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荷屿
作者有话说:
这是我第一次在《花火》过稿,小左通知我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她说让我写个自我介绍给读者,我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我这人其实挺乏善可陈的。我是典型的川妹子,性子辣,肠子直,嘴巴毒,平时喜欢读书,写稿,打游戏。对于《花火》,我从初二看到高三,时隔多年,能上稿也算得偿所愿。我之所以萌发写这个稿子的想法,是因为正好在近代新闻史里读到了许多一腔热血为家国的锦绣才子,真正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那时候我就想啊,他们身后是不是也该有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呢?于是就有了这个故事。
01天边的斜阳就要落下,一如我的余生与爱情
1987年的冬天北京落了很大的雪,这是台湾开放大陆探亲的第一年。
北大的未名湖结了冰,我立在湖畔,望着那个人坟头的荒草,张了张嘴,到底说不出话来。
我从未想过,三十九年后再与许念之重逢,会是这样寂寥的光景。
那个面容清瘦而苍白的男子,他那双我穷尽一生也望不到尽头的眼,终是化成了我面前这三尺坟头与一捧黄土。
我颤颤巍巍蹲下身去,挡开了旁人伸过来扶我的手。踟蹰许久,我在众人的注视中,缓缓摘下耳上的坠子搁在墓前。
这对泪滴琉璃耳环,时隔半个世纪,终于物归原主。
我不知道我哭了,是身旁的年轻人提醒了我:“叶老师,您节哀。”
湖那头是声名赫赫的博雅塔,随行的人告诉我许念之在北大任教期间,每日晨昏都站在此处长久地眺望它。
有人说他是在思念远在海峡彼岸的我。
世人都道,我与许念之伉俪情深、死生难忘,是那个金戈铁马的时代中唯一的桃红柳绿。他们将我们的故事写进书里,编进剧本里,搬上大银幕。
无人知晓,这段乱世红尘中的锦绣佳缘,不过是我一人旷日持久的思慕与爱恋。
那人不曾爱过我,我知道。
回去的路上,有人提出让我为新编校好的一些许念之的诗文作序:“叶老师,我认为许先生的作品由您执笔作序,再好不过。”
我一怔,静默许久,终究摇头叹道:“我所有的话,都应同他自己说,我不能说;我没有机会同他说的话,我不愿说,也不愿有这种话。”
天边的斜阳就要落下,一如我的余生与爱情。
我在他们讶异的目光中背过身去,湖面倒映出我苍老干瘪的身影,那是个满头华发的老妇人;我眨眨眼,那老妇又成了身着天青色夹袄的单薄少女,梳着麻花辫,正羞怯地冲着我笑。
我眼眶一热,那是1935年的我。
彼时岁月正好,我十七岁,与许念之初相识。
02我在那个春天里犯了个柔肠百结的错误
我认识许念之是在1935年冬天从南京开往北平的火车上。
我出生在南京一个守旧的官绅家庭,那一年父母开始为我张罗婚事。我仗着肚子里有几点墨水,不愿屈从于旧式婚姻的牢笼,与父母大吵一架后从家中逃了出来。
那年冬天到了十二月份仍未下雪,却冷得出奇。
深夜的火车上,我拢紧了大衣蜷成一团。车窗外是黑黢黢的群山,我听见枪响的时候,刚有了些睡意。
一声“杀人啦——”天崩地裂地砸下来,整个车厢沸腾起来。
周围人头攒动,我被挤倒在地,心中像是有一面鼓隆隆作响,直震得我骨头发软。
有人从身后拍了拍我的肩,我浑身一激灵,刚扭头瞥见一只修长的手,便被那人拽了起来。人群中,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他拖拽着我一路勉力前行。他的手温暖有力,指间还生着细薄的茧。
他将我带到车厢的角落,倾身将我护在他身体内侧,垂下头在我耳边道:“你别怕。”
许念之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不是“你还好吗”“你没事吧”,而是“你别怕。”
这三个字,我记了很多年。
我向他看去,那人生了一副干净的面孔,清澈无尘的一双眼,瞳孔中有光,像一颗小太阳,将他整个人照得透亮。
我慌忙别开眼,他大抵以为是这样的姿势令我觉得不妥,忙道:“对不住了。”
“不……”我匆匆垂下眼,“多谢你。”
惊惶的人群呼天抢地,他的怀抱却仿佛是另一个安定的世界,月光淌满整面窗玻璃,我倚靠着他缓缓睡去。
我再醒来时,已是黎明时分。骚动逐渐平息,火车进站,陆续有巡警上车盘查。我与他在人烟寥寥的月台道别,他咧嘴笑起来:“那么……再见。”
我看着他在微蓝的天光中转过身去,脸上一凉,抬眼一看,一朵朵轻薄的雪花摇曳而下。
那是1935年的第一场雪。
我再见到许念之是在燕园的翼然亭。
那是三月中旬,我已在燕大念了大半月的书。燕大的课程开得全面,我因为英文不好,每日放学后会在燕园的翼然亭中练习英文。
许久之后我始终觉得那一日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若非要说特别之处,大约是北平连日灰败的天空难得地明朗起来,终于有了点春的热气。
我照例在翼然亭中练习英文,背诵的是拜伦的《When We Two Parted》。
……
“If I should meet thee,After long years,How…How…”
……
我心烦意乱地叹口气,如何也记不起最后一句,拿过书正要翻看,却有人朗声诵道:“How should I greet thee ? With silence and tears.”
日光太盛,我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只听他又道:“时隔经年,若我遇见你,我该如何与你致意?以眼泪,以沉默。”
我愕然地瞪大双眼。
那人已行至近前,他立在鲜浓的光影中,身后是青碧的天,是旖旎的云烟,是一树一树的花开。
男子的眼底波光一闪,惊喜地笑起来:“是你。”
我心中千回百转,却不知如何开口,许久方叹声道:“是我,没想到你也是燕大的学生。”
“我们有缘哪!”许念之的声音里带了笑意,他看向我手中的诗集,“你喜欢拜伦?”
我仓促摇头:“我只是……英文不大好,读来练习罢了。”
许念之点点头,从我怀中抽走诗集,细细看过几行,蓦然出声,我倒是爱极了这首诗。说罢,他又看向我:“若不嫌弃,我可以帮你补习英文。”
我别过头,脸皮滚烫,声如蚊蚋:“多谢你。”
那天夜里,我在台灯下一遍遍地诵念着拜伦的那首《When We Two Parted》,它的中文译名是《昔日依依别》。
我后来想,我真正对许念之动心,就是在1936年的那个春天。那一日的春光实在是太美太好,才害得我在那个春天里犯了个柔肠百结的错误。
03我已数不清这是多少次目送他离开
许念之是耐心的男子。他日日在翼然亭中帮我补习英文,时间一转眼便从春天走到秋日。
十一月学校考试,我的英文成绩有了很大提高。
我找到许念之,兴冲冲地告诉他:“我考试背诵的是拜伦的《昔日依依别》。”
彼时是黄昏,一小片落日瘫软在天边。许念之穿着米色毛衣立在燕大北门的朱红砖墙前,挑着眉笑:“这首诗你自然是念得好的。”
我脸上一烫,正要开口却被他打断了话头:“你可有时间陪我一趟?”
我怔住,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到一家珠宝店。他将目光转向我:“你能帮我挑件首饰送人吗?”
我迟疑地点头,掩下心中隐晦的不安,看向玻璃柜中琳琅的首饰,一眼便瞧见正中躺着一对白琉璃耳坠。坠子是泪滴形的,染着一点娇艳的嫣红,灯光一照,美不胜收。
老板留意到我的目光,忙将耳坠从柜中取出,笑道:“小姐好眼光,这耳坠唤作‘相思泪,送与爱侣最为应景。”
我勉强一笑,将耳坠递给许念之,这副耳坠倒是美得很别致。
他细细打量着坠子,眉眼间覆满春雪般小心翼翼的温柔,那温柔落在我的心头,却成最最滚烫的熔岩。
我心中什么都明白了,却还是忍不住问道:“这坠子你预备送给谁?”
许念之笑了,那笑同那个错误的春日一样柔情。他轻声说:“我爱之人。”
许念之心爱的姑娘叫沈曼玲,是北平小有名气的梨园红伶。
他们于一场暴雪中相识,沈曼玲被困车站,是他施以援手。后来许念之偶然与我提起,我笑叹道:“我与你认识,原也是你帮了我。”言语中的苦涩,我料想他定不明白。
我见过沈曼玲一面。那日下着小雪,许念之过来给我送资料。他下楼的时候,我向窗外张望,便见着了沈曼玲。
她正好抬起头,鹅蛋脸上生着一双浓黑的杏仁眼。她看见我,翘着嫣红的嘴角客套地笑了笑。
我一惊,狼狈地躲到帘后,沈曼玲的容貌与我足有五分相似,但她神态间的风情是我无论如何都学不来的。
等我回过神再望向窗外时,只看见风雪中许念之环着沈曼玲的腰远去的背影。
桌上是拜伦的诗集,正翻到《昔日依依别》那一页,上面还有许念之隽秀的字迹。我不自觉已落了满面的泪。
原来,许念之所有的关怀与善意,不过是因为我与他的爱人有一张相似的脸吗?
许念之再来为我补习英文时,我推说自己功课已然很好,不需要再劳烦他。他有些惊讶,但仍是很欣慰的模样,离开前不忘叮嘱我说:“若有不甚明白之处,随时可来问我。”
我远望着许念之的背影。我已数不清这是多少次目送他离开,或许以后都不再有机会了。
04我忧郁了一整个冬的灵魂,还是在那一刻复活了
临近年关,母亲从南京来信央求我回家过年。我心中本不好过,便索性回了家。
南京无甚变化,连同家中也是一样。阴沉沉的大宅子,母亲见了我总是满面愁容,父亲甚至连见也不愿见我。
周家的表哥要结婚了,母亲提起他将结婚的事,言辞间多有几分惋惜:“那孩子不成器,听说在外头玩了好多小姐。这回闹着要娶的这个,竟是个什么戏子,听说是从北平来的……”
我笑说:“婚姻该是自由的。”
表哥的婚礼在年后几日。过了年,母亲硬拉上我去他们家拜年。我正陪着母亲在前厅与姨母寒暄,便有仆人通报大少爷同沈小姐回来了。
姨母一听,满脸笑意顿时凉了下来。母亲在我耳边小声道:“那戏子姓沈。”
我皱眉,不及多想,表哥便携着他的未婚妻施施然进来了。
刹那间,我几乎惊掉了魂。
鹅蛋脸,杏仁眼,不笑也带三分笑意,不是沈曼玲又是谁?沈曼玲大约也认出我了,但她只管偎着表哥巧笑嫣然,并不看我。
我直直盯着沈曼玲的脸瞧,恨不得看到她骨头里去。好不容易等到她单独出了前厅,我才醒过神来追出去。她仿佛早有预料似的等在了走廊里。
我哑声问她:“为什么?”
沈曼玲娇美如莲的脸上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叶小姐,您命好,所以呀,您才会问这样的傻问题。您一定不知道平安富足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有多重要……”沈曼玲挑挑眉,脸颊两边晃动着两粒碧幽幽的翡翠耳环,“至少比爱情重要。”
表哥结婚那一天一切都是有些混乱的。
周家是旧式家庭,婚礼也是旧式的。锣鼓响过三声,穿着大红喜服的沈曼玲便同周大少一道跪在了祠堂中。
她娉娉婷婷地俯下身去又婀婀娜娜地直起身来,大红盖头飘啊飘,像一团流动的火焰。
那一天本就冷极了,不知何时祠堂外纷纷扬扬地落起雪来。
我第一眼看到许念之的时候,险些没将他认出来。男子从人群中奔出来,不过是数十天的工夫,他瘦得竟像一页薄纸。他从前虽然也瘦,但身上有一种奇异的光芒,让他整个人比钻石更璀璨。现在那光芒消失了,只剩下他眼里轰轰烈烈燃着的青灰色火焰。
我眼眶一热,几乎落下泪来。
许念之几步上前一把扯了沈曼玲的红盖头,露出女子玉雪盈盈的一张面。她定定瞧着许念之,忽而勾着唇粲然一笑:“您是哪位?”
许念之眼底的火焰熄灭了。仆人们一拥而上按住了他,周家人叫嚣着要将他送去警局,而沈曼玲只管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当许念之看向我时,眉目间一派荒凉,我甚至不确定他是否发现了我。但我忧郁了一整个冬的灵魂,还是在那一刻复活了。
我拨开人群,在母亲的惊呼中,义无反顾地奔向许念之。我推开捉住他的仆人,抓紧他冰凉的手,朗声对众人道:“这位先生是我的朋友,我要带他走。”
“叶声瑜!”父亲的吼声雷霆万钧地劈下来。
我遥遥看他一眼,又看了看神情颓败的许念之。我咬咬牙,拽着许念之夺门而出。
我知道我今日的行为会令叶家蒙羞,但是我顾不了这些——许念之这个人让我无法顾及这些。
05再见了,我亲爱的许念之
天色渐晚,雪倒是越落越大了。我扯着许念之一路疾行,他行尸走肉般踉踉跄跄地跟在我身后。
走到一处溪流时,许念之蓦地停住了脚步。我转过身,许念之惘然地望着我,哑声问道:“为什么?”
我摇摇头,这个问题我早已问过沈曼玲,但我仍旧不知如何回答。
“为什么?为什么……”许念之连声追问道,瞳孔中生出一种惊心的凄凉。我心中一痛,再也顾不了许多,俯身紧紧抱住他。那个拥抱,真正用尽了我一生的力气。
许念之的身体轻轻颤抖着,我攥紧他的衣裳,在他耳边沉声说:“你别怕。”
怀里的男子骤然安静下来,无声无息,像是死去一般。
我松开许念之,忐忑地看向他。男子眼里渐渐有了焦点,他将目光迟钝地投向我:“叶声瑜?”
我几乎喜极而泣,拼命点头应道:“我在。”
许念之看我许久,久得我以为时间已经在此刻停驻。他嘴角终于挤出一点干涩的笑意:“今日多谢你。”
我张张嘴想再说些什么,但一触及他的目光,到底什么也说不出来。
许念之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小铁盒,将它狠狠抛入溪中,“咕咚”一声响,仿佛砸在了我心上。他面上的笑终于有了点生气:“你快些回去吧,明日一早我便回北平了。”
我痴痴地点头,等许念之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之后,我脱了鞋袜一脚踩入溪中。
溪水虽只及脚踝,可实在冷啊,那寒意直刺破肌肤往骨头缝里钻,催得我险些落泪。雪早已停了,我咬着牙,借着月光找到了那只小铁盒。
黑丝绒面上躺着一对白琉璃耳环,底部一点娇媚的红,我怔怔地看,眼泪已经一滴一滴沿着脸庞滑落下去。
那日回家,父亲罚我跪了三日祠堂,从祠堂出来我便病倒了。
这一病便到了春天,我日日养在家中,无人的时候便将那琉璃耳坠拿出来偷偷戴上。琉璃坠子垂在颊边,仿佛两滴盈盈的清泪,我揽着镜子笑,笑着笑着便忍不住红了眼眶。
三月底,我终于大好,心急火燎地赶回北平,却发现许念之早已离开。
他的老师告诉我,许念之年后便去《大公报》做了旅行记者,这会儿大约是在西北做采访。
后来的许多年中,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1937年的春天是何种光景。记忆是模糊的,那个春天的一切都灰败得仿佛油腻的头屑,断裂的指甲,以及脱皮的嘴唇。
我就在这种灰败中,万念俱灰地申请了学校公派留学生的名额,等一切手续办妥的时候,已经是六月了。
母亲哭红了眼,她不明白我为何要一走万里。这个一生困守在家宅间的妇人,甚至不知道英格兰在世界哪个角落。
我隐约觉得父亲明白我,因为他看我的目光始终充满了悲悯与慈爱,他没有阻止我。
我是从上海走的。那一日天气出奇地好,轮船轰鸣着缓缓驶离港口,我站在甲板上泣不成声。
再见了,我亲爱的许念之。
06万水千山,时光荏苒,他始终都在我心里
伦敦与北平有些许相像,天空总是阴沉沉地盖在头顶,像是久病之人憔悴的面容。
到伦敦的第二年,我开始写小说。无非是些风花雪月的自说自话,竟也在华人圈子中逐渐流行开来,勉强博了个“小说家”的头衔。
有一回,有书商想在国内出版我的作品。我脑中一闪念,只想到许念之会读到我的小说吗?若他读了,又是否会看懂躲在书中那许多红男绿女背后的我?
他大抵不会明白吧。
我已许久未想起许念之,诗集日久天长地压在箱底蒙了尘,但它们始终都在那里。
陆续有华人的文人圈子向我递帖子,邀我加入他们的研讨会。大约是真的有些寂寞了,我便挑了个人少的参加。
他们都是才华横溢的青年,每次都会讨论许多诗文报纸。有一回我偶然拣了一张国内的报纸看,头版是一篇战地报道,写得慷慨激昂。我看完后习惯性地瞥了眼作者的名字,就是那一刻,我脑中仿佛飘起了一场鹅毛大雪。
我知道,那是1935年冬天的那场雪。
我没想到,许念之在这个时刻以这种方式与我重逢了。
旁人见我怔怔地盯着这篇报道看,笑呵呵地凑到我跟前:“声瑜,你也觉得不错吗?这个叫许念之的记者呀,这两年在国内很有名气,发了好多优秀的新闻……”
我们学校里有条举世闻名的河和一座万人称颂的桥。那天黄昏,我坐船从桥下经过时,夕阳落到河里燃成金灿灿的一片,远处有人用英文高声朗诵拜伦的《昔日依依别》。
我出神地听,思绪又回到了北平的那些日日夜夜。我闭上眼,眼前宿命般浮现出许念之清朗的面容。
我终于明白,这一生我都不可能忘得了许念之。无论我逃往何处,万水千山,时光荏苒,他始终都在我心里,即使他一生都不会爱我。
我开始想尽办法收集所有许念之发了稿子的报纸,把它们按时间一期期地叠起来放在一起,好像那样我就能陪在许念之身边凝视着他。
1940年,这是我到伦敦的第四年。这年冬天苏联爆发战争,边境线全面封锁,此时许念之正在莫斯科进行采访。
我得到消息的那一刹,竟觉得前所未有地轻松,仿佛法官将木槌在我心头轻轻一敲,终于判决我说,你该回去了。
我买了最早的机票返回故国,母亲还沉浸在我突然归来的喜悦里,我便跪倒在父亲房门口,求他想办法将我送往苏联。
又是一个三天三夜,一切都像极了1937年的春天。
父亲最终还是松了口。他将入境许可证交给我的时候,仿佛有许多话想对我说,但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肩。
父亲一生冷情,但我在这一刻感受到了最隆重的父爱。
此时的莫斯科早已一片狼藉,我一路冒着战火,千难万险终于在一间小旅馆里找到了许念之。
来的路上,我想了许多。我想着等我见到许念之,要将心底隐忍的深情都说给他听,问一问他,他对我的心思是否真的全然不知?
可当许念之真的站在了我跟前,我喉咙里却像被塞入了一块滚烫的烙铁,临到头了,我仍是只哑声说出一句:“许念之,我来接你回家。”
许念之瘦了也黑了,曾经温润的眉目变得锋利,神情间都是动人心魄的英气。他见到我,倏然瞪大了双眼,许久才惊怔着吐出几个字:“叶声瑜?”
从房间狭小的窗口望出去,是雪,是战火,是硝烟。战机在上空持续地吠叫,发出令人胆寒的轰鸣声。
我笑了:“许念之,你说,这是不是就叫生死与共了?”
许念之回过神来,他狠狠攥住我的手腕,几乎有些凶狠地瞪着我:“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太危险了,你快回去……”
我一把将头发挽起来露出耳朵,许念之的话音猛地堵在了嗓子眼里。他看到了,那对四年前被他遗弃在雪夜里的琉璃耳环,此刻正在我耳垂上熠熠生辉。
“你……”许念之的嘴唇几度开合,终究只余一声轻叹,“你这是何苦。”
我知道,他终于明白了。
07相思已然入骨,又何苦再看白骨成灰
许念之不愿跟我回国。
他说:“我作为一名记者,有义务将战争的真相报告给世界。”
我拗不过许念之,只好留下来陪他,他起初不同意,坚持要让我回去。我对他说:“许念之先生,这是我的自由,你没有权力将我从你身边赶走。”
这场战争持续了将近两年,1942年夏天我和许念之终于回到了中国。
这两年,我跟着他一路在纷飞的战火中穿行,看过了太多别人的生离死别,也太多次死里逃生。
回国的前夜,许念之对我说:“叶声瑜,我不能对你承诺什么,但我希望你过得好……”
我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我不需要你的承诺。至于怎样才算过得好,我想这与你无关。”
许念之关于苏联战争的报道在国际上引起了巨大反响。他和友人在上海创立了一份新报纸,我随他一同前往上海,故意将房子租到他隔壁。
我几乎与他形影不离,日子一长,圈子里的朋友都以为我们是一对,不止一人问过我们何时结婚,每次许念之都只是笑,垂着眸不言语。
众人便起哄,但我知道,他只是不想令我难堪。
1945年,我27岁,在母亲眼里,我的婚事已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这一年秋天,许念之因为积劳成疾病倒了。
我日夜守在他身边衣不解带地照料,还特意找人学了药膳,日日汤汤水水地给他调养身体。
年底的时候,许念之的身体开始好转。一日我守在他的榻边睡着了,再醒来时已是月上中天,一抬眸便看见许念之清俊的眉目。他静静望着我,眼里突然有了一丁点的光,仿佛一粒透亮的水滴在眼底轻晃。
四目相对,我心中没由来地一慌,赶忙笑道:“你何时醒的?怎么不喊我……呀,莲子银耳羹怕是早熬好了,我去厨房看看。”说罢,我便急急起身,却被许念之蓦地抓紧了手腕。
“十年了……”许念之轻声道,仿佛是自言自语。
我一怔,忽地明白他指的什么,别过头酸涩地笑道:“是呀……我与你相识原来都十年了。”
他身后是一张雕花木格小窗,窗外的红梅在月色中灼烈得像是簇簇火焰。那是我前年亲手种下的,不知不觉竟生得这样茁壮繁茂了。
许念之笑了起来,那笑中闪耀着一种天真的温柔。我一时间竟怔住了,我已经许多年没再见过他这样的笑容。
他忽然说:“叶声瑜,你可愿嫁我为妻?”
1946年春天,我和许念之在上海结婚。
婚后许念之待我虽算不得蜜里调油,但也温和体贴。我毫不怀疑,这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时候。
我从不去想,许念之为何突然愿意与我结婚,也从不追究他是否爱我。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红尘之下,太过认真便要伤情。
相思已然入骨,又何苦再看白骨成灰。
1948年,国内局势愈发动荡,十一月,父亲带着母亲弟妹从南京赶来。
“阿瑜,如今国内已不安生了。我动用了所有的人脉,方才拿到去台湾的船票。你和念之赶紧收拾,年前我们便动身。”
我心下一凉,当即侧头看向许念之。他神色平静地冲我点点头,抓紧了我的手。
08从开始到结束,许念之从未爱过我
报社事务繁忙,我让父亲先行离开,等我与许念之处理好报社的琐事再前往台湾与他们会合。
离出发日期尚有一周的时候,报社的事务便陆陆续续处理好了,我和许念之开始打包前往台湾的行李,一切看起来都井井有条。
我从没想过会再见到沈曼玲。
那是个下午,我正在客厅收拾杂物,门铃突然尖锐地响起来。我拧开门把手的那一刹,惊骇猛地扼住了我的咽喉。我听到命运在我耳边放声大笑。
我看到了沈曼玲。她瘦极了,神态间尽是憔悴,但她仍是美的,那点憔悴使她看起来像朵经雨的海棠花。
她眼波流转地冲我笑:“好久不见呀,叶小姐……哦,不,许太太。”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不顾所有的风度教养,用最恶毒的话诅咒她,让她从我家离开。
许念之听到响动从楼上下来了:“阿瑜,是谁来……”他的话音戛然而止,我知道他看到她了。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不想转身去看许念之的神情。
原来沈曼玲早在四年前便被表哥抛弃了。迫于生计,她一度重回梨园行。可是这两年经济实在不景气,他们的戏班去年便散了。沈曼玲一路流浪到上海来,不知从何处打听到我与许念之的消息,竟顺藤摸瓜地找来求我们收留。
“阿瑜,我们便留她几日如何?另外再帮她找份儿活计……左右我们都要去台湾了。”许念之在我面前说得结结巴巴。
我明白他的意思,说什么要去台湾,不过是劝我别多想罢了。
我背过身,指甲边在梨花木桌案上抠出青白的颜色。我吸口气故作轻松地道:“你做主吧。”
沈曼玲喜欢在小花园里闲逛。她穿着斑斓的软绸衫子,走起路来仿佛一只翩翩的蝶。她遇到许念之的时候也不说话,只是抬起头,轻轻颔首,笑那么一下,就够了。
我在一旁看着,并不多语。
出发的前一晚落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我夜里醒来,窗棂上堆了雪,明晃晃的一片,仿佛一片皎白的月光。
我心下凄惶,不由得推了推熟睡的许念之,不顾一切地说道:“等到台湾安顿好了,我们要一个孩子好不好?”
许念之眨了眨惺忪的睡眼,像是听明白了,又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沉沉应了我一声,便又睡过去了。
万籁俱寂,我听着许念之绵长的呼吸,蓦地湿了眼眶。
许久之后我对那一天的记忆,始终停留在人来人往的港口,飘着小雪的青灰色天空。天气很冷,我半张脸都埋在羊绒围巾里,远处轮船的汽笛声振聋发聩。
许念之说:“对不起,阿瑜,我不能同你去台湾了。”
他敛下睫毛,眼底凝固的墨色仿佛一滴浑浊的泪水。他不知道,这句话后来成了我一生的梦魇。
沈曼玲站在许念之身后,冲我笑得花好月好。
我静立在洪流一般的人群中,仿佛江中一粒小小的石子。
我以为我会哀求,会痛哭,又或者怒斥……但我没有。我心中霎时一空,仿佛荒芜的冰原。我问他,用我自己都不相信的冷静语调:“是因为沈曼玲吗?”
许念之不言语,眼底映出两个眉目幽深的我:女子抿着唇的模样俨然是一个心事重重的妇人。
我心中凛然,第一次听到岁月打马而过的声音,那么明亮,那么匆匆。
我心下一松,蓦地笑了:“你多保重。”言罢,不等他多言,我便转身离去。
一时间大雪纷飞,我转身那一瞬,恍惚听到许念之唤我的名字,但我没有回头。
他不说话,便是默认。这么些年,这点默契我们总还是有的。
他娶我,大约是感激,大约是补偿,也可能只是依赖,但无论如何,终究不会是因为爱。
这一次,我终于有勇气承认——从开始到结束,许念之从未爱过我。
09我已经得到了这一生我最想要的答案。
1999年,我竟一不小心站在了二十世纪的尾巴上。
我常和来探望我的人说:“我先生没我运气好,那么早就没了……”我说到一半,却又噤声,默默流泪,倒害得客人尴尬。
年轻时,我从大陆到台湾,往后漫长的几十年中我对许念之闭口不谈。我不愿,也不敢。
这个人啊,是我藏在心底经年的伤口,纵使结痂,但只要稍一触碰,瞬间就会鲜血淋漓,痛入骨髓。我一直把他放在岁月的夹缝中,当作蜜糖反复舔舐,却始终没有直视的勇气。
没想到我老了,反倒勇敢坦诚了许多。
夏末的时候,我病了。这病来得凶猛,仿佛一夕之间我便只能躺在床榻之上,受别人照料。
陆续有形形色色的人来看望我,许多人我已经认不出了。他们都劝慰我,令我安心养病,说很快便会好起来。
但我知道不会好起来了,时候到了。
十一月底,北京方向有人来看我,说是许念之的旧友拿了他未公开的信件,要交给我。
那天我的精神头出奇地好。信件夹在书里,那本书我再熟悉不过,正是拜伦的诗集。我取出信,迟迟不敢展开。我反复摩挲着信纸,还未看信,眼泪却已下来了。
时隔经年,许念之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不过千字的信件,我整整读了一个下午。那是个漫长的下午,我站在生命尽头回顾了我的青春与爱情,我想,我这一生没有遗憾了。
原来当年许念之决定留在大陆,不是因为牵挂沈曼玲。
“阿瑜,沈曼玲盗走了我的船票,可恨我在出发当日才发现。我不敢将真相告诉你,我知你情深,必定会陪我留在大陆。当时局势实在是太紧张,错过这一次恐怕再无机会。我不愿你受祸乱之苦,我要你富足,安定,幸福。这是我爱你的方式。”
那个下午的最后,我烧掉了许念之的信件。此刻这一切对我来说,不再重要了。我已经得到了这一生我最想要的答案。
十二月,我的病情急转直下,短短数日已到了药石罔效的地步。
我已说不出话来。每日半梦半醒间,我老听到许念之在我耳边说:“阿瑜,你是否还记得1945年的冬天?那时我正在病中,某日睡着梦到你,梦中你去了我永远也到不了的地方。大千世界,茫茫人海,我终于痛失你。
“再醒来,你正趴在我身旁熟睡。便是那刻,我方才惊觉我甚爱你。我要你嫁我,是真心的。
“阿瑜,我对你的爱绝不在一朝一夕间,而是在漫长的时光中自然发生的,也许是燕园的日夜,也许是南京那个动人的拥抱,也许是俄都的生死与共……也许都不是。
“我不清楚,但我确信——阿瑜,我这一生,最庆幸遇到你。”
这是许念之信件的最后一段。
我记不清是哪一个午后了。那天雪停了,阳光特别好。我从床上起来,竟能跑动说话了。从镜子里,我看见花芽般娇嫩的少女,眉目青青,扎两条麻花辫。
我兴冲冲地打开门,我知道有人在等我。果然,我看见了许念之。
他从走廊的那头走来,穿着白衬衣,面容还很年轻。他弯着唇笑,冲我招手。我欢呼一声,风一样向他奔去。
编辑/小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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