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默默安然
作者有话说:这篇故事的灵感来自一条短短的新闻。在如今这个信息碎片化的时代,新闻越来越喜欢用爆炸化的标题,哪怕和内容有出入,可那个新闻的标题和内容都是平淡的——一个中年人每天上班之余装高中生和自己得了老年痴呆的母亲演戏。后来我总是在想,在这个世界上一定有很多很多这样的故事,每时每刻都有人为了爱做着努力。没什么惊心动魄的,就只是人生中的太多无能为力和遗憾凝结成的一个个泡沫,我还是希望有的人能从这些泡沫里得到一点心灵上的呼应。
原来这么简单啊,只要愿意伸出手。两三秒的尴尬过后,是漫长的温暖与安逸。
1.
下午连着两节大课,老师还拖了堂,初冬的天黑得早,下课时校园里的路灯已经微弱地亮了起来。我抱着鼓鼓囊囊的书包,逆着人流跑到了厕所,将自己锁进一个隔间里迅速换衣服,等着外面的声音都散去才蹑手蹑脚地走出女厕。看了看四下无人,我赶紧朝楼门口飞奔。我想一口气冲出大门,跑到车站。
但现实是可怕的,当我全力冲到楼门口时,和折返回来的徐尧碰了个正着,好险他就要被我一头撞飞出去。
徐尧那双名品双眼皮大眼睛紧盯着我,就像在看外星人,半天才十分怀疑地吐出一句:“你这是……要去cosplay(角色扮演)?”
“与你无关。”
我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从徐尧身旁跑过,但愿灯光昏暗能遮住我背后更窘的那部分,但我跑出好远都还能感觉到后面盯着我的眼光。
我在厕所里换上的是我的高中校服,配色是非常诡异的红和绿,当时就很土,如今看起来更是土得惨绝人寰。最关键的是,那时候中二,有一阵子大家流行顶着被老师骂的风险在后背画卡通画。所以我的红绿白三色校服的后背上还有一副用彩色中性笔画出来的扭曲版海贼王线稿,谁看了不说一声可怕。
如果不是必要,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穿它,但现在我只庆幸当初毕业后没把它扔了。
如今大二的我穿上这身校服,乖乖背上双肩包,看上去就是个高中生,谁也不会知道我里面还穿着T恤和牛仔裤。我就这样模仿着曾经的自己,推开家门大喊:“我回来了!”
“回来啦,饭马上就好。”回答我的声音在厨房,我看见小姨和妈妈一起在厨房,这才放下心。紧接着就听见妈妈问,“今天测验了吗?”
完了。看起来今天要演的是高三。我立刻说:“没有。明天考。”
“那吃完饭赶紧去复习啊。”
“嗯。”
饭桌上我埋头猛吃,只为了不抬头撞上妈妈看向我的目光。她现在特别喜欢盯着我,但她的眼神一看就不太正常,僵硬,呆滞,没有焦点。
“我吃完了,去写作业了。”
我率先吃完,飞速跑进了自己的房间。说来很对不住小姨,什么都得她帮忙,可是今天要演的是高三,也是没有办法,如果我上手刷碗,妈妈是要生气的。
我高中的教材早都扔了,临时在网上买了两本,又入了几沓试卷,假惺惺地做,实则把手机压在底下偷玩,恍惚间真的有时光倒流的感觉。然而微信里突然跳出的好友申请,吓得我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
一个粉红色乔巴头像的申请框里写着:“我是徐尧。你衣服上画的是路飞吧?”
喂!不要因为这种事认同好!
我瞬间涌出一堆腹诽,手指却悬在“拒绝”上按不下去。毕竟是同学啊。
“小贝,我要回去了。”正在这时,我听见了靠近的脚步声,下意识地将手机压回试卷底下。进来的是小姨,她轻轻掩上门,靠着桌边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小贝啊,早点做决定吧,人家的床位也不可能一直给你留着,这也是你妈妈自己的意思。”
我点了点头,却只是茫然地点头,我的内心像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没有脚印,没有一点声息。
“她真的会听话吗?”我喃喃地问,“她那么要强一个人,从来听不进劝,万一护士看不住她怎么办,万一……”
“小贝,已经无法挽回的事情就不要多纠结了。你的日子还长,要往前看。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要是不够,我们会帮着凑。”
小姨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离开了我的房间,没多久我就听见大门开闭的声音。她知道我别无选择,所以已经帮我做了决定。
我双肘撑在桌上,用力抹了把脸,眼睛有点潮热。就在这时妈妈却举着一罐可乐进来,放在我的桌上,说:“喝吧,今天新买的。”
妈妈的笑容慈祥且呆板,她抬起手想摸我的头,却在我的脑后硬生生停住了,就像之间有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出去之后,我才匆忙地掉了两滴泪,边掉边赶紧用手抹掉。我拿出手机来,看到徐尧自说自话了好几条,说我穿校服也挺好看,说他高中时也在衣服上画过画,说他会替我保密。
一副游戏似的轻松口气。
原来含着眼泪看屏幕会出现波纹,而我却觉得自己像条眼睁睁看着周遭的水越来越少的鱼。
“我妈妈得了阿兹海默症。”
2.
我妈妈得了阿兹海默症。
在我的认知里不该这么早的,她看上去还那么年轻。可她确实在我高三那年就开始忘事,忘人,忘记很多她从前执着的东西。在她还没有完全糊涂的时候,自己联系好了疗养院,排上了床位。然后她的病情迅速恶化,开始莫名其妙陷在过去某个时间段的循环里,突然跑到我的初中要接我放学,甚至聯系了我从前的数学老师。
那段日子是混乱的,焦灼的,我每天都心惊胆战,怕回家没人,怕接到电话,甚至怕面对她。我每天都很焦虑,终于有一天在她又以为我还在念中学时,我忍不住从衣柜底层翻出了那身高中校服,对她大喊:“你清醒一点,我已经毕业了!”
从那以后,妈妈却彻底认不出现在的我了,如果我穿着普通的衣服进家门,她会认为我是邻居、快递,随便的一个陌生人。一定要我穿上这身校服,把头发梳成露脑门的马尾,她才能认出我来。
从那之后我就开始了角色扮演的日子。我早上穿着那身校服离家,半路找地方脱掉,晚上再穿着那身校服进门。如果时间充裕,我会从学校出来,找个商场的卫生间换。有时晚上有课,我就让小姨替我打掩护。好在她有时候还是认得出小姨的,虽然偶尔也会把小姨当成是热心邻居和家访老师。
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差不多一年。有时候妈妈以为我在高一,有时候就是高三,我必须照她脑中的时间配合演出。
我并不是第一次因为时间急,直接从学校穿校服出去,但之前并没有被认识人注意到。所以在这偌大的学校里,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徐尧。
我肯定是鬼迷心窍了,才会对他说实话。
在这之前我和徐尧并不太熟,只是我所在的专业男生很少,徐尧又因为五官出众在其中很显眼。如今我和徐尧面对面坐在火锅店,望着锅子里滚开的热汤,有点想不明白我俩怎么就突然变成了这种关系。
太阳底下无新事,生老病死每个人都会遇到,毕竟我妈现在还能自理。理智回归的时候,我真的是这样想的。我并不想找人诉苦,也不想借谁的肩膀。
不过……火锅真香啊。
“所以,你打算把阿姨送去疗养院吗?”徐尧的语气熟稔得就像一路看着我走过来,其实我半个小时前才把事情原原本本和他讲一遍。
“没想好。”我心里数着涮毛肚的秒数,“或许送去更好吧,家里有很多危险,在那边至少有人看着。”
“你这不是想得很清楚嘛。那还犹豫什么?”
是啊,犹豫什么呢。这个病没有特效药,她的情况只会越来越糟。她一个人在家,我也不放心。
或许,我只是受不了要将她撇下,换取自己生活轻松的这种念头。
“先不说这个了。”我现在还没办法对徐尧彻底打开内心,只得转移话题,“你到底想起什么了才突然加我?难道真的因为海贼王?”
“不是,是因为你那天的样子特别好看。”
他说得过于顺溜,仿佛直接就钻进了我的心里,跳过了接受过程。
“油嘴滑舌。”我忍不住笑了一声。
从那之后徐尧经常帮我打掩护,比如放哨,清场什么的,或者借给我更肥大的外套。其实我也不怎么需要,只是他那副当回事的样子看着真的好笑,我也就由着他。
也不只是好笑,而是一种奇异的温情脉脉,能让生活的气氛变得轻快一些。我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仍旧渴望陪伴。
大二下学期返校日前,我最终还是听了小姨的安排,送妈妈去了疗养院。徐尧特意早回来了两天,说要帮我搬东西。我本想拒绝,但家里没有车,就算东西不多,总也是要靠人提的,多个人也好,想想我也就让他来了。我让徐尧在楼下等我们,我先给他递了两趟东西,才扶着妈妈下去,还得穿着那身校服才行。她一个劲儿问去哪儿,倒也没有挣扎。
直到走出楼门的那一刻,她看见了站在花坛边上的徐尧,脚步骤然止住了,露出了错愕甚至恐惧的神色。任我怎么问“怎么了”,她也毫无反应。
她的眼神是闪烁的,混乱的,却也是执拗的,徐尧似乎被盯得心慌起来,用眼神向我求救。就在这时妈妈突然朝他冲了过去,我下意识想拉,但没拉住,妈妈扑到徐尧身上,仰頭对他歇斯底里地喊:“你为什么一定要把小贝带走,你就把小贝留在我身边不行吗,我只有她了,只有她了……”
“我、我、我没有……”
徐尧彻底慌了,却又像根木头似的杵在那动弹不得。
“你认错人了。”我冲过去想把妈妈从徐尧身上扯离,可是她的手那么硬,我又不敢使太大力,拉扯间难过与焦躁齐头并进,“他不是爸爸!你认错人了!”
妈妈对我的叫喊置若罔闻,只是一味涕泪横流地哀求着徐尧,最后居然膝盖一弯就跪下了。徐尧本能反应,跟着跪下了,妈妈一头栽在他的身上不断重复着:“我就想让小贝在我身边多待几年,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场面尴尬得令人头皮发麻,楼下遛弯的人不少,全都看了过来,就差围成一个圈了。我低下头紧紧闭了闭眼睛,眼泪还是破了堤。
“我没有走,我就在这儿啊……”我将淌满眼泪的脸贴在妈妈背上。
恍惚间我感觉到一双手臂围拢了我,那是完全陌生却炽热的力量。在那一刻是徐尧拽住了我,让我感觉自己没有继续往冰窟下沉去。
3.
那天之后过了一周多,我才和徐尧解释。在那个当下,我开不了口。妈妈刚住进疗养院的那几天我每时每刻都揪着心,但事实证明是我多虑了,人家很有经验,而且老年痴呆患者的时间是混沌的,无论我是每天都去,还是一周一去,对她而言意义都是一样的。
放不开手的是我。然而就连我也不得不承认,妈妈其实已经遗忘了我,她看着我说话,其实只是看着自己的幻觉。
但也许过不了多久,这份幻觉也会磨白,到时候我就在她的生命里彻底消失了。
此刻我们坐在学校附近商场外的咖啡座上说话,冬日难得的大晴天,虽然坐在外面手还是冷,可人只要有阳光就会觉得温暖。只是此时此刻我还能坐在这里享受休闲时光,心中的负疚感始终缠绕着我。
“你一直是个乖小孩吗?”我问徐尧。
徐尧想了想说:“好像是没干过什么出格的事,顶多是打两把游戏。”
“真好。可我不是,我从来都不是乖小孩。”
过去的那些事情我从没和任何人讲过,这一次许是因为被徐尧撞见了我生活中最不堪的一面,我已经没必要,也没力量伪装什么了。
最主要的是,我信任他。他是个温柔且勇敢的好孩子,在莫名被搅进那么麻烦的事情里之后,他没有战战兢兢地后退,也没有再过分地付出热情,而是努力保持着云淡风轻。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也确实支撑了我。
徐尧的身上有我个性里缺失的一部分,让我我后知后觉的事换作他,或许就不会有那么多悔恨。
我现在最悔恨的是,我似乎从来没有做过一天妈妈的乖女儿。所以在她糊涂了之后,我开始不遗余力地演出乖女儿,心里却清楚那已经毫无意义。
我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分开了,一直以来我都更喜欢爸爸,因为妈妈对我严格,从来不会夸奖我。可是爸爸不同,爸爸万事都顺着我,只要我想要的礼物,他都会买给我。我们之间有很多小秘密,暗号是“不要告诉妈妈”。
如果那个时候让我选择,我肯定选爸爸。但是没有人问我,爸爸走了,家里只剩我和妈妈两个人。我觉得日子无聊透了,妈妈就像个机器人,早上买早点,上班顺便送我上学,嘱咐一模一样的话,晚上她不去学校接我,我就不许走。晚饭千篇一律,我们的对话永远是在重复。
所以我最期盼的就是每隔一周或是两周爸爸来接我去他家过周末,他会带我出去吃快餐,给我买好多玩具。直到周日晚上妈妈来接我,我的快乐就消失了。
三年级的一天傍晚,我蹲在爸爸家的楼下哭着不肯走,妈妈就拽着我的手,死命想把我拖起来,捏得我手很疼:“不行!明天还要上学!”
我更大声地哭,爸爸似乎开始觉得丢脸,阴沉着脸硬生生地掰开了我和妈妈的手,甩下一句“你把她书包送过来不就完了”,拽着我就回去了。妈妈冲过来还要抢我,我却躲开了她,飞快地跑回了爸爸家。
我听见妈妈在楼下一声声喊我的名字,喊了很久,但我没有答应。
我在爸爸家多住了一周,但是爸爸工作忙,不能接送我上下学,只是帮我叫出租车。我们每天都在外面吃,一周后爸爸旁敲侧击地对我说:“从我这里到你学校太远了,你得早起不少时间,还是回家吧。”
我那个时候清楚地意识到,爸爸在赶我走。
于是我只得心惊胆战地回了妈妈身边,我以为她会愤怒,可是她没有,她像往常一样招呼我吃饭,仍旧是那几个菜色。
我既庆幸又失落。
那之后生活又变回从前模样,爸爸偶尔来看我,或者接我过去住一天,大多数时间是我和妈妈在一起。随着我渐渐长大,我养成了一套专门对付她的语言和行动模式,对她说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我觉得她也不是真的关心我,她只是拿我当她的所有物而已。
我常常羡慕别人家大人和孩子的感情,他们总是说说笑笑的,还可以牵手。我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和妈妈牵手是什么时候了,越是羡慕,我就越是离她遥远,她不经意地碰到我,我都会下意识弹开。
我念初一那年爸爸组建了新的家庭,来看我的次数就越来越少,更没有再接我去他家里住过。那时我已经不小了,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爸爸并非第一次抛弃我,早在他留我和妈妈一起生活时,他就已经离我很远了。他对我的那些好,不过是因为无关痛痒。
我明白的,我都明白。但我只是个难过的孩子,人向来只会把无处安放的情绪发泄在最亲近的人身上。
在我初高中的几年,妈妈对我的管教更加严格。她不许我在同学家过夜,不许我和男生单独出去玩,不许我晚回家,不许我戴首饰,不许我多花钱……不许、不许、不许……叛逆期的我理所应当地认为,我仅此一次的人生,为什么要听她摆布。
其实表面上我还是很乖,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可嘴上却不服软。我知道爸爸是她的雷区,就总拿这个气她。只要一吵架我就说要去爸爸那里,还怪她当初为什么不让爸爸把我带走。
有时候我也会为了吓唬她,抛下一句“我去爸爸家”就跑出门,實则在街上坐上半天。可等我回去,仍旧只会看到她没什么表情的脸,催促我去做功课,好像完全不在意。
好孤独啊。那时候我只在意自己的孤独。
反而是在她逐渐糊涂了之后,我才更容易见到她的笑容,她变得慈祥可爱,变得依赖我。可那更令我难过,我知道那不是真的。
“是真的哦。”一直安静地听我诉说的徐尧终于开了口,他坚定地看着我说,“人活着总是不知不觉在伪装,也许是因为性格,也许是因为大人的面子。现在的她只是把心里本来就想给你的温柔,自然地表现出来了而已。”
我低头喝咖啡,以此压制突如其来的鼻酸。要是能早一点遇到徐尧就好了,也许我就不会因为孤独而活成一只刺猬。
4.
接到疗养院电话时我刚刚下课,还没来得及站起来。
这半年里我每周去看妈妈两三次,她的反应越来越迟钝,即使我穿着校服,她有时候也没有反应。不过她还是张口闭口喊着小贝,小贝怎么还不放学呀,小贝是不是又去那里了。
我在她面前,她却在对从前的小贝说话。怎么能不说,是我从前留给她的遗憾太深呢。
等我放下电话跑出教室,默默等我的徐尧也一声不响地跟在了我后面。我应该让他回去的,可情绪里的熊熊烈火堵住了我的喉咙,让我暂时无法和任何人沟通。
我跑到车站,那里有一趟车能到离疗养院还有两公里左右的站台。车里很清静,我和徐尧在后排并肩坐下,过了好一会儿,身上不知是急出来还是晒出来的汗在空调的吹拂下渐渐干了,心绪才一点点静下来。我用手肘碰了碰徐尧,问他:“你跟来干什么?”
“你要去干什么?”
“刚疗养院给我打电话,说我妈在屋子自己绊倒了,可能是撞了下头。不过去医院拍过片子了,没什么大事,就是情绪不太稳定,一直说胡话,问我要不要去看看。”
“那当然要去啊!”徐尧一脸紧张。
“对啊,我这不就是要去吗?”我有点哭笑不得,“我问的是你跟着干吗?后面还有课呢,你也跟出来了,谁替我请假?”
“没事,我找人替咱俩请假。”
“理由呢?”
“你家里有事,而我秉承着同学间要互帮互助的光荣传统挺身而出。”
我被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逗笑了,刚刚接电话时我一度因为恐惧而感到天旋地转,如今竟像是被温热的雾气抚平了所有褶皱。
也许是我的神情暴露了什么,徐尧突然贱兮兮地朝我歪头过来说:“承认吧,你也很想让我跟来嘛。”
我斜了他一眼,赶紧将微微发烫的脸扭向窗外。
“说实话,在她彻底糊涂了之前,我也没对她说过什么好听的话。我最近一直在想,我在她的人生里留下的最后的画面是什么。”
公交车停在十字路口,我看到窗外一个妈妈骑着电动车载着女儿,女儿环着她的腰开心地笑着。她的笑容那么耀眼,让我不得不闭上眼睛,“高三毕业那段时间,我和我妈吵得特别凶,我一心想去外地念大学,她却死活要我留在本地,说就算我报了外地的志愿也不让我去。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已经成年了,为什么还不让我走。现在想想,会不会当时她已经知道自己的病,所以才想多留我一会儿……”
就在这时徐尧突然伸长手臂环住了我,生硬地将我扯向他的怀里,还一个劲儿要把我的头压在他肩膀上。我明白他的意思,可场面却透着股好笑,我哼哼唧唧地问他:“你干什么啊……”
“想哭就哭嘛。身边又不是没有人。”
“谁要哭了!”
我假装朝他肚子挥出一记勾拳,徐尧就笑嘻嘻地配合着躲开,车里空调开久了很凉,他的耳朵尖却是红的。
我刚刚的泫然欲泣,就这样被徐尧打岔了过去。
这家疗养院好就好在周边配套设施完备,不远就有公立医院。妈妈之前闹得有点厉害,所以加了点镇定的药物,睡着了还没醒。我坐在妈妈的病床边看着她,她这两年老了很多,人也胖得有些虚。可是她还是她,我不会觉得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一直觉得自己和她不亲,但原来我们仍旧是最亲近的人。
过了一个来小时,妈妈还睡着,我对徐尧说:“你先回去吧。我在这儿待一晚上,如果明天沒什么事,我会回学校的。如果有事回不去,我也会和你说。”
快期末了,总得有人画重点,那也是顶要紧的事,所以他犹豫着点了点头:“那你有事要第一时间和我说哦!”
“知道了。”
“重点是第一!”他煞有介事比了个“1”,“你要第一个想起我!”
徐尧走后我坐在病床边拿耳机听英语听力,还是来查房的护士提醒我,我才注意到妈妈的嘴在不停地动。我摘下耳机靠过去,听见她不停地喊着:“小贝、小贝……”
“我在这儿呢。”我轻轻拍了拍被子。
她缓缓睁开了眼睛,从开始的无焦点渐渐汇聚到我的脸上,缓缓地露出了纳闷的神色,问:“小贝,我这是在哪儿啊?”
我如遇雷击,瞬间头皮发麻,整个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剧烈的情绪不断从心底向头顶翻涌。
直到妈妈又喊了我一声“小贝”,我黏黏的喉咙才终于打开:“妈,你终于记得我了啊……”
记事以来第一次,我趴在妈妈的身上大哭了一场。
5.
妈妈突然清醒了——说清醒也许不严谨,这可能只是另一种糊涂——但至少她真的认出了我。
只是她全然不记得过去一段日子自己做过什么,等我的情绪平稳下来,避重就轻地和她讲了讲这段日子发生的事,她听后久久无言,只是叹气。
“小贝,这段日子,辛苦你了。”她眼底泛红,看起来非常疲惫。
我摇头:“我什么都没做。”
“你联系过你爸爸吗?”
“没有。”
“你应该和他说一声的,他毕竟是你爸爸,真有什么事情,他会照应你的。”
“能有什么事情呀!”我着急起来,“再说了,你不是一直不喜欢我联系他吗!”
“我不是不喜欢你联系他,我只是觉得,你是个女孩子。女孩子青春期那几年多重要啊,身边应该有妈妈陪着的。”
说到这儿,妈妈的神色突然变得凄哀,她苦笑了一下,说,“说到底也是我自私吧,我就是舍不得你。”
“你为什么不直说呢……”
这是妈妈第一次说出她的心里话,虽然在她拿徐尧当成爸爸的那刻,我就已经明白了,可亲口听她说,还是不一样。
“对不起啊,小贝,我知道我不是个好妈妈,我没有给你一个完整的家,我也没什么本事给你辅导功课,你的生活我完全帮不上忙,我每天就只能赚钱做饭,我想着只要给你平平安安地养大就够了,可是……”
“别说了,妈,别说了。我也不是个好孩子,我们扯平了。”
我坐到床边,抱住了靠在床头的妈妈。她的身体是僵硬的,但等了几秒,我还是感觉到她的手虚虚地落在我的背上。
原来这么简单啊,只要愿意伸出手。两三秒的尴尬过后,是漫长的温暖与安逸。
一直以来,我都只是站在自己的位置想事情,却忘了我是第一次当小孩,她也不是生来就是妈妈。
对我而言仅此一次的人生,对妈妈而言也是一样的,可她却把大半时光用在了我身上。
我和妈妈都清楚,这样的清醒不知道能维持多久,我突然想到问她:“你有什么心愿吗?”
“心愿啊……”妈妈想了想说,“还真有一件。”
“什么?”
“你现在要是有男朋友就好了。”
在那一瞬间,徐尧的脸就浮现在了脑海里,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妈妈看出我的表情有异,忙问我:“真的有了啊?”
我咬着嘴唇,心中的念头晃来荡去,也难说有没有私心。可不是徐尧说的吗,有事情要第一个想到他。于是我还是下了决心:“嗯,有了,我明天就让他来,好不好?”
“好啊,那我得见见……”妈妈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我当即给徐尧发信息,内容简明扼要——“现需要一名适龄男青年假扮男友,你是否愿意应征?”
“……我明天一早就到!”看到徐尧发来的回复,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在医院陪了妈妈一夜,她似乎害怕睡觉,一直努力和我说话,直到体力不济,临睡前还拉着我的袖子不停地叮嘱:“明天、明天让我见见他啊,一定……”
她渐渐睡熟了,发出了老人的鼾声。我坐在安静的病房里,忽然有些害怕。有那么一瞬间,我将她叫醒,再和我说几句话。当然,我没有理由这样做。
虽然徐尧说一早就会来,但我也没想到早上七点半就会收到他发来的“我到楼下了”的信息。我赶紧下楼,看到徐尧穿得特别郑重,和平时完全不一样,我笑得停不下来。
“有那么好笑吗?”他慌里慌张地低头检查自己的着装,小脸通红。
“至于吗你!我都说了是假装的!”
“假装着,假装着,没准就成真了呢!”
他说得清脆有力,我的笑容渐渐收敛成难为情。
我带着徐尧走到病房门口,正好看到护士在床前发药,挡住了我俩的视线。等到护士离开,我才带着徐尧走过去。刚吃下药的妈妈转头看向我们,我的笑容刚刚提起,就听到她问:“你们是谁啊?”
我张着嘴僵在原地,感觉自己像一只无声爆破的氢气球,缓缓,缓缓地跌落了下来。
就在这时,徐尧握住了我的手,用力捏了捏。我听到他说:“我们是邵小贝的同学,经过这里,来看看您。”
“小贝的同学啊……”妈妈只是机械性地重复着这句话。
“她在外地读书,她过得很好。”我强忍着哭腔说。
“小贝啊,一直都想去很远的地方……”妈妈将脸转向了窗户的方向。
我再也忍不住,捂住嘴转身跑出了病房。徐尧追上我,将我拉进了他的怀里,我靠在他的肩头痛快地哭了一场。
会有这样的转变其实也并不出乎意料,这片刻的清醒可能已经是命运赐予的奇迹,让我们有机会在时空交错的缝隙里彻底和解。
只是,为什么不能再多给我一点点时间,至少让我能完成她的心愿。
“只要在她的意识里,你过得很好,这就够了。”徐尧拍着我的背安慰我。
我点了点头,用力忍着眼泪。
“所以,我们假戏真做吧?”
我愣愣地看了他几秒,终于忍不住破涕为笑。
6.
后来,我画了一张卡片,背景是妈妈拉着孩子的手走在开满花朵的路上。上面写了几行字,放进了相框里,摆在了妈妈在疗养院病房的床头。
“妈妈,我是小贝。我现在在读大学,成绩还不错,同学之间相处也很融洽。
妈妈,我学会了做饭。早上起来会自己叠好被子,会开窗通风,也会一个人去医院。我学会照顾自己了。
妈妈,我有了喜欢的人,他也喜欢我。我一定会过得很幸福,就算命运对我使绊子,我也会坚强不退缩。
妈妈,如果有一天你能看进这些话,你要记得,小贝永远爱你,永远在你身边。”
我明白,也许在她之后的人生里不会再有某一个瞬间认出我。但我仍寄希望于在那个瞬间闪现的时候,她的心里能得到一丝慰藉。
编辑/沐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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