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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年的雾色也温柔

时间:2024-05-04

林望荷

作者有话说:我也想喝羊肉汤了——上面最好再铺点葱花的那种!

01

“什么时候回来的?”孟胜西跪在火盆边烧纸。

“昨晚。”许鸿菱也跪在蒲团上陪他一起烧。

“昨晚啊,”他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她,“许鸿菱……”

原本奏着的哀乐声音陡然增大,许鸿菱被震得捂住耳朵,她只能看到他嘴巴不停地张合。

她对他摇摇头:“抱歉,我听不太清楚。”

孟胜西凑过来,想附到她的耳边说。

她用手肘抵住他,阻止他的靠近:“我先生在外面等我,他看到了会多想的。”

他的嘴角僵住:“没什么,就是和你开了个玩笑。”

哀乐的声音终于回归正常。许鸿菱说:“没想到你现在还会开玩笑了。”

他自嘲道:“应酬多了练出来的。”

“知道,你现在是大老板了嘛,孟总。”她附和他。

“我不是大老板,也不是孟總,你还可以叫我西西。”孟胜西很认真地看着她。

她不敢和他对视,纸烧完了,她赶紧起身,捶捶跪得有些酸胀的腿。

他看着她的动作,皱着眉问:“你的腿还痛吗?”

许鸿菱愣住,没想到他会忽然问起:“早就好了,只是阴雨天时会有些酸胀。”

“对不起。”他说完这三个字,有穿堂风吹来,散在他脚边的纸钱四处飞起,他蹲下身去一张张地捡,没忍住,眼里像是有泪水要涌出。

“啊?”她还是没听清。

他眨眨眼,抬头看向她,一字一句道:“我说,对不起,许鸿菱。”

对不起,许鸿菱。这句话,其实在2011年,就该对你说了。

02

2011年的夏天,许鸿菱站在江北机场大厅内,她抬头,看到尤女士摘下墨镜,露出被泪水泡红的双眼:“终于回来了。”

许鸿菱两岁时就跟父母一起移居日本,并不能完全懂得母亲对故土的思念,也不知晓这场归来的意义。她只知道,大概自己会留在国内读高中,接着读大学,而过去在仙台市十四年的生活,也会随着三月份的那场海啸,一起沉入广阔的太平洋。

回国后最大的一个问题是许鸿菱的中文很糟糕。尤女士思来想去,最终找到了自己当年的小学语文老师——单雪茹女士。毕竟小学语文老师可能更懂中文的基础教学。

给许鸿菱开门的是个高且瘦的男生,眼角往上走,眉毛如墨滴上去似的,好看得她都不敢看他。

单雪茹端坐在客厅的木椅上写字,抬头对着他们笑:“胜西,我不收你的钱,你替我把这丫头的拼音教会了就行。”

孟胜西抿着嘴,转过去把桌上一个棕色小布包收起来,小心地放进外套的口袋里。

“你叫什么名字?”孟胜西问。

许鸿菱怯生生地把自己的名字报出来。

“第一个音就念错了。”孟胜西板着脸,眼睛都没抬,“跟我过来,先从韵母表学起。”

许鸿菱抠着手心,忍不住想,为什么长得那么好看的男生,说起话来却这么冷冰冰。

好在孟胜西虽然不苟言笑,但总还是有耐心的。花了一个下午,他就替许鸿菱把三十九个韵母捋得差不多了,只是她始终不会发入声调。

“没事,日语里少有入声调的词,你说惯了日语,不会发这个音,也是正常的。”来检查教学成果的单雪茹冲许鸿菱调皮地眨眨眼,“你什么时候把孟胜西的名字念对了,就算出师了。”

许鸿菱望着冷冰冰的孟胜西,试着说:“蒙生西?”

孟胜西面无表情:“错了。”

“猛绳西?”

“……”

那天许鸿菱偷偷在心里数了,她一共喊了四十一次他的名字,无一例外都错了。最后她终于喊累了,撒娇似的:“不念了,就叫西西算了吧。”

“嗯。”

“西西?”

“嗯。”

上完课,许鸿菱从兜里掏出几颗粉色奶糖,递到孟胜西的跟前:“西西,谢谢你。”

他接了过去,许鸿菱笑开来:“这是我从日本带回来的,你喜欢吃的话,我明天还可以给你带。”

他指尖一顿,把糖放回桌上:“不用了,我不喜欢吃甜的。”说着,他就背上书包走了。

许鸿菱愣愣地站在原地,本来还想叫他一起回去呢,转念又想,没事,明天总还可以一起走的。

但许鸿菱接连上了半个月的课,孟胜西都没有再来过。

等到快要开学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单雪茹:“老师,西西怎么一直没来上课呀?”

“他不是我的学生,他一高中生,到我这里来上什么课?小学语文吗?”单雪茹说得乐呵呵,许鸿菱却听得一脸赧然。

“不过他也是市一中的,你想见他了,开学就能见着。”单雪茹打趣道。

许鸿菱的小脸红通通的:“没,我没想见他。”

单雪茹把老花镜摘下来,瞅着她:“没事,胜西长得好看,以前还有女学生跟着他跟到我楼下呢。”

她小声说:“不是您想的那样……”说着,她手里的生字又少写了一个笔画。

下课的时候,单雪茹捧着她满是错字的生字本感叹:“小鸿菱,我今天教你一个新词。”

“什么?”

“美色误人。”

“……”

03

总算到了开学,果然如单雪茹说的那样,许鸿菱又见到孟胜西了。

许鸿菱是踩着蝉声进来的,她穿着蓝色布裙站上讲台,所有人都抬头看着她,目光里满是好奇与打量。

许鸿菱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地写下“许鸿菱”三个字,方方正正的,有点像小学生的字体,连做起自我介绍来,也磕磕巴巴得像极了小学生。

她甚至听到最后一排有个戏谑的声音说:“不会是个乡下来的智障儿吧。”

饶是许鸿菱中文不好,也听得懂这是句很难听的话。

班主任的脸色也沉了沉:“今年日本大地震的事,想必大家都知道,我们也有很多同胞在这场浩劫中饱经磨难。许同学是归国的小华侨,希望大家以后能和她好好相处,不要拿她的口音开玩笑。”

她这一番话说完,教室里瞬间就静了下来。

看着大家沉默的脸庞,班主任这才放下了心,她也不想这么乖巧的孩子接收到他人异样的眼光。

只是,该把她安排在哪个座位才好呢?

班主任望着最后一排的左右两个空位。

教室最左边坐着孤僻寡言的孟胜西,最右边坐着无法无天的赵湛,也是刚刚开口用“智障儿”奚落她的人。

班主任抿抿唇,指着孟胜西的位置:“你坐那里吧,和孟胜西一起进步。”

许鸿菱乖巧地点点头。

赵湛看着那抹纤瘦的蓝色影子朝与自己相反的方向走去,莫名被班主任话里的其他意思刺得有些不舒服。他踹了踹凳子,安静的教室里发出刺耳的声响:“老师,你什么意思,和我就不能共同进步了,是吧?”

班主任太阳穴突突地跳,今天这位混小子怎么又和她杠上了。

她推推眼镜道:“你什么时候从倒数第一名进步到倒数第二名,我就同意别人和你‘共同进步,行吧?”

她的话一说完,教室里的同学跟着咧开嘴笑。

只有许鸿菱,中文不甚熟练,坐在孟胜西的旁边,小声地问:“他们在笑什么呀?”

“没笑你,不用管。”孟胜西头都没抬,皱着眉做数学题。

许鸿菱轻轻地“嗯”了一声,仍忍不住偷偷看他。

他做题的时候好认真哦。

初秋暖黄的光照进来,他有几根头发都泛着金光。

许鸿菱看得呆了,忍不住在心里想:他不仅认真,还好好看哦。

放学后,所有人都收拾好了东西,孟胜西也准备背着包离去。许鸿菱却忽地伸手拉住他的校服袖子。

她抬起头,细声细气地问:“西西,你怎么没去单老师那里了啊?我……”她顿了顿,加了个“们”字,“我们都想你了。”

“最近没空。”孟胜西想伸手把她的手拿开,不知怎的,对上她湿漉漉的眼,手又像没劲似的,抬不起来。

“那你在忙什么呀?”

许鸿菱的话音一落,赵湛就走过来,笑嘻嘻地接了句:“人家忙着赚钱呢,又得卖冰粉,还得给人补课,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嘛。”

孟胜西抿着唇,抽出手,将许鸿菱的手从自己的校服袖子上拿开,没再和她说一句话,也没理会赵湛的嘲讽,转身走了。

许鸿菱瞪了赵湛一眼:“你真讨人厌。”说完,她就背着书包追了上去。

“西西,你等等我。”

孟勝西的脚步放慢了些,但没有停下来。

许鸿菱好不容易才跑到他的跟前。

孟胜西问她:“有事?”

“有事。”许鸿菱喘着气,“我想说,西西,你可以给我也补补课吗?我好多都不会……”

“不可以,我教不了你。”他没骗她,他在外面给人补课,也只是在小学补习机构而已。

“哦。”许鸿菱垂着脑袋,有些气馁,但仍抬头对着他笑,“西西,你很厉害的,才高中就可以给别人补课了,你别听赵湛乱说,我超崇崇你的。”

“崇崇是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六体投地的意思。”

“……”孟胜西的冰块脸有丝丝裂开的痕迹,“是‘崇拜,而不是‘崇崇;是‘五体投地,而不是‘六体投地。”

“哦。”她还想和他说些什么,尤女士已经在不远处的车上冲许鸿菱温柔地招手了,“菱菱,回家了。”

“来了!”许鸿菱回应后,便往孟胜西的手里塞了几颗糖,“西西,这次不是甜的,而是柠檬味的。”

孟胜西看着手心里的糖果,和上次在单雪茹家她递给他的奶糖的包装一样,但颜色不是粉粉的,而是亮晶晶的绿。将它们捏在手心里,他还能感受到被少女握过的温度。

他抬头,看着她慢慢远去的纤细背影。她才到车前,便有中年男人恭恭敬敬地下车替她打开车门。

——是个金贵的女孩吧。

他攥着糖,默默地转身离开。

04

孟胜西不爱笑。

这是许鸿菱观察他一周后得出的结论。

但他是会笑的,她头一次看到他笑是在那堂生物课上。

教生物的老师上课喜欢叫人起来回答问题,答不出来的人就会被罚抄知识点十遍。

那天老师兴致来了,冷不丁点了许鸿菱的名。

“那个新转来的同学,你起来说一下,判断叶绿体基质……”

“啊?机智?”许鸿菱一下愣住,“叶绿体,还、还有笨的吗?”

她一说完,全班同学都哄堂大笑。

她红着脸低下头,看到孟胜西的嘴边也挂着浅浅的笑。

他在空白的草稿纸上写了个大大的“C”。

许鸿菱抬头,看着气得脸色发青的生物老师,嗫嗫嚅嚅地说:“老师,选C……”

生物老师这才叹着气让她坐下。

她在草稿纸上的那个“C”旁边写了个“谢谢”。

孟胜西没再说什么,依旧是往日里冷冰冰的模样。

但许鸿菱很开心,她知道,西西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讨厌自己。因为她见过他真正冷漠的模样——昨天有女同学来娇滴滴地问他题,他分明会做,仍皱着眉说不会,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但今天,今天他帮了她欸!

许鸿菱把脸埋在生物课本上,越想越开心,连带着就算一想到下午要去单雪茹那里补汉字课,也觉得没那么难熬了。

“菱菱在新学校还习惯吗?”单雪茹一边热络地问许鸿菱的近况,一边往桌上摆好那些让她头大的生字本。

“习惯,老师和同学们都很好。”

许鸿菱认命地翻开生字本,握起铅笔开始慢吞吞地描红。描得累了,她就甩胳膊歇一歇。

休息的间隙,她偶然瞥到墙上挂了幅字: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端方的颜楷,字字筋骨分明,好似用尽全身之力写就。

“好看吧?”

“嗯。”许鸿菱看得入了迷,怔怔地点头。

“好看,你还偷懒,看看你那‘狗爬字,不羞羞吗?”

许鸿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生字本上挨挨挤挤的小学生字体,再看了看墙上那幅大字,这对比……

唉,是挺羞羞的。

单雪茹笑着说:“但也没什么,知耻而后勇嘛,毕竟小西以前跟我学了三年书法,想要赶上他,确实不容易。”

那幅字是孟胜西写的啊?

许鸿菱握着铅笔,问单雪茹:“他现在怎么没继续跟您学了?”

单雪茹看着那幅字,叹口气:“那孩子,不容易。”

也是在单雪茹的叹惋里,许鸿菱才知道,这个始终像松柏一样让人仰望的少年,是经历了多少风雪才活得那么挺俊又清冷。

孟胜西的母亲早逝,父亲是名油漆工,早年患了尘肺病,多年来始终不见好。单雪茹算是他的远房姨婆,是那种淡到近乎没有的血缘关系,但她心肠好,自己无儿无女,便把他当亲孙子一样教导,一直暗地里资助他。

“他性子倔,始终不肯要我的钱,还想办法赚钱来还给我。”

许鸿菱想到了刚见面时他递给单雪茹的那个棕色小布包——鼓鼓的,应该是他存了很久的吧。她把铅笔放下,小心翼翼地开口:“单老师,你知道西西他一般在哪里卖冰粉吗?”

05

她从小区里走出来,一抬头就可以看到灰蓝的天空,路边的林荫里只有少许蝉在有气无力地叫唤,原来夏天是真的结束了。

天气转凉,那他的冰粉还好卖吗?

许鸿菱看着巷口那个守在三轮车前仍坐得直挺挺的少年。

三轮车上用红笔写着“冰粉、凉糕”四个大字,现在人少,没有什么生意,他在认真地翻看一本物理书。

他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做什么事都一丝不苟的模样,即使是在这灰扑扑的小巷,他也依旧纤尘不染。

许鸿菱没过去和他打招呼,她偷偷叫住几个玩闹的小孩,把兜里的零钱全都递给他们:“姐姐请你们吃冰粉好不好啊?”

小孩们拿了钱,一溜烟跑得飞快。

许鸿菱偷偷站在远处,看他放下物理书,小心地给这群孩子盛冰粉,眉眼里的坚冰融化,恰如当初他一声声教她韵母时的有耐心模样。

她的心里有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流过,好像看到他开心,她的内心也会变得暖融融的。

这是为什么呢?

许鸿菱不知道。

但她仍忍不住支開司机,每天来这个巷口,递给那群小孩很多钱,然后让他们去孟胜西那里买冰粉吃。

直到一个周日的傍晚,许鸿菱等了许久,都没看到孟胜西的身影。

天上落起了小雨,她没带伞,怕雨再下大了,只好背着书包往回走。

“许鸿菱。”

一阵疏朗的男声响起,许鸿菱转过身去。

她看到孟胜西站在不远处,撑着一把紫色的伞,朝她走来。

她忽然有些紧张,怎么办,他发现了她,会不会觉得她窥探了他卖冰粉的秘密,刺痛了他的自尊,会不会以后再也不让她来了……

他却只是平静地问她:“带伞了吗?”

她摇头。那把紫色的伞被移到了她的头顶,她抬眼就能看到伞面印着的“江利油漆”四个大字。这应该是他父亲从前工作时油漆商家送的。她蓦地想到赵湛,还有班里其他男同学那些印满了Logo的球鞋、书包。

说不清什么滋味,她只觉得他撑着这把伞泰然自若的样子,让她心里有些酸。

“下次来,不用躲着,你过来就是,我给你盛冰粉。”

许鸿菱捏着衣角:“你都知道了啊。”

“嗯。”他把伞往她那边移了移,“以后周日别来,我要去补习机构。”他以前是带周末的上午班,最近下午班的助教走了,他就把下午的活也揽过来了。

“哦。”许鸿菱想和他多说会话,又不知道说什么,“西西,天冷了,你还卖冰粉吗?”

他摇头:“要开始卖烤红薯了。”

她眼睛一亮:“我最爱吃烤红薯了,在仙台的时候,每天放学后,我爸爸来接我,每次都会背着我妈妈偷偷给我买一个烤红薯。那个时候……”

她忽地停了,没再往下说。

孟胜西好像感受到了她突如其来的难过,岔开话题:“你妈妈最近怎么没来接你呢?”

她低头看着街边溅起的雨珠:“她去日本了,明天是我爸爸的第一个忌日,她想回仙台,陪陪他。”

三月份的那场海啸,举世震惊,也让她的爸爸永远地留在了仙台。

孟胜西的脚步停下,握住她的手,像要传递给她什么力量,轻声说:“我懂。”

雨越下越大,万物滂沱嘈杂,许鸿菱却觉得世界仿佛瞬间静止,她的耳边只有这个从小失去了母亲的少年人,对她说的那两个字:我懂。

06

打那之后,孟胜西对许鸿菱好像比从前更好了些。

他对别的同学总是冷若冰霜,对许鸿菱却偶尔还会带些笑意,尤其是她问他数学题的时候。

“西西,我不会做。”

“哪里不会做?”

“哪里都不会做……”

这时候,孟胜西的嘴角就会浮上浅浅的笑意:“笨。”然后,他再给她耐心地一步一步地讲解。

他们就像两株植物,在最后一排安静地生长着。和孟胜西做同桌的日子,是在爸爸去世后,许鸿菱所能感受到的唯一快乐。

赵湛偶尔会过来叽里咕噜说些发酸的嘲讽话,但每当这时,许鸿菱就会化身护小鸡的母鸡,用毫不留情的言语把赵湛刺回去。

立冬的时候,孟胜西也开始计划着卖烤红薯了。许鸿菱曾问他为什么不去做其他的兼职,比如去咖啡厅当服务员之类的。

孟胜西只是平静地看着她:“没有哪家企业愿意雇佣一个工作时间极不稳定的员工。与其受制于他人,不如自己做一些时间成本和金钱成本都相对低廉的普通生意,这样还有足够的时间来兼顾学习。”

许鸿菱听得呆呆的、愣愣的,她好像在他身上看到了父亲从前埋头处理那些商业文件时的影子。她有种直觉,这个凭借自己的肩膀撑起一个家的男生,以后会成长为一个了不起的男人,像她父亲那样成功的男人。

“西西,你好厉害。”

他听了,只是浅笑:“周日在单老师那里先别走,晚点等我来接你,请你喝羊肉汤。”

“啊?”

他合上笔盖:“周日是冬至,喝羊肉汤是我们的传统习俗。”

她甜甜地笑,原来是这样啊。这是她回国后的第一个冬至,是和他一起过的,她发自内心地觉得,祖国真好啊。

这里有好吃的食物,有趣的文化,还有——

还有孟胜西呀。

周日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单雪茹放学放得早,许鸿菱一下课就往孟胜西住的那条小巷子跑。她抵达的时候甚至比约定的时间还要提前半小时——不能让西西等得久了呀。

她撑着伞,走在大雨里,连嘴角也忍不住扬起。

可只是抬眼的一瞬,她便瞧见赵湛和几个男生正鬼鬼祟祟地围着巷口那辆红色三轮车转悠。

那是西西卖凉粉时用的车。

许鸿菱想也没想就跑过去了:“你们在干什么?”

赵湛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他甚至没有撑伞,雨水顺着他的额头流到脖子上:“这垃圾车太破了,碍着爷的眼了。”

“你要干什么?”

“扔垃圾。”赵湛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玩味,三轮车老旧的发动机瞬间便发出嗡嗡声。

这么大的雨,路上没有别的行人。

赵湛放肆地将两手一松,三轮车便乒乒乓乓沿着斜坡向下驶去,那条路的尽头是一个废旧的巨大的垃圾箱。

许鸿菱条件反射一般,在三轮车往下驶的瞬间就握住它的方向盘。

可她完全不会开这种车。

她只知道不能让它真的开到垃圾箱里,会被撞破的。

——那是西西赚钱的全部依靠。

她两只手死死地抓着三轮车,整个下半身都被车子拖在地上疯狂地剐蹭。

直到三轮车被她掰着砰地撞向旁边的沙堆,与此同时,她的小腿传来一阵湿意,雨水里有浓重的血腥味,她才终于感受到了疼痛……

07

许鸿菱醒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即是医院的天花板。

尤女士坐在她的床边,安静地翻看着许鸿菱的病历单,病床边的小桌上还备了一杯白瓷盛着的咖啡。

她一边看,一边抿咖啡,好像看的不是病历单,而是什么珠宝相关的杂志。

“那天喝到羊肉汤了吗?”尤女士放下病历单,抬头问。

许鸿菱怔住,她没想到母亲会先问她这个。她羞愧地摇摇头。

“没关系,等回日本了,你要喝,我请个国内的厨师来做,也一样。”

许鸿菱蓦地抬起头,不可思议道:“回日本?我们不是要在国内待很久吗?我还要在这里考大学……”

“不用了。那边的经济已经在逐步恢复,我上次回去,把你父亲的部分产业转移到了大阪,这次回去,我们就可以定居下来了。”

许鸿菱的手指绞着病号服的下摆:“可不可以晚点走。”

病房里瞬间陷入了沉默。

许鸿菱抬起头,对上尤女士冷若冰霜的一张脸。

“不可以,Ayako。”

这是尤女士回国后第一次叫她的日語名,她们私下一直用日语交流,平日里,她只觉得母亲说起日语来,很有昭和年代那些夫人的风情。但此刻,她觉得冷得她犹如坠入冰窖。

“从小到大,我都没有干涉过你的交友,你父亲对你的溺爱与纵容,我也从未加以阻拦。因为你是我的女儿,我只希望你平安就好。可是如今,你连平安都无法做到。你为了那个男生,把自己弄成这样……Ayako,你知不知道医生说你的右腿,今后可能都无法像正常人一样走路了。”

许鸿菱低下头,终于没再说一句话。

重庆的冬夜不安静,夜里吹着大风,吹得窗户噼里啪啦响。

许鸿菱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总觉得有人在拧病房的门把手。

她没叫醒睡得正熟的看护,自己拄着拐杖,起身开了门,门外却只有空荡荡的走廊和一个打盹的值班护士。

余光掠过脚下,门口的地上放着一个白色盒子,她打开盒子,里面满是粉粉的奶糖。

这是她第一次去单雪茹家,递给孟胜西却被他拒绝的那种糖。

许鸿菱想喊“西西”,又怕把值班护士吵醒了。

最终,她也只是张口,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了声:“谢谢。”

08

许鸿菱离开得匆忙,尤女士甚至连期末考试都没让她去参加。

她们没有回仙台,直接去了大阪,许鸿菱又在那里重读高一。

新的学校,新的同学,课业也没有国内繁重,还会有嗲嗲的日本女同桌拉着她去看学校好看的小男生。

一切都很好,仿佛她在国内的那大半年,只是日光下蒸发的一场梦。

直到她高三那年,家里突然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穿着白衬衫的赵湛坐在沙发上,熟稔地和尤女士交谈。

赵湛少年时眉宇间的那股戾气退去,许鸿菱竟有些认不出来。

“小湛要来大阪读预科,菱菱也要努力啊,等你也上大学,你们还可以做伴。”

从尤女士这样的话里,许鸿菱也才明白过来,原来赵湛的背景真的不简单,怪不得当初她的腿伤成那样,尤女士也没追究过他。

吃完饭后,赵湛和她立在阳台上说话。

“从前的事,”赵湛斟酌了下,说了三个字,“很抱歉。”

他是真的想和她道歉,十五岁的自己太青涩、愚蠢,不懂得什么是喜欢,只知道做各种坏事去吸引她的注意力。好在现在的他不会了,既然他敢追着来,便已经做好徐徐图之的准备了。

许鸿菱垂下眼睑,“嗯”了一声。

随后,他慢慢同她讲着以前老师和同学们的近况。

说到好笑的地方时,他偶尔也会流露出从前那种痞痞的气息。

“哦,对了,孟胜西没去北京,留在重庆照顾他父亲。”

再听到这个名字,她还是忍不住心一滞。

她想说什么,然而,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那天晚上,许鸿菱一夜没睡,第二天一大早,她敲开赵湛的房门,对他说:“我,我想去找他,你知道他在哪个学校的,对不对?”

赵湛漆黑的眸子看着她,哑声道:“好,我帮你。”

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赵湛用他自己的方式,瞒着尤女士,帮许鸿菱解决了签证、机票等一系列问题。

当他们站在孟胜西的宿舍楼下的一棵大树旁等他时,她还是有种不真实感。

赵湛说孟胜西现在忙着创业,万事开头难,好在有贵人提携。

她问:“什么贵人?”

赵湛讳莫如深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她等啊等,等到月色悄悄来临,她终于看到那个熟悉的清冷身影。

他比从前还要高,那样高的他,却愿意弯下身子,让身侧那个娇小的女孩為他戴上围巾。

他似乎对那个女孩说了什么,她被逗得咯咯直笑。

赵湛说:“那个女孩的父亲是著名的VC投资人。”

许鸿菱懂了,那就是他的贵人吧。

赵湛问她:“要过去打招呼吗?”

许鸿菱轻轻摇头。她这样唐突地上前,只会给他带来麻烦。

女孩子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心眼都很小很小。她想,她是这样,那个女孩肯定也是这样。

“我们走吧。”

许鸿菱说出这四个字,才发现自己已经声音哽咽,近乎流泪。

回程的飞机起飞时,机舱玻璃被雨水印出一个一个的小圆渍,许鸿菱蓦地想起有次她没头没脑地问孟胜西:“重庆冬天不下雪的话,那是不是就一直是晴天?”

在她的记忆里,仙台的冬天除了雪天,就是晴天,就像她的生命一样,除了喜欢,就是不喜欢,纯粹又分明。

孟胜西翻书的动作停住:“不是,重庆的冬天会下雨。”

下雨。

对啊,晴天和雪天之间,有雨天;而喜欢与不喜欢之间,也有一种隐秘的情感。

许鸿菱伸手在窗户玻璃上,默默写下一串日语——片思い。

这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悸动啊。

可惜飞机缓缓驶入平流层,她终究还是告别了这场冬季的雨。

09

“我得走了。”烧完纸,行完礼后,许鸿菱就要离开了。

灵堂上单雪茹的照片高高挂着,一如多年前她温和慈祥地看着这两个孩子。

孟胜西从身后拿出一个白盒子,递给许鸿菱。

“还给我准备了礼物啊。”她打开盒子,里面装满了粉粉的奶糖。

她一下愣住,把盒子放在旁边的桌上:“不好意思,我之前太爱吃糖了,把后面的牙齿都吃坏了,我先生就不准我再吃了。”

她的话明明是不满,语气却带着点娇嗔——整个人显得很好看,是那种被平安喜乐包围的好看。

孟胜西的手背在身后,指甲死死地掐着手心。她说:“那,再见了。”

“嗯,再见。”

他甚至没敢抬头看她和赵湛离去的背影,就像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接下那个女孩的围巾,明知她和赵湛就在榕树后,也没敢看他们离去的背影。

可他能怎么办呢?

第一次在单雪茹家见面时,他就知道,这个柔软的女生是在蜜罐里泡大的——笑起来那么甜啊。

等他终于存够了念高中、大学的学费,他可以不靠他人的资助,堂堂正正地活下去。他以为这样在她面前,内心深处的自卑便会少上一分。

于是,他开始小心翼翼地接纳她的好。

直到那个雨天,她为了护住他那辆破车,住进了医院。

来和他谈话的是尤女士——高贵的、让人不敢直视的女士。

“知道菱菱最爱吃什么吗?”

她从身后拿出一个白盒子,里面装着粉粉的糖。

“你看,你连她平日里爱吃的东西都买不起、买不到。”

就这一句话、一个动作,便击败了少年人全部的自尊。

后来,他拼了命地学习,发誓要靠读书出人头地。可惜天意弄人,父亲的尘肺病日益严重,他不得不拿着高分,放弃北京的学校,留在了重庆。

填报志愿的时候,他才听到同学说:“看不出来湛哥这么拧,还为了以前那个转校生追去日本读大学……”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人与人之间当真有一道天生的鸿沟——鸿沟难越啊。

上大学后,他开始创业,和学长成立了一个游戏工作室。在最艰难的初期,是赵湛找到了他。

赵湛就像个魔鬼,引诱他:“陪我演一场戏,你的工作室差多少资金,我十倍补给你。”

他同魔鬼做了交易,放弃了他生命中唯一的甜。

10

“孟总,能问一下您这一生撒过谎吗?”

“撒过。”

撒过最大的谎,是十六岁那年,他拒绝少女手心上的糖,说“我不爱吃甜”。

一语成谶。往后的一生,他的唇齿间只余苦涩。

对不起,许鸿菱。

编辑/周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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