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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惹了骤雨

时间:2024-05-04

白阿衣

编辑推荐:与阿衣闲聊时,轻松又自在。她对生活对文字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乐观又积极,实在是个年轻可爱的妙人。妙人写的故事自当也极妙,字字都是温柔和缱绻。

知无缘分难轻入,敢与杨花燕子争。

-《咏帘》

楔子

“冯小姐请留步!”

非遗传承的记者会结束后,有人朝记者出口处遥遥喊了声,所有人都循着这道声音齐齐看向台上芝兰玉树的青年人,冯时脊背一僵,愣愣转身。

就见那气质卓然的年轻人直直地朝她走来,身边的人自动为他让出一条路,直至他到自己跟前。

冯时当即免不了一通心猿意马的胡思乱想,怎么?她最近水逆得厉害,难道是老天长眼赐她一场桃花邂逅作为补偿?

就听见那年轻人说:“冯小姐,可否借一步说话?”

冯时愣怔了三秒,这年轻人不就是此次记者会的主场人——世纪老人阮老先生的曾孙子吗?

而所谓的“借一步”,就是将她带去了遮着大帷幕貌似服装展台的地方,她刚入门就听到一道略带威严且中气十足的老人声响起:“你叫什么名字?”

“常冯时。”

冯时脱口而出后自己都蒙了,那道声音透着无形的威压,竟让她不敢稍有懈怠。

“……生不逢时啊!”

01

民国二十四年,冯家小姐正值二九年华,听闻她刚从上海回来,南京城内的不少富甲豪绅开始蠢蠢欲动,一时媒人几近踏破了冯家大门的门槛。

南京城人口口相传,听说她才貌双绝赛西施,那是人间难得几回见啊,简直被捧成了神人。无奈这小姐是南京商会会长的独女,自然眼高于顶,不少人也懂知难而退。

可任凭外面的人传得如何天花乱坠,真正见过这冯家小姐的也不过尔尔。

南京太平路新开了家花店,就在阮氏旗袍铺的正对门。那日阮闽无意看见,有名少女从遮着帘子的黄包车内钻出来,她取下宽大的遮阳帽,长发就随风猎猎起舞,她左右看了一圈后视线猝不及防地转向了身后,和偷窥的阮闽撞了个实在。

只是一瞬她就钻进了店内,徒留阮闽面红耳赤,难以忘怀那张灿如春华、皎若秋月的脸。

往后的几天里,他总忍不住在相同的时间,视线移去对面。那日那姑娘买了花便离开,他也没再见过她。

知子莫若阮父,儿子几天的心不在焉他看在眼底,待店里的生意不那么忙时,他就对阮闽道:“闽儿,你去对门的花店买束百合,就当是和邻居打个招呼了。”

阮闽羞赧,正中下怀,也不想推托,转身迫不及待地朝对街走去,心里没准,说不定那女子只是随意挑家花店买了花,并非常客,他也打听不到什么。

花店花香馥郁,店家显然不怎么会打理,只将花做了大致分类,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足以将成人埋得只剩个头。难怪他几日观察都觉得此店生意过于冷清惨淡,如今看来,这店内简直乱得一塌糊涂。

阮闽皱皱眉,满脸郁结地将手伸向一盆茉莉。半晌,他像是下定决心,竟不声不响开始搬起了花,分门别类了大半天才将不同花种归类整齐,成一字形排开,一目了然。

他放下挽起的素色马褂衣袖,掸了撣衣衫上的细尘,环顾四周后,满意地笑笑。他抬起头,就看到玻璃柜台上一个女子正趴在那儿饶有趣味地审视他,眸子里波光潋滟,嘴角不知糊着什么东西,倒像是干了的血迹。

阮闽被吓了一跳,倒退两步,喉结蠕动着不敢轻举妄动,睁大眼睛仔细瞧她,才发现这便是那日他一眼惊鸿的少女。

“买花啊?”少女绕出柜台,啃着油纸包着的红糖糍粑在店里转了一圈。

阮闽点头如捣蒜,愣愣地应了声。

“买什么花?”她问。

“百……百合。”

少女一把丢掉手里的油纸,抱起一大束百合就丢给了阮闽。他反应极快地接住,正要上前付钱就听到她道:“小结巴,百合就当是付给你的劳工费了。”

阮闽愣了愣,正思索着“小结巴”从何而来时,少女又冷不防地给他扔来一坨东西。他抬手一接,被里面的东西烫到后立即松了手,旋即又神色慌张地去接住抱在怀里,整个过程虽狼狈却行云流水。

少女像看了一场杂耍,乐得咯咯直笑,惹得阮闽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城南柳记的红糖糍粑,”少女舔了舔嘴唇,意犹未尽,“可惜今天只抢到了两份,看你这么可爱的分上,分你一份吧。”

原来她嘴角是红糖糍粑的糖渍啊,阮闽无奈地笑笑,眼底波光流转灿若星辰,竟傻愣愣地问出:“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她叫糖瓷。

02

城南柳记的红糖糍粑,家住城北的阮闽卯时就去排队,还是只抢到一份。

倒不是去晚了,而是店家说:“店里所有的糕点,一人一天一种类只能买一份,平常大老早来排队的客人都会选择店内的各种糕点各买一份。”

然他今天碰到了排在首位的阮闽只神情失望地叫了份红糖糍粑,他善意地提议柳记的队不好排,他可以再买点其他糕点。

谁知这小子摇摇头,说:“你家就红糖糍粑好吃。”拎着纸袋转身离去。

柳记老板差点儿没气岔气,整个南京城都知道他柳记主打的招牌是“桂花糕”!

于是老板雄赳赳气昂昂地追上去,硬塞了一份桂花糕给阮闽,鼻孔生烟道:“买红糖糍粑,送桂花糕!”

糖瓷啃着红糖糍粑笑得前仰后合,直拍柜台:“这柳记老头儿要笑死我了,买红糖糍粑送招牌桂花糕!”

阮闽不明所以,挠挠头:“你不是说,柳记红糖糍粑才好吃吗?”

糖瓷眼珠子一转,调皮地眨眨眼:“那你吃过柳记的桂花糕吗?”

阮闽摇摇头,柳记的糕点虽好吃但贵得出奇,富人才天天享受得起,父亲偶尔会给体弱多病的母亲买一份,他不舍得吃。

糖瓷拆开纸袋,从里拿了块桂花糕塞进阮闽嘴里:“你尝尝。”

一入口,桂花的花香馥郁,糕点甜而不腻,软糯细腻不干不噎,阮闽目光一亮:“真的很好吃。”

“比红糖糍粑好吃吧?”糖瓷笑眯眯地问。

阮闽点点头,转而神色复杂,糖瓷明明知道桂花糕好吃,为什么还吃和桂花糕比起来“小巫见大巫”的红糖糍粑,难怪柳记老板听他说红糖糍粑最好吃时会神色怪异。

难道,是因为红糖糍粑的价钱比桂花糕便宜一半?

“放心,我不是买不起,而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我啊,就好柳记的一口红糖糍粑。”糖瓷止住了阮闽的胡思乱想,眸底闪过转瞬即逝的悲伤。

“红糖糍粑哪里比得过桂花糕啊,就像柳记本是以红糖糍粑起家,却拿桂花糕做了招牌。”这是那人对她说的,可她偏不信。

说来也怪,自那以后,阮闽去买红糖糍粑时,柳记老板总会送他一份桂花糕。这个倔老头好像死活要向他证明柳记最好吃的只有桂花糕一样,即便他不接,转头柳记员工也会送去他家店里,这一来二去,他干脆不麻烦店员了。

阮父对阮闽隔三岔五就往对街跑,后来更是天天跑,笑得讳莫如深。孩子已到适婚年龄,若能遇到他自己心仪的姑娘倒是好事,他不必横加阻拦,任其自由发展。

家里买了好菜时,阮父阮母也会叫上糖瓷来阮家吃饭,这小姑娘生得模样精致,性子活泼好动,很是得阮父阮母喜欢。

南京城内冯家小姐的传言依旧风靡,传闻她定了娃娃亲的青梅竹马,是上海租界某军官家的少爷,不久后就会来南京提亲。

当真是才子佳人,郎才女貌成就了一段佳话。

阮闽却难得扼腕叹息,可怜她不过是锁在了鸟笼里的金丝雀。

03

糖瓷的花店生意越来越好,不时能看到大富大贵的老爷夫人出入。

可她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少,现在倒换作她隔三岔五地往阮闽家的旗袍店跑。

后来不知为何,她索性直接把店关掉,跟着阮闽学起了做旗袍。

阮闽问她为何不开花店了,她却耸耸肩,轻描淡写道:“我开花店不为赚钱,只为消遣,生意好了就很吵,我就烦了。”

他也不多问,真的认真教起她做旗袍,整天像个夫子抽学生背诵四书五经一样,逮住糖瓷就让她背诵旗袍制作的大致步骤。

糖瓷楚楚可怜的求饶,阮闽已经免疫,他摆出一副刚正不阿的严肃表情,威逼利诱糖瓷:“背好了明早就有红糖糍粑,背不好就吃隔壁早餐铺的包子馒头。”

“一裁片,二标记,三缉省、烫省,四归拔,五敷牵带,六绲边,七,七……”糖瓷舌头打了个卷,心虚地偷瞄阮闽,对方果然垮下脸。她欲哭无泪正要打退堂鼓,就瞥到阮闽的身后阮母对着旗袍袖做着拉线缝纫的动作,她灵光一现,张口就道,“七、合肩缝,装袖,八做夹里,九复夹里,十、合摆缝、袖缝,十一、做领,装领,十二、做纽扣,钉纽扣,十三整烫!”

糖瓷松了口气,阮闽却无奈地看向了身后的母亲。母亲心虚地摸摸鼻头,难得孩子气地朝他吐了吐舌头。

这两个女人就是一台戏,演了一出欺骗他的好戏,可阮闽却忍不住上扬着嘴角。

“那你说根据不同面料及部位,选做标记的方法有哪些呢?”阮闽眼底闪过狡黠,刻意挪动身体挡住了阮母。

“好你个小结巴小裁缝,”糖瓷气鼓鼓地瞪着他,咬牙切齿地背道,“線丁,粉印,眼刀,针眼,对了吧?”

“那归拔衣片的详细步骤呢?”

糖瓷不笨,看出了他眼底的捉弄,突然起身凑近他,眼看着两人即将鼻尖相碰。

阮闽突然紧张出声:“你……你看我做什么?”

“我看你,”糖瓷皱起眉,搞得阮闽的心也跟着紧张地揪在一起,她突然伸手拨了拨阮闽的长睫,瞬间笑得古灵精怪,“阿闽的睫毛真好看,像蝴蝶。”

糖瓷在旗袍店做了一年的学徒,仍旧是个半吊子,虽不能独当一面但打打下手还算绰绰有余。

阮家的旗袍店越做越大,客人络绎不绝,糖瓷把头发编成了麻花辫,开始着手烫省一块布料,可不知怎的,竟将布料烫变形,还散发出了一股焦臭味,霎时急得白了一张小脸。

一直招呼客人选布料还分神关注糖瓷的阮闽见她脸色不对,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就看到那块变了形的布料,当即也是脸色发白,唇瓣僵硬道:“这是……上好的真丝织锦缎。”

“阿瓷,烫省高档面料精加工省缝不烫倒,要从中间分烫,省尖不歪斜,你是不是用了中低档面料省缝倒向中缝线的烫省法子了?”阮闽看着布料,根据痕迹依稀能辨别出糖瓷使用的烫省法子。

糖瓷愣了愣,转头狐疑地看他:“阮家的旗袍铺子什么时候有真丝织锦缎这种布料了?”

她显然还是头一回在店里碰上这种布料,他们家一直用的都是价格惠民的中低档面料,烫省方法也自然是这种面料适用的法子。阿瓷显然是用惯了,加之这种面料以前从未出现在店里过,她并未多加留神,下意识地也觉得这块布料和她曾经烫省过的布料没什么区别。

“铺子也是最近才接了富甲豪绅们订制旗袍的单子,这还是因为阿瓷你设计的服装款式,深得人心。可这些太太矜贵惯了,我们家的料子她们觉得粗糙,又想要我家的款式,索性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就是她们自己带来布料由我们设计加工。这块真丝织锦缎,也是其中一单。”

很显然,这块布料的价格不是阮家这种藉藉无名的小铺子能赔偿得起的,糖瓷面露慎重:“织锦缎这个是谁家的单?”

“城东冯夫人给冯小姐订制的。”

04

糖瓷像是重重松了口气,语气也不似之前沉闷,道:“哪有小姑娘穿这么老气横秋的料子,还要绣上洛阳牡丹,以为谁的品位都像她那个老女人那么低俗吗?”

“阿瓷!”阮闽大惊失色地左顾右盼,生怕隔墙有耳似的,“祸从口出。”

“好啦,我知道。反正这织锦缎算是废了,当务之急是要怎么救场。”糖瓷装出一副紧张为难的样子,实则目光都未波动半分。

“要不,我们实话实说,负荆请罪?”

“那你这铺子就别想开了。”

得罪了商会巨头的夫人或许还有活在传闻中的小姐,任谁都可以让这家小店铺在南京城内无立足之地。

“你不是有件做好的苏绣锦缎旗袍吗?”糖瓷目光一动,“用它顶上,价值也差不多,而且我敢肯定冯小姐更喜欢这件。”

“不行!”阮闽斩钉截铁地拒绝,态度少有的强硬,“那是,那是……”我特意为你做的定情信物。

“反正不行!”

“随你,”糖瓷气鼓鼓地鼓起脸,“祸是我闯的,如果你不肯,我就只能把我自己卖去冯府还债了!”

阮闽听后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心中油然而生出一种莫名的怪异感。

糖瓷突然提出要回家一趟。她鲜少提到自己的家人,就连逢年过节也是和阮家人一起,这还是头一回,他们都以为这姑娘家里早就剩她孤零零一个,便不忍提及此事。

四邻八舍都说这糖瓷就是阮家对外差个名分的儿媳妇,阮闽听在心底,私底下和父母花了这几年的积蓄做了件苏绣锦缎旗袍,想以此向糖瓷求婚,仪式上怎么也不能少了这姑娘。

可糖瓷却让他把这件旗袍转手送给别人,那他哪里还有拿得出手的禮物向她求婚?

糖瓷一走就是半月,了无音信。

中秋那天,阮闽寅时出门去了秦淮河边,站在岸边招呼河面飘着的一叶孤舟:“船家,时辰尚早,只有您一家在跑船,可否渡我一段?”

“不行咧,船上已有客咧。”

“那您能否代我向客人问声好,就说我愿意承担客人的船费,能不能同乘?”

阮闽见船夫像是在躬身对着遮了帘的船舱内交谈,没一会儿他朝自己招招手:“等着,我这就靠过来。”

成了,他松了口气。

刚踩上甲板,阮闽正要揭帘道谢就被船夫拦住,摇摇头:“里面是位姑娘,正在小憩。”

他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立在船头不作声,就听船夫问:“去哪儿啊?”

“流徽榭,与人约好卯时到。”

船夫意味深长地扫了眼船舱,叹道:“现在的小年轻真会搞花样。”

“不是的,我是去送做好的成衣。”

“谁家的衣服不送到府上,送去流徽榭?”船夫笑得讳莫如深。

阮闽也不知,这冯小姐是何意?为何不让他直接送到府上,只是让他送去流徽榭就好。

不过这寅时的秦淮河“烟笼寒水月笼沙”的风景果然名不虚传,倒是不枉此行。

他到的时候,流徽榭内空无一人,直到他听到身后有细微的响动,转身看到他坐的那艘船的船舱内徐徐而出一人,惊得下巴都差点儿掉了。

“糖瓷?”

糖瓷款款行至他身前,笑得柔情似水:“对,我是糖瓷,冯糖瓷。”

民国二十五年的流徽榭,有着南京乌龙潭的烟水气,日出配着满目秋叶似火,乳白琉璃瓦下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05

“可到最后,你们并未在一起。”

率先知晓了结局,这故事听起来便索然无味,冯时听得恹恹的,显然没身边的阮生听得入迷。

她取下头上用来绾发的发簪,是一支镶了粒红豆的簪子:“您是因为这支发簪才想和我谈谈吧?儿时我瞧着这发簪实在并无特别,更非金玉宝石,偏曾祖母视若珍宝,从不让人碰。

“老人家驾鹤西去后,这支簪子传给了我,要我日日戴于头上。”冯时转手把簪子递给了阮老先生,“她老人家留有遗言,若有朝一日有人无故向我讨问这发簪,就要无条件地赠予他,说是,物归原主。”

阮老先生目光闪动,伸出一双皮肤松弛发皱的手颤抖地接过,捧在手心细细摩挲着,一遍又一遍,一位百余岁的老人就这么无故红了眼眶。

他声线不稳地说:“不,你说错了,我们最后在一起了。我和糖瓷,名震南京城的冯家小姐冯糖瓷,那位花店前我一眼惊鸿的姑娘,喜欢苏绣锦缎旗袍上绣着白玉兰的糖瓷,我阮闽的结发妻。”

06

流徽榭下,他和糖瓷私订了终身。

阮闽做好了和冯老爷抗争到底的准备,毕竟关于糖瓷的传闻并不是空穴来风,冯老爷确实想替女儿寻门门当户对的亲事,而这不可能是小门小户的阮闽够资格的。

可事实却平顺得出奇,此事并未在冯家掀起风浪,直到阮闽去冯家提亲。

阮老爷一句:“我冯家不缺钱,但缺面,女儿可以自由选择婚嫁,但若择婿并非我所满意,她自愿脱离冯家就好,我不加阻拦。”

言外之意,就是和他成亲可以,但糖瓷自此便不是冯家小姐。

直到他和糖瓷顺利订了婚,整个过程都一帆风顺得让阮闽心里浮沉不定,他总觉得这可能是暴风雨前的风平浪静。

阮闽有个大胆的猜测,这种猜测可能是一场空前莫大的浩劫,他可能会永失什么,那是一个很可怕很可怕的想法,难以置信。

民国二十六年三月,南京城疯传冯家小姐即将与上海租界的某官二代订婚,提亲的聘礼数量多得都可以绕冯府整整三大圈了,排场好大。

阮闽抱着刚买的红糖糍粑疾走狂奔回到了店铺,却看到糖瓷正笑意浅浅地帮客人量着身高,那时,他悬着的心并未放下,而是如遭冻结。

这个糖瓷是他在花店前一见钟情的糖瓷,是喜欢白玉兰的糖瓷,是会背诵旗袍制作工艺细节步骤的糖瓷,是活泼好动的糖瓷,但独独不喜欢吃柳记的红糖糍粑。

南京城内的人只知冯家有小姐绝代风华,貌若西施,却不知冯家有两位小姐,是对孪生姐妹,一位糖瓷、一位红豆。

冯糖瓷深居简出,性格温文尔雅,冯红豆野在外面,任性刁蛮,好惹是生非。

他大胆的猜测得到了印证,流徽榭前的糖瓷是冯红豆,而流徽榭后的糖瓷却是真的冯糖瓷。

这算什么?狸猫换太子吗?两个人在他眼前上演了一出调包大活人的戏码,还想就此将他蒙在鼓里。

阮闽带着满腔怒火在冯府外守了几天,他不信守不出冯红豆,就算她装糖瓷再像,也不可能真的耐得住性子足不出户。

幸运的是,第五天他果然瞧见冯红豆带着小丫头出门闲逛,他大喜过望,霍然起身喊了声:“糖瓷!”

瞬间,她整个人都愣住了,在原地逗留了一秒,然后垂下头匆匆就要折返回冯府。

阮闽抬脚就要追,可他蹲了太久腿部血液长时间不流通,跑了几步后就双腿发麻地摔倒在地。身体溅起的一层细尘里,他看见那人的身影渐行渐远,目眦尽裂,突然不甘心地歇斯底里地大吼了声:“冯红豆!”

冯红豆当即一动不动,浑身绷着,肩膀却渐渐颤抖起来。

直到阮闽扶着腿步伐缓慢地追了上来,急忙扳过她的肩,却愕然看到她泛红的眼眶,心底的肯定更是十足十。

他虽揣着满腔怒火而来,却不是真的舍得责怪她,见她猝不及防红了眼眶,他的心也跟着揪痛,忙用低低柔柔的声音无措地哄着她:“红豆,我来找你了。”

红豆忙不迭地摇头,浅笑着倒退两步:“阮闽,回去吧。糖瓷在家等你,而我是红豆。”

“你在胡说什么?”阮闽瞠目结舌,耳朵嗡鸣作响,“冯红豆,你别想继续骗我,糖瓷她喜欢柳记的桂花糕,但我所喜欢的人她喜欢的是红糖糍粑。就算你学糖瓷再像,可习惯它不会变。即便你在步步为营,也不可能完全没有纰漏,你们是两个人啊!”

“是你搞错了,你一见钟情的确确实实是糖瓷,只不过在后来好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我代糖瓷与你朝夕相处。”红豆径直望向他的眼底,“阮闽,你敢承认吗?如果不是将那日花店门前的真糖瓷看进了眼底,你会心心念念想要进入花店偶遇我这个假糖瓷吗?

“万事都有始终,先来后到没有半点问题,人生的出场顺序也没出错。你家里的糖瓷,才是你的良人。”

“冯红豆,你们凭什么这么做?”阮闽双眼充斥着血丝,戳着自己的心口,“我那么真心真意地喜欢着你!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

“阮闽,”红豆泪盈于睫,抽噎着开口,“我要嫁人了,是位玉马金堂的先生。糖瓷愿意为你舍弃金枝玉叶的身份,可我冯红豆不肯。”

07

在冯红豆漫长的生命长河里,再也不会有比糖瓷更重要的人了。

因為她欠糖瓷的,是弥足珍贵的健康和不能失而复得的命啊。所以她不愿,也不能去做一个还要偷窃她幸福的小偷。

民国六年,冯老爷的原配夫人早产诞下了一对孪生姐妹,可没过几年夫人含泪离世,临终的遗言便是那句“红糖糍粑哪里比得过桂花糕啊,就像柳记本是以红糖糍粑起家,却拿桂花糕做了招牌”。

这句话在红豆心里成了很深的烙印,如果不是冯母待产期间发现了冯老爷与现今的冯夫人暗度陈仓,她也不会心神恍惚下失足跌下酒楼的楼梯,更不会早产诞下尚不足月的两姐妹。

因为是早产儿的缘故,姐妹俩自小体弱多病成了活药罐。

在美国治疗需要一笔难以重负的钱,而当时的冯老爷只是小有所成并不能一次付足两人的费用,糖瓷都处在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了,仍坚持把机会让给妹妹。

她说:“这辈子,我只有红豆一个亲人了。”

红豆侥幸从糖瓷哪里偷了条命,而糖瓷因为错过最佳治疗时机,身体就像随时都会散架的积木。

她昏睡的次数越来越多,且求生欲不强,常年拖着累赘多病的身体她早已筋疲力尽。

传闻里什么大小姐糖瓷深居简出、温尔尔雅,这都是场面话,糖瓷深居简出是因为身体羸弱甚至见不得风,她本也性子活泼好动,只是羸弱的身体由不得她上蹿下跳地瞎折腾。

而冯母的离世既是红豆心中的疙瘩,亦是糖瓷心中,甚至对敏感纯良的糖瓷更甚,以至于她常年郁结于心,久病不愈。

冯老爷自知理亏,这错全因他而起,以致妻亡女恹,便由着冯红豆惹是生非还百求必应。

那日冯红豆心血来潮,盘了家店面开花店,糖瓷拖着带病之身都要来祝贺她开门大吉,便有了阮闽惊鸿一瞥糖瓷的一幕。

可这同样一见钟情的还有糖瓷,红豆头一回在糖瓷如死水般的眸子里见到了一簇光,那是对生命和未来憧憬的火苗,她不能让这火苗熄灭。

糖瓷说她对阮闽并非所谓的一见钟情,那年夜泊秦淮赏灯,她放河灯的时候不慎跌入河中,是阮闽义无反顾地脱下长衫拧成绳子将另一端抛掷她身前,将她拉上了船。

这是救命之恩,只是那一跌她又生了场差点儿要了她性命的大病,常年深居简出的她也没法寻找此人,就一再搁置,直到今日她得知那人就是红豆花店对面的小裁缝。

“豆豆,我此去美国治病不知何时能归,但我又怕他心悦别家姑娘,你能不能帮我看着他?”

所以当糖瓷央求她时,她义无反顾就应下了。

可如何看住一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这可是个大难题,但糖瓷肯为了阮闽只身远渡重洋治病,她不能让糖瓷有所顾虑。

阴差阳错下,阮闽把她错认成了糖瓷,她才惊觉自己本就有着一张和糖瓷一模一样的脸,于是顺水推舟。

可人心是肉长的,她不可能在与阮闽朝夕相处下仍不为所动。

糖瓷在美国调理身体很顺利,她很乖巧地谨遵医嘱,将治疗时间一缩再缩,终于花了一年时间痊愈。

所以红豆不是真的不认识真丝织锦缎,那条苏绣锦缎旗袍上的白玉兰也是按照糖瓷的喜好所绣。

而她所爱,是茉莉。

红豆为了替糖瓷看住阮闽,活成了另一个糖瓷。

08

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传言,糖瓷和官二代定了娃娃亲是真。

没人愿意娶个病秧子,所以冯老爷把目标转向了冯红豆,可红豆刚烈,誓死不从,恰巧糖瓷又治愈回国,冯老爷从商了这么些年,十分老奸巨猾,深谙柿子捡软的捏。

“我是亏欠你们母女仨,可这二十年来我已经竭尽全力弥补了。现在正值战乱年代,你知不知道有消息报日军不久后就要侵入南京了?我冯家是不缺钱但缺权,一条能在死路上硬闯出一条活路的权!你不肯嫁,还不许糖瓷嫁,你这是要逼死我们所有人!”冯老爷雷霆大怒,生死攸关的时候,他全然忘了所有的亏欠。

“我可以嫁,”冯红豆闭上眼,不愿再看父亲狰狞的嘴脸,“但有条件。

“糖瓷自此和冯家无关,你不许再干涉她,如果你违约,那红嫁衣你便穿去吧。”

她将禁锢在糖瓷身上所有的桎梏全数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哪怕被荆棘伤得体无完肤,但她和糖瓷必须有一个要圆满幸福。

这天高路远,她要放糖瓷去飞,是那种无拘无束的飞。

订婚那日,红豆突然想吃红糖糍粑了,她遣人去买。

小丫头火急火燎地赶回来同她说:“小姐,柳记不卖红糖糍粑了,柳老头说买红糖糍粑送桂花糕也到此为止了。”

“还有,”她递过来一封信,“没有署名,但签收人是您。”

信封里有一支红豆发簪,夹着信纸:而今姑娘,另觅高枝,既非良人,当一别两宽,然半生不欠。

民国二十六年,也就是1937年12月,南京陷落,那是一场空前的劫难,六朝古都俨然成了人间地狱。

09

“还记得那年,我们匆匆收拾行装正要逃离南京,猝不及防被人敲晕绑架,一路辗转,不知过了几天,得以自由时已经身在泸州了。”阮闽老先生回忆道。

他笑得凄凉,“后来我才知道,原来红豆嫁人并非妥协,只是为了给我们赌出一条活下去的退路,活着逃出南京的生路,这是她最重要的条件。”

冯时听得哑口无言,这些陈年往事曾祖母从未对她讲过。

“你是红豆的后人,那她一生可过得圆满幸福?亡命天涯后,她可能知道我们的状况,可我们却对她一无所知。”

冯时点点头:“从南京逃命出来后,曾祖母举家迁去了上海租界,只要不惹是生非,算是勉强不被战火殃及。”

“那就好,那就好。”

冯时留下了红豆发簪,起身告别,行至阮老看不到的角落后摇头苦笑。

阮老已然这般年纪不知还能活多久,她撒个善意的谎言不算罪过吧?至少老人能心安,不必抱着心理负担和愧疚度过余生不多的时光。

冯家举家迁去上海后,由于冯老爷所有的根基在南京都毁之一旦,自此一穷二白,冯红豆被夫家休妻后扫地出门,念在曾经青梅竹马的分上,给了她一笔安家费。

冯老爷过不得穷苦日子,纵身跃入了黄浦江,冯夫人另见高山,继续过着她纸醉金迷的日子,只可惜最后也美人薄命。

冯红豆辗转到了泸州,靠给别人画油纸伞伞面艰难度日,而冯时的祖母不过是她途经难民区捡来养着的遗孤。

后来祖母做了油纸伞工艺人的学徒,曾祖母画伞面,祖母做伞骨,日子渐渐过得去后,母女两人开了家小店。

其实这几十年来,阮闽在街头,冯红豆就守在巷尾,两人街头巷尾却像是隔了万水千山。

即便糖瓷在四十五岁时就已离世,而红豆活了九十岁,她都仅仅是在巷尾安分守了她的未亡人整整几十年。

没有后人,孤独终老。

10

“您真的没在联系她吗?”阮生意犹未尽。

阮闽摇头:“当时红豆发簪送出后,她回了我一封信,两行诗。”

他取出那张泛黄的信纸,展开。

知无缘分难轻入,敢与杨花燕子争。

“冯时那姑娘,无论身姿,眉眼还是姿态性格,都没有半分与红豆相似。”阮闽叹气道,“展台上的八十件旗袍都送去巷尾冯家吧。”

“原来,您都知道。而您在记者采访里所说,每年您亲手所制的旗袍不是不卖,而是都有主人,这主人就是她吧。”

自南京分别至此八十年,我一直欠她一件苏绣锦缎旗袍,所以年年做一件,件件有茉莉。

那年你说,这牛毛细雨偏愛润色江南,而我却道是这江南惹了骤雨啊。

编辑/周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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