,一路走向停车处。
十九岁的少年,初到陌生城市,看什么都是新鲜的。天气溽热,他的衬衫后背湿了大半,眉毛上方的碎發在此刻也紧紧贴着他的额头,纵然如此,也磨不掉他藏在心里的兴奋和好奇。
接待员把厉朗声的行李袋和箱子放进后后备厢,抬手胡乱抹了把脸,又腾出后座的一处空位,而后才对敛眉站在原地的人说:“厉先生在双溪大年那儿的一单生意出了点状况,他让你先在这里待一段时间。”
汽车行驶期间,厉朗声双膝屈起,在局促的车厢内他始终保持着别扭的坐姿。小面包车不知颠簸了多久才停下,他下车后,只感觉走起路来都有些踉跄了。
刺眼扎人的阳光照进整条街巷,爬山虎覆满了整面墙,青石板的道路上却散发着潮湿的气息。
厉朗声在接待员的带领下,走进那栋墙漆剥落的南洋双层老旧楼房,楼道里暗得稍不注意便会踩空。弯弯绕绕了好一会儿,他们才在那扇雕花门前停下。
接待员放下手上的东西,临走前匆匆交代了厉朗声几句后,就赶着去接其他客人了。
厉朗声知道,这栋老式的公寓旅店,就是自己接下来的住所。
翌日,厉朗声被鸟叫声吵醒,过了一会儿,拐角的木质楼梯也发出一阵响声。
这动静不知过了多久才停下。
厉朗声再也睡不着了。他起身走到厅堂内,过道的檀木架子上放了几个印花拙劣的瓷瓶。这会儿,屋子里静得能听见水管里的水滴落在搪瓷盆里的声音。
木门被推开的嘎吱声在这时响起。
厉朗声别过脸,看到一个被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的人,厉朗声正好对上她愣怔的眼眸。
眼前的人,辫子散乱地扎在耳侧,鼻尖还冒着细密的汗珠,瞳孔却毫不畏惧地直视厉朗声。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她也不吱声,维持着原本的动作。
厉朗声在她面前蹲下,声音别扭:“你是谁?”
“我是米贝。老刘让我这段时间给你当随行导游,带你去……”
老刘是那位接待员的称呼,没等她做完介绍,他便打断:“不用了。我不需要什么导游。”
米贝也不生气,从口袋里摸出便签本,快速写了些什么。
厉朗声的目光始终停在她身上,只见她撕下那页纸,拿夹子夹起:“上面有我的联系方式,有事的话随时可以找我。”
见她就要走,厉朗住叫住她:“等等。我是不会联系你的。”
“我不需要导游。”朗声重复。
米贝摆正斗笠,露出浅浅的酒窝,“哦”了一声,临走时替厉朗声合上了那扇半掩着的木门。
互望
厉朗声到槟城第六天,第一次去逛了超市。他从一排货架看到另一排货架,挑挑拣拣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要买什么。
“菠萝味的好喝。”一道清脆的声音适时地响起。
厉朗声的眼角眉梢都带着疏离。他的手在菠萝味饮料那一格顿住,停顿了几秒后,默不作声地往购物篮里放了两瓶。
太阳大得让人睁不开眼,厉朗声卷起衬衫袖子,凭着直觉一路往前走。就在他分不清东南西北时,有个背着登山包的外国游客走过来,用英文问他去姓氏桥要搭什么车,他干愣在原地支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告诉他,沿着这条路直行五分钟会看到一个车站,可以到那儿乘坐免费巴士直达姓氏桥。”米贝捅了一下厉朗声的胳膊肘,“快帮我翻译一下。”
厉朗声将米贝的原话用英文复述了一遍后,回过头对她说:“不许跟着我。”
他的态度不算好,语气听着凶巴巴的。
米贝也不生气,脸上挂着没架子的笑,她无赖般小声嚷道:“谁说我跟着你了?这条路又不是归你一人所有,只不过我刚好也要往这里走。”
厉朗声懒得和她争执,沉默片刻,他拧开一瓶菠萝的味饮料喝了一口。
“是不是很好喝?”米贝的样子像是一定要得到他的答复。
明明是甜到发腻的味道,可注意到她眼里的期待,厉朗声还是点头:“嗯,好喝。”
刚说完,他就被呛得咳嗽了几声,看出他的口是心非,米贝拿过他手上那个袋子里的另一瓶饮料:“那么这瓶就当你请我喝的,作为交换,我带你去吃饭吧。”
“不许拒绝。”米贝补充。那样子,俨然是学他方才说话的态度。
厉朗声挑眉,目光掠过她瘦小的身板,兀自走了几步后见她仍停留在原地,他别扭道:“怎么不走了,不是要去吃饭?”
米贝跟上他,先是浅浅地笑了一下,最后索性直接笑出声。
厉朗声的身子对着太阳,有意无意地将米贝带到阴影里,厉朗声本就寡言,加上这会儿米贝也不说话了,以至于到小吃摊的十来分钟路程,他们都是缄默着的。
因为到了饭点,关仔角的街头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米贝刚想凑到卖炒饭的摊子前一探究竟,就被人推搡到一旁去了。她的个头还没周围的人一半高,厉朗声看不下去,拽过她的手腕就胡乱进了一家老屋餐厅。
厉朗声照着店员的推荐叫了几个菜,米贝的目光被桌上小鱼缸里的一只半月斗鱼吸引住了,她拿手指敲了敲鱼缸外壁,再抬眼时,她和厉朗声四目相对。
米贝清澈的眼里映着厉朗声的身影,他被这样一双眸子盯得彻底迷失。他看米贝散开头发,抓起皮筋重新扎了个马尾,额前还淌着豆大的汗珠,他很不给面子地笑了起来。
米贝知道,自己现在一定不大好看,甚至说是有些狼狈也不为过,她想了一下,也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厉朗声觉得莫名其妙,哪有人会被取笑了自己也跟着笑起?
“我在想,”他们面对面坐着,米贝凑近,“厉朗声原来你不是面瘫脸啊。”
厉朗声冷了脸,刚想说些反驳她的话,服务员就先后把椰浆饭和其他几道菜端了上来,他索性不再搭理她,拿起汤匙闷声吃起了饭。
米贝抓起黑胡椒蟹的蟹爪,在他面前晃了几下,她一直盯着他看,他起先还置着气,到最后却不敢抬眼看她了。
厉朗声吃不了辣,分神间却吞咽了一勺辣椒圈,他的喉咙满是灼烧感,辣得整张脸都红了。他咕噜灌了几口接过服務员递来的冰水,只觉得难堪极了。他默了片刻,才问:“你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老刘告诉我的。他还说你个被惯坏了的人。”米贝舀了勺烧腊饭大口吃了起来,不顾面前人的愕然,她继续说,“我起先不信,不过观察你到现在,我也这么觉得。”
两个人重新陷入了沉默。
求助
厉朗声到槟城第二个月,其间父亲打了几次电话过来,话题多半围绕着要给他找个学校学语言,以及自己被生意忙得焦头烂额,暂时不能按约定的日子过来陪他云云。
厉朗声应承几句。他躺在地上,感受着木质地板透出的凉气,将风扇调高了一个度,从他的角度看向窗外,可以瞧见对面那顺着墙檐绽出的艳红扶桑。
就这么躺了一会儿后,厉朗声从登山包里掏出一本相册,他抽出一张照片,接着小心地放到背包里。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般,扯下米贝那天挂在夹子上的纸条,照着上面的数字拨打号码,不过几秒钟,通话很快就被挂断。
刚挂断电话,铃声便再次响起,厉朗声按下接听键,那头什么声音也没有,只依稀能听见对方喘着气的呼吸声。
厉朗声看了一眼陌生号码,大概是从电话亭打来的,他只当是对方的恶作剧。他起了同对方相互耗着的心,无声的通话一分一秒过去,直到来电进行到四分三十七秒时,那头才犹豫又带着些忐忑开口:“朗声,是你吗?”
是米贝。
“朗声——”
“嗯?”厉朗声屏着呼吸,和气回话,明明不是个有耐心的人,这会儿却耐着性子听她反复叫着自己的名字。
“朗声。”米贝又喊了一遍他的名字,她接连往电话机的投币口放硬币,嘴唇被她咬得起了印子,手心布满了汗,她攥着衣角,“你能不能过来帮帮我?”
“好。”
听完米贝说的地址,厉朗声便急匆匆地跑出门,想了想,他又折回房间,往钱包里装了些现金。
厉朗声一过去,就看到米贝和几个人站在烈日下,她的一张小脸皱着,整个人看上去十分无措且疲惫。看到厉朗声,她原本通红的眼眶直接淌下了泪。
厉朗声听她断断续续描述完,才知道她偶尔在本地旅行社当兼职的助理导游,这天她帮一位做自由行的导游替了班。刚才带他们去第二个景点逛的时候,一位游客就被一辆要拐弯的车子撞伤了腿。这会儿,两边人都僵持不下,说着,竟把所有责任都怪罪到她头上,非要她赔偿。
“什么都别说了,我看干脆直接叫警察过来处理这件事。”厉朗声朝米贝使了个眼色,故意大声叫唤,“等警察过来我看谁才最有道理。”
米贝不知道厉朗声后来是怎么处理好这事的,只知道,他善好后再来找她时,那样子看着显然是气极了,他瞪她:“那些人一看就知道是一伙的,明摆着要讹你钱。”
米贝拽住他的衣角,乌黑发亮的眼睛看他时有些怯意,他一下子没了脾气。想到自己有求于她,不自然地说:“接下来你有空的话,就带我逛逛这里吧,我需要导游了。”
寻找
米贝接过厉朗声递来的那张黑白照片,她仔细辨别了一会儿仍看不出照片里所在的地方。她看着照片里那位年轻优雅的女人,再看看朗声,一下子就观察到了他们眉目间的相似之处。
“你不是说你是这里的本地通,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是在哪儿拍的?”等了一会儿后,厉朗声有些不耐地质问。
“从照片的拍摄日期来看,是在十年前。”米贝小声咕噜了句,“这些年来,槟城的建筑都不知道重新规划了多少次了呢,再说了,那时候我才多大。”
“不过我肯定会帮你找到的,相信我。”米贝补充。
厉朗声象征性笑了一下:“那好,我等你的好消息。”
单从一张简单的照片看实在得不出更多的线索,米贝之后找厉朗声索要了更多的照片,厉朗声起先不情愿,再想到困扰了自己多时的问题始终没有得到解决,他这才将放在柜子里的照片如数分享给米贝。
米贝接过照片,对上厉朗声黯然失色的目光,她问道:“照片上的这人,是谁?”
“是我母亲。”厉朗声收起手里的望远镜,晚风拂过他的脸颊,他背对米贝,身子像融入了灯河,他的声音听着有些寂寥。
“她是研究专门热带植物的科学家,在我九岁那年,她带领团队从斯里兰卡来到槟城。后来,”厉朗声顿了顿,“因为遇到了点变故,她永远留在了这片土地上了。我想将她走过的路重新走一次,所以我才叫你帮我找到照片里的那些地方。”
米贝看着那厚厚的一沓照片,大概有几百张。从槟城特有的植物到路边卖手工饰品的小摊子,那些照片像是同她讲述了一个遥远的故事。
她想,他的母亲一定是个十分和善的人。
光芒
没等米贝找全照片里的地方,厉朗声就迎来了去学校的报到日。
马来语并不好学,厉朗声学了几个星期后,对那些词汇句子仍旧生疏无比,他早上记的单词常常到下午就忘了。华人老师拧眉,安排他课后去国际班加练口语。
“大家跟我一起读,Selamat pagi,是早上好的意思。”
一小时的口语课里,厉朗声分神了好几次,老师布置作业时,他正坐在位置上叠纸青蛙,他从小到大,依次叠了三只。最大的那一只,被他轻轻一按,一下子弹到了过道。
“Leland。(利兰)”老师喊厉朗声英文名,责令他去走廊罚站。
厉朗声摊开课本放到头顶,校服领带被他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直到放学铃声响起,他仍维持着倚靠着墙的动作。
厉朗声被老师叫到自习室单独背课文,那篇课文讲的是人类和动物还有自然,明明是篇幅不大的文章,他却怎么也静不下心将那些词句记下来,读得也不顺畅。
玻璃珠坠地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室显得格外清晰,厉朗声抬头,看到站在大门前的人,有些讶异。
米贝手里抱了个旧铁罐,蹲下身,将在地上滚落的珠子悉数拾起。厉朗声立起课本,装模作样念了几句,目光始终偷偷瞥向不远处的人。
厉朗声没想到,米贝是老师派来监督他学习的学生助手。
米贝扫了一眼他在课本上画的涂鸦,忍不住笑出了声:“画得不错,就是画错了地方。”
不过才十七岁的年纪,米贝这会儿教育起厉朗声,却多了些和年龄不符的成熟。她的辫子有些散乱,让人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那乌黑的眼睛,只看一次,就能辨出她和其他人的不同。
厉朗声别开眼,不置一词。
快到七点时,厉朗声才磕磕绊绊地勉强将课本背了下来,华人老师终于看不下去,索性放他回去。
看到米贝笑开的眉眼,厉朗声觉得丢脸极了。他闷声走在石道上,耳边充斥着汽车鸣笛的喇叭声,微风拂过他发烫的面颊,米贝在他后面无声无息地跟着,慢慢朝他靠近,拿刚买的冰棍贴到他的脖子上,他被冻得一下子跳了起来。
而面前的少女只调皮地朝他眨眼笑笑,那样纯粹简单的笑容,看得他顿时哑然。
米贝“扑哧”一下,笑得更欢了。
“朗声,朗声。”
她喊他,从铁皮罐子里摸出几颗玻璃珠,放到他校服衬衫的口袋里,她仰头看他,眼睛是那么亮,像带着光般。
阿宝
厉朗声升入大学的那天,米贝带他去升旗山坐缆车。
彼时的厉朗声剃了平头,摸起来的感觉像手心扎了一根根小刺,米贝侧过头对他说:“朗声,我会帮你全部找到照片里的那些景点的。”
厉朗声坐在缆车上眺望下方的风景,触碰玻璃的手顿了顿,好半晌才说了句:“傻瓜,那么认真做什么。”
米贝鼓起勇气说:“因为任何有关于你的事,对我来说都是很重要的。”
厉朗声面上淡淡的,辨不清他此刻的情绪。
等到缆车下山时,厉朗声不知从何处拿来一束还淌着水珠的马蹄莲,他微微歪过头,褪去了平日里的剑拔弩张,隔了半晌,他才说:“阿宝,Selamat hari jadi!”
日落时分的山脚下夹着耀眼的光芒,朗声盯着米贝,他又用中文重复了刚才的话:“阿宝,生日快乐!”
米贝挪开视线,大声说:“不许叫我‘阿宝,我是米贝。”
“阿宝。阿宝。”厉朗声跟在她身后,轻声细语地喊着。
走在他前面的人却不为所动,她不理会他,只将散乱的辫子重新扎好,转身就想跑走。
厉朗声只以为米贝是害羞了,却不知道,他叫米贝“阿宝”时,她的自卑感就会多上一分。
厉朗声第一次看到米贝的家,是在大学升学考完后的第五天。
原本答应和厉朗声一起去蝴蝶公园的米贝,因为一个突然打来的电话匆匆就拒绝了他。他不解,那之后一连几天米贝都没有联系他,通过学校学生管理处的老师给的地址,他找到了米贝的家。
厉朗声记不清那条窄窄的小巷有多长了,唯一印象深刻的便是小巷里的壁画。每一处,都透露着这里特有的风土人情。
但当厉朗声找到米贝家时,下意识地一怔,那是一处用铁皮搭起的棚屋,周遭最好的房子也只是外沿多了层檐角。
海湾区41号。厉朗声确定自己没有走错地方。
“是阿宝回来了吗?”一道声音传了过来。
厉朗声局促地站在门口,看到一个老婆婆撑着导盲手杖走到他跟前。老婆婆伸出手准备摩挲厉朗声的面颊,他后退几步,不确定地开口:“这里是米贝家吗?我找她。”
老婆婆听不太清,只自语道:“哦,原来你不是我的阿宝啊。”
直到傍晚时,米贝才回了家。
米贝手里抱了满满一袋的药材,她和蹲在台阶下的厉朗声面面相觑。
隔壁的邻居恰好在这时探出头,她朝米贝大声嚷道:“阿宝,我今天帮你把欠下的电费缴了,回头记得把钱还给我。对了,还有上次阿婆的醫药费和看护费,你也还没给我。你爸爸这个月是不是又没汇钱回来?”
米贝哑口无言地愣在原地,看着不远处的厉朗声,她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烟花
米贝来大学城找厉朗声时,正逢学校下半学期的对外开放季,大门外陆续停了好几辆大巴车,厉朗声不知道米贝是怎么挤过那些人流窜到自己面前的。一段时间不见,米贝还是老样子,她扎了个麻花辫,大声喊了几下他的名字,这样的她,总是充满了动力。
厉朗声没想到,那本相册里几百张的照片,米贝就这样一处一处地找全了。从极好辨别的,到那些已经被拆除重建的景点,米贝用她的口中的“笨方法”帮他收集完整了。
“我规划了几个路线,第一站可以先从乔治城艺术街到槟威大桥,之后去飞禽公园,我发现有几十张照片拍摄的景点都是在这里……最后再去巴都丁宜沙滩,你觉得怎么样?”米贝抬眼看向发呆的厉朗声。
厉朗声站在乌桕树下,神色怔松,看米贝的眼神多了些意味不明的复杂思绪,好一会儿后,他才说:“你来安排就好。”
夜晚的槟城褪去了热意,天边那轮弯月高高挂着,东南亚传统的高脚屋在路灯的照耀下显得蒙眬无比。米贝穿着人字拖,欢快地在前面带路,她不时回过头催促慢吞吞走在后面的人:“厉朗声,你是不是蜗牛,怎么越走越慢?”
厉朗声懒洋洋跟上,不理会口袋里的手机不断传来的振动声。
“你以后会离开这里吗?”厉朗声望向在秋千上荡着腿的米贝。
“读完大学后可能会吧,等我攒够了足够多的钱,我要带阿婆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米贝抬起亮亮的眼睛,畅想起未来,满是期待。
“我从前跟随父亲去过不少热带国家,见过很多岛屿,走的地方越来越多,我总觉得这些风景美得大同小异。”厉朗声抓了把细沙,“不过我还是最喜欢这里。”
“为什么?”
“因为别的地方都没有你。”
厉朗声站起身,漫不经心地回话。米贝的心忽地漏了半拍,沉默了一霎后,她才喃喃:“可是我不会永远只在一个地方。”
远处传来一阵沉闷的响声,过了几秒,斑斓的烟花接连在天空中绽放。厉朗声将手机关机,扭头看向身后露出孩子气笑容的人,似是要将她的模样刻到心里去。
“阿宝。”厉朗声唤了一下米贝,像是从喉咙深处喊出的。
“嗯?”
望着已经退了潮大海,厉朗声终是不置一词。
这样的夜晚,像昙花凋谢前的一刻,美好地易碎。
陨落
一场转变发生在八月末。
“那个厉朗声就是个骗子!”老刘不由分说地冲到米贝家里,大声叫嚷,那样子像是要把火气一下子都宣泄出来,“他和他的父亲,他们都是骗子!”
“为什么这么说?”米贝观察着老刘的表情,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慌张。
老刘将一沓厚厚的文件甩到桌上,急得用马来语和中文混杂说起:“你自己看,海湾区改造规划书,中标人是谁,是厉承平!”
“他只用了预估价钱的百分之七十就买下了我们这地方,谁的算盘都没有他打得精明。”老刘咬牙切齿愤愤道,“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他让他的儿子收集了本地消息,从热门景点到人流数据。而这样做的每一点,都不过是为了能把中标的价钱压到最低。我真是小看了那个少年,原本以为他不过是来度假学习,现在看来,他们那些人的说辞又怎么能相信。”
米贝麻木地点头,没站稳,一个趔趄栽到了水池里,冰冷的感觉瞬间蔓延到她的全身各处。她不知所措地挣扎起身,想到厉朗声说过的话;想到厉朗声给她看的那些照片;想到厉朗声偶尔看她时露出的歉疚表情,一切的一切,原来是谎言,是虚假。
米贝抹了把湿漉的脸颊,隔壁传来邻居得知家里要被规划成旅游区,自己即将无家可归的吵嚷声:“他们只答应付赔偿金,但不给我们安排临时住所,我们家全靠我赚钱……”
老刘的手机铃声响起,走到一旁接了电话,接着他用力捶了一下墙:“你说他人不见了,行李都没有带走?”
厉朗声离开了,他消失了。
从老刘的只言片语中,米贝得出了这个结论。
水龙头的水哗啦啦流出,米贝拍打着自己的脸,脑海中映出厉朗声明净的眸子,她自嘲笑起。
有发怒的邻居跑到米贝家里砸玻璃窗,他们的怨气劈头盖脸传来:“一定是阿宝,她和那个人关系最好,就是她出卖了我们,一定是她把和海湾区有关的一切都告诉了对方。”
米贝不肯相信,跑到厉朗声的学校去。
“找二年级人文學的厉朗声,你确定?”学生处的老师滑动鼠标查找资料,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米贝绞紧了手指,不知过了多久,对方才说,“找到了,这里的数据显示,他在半个月前办理了转学申请。”
“那他转到哪里去了?”米贝焦急地追问。
“不知道,去向这一栏是空白的。”
米贝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泪珠顺着她的眼角淌下。
原来被遗弃的感觉是这样的,从最初的伤心到之后的失落,不管怎样,都是一句话也说不出的。
她的心口被堵住了。
交会
“从轻而易举地出现,到不辞而别的离开,米贝姐,这个叫‘朗声的人怎么这么……”乌晴手撑下巴,她试图用所认识的为数不多的中文词汇,拼凑起对一个人的评价。
“好了,故事讲完了,开工时间也到了。”米贝没继续这个话题。她拧开一瓶矿泉水咕噜喝了几口,接着她拿起冰袋捂住乌晴发烫的双颊,她点了点乌晴的鼻头,“看你下次带团的时候,还敢不敢不带遮阳帽和解暑用品了。”
“米贝,米贝,收到请回答。”挂在青芒树下的对讲机传来声音。
“请讲。”
“有一个旅游连锁集团来巴厘岛考察,下午临时决定要去乌鲁瓦图断崖,需要一位本地导游带他们过去,我推荐了你。他们现在阿雅那酒店等你,带完这单你就可以下班了。”旅行社老板通过对讲机说明情况。
米贝从腰包里将现金掏出点了点,反复数了几遍后,她咬牙拦了辆出租车。
下午四点钟,米贝才赶到目的地,汗水濡湿了她的脸颊,她气喘吁吁地和客人联系,她同对方交涉能不能明天再去断崖,这天可以先带他们去别处逛逛。
那头很快拒绝。
想到最近正逢雨季,旅行社生意不好,米贝思忖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等到晚上六点,米贝才看到那些人的身影,远远地,她就看到酒店经理正不断地同一旁的人说着什么,为首的那些人嘴唇微微抿起,那面孔,看在她眼里,是熟悉又陌生的。
米贝的脸被热气憋得通红,拘束地站在原地,那些年的记忆接连涌现,这瞬间,她听见有什么东西“啪嗒”掉落了下来。
厉朗声看到米贝时愣了半晌,心底忽地一沉,全然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随着厉朗声的沉默,气氛顿时变得肃穆,所有人都不明就里地望着他们,厉朗声的眼中深不见底,他喊她:“米贝。”
米贝的手心一片滚烫,扬起笑脸,回他一句:“厉朗声,真是好巧啊。”
看着她平静不起波澜的脸,厉朗声的心一下子跌进了谷底。
终章
晚风透过车窗吹散了米贝的头发,她望着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人,嘲讽道:“大晚上要去乌鲁瓦图断崖,这事也只有你能做得出来。”
厉朗声注视着她的脸庞,恍如回到了几年前。他再看着她娴熟开车的动作,愧疚笑起。从刚才再次相遇的那一刻起,他就想拽住她,问问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是不是总是一个人躲起来哭,是不是仍旧维持着一边打工一边上学的生活……
夜间的乌鲁瓦图断崖愈发清冷,米贝眺望远处不断翻腾的浪花,自顾说起:“你知道吗,乌鲁瓦图断崖又叫‘情人崖,这背后有一个让人伤心的故事……”
“阿宝,”厉朗声哑声道,“从我接手家里公司的那天起,我几乎没有做过什么错误的决定。那是因为,因为我在二十岁那年,辜负了一个人的真心实意。所以,往后的每一天,我都需要一点一点地偿还过去犯下的错误。”
多年未见,印象中的秀气少年,五官的棱角越加分明,他朝她笑着,那笑容却一如初见时的和气。
米贝也跟着笑起:“你不懂,为生活而窘迫的那些人的苦境,你以为你的决定就是对的,实际上那些只是你自以为的正确。就像你这次来巴厘岛,我猜多半也是想重复过去的手段。厉朗声,你欠我的,永远也还不了。”
第二天,在阿雅那酒店十二层会议室的人都不明白,最高决策人为什么要临时改变并购价,那是他们的团队谈了将近两个星期才压到的理想价格。
厉朗声望着桌上那本被米贝遗落在车上的本子,她在扉页上写满了想做的事——
“学会断舍离。”
“学会做蛋糕。”
“去蹦极。”
……
最后一件事是,再次见到喜欢的人。
那一行不知在什么时候也被她划掉了。
厉朗声喝了口咖啡,忽然想起十九岁那年初次尝到的甜腻汽水,人生那么长,而如今,她早已离他远去。
他和她,终究只能止步于此了。
散会后,厉朗声注意到有个东方面孔的青年坐在酒店大堂的台阶上,拿着把木吉他轻声哼唱起:“等到老去那一天,你是否还在我身边,看那些誓言谎言,随往事慢慢飘散……”
安保人员正要将那人赶走,就被厉朗声拦住了。
“你是谁?”
“我是朗声。”
“不,你是坏脾气的厉朗声。”
厉朗声站在原处安静地听了一会儿,回想起从前往事,他和她那些无厘头的对话,他无声笑起,脸上挂着淡淡的悲哀。
十九岁的厉朗声不了解米贝的心事,直到二十七岁,厉朗声才懂得了她全部的秘密。前后花了近八年的时间,他才明白了,记忆里熟悉的那个她,记忆里陌生的那个她。
有关她所有的深情、所有的温柔、所有的决绝,不小心一下子全明白了。
“你是谁?”
“我是米贝。”
“不,你是阿宝。你是我的阿宝。”
编辑/颜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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