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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你今夜好梦

时间:2024-05-04

岳舟

作者有话说:这篇文章的灵感来源于社团一项看辩论赛的作业,主题就是要不要为爱情放弃自己的前途。很多时候二者不能兼得,我也用这篇稿子小小地表达了一下我的看法。希望大家永远为更好的自己而活,感谢栗子!

摘句:研究星星的人,眼里都会有光。

再遇何立秋的那天正是处暑。

当时我带着小侄女去补课班学数学,走到一半突然下起了小雨。

可怜六岁的小孩连怎么在冰激凌融化之前迅速吃干净,并且不要弄到姑姑的衣服上都还没学会,就要稀里糊涂地开始和数字打交道了。我无奈地边跑边护住她的头,在雨势变大之前把她送进了那座“加减乘除的小牢笼”。

后来他也牵着儿子匆匆跑来。彼时还有两分钟就要上课了,他却执意让那湿漉漉的孩子停下来问我一声好。

“叫姐姐。”他说。

“姐姐好。”孩子很乖,奶声奶气地叫我。

我摸摸他的头发,示意他快点进去上课。

明明已经是可以当阿姨的年纪了。

看着小跑的孩子,突然就想起很多年前我躺在他怀里边吃葡萄边慨叹:“再过十年我就得当阿姨了,想想就上火。”

他低头吻了吻我额前的碎发,手上聚了一小堆我吐出来的葡萄籽:“你就算八十岁也还是我的妹妹。”

他说得倒也没错,我永远比他小两岁,就算化成灰也当不了他的阿姨。不过当下我还是被哄得很开心,赏了他一颗葡萄吃。

把他儿子送进去后,我们很有默契地并肩站在一楼大厅等候区,凝视着双层玻璃外侧蜿蜒向下的雨水。

“你最近怎么样?”他语气平静如常,像是在问候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还好。”我顿了顿,来时被一大滩冰激凌洇湿了衣服,此时室内无风,只觉黏腻更甚。

他侧目,眼神一路下移,迅速捕捉到我的局促。

然后未等我开口解释,立秋便冲进了大雨之中。

雨幕中挺拔成熟的男人迈开长腿,微绷的衬衫勾勒出流畅的上臂肌肉线条,铂金的轻奢婚戒在指末散发着岁月柔和的光。回来时他手上提了一包湿巾和两瓶咖啡,绅士如旧,递给我时都是开了包装的。

这让我不免忆起当年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很流行的一个词叫作“罗曼蒂克”。虽然现在听起来有点俗套,但当时我很认真地准备了一个本子,记下来一百件“罗曼蒂克”小事——部分原创,但大多是从热映的台湾偶像剧里扒下来的。

然后我对着本子发誓,如果真的有谁全都完成了,我就死心塌地地嫁给他。

其中有一件就是“在雨中跑着来见我”,序号是63,取材自当年火爆两岸的霸总鼻祖明道。

为什么记得这么清呢,因为我的罗曼蒂克计划就在这一页彻底终结了。

那个我差一点要死心塌地嫁给他的男孩,最终留给我一个颤抖的背影,从我的青春里彻底杀青了。

我和他谈了三年恋爱,曾一起在斯里兰卡的落日下许过愿,也共同领略过佛国色达的红瓦白墙。我们戴上对戒又摘下,如短暂相交后渐行渐远的两条线,理论上将逐渐于彼此的记忆中淡化、消逝。

可每每想起何立秋的名字,我却总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地清晰忆起初遇他那年赣南湿热的盛夏,仿佛三年爱恨不过一叶渔舟,伴着江西醉人的月色,永远地停在了那晚的榕江。

大四那年我考下了國导证,赶着旅游热潮去旅行社打暑期工。老板同我是老乡,我机灵地说了几句家乡话,便赶在同龄人前面第一批带团了。

热门城市自然被老导游们承包,初来乍到的我则被分配到了赣南,负责带一个两天一夜的六人团。起初我还挺满意的,人少方便管,小地方更不用昧着良心把游客往黑店里带,游山玩水的还有钱赚,岂不美哉?

于是我兴冲冲地准备了一周,结果最终坐上那辆通往目的地的十一座考斯特中巴时,打了一晚上的腹稿还是堵在了嗓子眼里,一个字都蹦不出来了。因为除我以外,车上有一位中年秃顶的司机,两对彼此相识的老夫妻和一个裹着丝巾不停自拍的老太太。他们各干各的事,谁也不理谁,不需我调动气氛,更没人想听我背了一周的赣南文化历史背景。

这样的气氛处处令人烦躁,唯独立秋不同。

彼时他正翻阅着一本《鸿渐赣南》,不过看了不久手指就搭上了额角,时不时地揉摁两下,面色不佳。我猜他晕车,果然不久就见他皱眉抬头,鸦翅般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他冲我礼貌地笑笑:“不好意思,请问有晕车药吗?”

我连忙点头,献宝般迅速翻出两片药递给他,欣喜于包里沉重的小药箱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我嘱咐道:“坐车时尽量少看书吧。”

立秋接过药干咽下去:“好,谢谢你。”

“没事,没事,你在看什么书啊?”我连连摆手,试图借此机会打开话匣,让我在这八个小时的车程里不再隐形。

“你觉得赣南怎么样?”他合上书,不答反问。

“嗯……倨傲僻远,蛮荒不荒。”这是我早早做下的功课,于是我想也没想,不问出处地答道。

“你看过这本书吗?”立秋有些惊讶。

而我更惊讶,因为我压根连书名都没听过,这文绉绉的俩词儿是我从百度里摘录背诵的。

见我发愣,立秋明了一笑,并不点破:“刚才的话,这本书里也有提到。”

我赧然地点了点头。

后来我们长谈一路,他用低沉平和的嗓音给我讲赣南的历史变迁,讲这块宝地是如何在唐末宋初文化的陶染浸润下于江南异军突起,终成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傲区的。

将下车时话题已毕。立秋所论引人入胜,谈吐间底蕴尽显,我听得尽兴,脱口问道:“你是学历史的吗?”

他摇了摇头:“我是学地质的,但要研究矿物与土壤,就要先研究由它们承载了数千年的历史与文化。这算是对自然的一种尊重。当然,只是我个人的习惯。”

我颇会意地点了点头。

车停时正是下午两点多,一天中最热的时候。

赣南的热与北方不同,炎热的空气中夹杂着水汽,只叫人似蒸桑拿般难耐。车门打开的一刹那,一股逼人的热浪袭来,直接卷走了我一路攒下的好心情。

立秋先下了车,然后转身向我伸出手,五指冰凉,轻轻地虚扣住我的掌心。不过三个台阶,他却小心翼翼到让我觉得自己似在踩刀尖。

“你叫什么名字?”他轻轻地松开了我的手,直视着我的双眼,温柔地问道。

突如其来的,我有些羞赧。

于是我避开他的目光,听见自己小声说:“宋楚。”

听他喃喃复述这二字,心下只觉比我本人念得好听许多。

赣南湿热的风,吹得人脸红。

去的第一个地方是通天岩。论起逛景点,十个我也不是一个老太太的对手。因此逛了没多久,他们就不满于行进速度,提议自由活动,继而一群人直接转身扔下满肚子介绍还没出口的我,手持自拍杆去向滴水观音祈福了。

“给我讲讲吧,好吗?”见我失落,立秋接过我手中耷拉的小彩旗晃了晃。

我点点头,开始努力回忆起自己做的功课,磕磕绊绊地复述起来。

当听到我说通天岩“谷深岩奇”时,立秋跟在我身后补充:“因为这种红色系岩石大都属于铁钙质混合胶结,而且程度不均,再加上砾岩和页岩的交互成层,很容易形成重力崩塌、风化不均等现象,也就是所谓的‘岩奇。”

涉及专业时,立秋总是很健谈。于是后来就自然地演变成了我跟在他身后,安静地听他讲地质知识。

他侃侃而谈,一路从喀斯特地貌聊到地质对于房屋搭建的影响。我听得乐在其中,他谈吐不俗却不刻意卖弄,大多使用平实浅显的语言令我听懂,讲到最后他聊起某次和考古队合作勘探古迹时,当地的水碱味奇重,在近四十摄氏度的土坑里忙活一天,结果洗澡还成了个大问题。

一路谈笑,时间过得飞快。直到快要集合,我们才原路折返,往出口走去。

“和你聊天很开心。”我偏过头对立秋说。

立秋一笑:“我也是。”

“可我几乎什么都没说。”我道。

立秋抬手揉了揉我的发顶,指尖所到之处皆勾起簇簇心跳的火焰。

“你只是听,我就很开心了。”

后来我们上车,一路奔往预定的民宿。路上立秋靠在椅背上假寐,我看他看得正出神,身后不停自拍的阿姨突然拍了拍我,问道:“姑娘,咱晚上去干啥啊?”

“阿姨,晚上是自由活动了。民宿东边二百米有荷花池,可以去夜拍荷花,再往那边就是榕江,可以去泛舟,但如果您玩累了想休息也是可以的。”我尽量放低声音,不想吵醒旁边的立秋。

“夜荷花好啊。”阿姨翻看着手机相册,“就差张花海里的照片。”

“花美人也美。”我称赞。

到地方后正是晚饭点,民宿安排了一桌地道的赣菜。香糯的粉蒸肉和酥辣小炒鱼实在美味,撑得我在房门前晃悠着消食。我偶然抬头,正撞见立秋换了一身衣服要出门。

“你要去看荷花吗?”我拍了拍肚皮。

立秋摇摇头:“去榕江,一起吗?”

仲夏的榕江是蚊子的天堂,况且我疲惫一天,现在只想倒在民宿柔软的大床上睡上一觉。

“好。”我点头。

立秋一笑,嘱咐我进屋换长袖外套。

关上门,我在心底承认:我不想看榕江,我只想看立秋。

夜晚泛舟的人出奇多,榕江景美,所以即使蚊子凶狠,仍不乏男女浪漫地同船共渡。

登船后我裹紧自己,看着立秋缓缓划着船。橹声轧轧,波浪翻涌,月牙从天水相接的一侧缓缓升起,照耀着他因划桨而微微牵动的背部。

稍远离岸边,我终于得以与立秋对坐闲谈。他低头拿喝空的水瓶装了点江水,我笑他:“水质也在你研究的范畴吗?”

立秋正拧瓶盖,闻言一乐:“职业病,什么都想研究一下。”

“你不是还没毕业吗,哪来的职业病?”我撑着下巴笑他,他也笑了,不置可否。

不过后来我才知道,彼时我大四,他却已开始跟着博导天南地北地跑实地发论文了,确实可以说自己是“职业病”。

“你呢?本科是学什么专业的?”立秋问我。

我难得骄傲了一下:“天文,没想到吧。”

“想到了。”他说。

我微怔,继而他缓缓道:“研究星星的人,眼里都会有光。”

原来夸一个人还可以这么既隐晦又直接。我只觉得面上发烫,十分突兀地转移话题:“你看啊,我是学天文的,你是学地质的,那我们算不算一个上天一个遁地啊?”

立秋愣了愣,而后抬头,看了看天空璀璨的繁星:“那我足够幸运,可以在人间和你短暂地相遇。”

后来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但大多数时候他都扮演倾听者的角色,安静又耐心地听我讲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聊到最后我问他:“你为什么叫立秋呢?”

他笑:“你猜猜。”

“是不是因为你出生那天正好是立秋?”我笃定,电视剧都是这么演的。

立秋含笑點了点头:“是。”

“那你也猜猜我为什么叫宋楚。”我扬了扬眉毛。

立秋很认真地想了一会,问我:“是因为你母亲姓楚吗?”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猜,”我几乎是有点兴奋地在船上站了起来,演讲般说,“我叫宋楚,是因为我出生那年的夏天特别长、特别热,爸妈被热烦了想赶紧‘送暑,于是就给我取了个谐音叫宋楚啦。”

“很有趣的来历。”立秋配合我点了点头,笑道,“送暑以后不就是立秋了吗?”

“还真是,看来命中注定我们会认识。”我惊喜于立秋的发现,边说边转身想要坐下,结果没往下看,一脚踩到了船底湿滑的青苔,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立秋眼明手快地将我捞了回来。

我整个人扑在他怀里,头晕目眩,心跳加速。木舟随着我们的动作而失衡,剧烈地左右摆动,在江面漾起一圈圈涟漪。

在我要摔倒时把我抱起来,并烙上一个意外的吻。这是我罗曼蒂克计划里的编号01,取材自台剧《王子变青蛙》,主演仍是明道。

虽然立秋只完成了前半项,但已足够让我脸红心跳。我挣扎着想起身,他却用双手禁锢着我的肩膀,逼我近距离直视着他。

他用眼神试探着我的态度,手上保持着我随时可以挣脱的力道。我们贴得很近,气息毫无保留地喷洒在彼此面上,我的手抵在他胸前,感受着他剧烈跳动的心脏。

我知道,如果我现在推开立秋,佯装不懂,绅士如他,即使彼此心中了然,他也一定会淡然地松开我,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我不想错过今晚的月色,也不想错过立秋。

于是我深吸一口气,仍保持着几乎半坐在他怀里的姿势。

接下来的动作几乎耗尽了我二十二年来积攒的所有勇气,我将手缓缓上移,抚上了他如雕塑般线条清晰的下颌。

我见立秋一顿,随即唇角微微勾起。

我们彼此交换心意。

“虽然第一天见面就这么问很失礼,但是……”立秋抬眸,扶着我肩膀的手微微颤抖,加速的呼吸带上了独属于今夜的意乱情迷,“我可以吻你吗?”

今晚的月色很美。是榕江之上飒飒的风吹,是岸边万家灯火的影流。

是吻,是月,是一见钟情。

后面的旅途平淡结束,长辈们眼神毒辣,一眼便看出我与立秋之间气场的变化。

曾经沉闷的车厢因这小小的八卦而迅速活跃起来。爱自拍的阿姨执意要和我们合照一张,边拍边说:“结婚了一定请我啊,老婆子别的不会,就负责给小宋照得美美的。”

车内一阵哄笑,我不好意思地捂住脸,侧过头去偶然看见阿姨的手机屏保,数枝静谧的夜荷,开得温柔且妖娆。

结束一段旅程,就像告别一座城市,分开后总有点怅然若失。与他们告别后,立秋送我回旅社报道。路上见我情绪低落,他便大方又自然地拉住我的手,安慰地握了握。

我心跳不止,半条胳膊如过电般酥麻良久。于是我侧头偷偷看立秋的脸色,意外地发现并无波澜。

比起我,立秋仿佛总是少了些情窦初开的害羞与局促。他落落大方,一如初见我时那般从容温和。

缓缓地收紧僵硬的指尖,我也回握住他的手。

开学后我跟了实验室,每天忙得颠三倒四。立秋也总往云贵那边跑,常常不在本地。难得的相聚,立秋带我去吃想了很久的馄饨。上次约会我说他一本正经地穿西裤衬衫太过于学术,于是这次他换了一件果绿色的卫衣,很好看,不再是那副少年老成的样子。

我不吃紫菜,立秋细细地替我挑到他碗里。我撑着下巴看他,心想聚少离多也没什么,立秋喜欢我一天,我也喜欢他一天,于我而言,这就够了。

时光匆匆流逝,和立秋在一起满一个月那日,他从山区里连夜赶回来,送了我一枚三克拉的橄榄石戒指。

见我慌乱,立秋笑道:“你不用有负担,只是情侣对戒。”

我点点头,低头突觉他手上的戒指款式很奇怪。于是我皱眉问道:“立秋,你是不是被骗了啊?我们的好像不是一套。”

立秋摇了摇头,牵过我的手:“确实不是,我的是石英。”

“为什么要买不一样的啊?”我不解。

“因为在平衡结晶条件下,石英与橄榄石永不共存。”

我有点失落于他的解读:“你是说咱俩的爱情与自然科学相悖吗?”

“不是。”他摇了摇头,在我的指尖落下一个轻柔的吻,“你研究的天体就是特例。”

我一愣。

“唯一的特例就是陨石。只有在陨石里,它们可以自由共存。”

“我用陨石代表你,因此世间万物里,只有你的温柔与勇气,能让我们手牵着手站在一起。

“一个月快乐,宋楚。”

我摩挲着那翠绿的宝石,竟觉得鼻子有点酸。

我一向是很喜欢浪漫的人。我喜欢骑白马的王子,砍恶龙的骑士,也随时等待着身穿西服三件套的明道霸道地搂过我,宣布我是他的总裁夫人。

但即使立秋现在只穿着脏兮兮的登山服,卷起的裤脚还沾有山区的红泥,即使他没有商业帝国,没有白马佩刀,即使他有的只是舟车劳顿,风尘仆仆的疲惫。

但他是何立秋,他是我的浪漫本身。

于是我说:“那我用黑洞代表你。”

立秋含笑看着我:“为什么?”

“你知道黑洞为什么叫黑洞吗?”我问他。立秋摇摇头,等待我的下一句。

“因为黑洞的时空曲率正无穷大,引力惊人,所以再强大的光线也会受它吸引而黯淡。”我努力地措辞,尽可能浪漫地表达,“变相理解,宇宙中最亮的天体,其主体也就是黑洞。”

“所以在我心里,”我顿了顿,“你比光明更光明。”

有时候文字的魅力就是这样,一句“我喜欢你”可以百转千回地绕到石头与宇宙,带给听者熟悉又陌生的悸动。

立秋拥住我說:“我爱你,宋楚。”

我回抱住他,我的恒星,我的宇宙,我的比光明更光明。

“我也爱你,何立秋。”

大四毕业后,我一边留校读研一边在导师的实验室里做些观测计数的小工作。闲暇时候我厚着脸皮黏上去请教几句,总能收获满满。

立秋则从“小何”升级为“何工”,整天坐在实验室里和其他大牛一起挥舞笔杆子,挖土采样的体力活也渐渐轮不着他了。

彼时立秋住自己家,我住宿舍,每次见面都是在两个实验室之间跑,最后他送我回宿舍,还要绕一大圈才能回家。

后来实在折腾烦了,我们就在两个实验室之间的地段租了个小公寓,算是正式同居了。

我俩几乎同时下班,每次我磨磨蹭蹭地下楼,立秋总会捧着花等我。当然,有时也会换成一盒蛋糕,一袋江米条,或者一个热烈的拥抱。

同年八月,我们实验室完成一个大项目,“宋楚”两个字也第一次被写进了参项人员名单里。导师凭项目拿了奖,开心地放了我们三天假,前两天我几乎是回家倒头就睡,试图把这三个月以来缺的觉全都补回来。

第三天立秋出门时我刚爬起来,他照例俯身吻了吻我的额头,问道:“楚楚,你能接受异地恋吗?”

“不接受。”我困得迷迷糊糊,“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我们群里在讨论,顺便问你一句。”立秋没急着出门,坐在床边给我扎头发,“为什么不接受啊?”

“你们一个学术群讨论什么异地恋,”我闭着眼睛,想也没想,道,“反正就是不接受,谁知道走久了会不会变心啊。”

“如果他可以保证不会变心呢?”立秋语气依旧温柔。

我教育小孩般拍了拍他的大腿,自以为很有哲理地说道:“小何同志,没有哪个男人敢保证自己一辈子就喜欢一个女人,世事难料,谁知道呢,与其豪赌,还不如就在自己身边拴牢了,以绝后患。”

本以为我言之切切足以说服他,但谁知小何同志今天对于这个问题格外执着:“那如果是我呢?”

“不要。”我困极,只想快点睡个回笼觉。于是我搂住立秋的脖子,把头埋在他肩窝里蹭了蹭,耍赖道,“我会想你。”

立秋无奈地拍了拍我的头,拎包上班去了。我啪叽一声倒在床上,把他扎的辫子又睡歪了。

起床时九点刚过,我趿拉着拖鞋挪进厨房,简单炒了几个菜装进保温饭盒里,准备中午给立秋送个爱心便当。

到立秋实验室的时候才十一点,我在楼下绕圈等他下班,碰巧在门口遇见了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同事小赵。

“嫂子怎么来了?”他爽朗道。

小赵喊我嫂子,我却比他还小一岁。于是我挠了挠头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来找立秋。”

小赵明了一笑:“那我带嫂子进去。说起来还得恭贺何工高升呢,这要是真在英国闯出来了,可别忘了我们这群老同事啊!”

“什么英国?”我脚步一顿,突然想起早晨立秋的反常。

小赵笑道:“嫂子还不知道啊?也是,昨天晚上刚下的消息,英国地质研究所的合作项目来我们实验室要人了,何工可是在名单里的,这个项目难度高,得奖率也大,因为资金问题尘封多年,现在终于被审批重启了。何工要是拿下来,那以后可就是前途无量啊。嫂子,一会和我何哥好好庆祝庆祝吧!”

我愣住。

电梯门打开,碰巧遇见立秋低头翻看土样报告,大步流星地往里走。他一抬头看见我,眼中竟染上了些许久不曾见过的慌乱。

唯有小赵还不明情况地一脸喜色,大着嗓门问我:“对了,嫂子,你跟不跟我哥去啊?”

回到办公室,我与立秋面面相觑。

他沉默地夹了一口菜送进嘴里,硬生生咽了下去。

“何立秋,你必須去。”

我知道这次机会对立秋而言有多宝贵,项目含金量高,立秋年轻又是主参,向上拿得了笔杆,向下钻得动土坑,一旦成功,平步青云的机会几乎就是送到他头上。

“我知道。”立秋撂下筷子。

“那你要去多久?半年?还是一年?”

闻言,立秋沉默良久,久到我以为他没听清要重复一遍时,他才缓缓开口道:“三年。”

顿了顿,他又残忍补充,“至少。”

我呼吸一滞,仿佛有无数粒子在脑中炸开。

我们一起在死寂的办公室里坐了一下午。坐到饭菜冷掉,坐到夕阳西下,然后我们牵起手,粉饰太平地回家。

再上班的第一天,导师叫我去了她的办公室。

见我来,导师颇有深意地拍了拍我的手背:“小宋,知道怎么样才能从咱们这行拼出头吗?”

“权威杂志发论文。”我当然知道。其实不仅是天文学,纵观整个科研界,论文数也永远是衡量大牛的硬性标杆之一。

导师点了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介绍信递给我:“小宋,你跟着我好几年了,应该清楚,我能教你摆弄望远镜,但不能教你挥舞笔杆子。跟我干下去,你接触不到咱们这行最权威的部分。”

导师很坦然,我顿了顿:“可是实践出真知,不仅是您,也是我一直奉行的。”

“实践出真知固然没错,”导师认可地点点头,“但是实践只能决定你的宽度,真正决定高度的,是理论。小宋,不要瞧不起理论派。你蹲在镜筒前多少年,也许也比不上一篇逢时的好论文。”

导师将推荐信递给我,语重心长道:“我德国老朋友重组实验室,需要一批新鲜血液。你踏实还聪明,又是我的得意门徒。宋楚,这么好的机会,你可要抓住了。”

如果再早三年,早到我未去赣南,不识立秋,此时此刻我一定会感恩戴德地接受导师的巨大关照,然后迅速收拾好行李直奔德意志,毫无顾忌地去追逐我所向往的,更辽阔的宇宙。

可此刻我接过信,嘴上说着谢谢,心中却是从未有过的酸楚。

第二天早晨,我当着立秋的面,把那封介绍信扔到了垃圾桶里。

然后几乎是做出了我毕生最艰难的决定,我听见自己说:“何立秋,我要跟你去英国。”

“我不同意。”立秋的声音不容置喙,他弯腰捡起那封信,视若珍宝地拍了拍。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我自己看上去平静:“立秋,我真的是深思熟虑过后的,我……”

“一晚上你能想出来什么?宋楚,你能不能成熟一点?”

三年来,这是立秋第一次冲我发飙。盛怒的余音似还在房顶盘旋,空气都因此凝固。

泪水瞬间从眼中滚落,我委屈:“你冲我发什么火?为什么我跟着你去英国就是不成熟了,我本来也不想学理论,我本来……”

“宋楚,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怒极。

“我怎么就不知道了!”我的音量也跟着拔高。

立秋的胸膛一阵阵起伏,他深深看我一眼,给研究所打了电话:“我要今天下午去英国的机票,对,什么舱都行,住宿我会自己安排,其他人正常时间出发。”

挂了电话,我们沉默地四目相对。

此时此刻,其实我很想求他别走,我也不走,然后我们在这度过平凡的一生。

哪怕再不济,我们可以异地,可以暂时分开,然后巅峰相聚。就像偶像剧一样,我们可以有曾经分离但最终圆满的结局。

但在谁都硬着一张嘴的年纪,我们都选择了最伤筋动骨的告别方式。

我说:“何立秋,你别逼我。如果你不让我跟着走,我们就分手。”

我等着他拒绝我。

但他却抬头,将那封去德国的介绍信死死地塞到我手中。

“好。”

去机场时细雨蒙蒙,我站在大门外,死都不肯往里踏一步。

“何立秋,我们真的分手。”我拽住他,再次强调。

他点点头,抽手欲走。

“何立秋!你为什么一点都不在乎我?”我还是死死拽着他。

他用力掰开我的手指,一字一顿道:“因为你会遇见千千万万个何立秋,但你只能追逐一个宇宙,宋楚,不要因为我放弃更辽阔的天空。”

后来回忆起这一幕时我不免想到,如果当时我承认分手只是气话,如果何立秋真的软言哄我几句,我们会不会是如今分道扬镳的结局。

但我知道,当时我们都撑着这一口气,谁也没咽下去。

“再见了,宋楚。”

我站在雨里,不肯看他一眼。满脑子都是那句:在雨中跑着来见我。

跑回来见我,求你了,何立秋。

后来我站了很久,久到天放晴,班机飞过蓝天,与我再无交集。

自那以后我失魂落魄,终日待在屋子里翻看那本罗曼蒂克计划,疯狂地在63号页码里未完成的项目下书写着何立秋的名字。

最后写红了眼,我脑子一热地就想去英国找他。

为了说服嘴硬的自己,我想了个十分牵强的理由:立秋日将至,我去给异国他乡的重名朋友一句问候。

于是我在日历上疯狂地翻找立秋日,颤抖着手与今天对比,查算着还有几天。

戏剧性的是,立秋八月七,彼时八月八。

终于我死心,把那本承载了无数回忆的罗曼蒂克计划扔进了垃圾桶,然后麻木地退出订购机票的网页,站起来抹干净泪水,收拾去德国的行李。

我错过了立秋。

临下课时,立秋笑着对我说:“其实到了英国没多久我就后悔了。有一次喝多了,我就跑到实验室里抱着显微镜哭。第二天借着耍酒疯,像无头苍蝇一样跑去德国找你。”

“你都去哪了?”我问。

“柏林和汉堡。”他看向我。

我摊了摊手:“我在慕尼黑。”

我們对视,释然一笑。

“我也很后悔。”我向门外望去,天放晴,虹销雨霁,万物蒙上光辉。

“如果能够重来,立秋。”

我一顿,我最难忘的赣南夏夜同那晚榕江的月色一起,如今仍鲜活地存在于我的脑海,而故事的主角却已渐渐模糊于那潮热的水汽中,即将与我再无交集。

话没说完,下课铃便响了。

短短十五秒,立秋没有犹豫,张开双臂抱住了我。

“珍重。”

他松开我时,小侄女刚好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拉着我的衣角瓮声瓮气地说数学好难。

我摸着她的头发,在心底把未出口的话说完。

如果能够重来的话,立秋,我们一定要像今天这样好好告别。

“宝贝,今天处暑,马上就要立秋了,你知道吗,刚才那个叔……”

回家路上,我突发奇想地给小侄女讲立秋名字的由来。谁知她听后一脸无奈地打断:“姑姑,你别瞎说,先立秋,后处暑,立秋早过了。”

“什么?”我微怔。

小侄女颇得意,仰着头唱起嫂子教她的儿歌:“立秋忙打甸,处暑动刀镰……”

我释然一笑,闭口不再提。悠扬的童声与落日余晖里,我牵着侄女的手往家走。

原来我又错过了立秋。

不过这次,愿你我都能度过更好的一生。

编辑/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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