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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中雪

时间:2024-05-04

白衣苍狗

作者有话说:

我喜欢在角色名字上埋小心思,这次的名字都取自于《春夜喜雨》。

时春,故事从春天开始。加上弟弟时青,合成“青春”两个字。又从“花重锦官城”取“锦官”两个字,成了男主角程锦官。

这个故事就像那首诗: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虽说已经入夏,心却依旧在春天。

谨以此文献给春天,献给那段盛满欢喜的青春时光。

那里还放着另一盆旺盛的六月雪,正含苞待放,它已花开花落三载有余。

【壹】

东边天刚露出鱼肚白,时春就穿戴齐整,在铜镜前翻来覆去地照,捏着笔的手总是抖,一不留神左边眉毛画低了,恼得将整个脸都洗了重化。

等到天都已经大亮了,她的眉毛还是只画了一边的。

时青来喊她出门,又看见她一圈圈地扑粉,脸涂得面团子一样,嘴上抹着最时兴的胭脂,忒浓厚了点,像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配上白花花的脸,跟索命女鬼一样。

他这个姐姐今儿是抽风了?

时春终于画完了另一边的眉毛,神气活现地照了又照,颇为满意地站起来,一抬眼看见时青站在门口,当即喜笑颜开,“咱们走吧。”

这一抬脸,时青看得更仔细了,忽略掉那白脸蛋子和血红大嘴唇子,时春这俩粗眉毛简直就是当代李逵。

“姐,你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吧,就这样出门?”

时春嗯了一声,又圍了个绣花披帛在身上,花花绿绿,简直是个人形鹦鹉,一问还奓毛:“你懂什么?这是最时兴的粉面妆,现在都这么装扮。我要是清汤寡水地出去,一会儿出了门往人堆里一站,是会被艳压的。”

艳不艳压不知道,笑掉大牙是有的。

但时青也没再言语,他晓得时春这样打扮的因由,毕竟是要见旧情人,总要隆重些。

五月初五,洛阳城内当街都在卖粽子,粽叶清香飘得老远。时青骑着马走在前头,后头时春打开车帘透气,腕上绑了条已经褪色的五色绳。洛阳城内有个习俗,五月初五在胳膊上绑五色丝线能驱邪续命,时春身上这条,还是三年前那个人送的。

痴情女子薄情的郎,时青抬手拨开柳条,顺势拽了片柳叶把玩。

薄情郎要回来了。

时青鼓起嘴把柳叶吹远。

薄情郎叫程锦官,是他们姐弟俩母家的表兄,时春自小盼着嫁给他,终于盼到自己及笄了,各种暗示程锦官不成,干脆往他书里塞了一封小女子心思的诗作,结果程锦官收到之后,连夜骑快马跑了。

这一走就是三年。

其间寄回来的信,开头全都是:表妹,对不起。

时隔三载,他已在京城谋得官职,今年喜得擢升,但升迁需要迁籍到京城,他的原籍在洛阳,必须本人亲自回来办理。

说白了,不是他要回洛阳,是命运要他回来的。

时春的爹是程锦官的亲姨丈,此次他回洛阳,专程写了书信要前来拜会。时家人因为他的夜逃曾一度成为洛阳城的笑柄,一看到信就气得失眠。最终还是时春站出来“一笑泯恩仇,”亲自去城门接他。

至于时青,跟过去只是为了近距离“吃瓜”。

时春在马车里东张西望,挨着城门有个茶棚,卖两文钱一碗的凉茶。茶棚底下坐了个人,穿雅正的月白色圆领袍,一张娃娃脸,他的眉毛黑而柔密,眉尾有一道细小的疤痕,蹙起来的时候将那道疤痕挤压成小月牙的形状。

时春立即叫停了马车。

程锦官正抬手和卖茶老农说着什么,腕间露出时春同款的五色绳。她自车上下来,走得近了,程锦官眉间细小的黑痣都能看得分明,他清瘦了许多,可似乎又和三年前无差。

她没忍住,哽咽起来,时青在一旁听着觉得很尴尬。她哭得毫无美感,像被踩了脚的老母鹅。

那边程锦官被“鹅叫”吸引,随即起身朝她走来,手轻轻扶了一下桌子,时春瞧见他放了一大把零钱在上头,这可不是一碗茶的市价,莫不是被宰了吧。

时春正要开口,程锦官已经走到她身前,轻轻道:“是小春吗?”

他垂着手,两人的五色绳离得很近,他的似乎更旧一点,都发白了。时春忍不住有点走神,那边程锦官慢慢眯起了眼,“你是小春吧,不好意思,你的脸太白了,反光,我都要瞎了。”

【贰】

程锦官生得柔顺乖巧,虽自小爱读书,却并不是个书呆子,甚至很会说瞎话。

少年时有胆大的女子当街给他送花,他拒绝不得,不胜其烦,就用朱笔在身上点了许多红点,见人就撸起袖子说自己对女子香粉过敏,现在已经开始咯血了,得找到那个姑娘要巨额医药费,吓得那姑娘退避三舍,恨不能举家搬迁。

时春小时候出过疹子,程锦官为了装得像,专程来请教时春,两人闷在房间一整天,才调出来最贴近的渐变朱砂红。程锦官在她的细手腕上试色,点下第一个红点的时候,时春觉得那感觉痒痒的,仿佛也点在了自己心上。

自那之后,即便天天见到程锦官,她也还是害了相思病,一见他就傻乐,还举止怪异,吓得他够呛。

“小春是不是有点奇怪,她昨天说要给我磨墨,那个姿势吧,很难形容。”他私下里嘱咐时青,“我不好当面说,你去找个大夫给她瞧瞧是不是抽筋了。”

时青大惊,请了大夫跑去时春闺房,被时春飞踹几脚狼狈而出——她那是兰花指啊!

三年后再见,她还是笨手笨脚,打扮得像个女鬼,倒是有点梦回当年的感觉。

白花花的粉面妆不只是程锦官看不下去,一进家门就被时父当成了卖面具的,洗了三遍脸才被放进来吃饭。

时父望着越发出挑的程锦官,就更加心理不平衡,眼瞎的小白眼狼,打小吃他的、住他的就算了,竟然敢抛弃他女儿。我们时春哪儿不好了?样貌、才学、家世样样出挑,又一门心思地喜欢他,放眼洛阳城、即便是京城也找不着这么好的。

“坐吧,专门做了些你爱吃的来给你接风洗尘。”时父挤出一个父爱如山的笑。

时父总爱记仇,哪有这么好相与,果然,程锦官打眼看过去,一桌子猪心狗肺鸡屁股的。

时春早猜到会是这个,佯装一不小心绊倒掀了桌子,把时父气得差点仙去。时青难得顾全大局,立即重新布了一桌子菜,但一看就是提前备好的,肯定是和时春商量过。

时父恨铁不成钢,这丫头片子,胳膊肘都拐到人家身上了,你看人家理你吗?

程锦官还真的看了她一眼,但并不是个好眼神。

时春见过,和他当年躲避那送花姑娘的眼神一样,再多看两眼,他恐怕要装自己出疹子了。

她也不想惹人嫌,但感情这事儿就是忍不住,看不得他受一点委屈,一看见这个人,就会想起来那段欢喜他的时光,忍不住地想对他好。

仿佛在怜爱那段暗恋时光里的自己一样。

【叁】

程锦官怎么都是亲外甥,时父再想挤对也没把他赶到街上去睡,当晚在东厢房留宿。时家的东厢房,他自小寄住,也算是回家了。

他开着窗,仰脖瞧着屋檐上的月牙,两头尖尖,像女儿家微蹙的眉,没有什么光,整个院子都黑咕隆咚。

这个偏院他熟得很,中央有个天井,围了个小小花园,栽种着花叶共赏的六月雪,是当年时春为了他专程从花市上淘来,盘根错节,像是微型的悬崖松,颇有风骨。入五月开花,洁白细碎如落雪纷纷,当时说要挪到盆中做盆景,搁在他读书的案前,和读书人百折不挠的心性最相配,后来没等到开花他就跑了。

他一时有些恍惚,提灯披衣到了花园前头,却只见一片平地,六月雪不见了。他蹲下去摸了摸,土质硬实,没有一点曾栽种过的痕迹,应该是早就没了。

也是,他人走了,留着这物件倒像是羞辱时春一样。

这边刚想到时春,就有一阵环佩叮当声自门外传来。

程锦官立即鼓起嘴吹灭了灯。

院内一片静悄悄,黑沉的门吱呀打开,时春拎着裙子走了进来,灯笼光轻柔,映照出她一段雪白的脖颈。程锦官蹙起了眉,半夜三更,这丫头也太虎,不晓得直接闯男子住所不合礼法吗?

这么想着,他喊她:“小春,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时春有些茫然地转头,看见是他,短促地叫了一声后,立即掐着嗓子道:“哎呀,走错了。”说罢不等程锦官反应,她提了裙边就往门外跑。

这话似曾相识。

三年前,程锦官还住在这里的时候,时春就常常假装梦游闯进来,装得还一点都不像,谁梦游会眼瞪得跟金刚一样,那么神采奕奕呢?

三年过后,她还退步了,开始用“走错了”来搪塞,哪有人会在自己家里迷路的。

程锦官想了想,怕一会儿她再回来,伸手要将门从里面锁上。

刚合上,就听见一只手在叩门,时春小声道:“表哥,你信我,我这次真是走错了。我已经和三年前不一样了,保证不会再缠着你了。”

程锦官认真回道:“我信你。”

说完,他还是把门从里面锁了。

时春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抬手推了推,确定认真的推不开后,又呆站了片刻,才回了自己住的厢房。

【肆】

翌日,程锦官原本是要去迁户籍的,结果办理迁籍的何主事家的二房要生了,告假一天。傍晚时分,主事乐呵呵地到时府报喜,说生了个女儿,请他们小聚一下算是庆贺。

程锦官也跟着去了,女娃娃太小不能抱出来,隔着门帘只听见一阵有力的啼哭。想必长大了也是个如同时春一样有活力的姑娘。

他有些讶异会在这时想起时春,随即一转头就看见时春在女眷群里制作剪纸,旁人都有些吃力,只有她手指灵巧,剪得又快又好,赢得诸多称赞,她不经夸,立即又包揽了更多的剪纸。

程锦官忍不住愣了愣神。

那边时春像是感知到了什么,朝他看过来。

她的眼神明明灭灭,如同风中烛火,在看到程锦官的一瞬陡然坚定起来。

时青正在一旁给程锦官倒酒,顺着他视线看过去:“哥,你怎么看起我姐来了?”

程锦官摩挲着酒杯问他:“此回小聚,来者皆是男子,小春是个还未出阁的女儿家,怎么也来了?”

时青笑望着他,程锦官自知失言,闭了嘴。

时青嗤笑一声:“表哥别操心我姐的事,眼下迁籍最重要,要不我去帮哥催催主事赶紧办手续,办完了你好连夜骑快马走?”

程锦官知道這是在拿夜逃讽刺他,依旧没吭声。

时青又补充了一句,“你只关注着我姐。不会没注意到,何家说是小聚庆贺,就只是叫了我家吗?”

时春用多余的红纸折出一只鸟儿,只要用手钩住爪尖儿,翅膀就呼啦啦扇起来,仿佛可以飞到很远的地方。

她喜滋滋地从人群中过来:“快看,快看。”似乎要拿给程锦官。

程锦官直愣愣地想要伸手,到了近前,她却绕开了他到了他身后,小声说完后半句,“你看,我是不是天赋异禀,你可是只教了我一次……”

程锦官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文秀男子,瞧着和时春年岁相仿,一身极显少年轻盈的蓝衣,微低着头,旁若无人地同时春耳语。那是何主事的长子,何文君。

程锦官定定瞧着他俩,来洛阳两天,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时光的流逝,那个缠着他说欢喜他、什么事都围着他转的时春,原来真的已经留在了三年前。

三年,万事万物都在变。

她怎么可能不变,她又有什么理由不变呢。

【伍】

程锦官当晚做噩梦,梦见自己要娶亲了,时青站在一旁替他打车帘,新嫁娘却是一个圆滚滚的米缸。

时青在一旁讥笑:“这新娘子选得好,我们程家表哥好生金贵,素来不喜那种华而不实的。我看就这米缸实用得紧,能让他填饱肚皮。”

直接给程锦官吓醒了。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时春觉着程锦官一直在看她。时青趴在她耳朵上小声嘟囔了句什么,时春惊讶地瞪圆了眼看向程锦官。程锦官的目光与她对上,嘴唇翕动似乎要说什么。

时父咳了一声:“食不言,寝不语。”

程锦官刚张开的嘴又闭上了。

饭后,时春捧着一钵水回自己房间,在门边看见了长身玉立的程锦官,他背对着她,正直勾勾盯着门上的虎头环,像是在面壁思过。

“表哥。”她喊了一声,“你不是去迁籍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她话说到一半就顿住了,转过身来的程锦官手里捧着一个盆栽,是六月雪。

程锦官注意着她的脸色,期盼着她能有些惊诧,或者是哀伤,甚至生气也是好的,可她偏偏面色如常,语调平平:“这花不太好买,表哥哪里来的?”

他抿了抿嘴,瞎话张口就来:“路上捡的。”

“运气不错。”时春眼睛弯了弯,“你是不是想说路途颠簸,没法带回京城去,所以干脆送我?”

程锦官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随我来吧。”时春推开门,扑面一股柔香,庭院似乎少有人来,密密匝匝挤满了牡丹,一派争奇斗艳,说是庭院,更像是花园。没有人能走的道,程锦官一时无处下脚。

“此处少有人来,所以难走些,我也是暂时搬过来。我前日走错你的住所真不是扯谎,你走后的这三年,我一直住在那里,顺着惯性就过去了。小心,莫要踩了新芽。”时春看他束手束脚,干脆去拽他的衣袖,想拉着他一起走,一个错手,碰到了他的手。程锦官指尖动了动,反握住了她的手。

陡然的触碰,时春抱着的水钵子啪倒扣在地上,程锦官却还是没有松开她,两人腕间的五色绳撞在一起。

“小春。”他喊她。

时春低着头,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脖颈,像是栖息在水面的白鹄鸟,她不再是当初毛毛躁躁的样子,显得如此端庄静美。

他情不自禁地想起昨日,她与那蓝衣少年比肩而立的模样,也是这般静美。

他松开了她:“我就不进去了,花你喜欢就养着,不喜欢丢了也行。”

时春依旧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他又道:“那我就走了。”

她又是一声“嗯”。

那天晚上,她隔着门,轻轻告诉他:我已经不是三年前的我了,不会再缠着你了。

他当时只觉得又是她惯常的瞎话,并沒有放在心上,到这一刻,她轻描淡写的两个“嗯”,却比那天的一长串话有力多了。

他将六月雪塞给她,再转身已是两手空空,空得他有些凄凉,他方才在集市上订好了马,黑鬃黑尾大马,今天就走,日夜兼程骑快些,明日就可以抵京。

已经走到门边,时春叫住了他:“你专门过来,就是想说这个吗?”

他点了点头,出了门。

他惯常会说瞎话,其实他想问的可多了——既然已经不喜欢他了,为何要去城门边接他,为何晚上闯进他的住所?

但他现在有了答案。

她去接他,是已经放下了当年的不甘。她走进他的住所?那本来就是她的家,他算什么,只是来住一晚。

她已经完全把他放下了,所以她才和别人定了亲。

她没有因为他当初的伤害而颓丧,而是寻到了可一生相伴的良人,这个结果,才是最好的。

时春抱着六月雪在花丛中站了一会儿,又慢慢走回房间,将它放在案上。

那里还放着另一盆修剪整齐的六月雪,正含苞待放,它已花开花落三载有余。

【陆】

时青很生气。

他看中很久的黑鬃黑尾大马竟然被人买走了,马贩子一问三不知,只说那人会在下午来取马。

时青拍下自己的钱袋:“他出了多少,我出三倍!”

马贩子难得地没有见钱眼开:“那瞧着是个要出远门的客,挑匹马不容易,小少爷你就别瞎起哄了,月前刚买走的那匹枣红小马不香吗?”

时青听见这句话,恍然有了眉目:“要出远门?那人是不是高高瘦瘦,眉下有个疤?”

迁籍的地方离城门不远,时青一到,就看见程锦官蹲在了城门边的茶棚子里,正拈着一粒梅子出神,棚内全是短打汉子,只他一个穿着长衫。

不就是两文钱一碗的大叶茶吗,这么好喝,让他一个京官仿佛长在了凳子上一样。时青摇着扇子也走了过去,直接坐在了程锦官对面,程锦官抬眉看他,随后又看向他身后,时青笑他:“别看了,我姐没来,我俩是姐弟,又不是连体。”

程锦官哦了一声。

时青还没来得及问他马的事儿,先有一股香气袭来,他一抬眼,面前一个穿对襟棉布褂的姑娘,瞧着和他姐差不多年纪,一双眼杏子一般,清凌凌将他一望:“要喝茶吗?”

时青立即道:“喝!”

他们这个茶馆里的茶也很特别,不是平常的大叶子茶,而是黑黢黢的小茶棒,泡开也很碎,时青奇道:“这茶瞧着也不像非常便宜的样子。”

程锦官动了动嘴角。

时青皱眉:“你笑什么?”

程锦官摇摇头,亲自给他兑了热水,小茶棒登时泡开了,这下子时青看明白了,这不是什么奇异茶种,只不过是茶叶渣渣,黑店!

杏子眼姑娘瞪他,这么一瞪眼睛更大了,将时青瞪地瑟缩了不少,她哼一声:“两文钱你还想喝琼浆玉液不成?”

时青没遇上过这么凶的姑娘,跟她比,自己姐姐那样的也就是个鹌鹑罢了。

但她只朝他凶,转头对程锦官就换了副面孔,还用银勺挖蜂蜜放进程锦官茶碗里。时青仔细一看,气得脑充血,都是一样花两文钱,怎么他碗里茶汤碧绿碧绿的,还可以放蜂蜜。他不管,他也要。

程锦官笑道:“玉露莫怪,这是家弟,也给他放一点,记在我账上。”

原来叫玉露啊,还挺好听。

玉露满脸不情愿:“这都要去京城了,我就说今天不出摊了,还叫我倒赔蜂蜜。”

时青正喜滋滋地等着,听见这句话咂摸出不对来,他收回了讨要蜂蜜的手:“哥,他们也要去京城?你又坐在这,你们不会是一道吧。”

程锦官看他一眼:“嗯。”

他“嗯了”?

时青抬手碎了个茶碗:“姓程的,你今儿把话说清楚,别看你是京官,我照样揍得你变成三条腿蛤蟆。”

程锦官蹙眉:“你气什么?”

“你瞒着我姐,要和别的姑娘跑,我能不生气吗!”

程锦官一直平静无波的脸终于有了动静,他也碎了一个碗:“时青,讲道理,要跑也是小春先抛下了我和旁人跑了。”

恶人先告状!时青气得嘴都歪了,把桌子也掀了。

后来演变成两人嚷着打成一团。

【柒】

“姐,程锦官揍我。”时青肿着眼来向时春告状。

时青是洛阳城内有名的四体不勤,跑起来还没草鸡快,向来是不会寻衅滋事的。时春便领着他去找了程锦官,却见程锦官正裸着上身上药,后背一道巴掌长的伤口,瞧着怪吓人的。

时青正昂首挺胸地等着时春给他讨公道呢,脑袋上就挨了一巴掌,时春道:“你怎么把他打成这样?”

时青眼泪都要出来了:“姐,你不是来帮我的吗?”

“我又不瞎,你们俩谁吃了亏我看得出来。”说着她又打了时青一巴掌。

程锦官伤在后腰,对着镜子比画了半天上不了药,只分出一丝心力来驱赶这对姐弟:“不关时青的事儿,是我不留神绊倒,摔在了碎碗上。他这样细胳膊细腿的,我能打十个。”

时青气得撸袖子:“姐,瞧给他厉害的!你出来,咱们再来比过!”

时春将时青推了出去,顺势还把门从里面闩上了。程锦官方才还一脸的无所谓,此刻忽然去抓衣裳,似乎是有些羞赧。

时春拍开他的手,亲自给他上药,他背上还有大大小小的其他疤痕,圆形的、鞭状的,还有不少烫伤,这三年他都经历了什么啊。她张口想问,但最终还是缄口。

程锦官闷闷道:“你不问我为什么和时青打架吗?”

“时青已经跟我说了。”

程锦官眉头扬了扬:“你不生气吗?”

时春已经上好了药,不为所动地往门边走:“这有什么可生气的,当年你夜逃我都没生气。何况我已经和旁人定亲了,管不了那么宽。”

程锦官沉默了。

时春拉开了门,阳光从外泼洒进来,她微仰着头迎着光,在他眼中只剩下细瘦一条。程锦官一眨不眨地瞧着,她太瘦了,这三年间,她过得应该不太好,单薄成这般模样,像是要消失了一样。

“表哥?”时春诧异地看着他。

程锦官不知何时抓住了她的手腕,褪了色的五色绳被他摩挲着:“你还戴着它。”

时春下意识想要挣脱,听见他又说:“小春,不管你信不信,我心里有过你。”

她睁大了眼睛,想从眼前的人身上瞧出点说谎的端倪。

三年前,她十六岁,他为她系上亲手编织的五色绳,端午的夜晚那么静,除了彼此的心跳,只有树梢的蝉鸣绕进来。五年前,他脱了长衫为她爬房顶取风筝,眉上被落瓦砸得血流如注,留下一辈子都去不掉的疤,那时候,他都没说过喜欢她。

现在,听说她要定亲了,他却说心里有过她?

“那是什么时候?”她忽然怒火中烧,“你心里有我,是什么时候?”

时春想要去摸他眉下的疤,“该不会就是此刻吧。”

程锦官别过脸去,他总是在闪躲,那似乎是他的生理反应,时春觉着,她再也不会遇上一个比程锦官更会说瞎话的人了。

【捌】

时春的婚期定在六月,喜服已经送上家门来,时青皱眉说尺寸做大了,但其实是时春又偷偷瘦了。

窗台上的两盆六月雪,仿佛是程锦官的脸,时春看着烦,就打发时青去丢掉,谁知道刚开门,就看见程锦官像只鬼一样幽幽地堵在门口。

原本昨天就该离开的他,由于跟时青打架伤了后背,又要留下养伤。

三年不回来,一回来就要待三年的架势。

他伸手去接六月雪:“不喜欢的话,放到我那里吧。”

明明上回他还说想扔就扔的,现下又一副受伤的模样。

时春愣愣地看着他的手,要是没看花眼的话,他的腕上零星散布着红点,还有蔓延的趋势,他又咳了几声。

时春叫住他:“你不舒服?”

程锦官摇摇头:“无碍,昨夜睡觉忘了关窗,被几个细蚊骚扰了半宿。”

时春“哦”了一声,原来是蚊子咬的。

接下来几天她都没有时间再见到程锦官,她母亲早逝,时父和时青几乎帮不上大忙,做大的喜服还要改,只新妇礼仪一项就让她心力交瘁。

等终于忙得差不多了,她拿着新印好的喜帖去敲程锦官的门,敲了半天都无人回应,推开门,院中一片安静,几只胖雀鸟在窗台梳理羽毛。

“表哥。”她喊了一声,又推开了内室的門,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案几上洗得干干净净的砚台,毛笔也重新归类挂好,一旁练字的纸张都排得整齐,这倒是他的习惯。

他捧来的两盆六月雪已经不知所终。

前来做洒扫的小厮刚好进门,告知她程少爷两日前就已经回京了。

时春捏了捏手中的请帖,随手搁在案上:“等你得了空,着人将这个给送到京城吧,也带上些特产。”

“回禀小姐,特产的话,少爷走的时候已经带了一马车。”

他倒是洒脱,倒是显得她放不下了。

时春方才还若有所失的心情陡然消散了:“那请帖就不送了,改日我写信给他说一声就行。”

虽然这么说,但成婚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忙,那封信就一直没写成。

时父和时青哭着不让她上花轿,还是时春掀了盖头给他俩擦眼泪,喜婆在一旁喊着提前掀盖头不吉利啊不吉利。

她不太在意这些,正欲盖上,却有一股风吹眯了她的眼,恍惚间门边还倚着个人,月白圆领袍,歪着头瞧她,黑而柔密的眉毛扬着,轻轻晃了晃手中的请帖。

“程锦官?”她定睛再看,却是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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