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凌霜降
1.爱最初的样子叫做自卑
谁也不知道,爱最初到底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出现的。
对我来说,爱最初的样子,叫做自卑。
十六岁的男孩,自卑可以来自于很多方面。我的自卑来自于我瘦小的身材、长着小眼睛的平凡无奇的脸,还有,彻底得可怕的贫穷。
一贫如洗都不足以形容我的窘迫。
整个夏天,我每天都骑着父亲那辆年龄超过了二十年的、除了铃铛不响哪哪都响的自行车,在烈日炎炎的下午,驮着一个鼓鼓的、装满了即将绽放的茉莉花蕾的编织袋,跑上六公里,赶在太阳下山之前把它们送到茶厂里去卖掉。
这些茉莉花蕾,是茶厂制作茉莉花茶要用的。
茉莉花茶在制作之前有一个很重要的步骤:一定要先把当天要开放的茉莉花蕾和炒制好的茶叶混放在一起,然后在晚上八点茉莉花开放前密封好,如此反复五次以上。待茉莉花的清香与甜蜜都被茶叶吸收,再把已经开放过的茉莉花一朵一朵地捡出丢弃,将带有浓郁的茉莉花香气的茶叶再次烘焙后,清雅幽香的茉莉花茶才算真正形成。
所以,在骑车之前,从早上太阳出来开始,我就弯着腰在茉莉田里开始摘今天要开放的茉莉花蕾。汗水湿透了我的衣服,太阳再晒干,然后再湿透,再晒干。很多次我以为自己会中暑,但我总是没有。我的眼睛盯着茉莉花丛中最洁白的花蕾,用因为每天掐茉莉花蕾而发硬发黑的指甲把它们摘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到篮子里,最后一篮一篮地倒进编织袋,直至装满。
一朵茉莉花蕾的重量大概是半克,一千朵茉莉花蕾大约五百克,而五百克茉莉花蕾卖五块钱。我不知道是谁发明了茉莉花茶,但我对这代表了美好香气与流行时尚的词充满了复杂的感情:感激因它而得到了上学用的学费与生活费,也怨恨因它而来的炽热与劳作的疲惫。
更重要的是,这些茉莉花,让我在那个充满了自卑与不忿、充满了失落与疲惫的夏天里的每一天,都与你相见了。
林茉,我作为一个卖茉莉花的贫穷少年最初的自卑,来自于你。
2.我一遇到你,就觉得自己低到了尘埃里
那天你穿着一件带点粉色小花边的白色衬衣,一脸不情愿地坐在记账的桌子上,穿着皮质蝴蝶结凉鞋的脚因为无聊与不情愿一下一下地踢着桌腿。你的皮肤细白得惊人,清亮而漆黑的眼睛闪着不耐烦的光,一副恨不得马上站起来飞身离开的样子。
旁边,正在为茉莉花称重的、与林厂长相熟的人问道:林厂长,今天怎么是令千金记账呀,林夫人呢?
你厚道和善的父亲呵呵地笑:我就这么个宝贝女儿,想让她学点事儿。
那时候的茉莉镇虽然还没有成为闻名全国的茉莉花茶都,但是,你极具商业眼光的父亲已经因为茉莉花茶赚了钱。据说,作为他的独生女儿的你,大多数时间都和保姆在城里生活和上学,只有年节才能与忙于茶厂生意的父母见上一面。你自然是骄横的,所以,十六岁这一年,你的父母忽然觉得应该好好教育你,于是把你带在身边,强迫你学习制作茉莉花茶的工艺。所以,你的身上充满着城里女孩的娇贵气,脸上也充满着对我们这样因为冒着烈日摘茉莉花、卖茉莉花而浑身散发着汗臭味儿的花农们的不耐与厌恶。
你的美与你的冷,完美地成为了你独特的气质,像一根恶狠狠地刺破了我的贫穷的刺,逼得我在站到你面前报账取钱的时候光张着嘴,竟说不出话来。
你转头去问你的父亲:“爸,这小孩的是多少斤呀?”正忙碌的他没有听到,于是你站起来走过去问。
在你站起来的瞬间,我只听到脑袋里嗡地响了一声,然后,我久盼不来的中暑终于降临。我倒在地上前,看到你吓得呀了一声,远远地跳开了一步。
那时候的你,个子很高,足足比发育迟缓的我高了大半个头。所以,你叫我“这小孩”。
后来,我看到一句话,是这样说的:我一遇到你,就觉得自己低到了尘埃里。
深以为然。林茉,我一遇到你,就觉得自己低到了尘埃里。
不,也许低到了地表之下。
3.长得好看的女生,就连耍无赖欺负人也是一种可爱的行为
整整一个暑假,每一天,你都坐在了记账发钱的桌子前。偶尔你会做错,被你的父亲训上一两句。你清亮的眼睛里蒙了泪水,但是却倔强地咬住嘴唇,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你已经能愉快地跟花农们打招呼了。你或者笑得像朵盛开的花:“陈伯伯,今天的花很白嘛。”被称为陈伯伯的人就乐得脸都笑成了一朵老菊花。或者略有嗔怪地板起脸:“张婶呀,今天是不是不舒服呀?我爸说你今天的花摘得不好呀,把明天才开的花都摘来了呢。”被叫做张婶的会不好意思地辩解:上了年纪,毛病多。明天一定注意。
你也跟我说话。
“多少斤?”
“四斤半。”
“二十二块五毛。”
整个夏天,你从没有说过请问,我也从没有说过谢谢。
但我想,我们算是认识的。
开学,我们成了同班同学。别说是像我这样的乡下小子了,就连一直住在镇里、县上的家境良好的小子们,都对你惊为天人。
那会儿,校花这个词还没有现在这么流行,但开学不到一周,校花与林茉这个名字就写上了等于号。
适应能力超级强的你很受欢迎。所以,直到开学第二周,你才在共同值日那天发现了我。你呀了一声,嘻嘻地笑:你竟然上高中了呀,我以为你是小学生呢。
我还没来得及愤怒或者伤感,就接到了你塞过来的扫把:“好好扫地。要扫干净哦。姐姐先走了呀。”
我得承认,长得好看的女生,就连耍无赖欺负人,也是一种可爱的行为。
至少在当时,我是这么觉得的。
林茉,你知道吗?你甩着马尾跑出教室的背影,让我在后来的一生里,都对扎马尾的女孩有着源自于你的好感。我不知道这是叫做爱屋及乌还是积习难改。
4.那些墨块下面覆盖的是你的名字
高一的期中考试,我考了第一,你考了第二。
人长得好看,家境又好,成绩还厉害的女生,如果当时流行女神这个词,那当然非你莫属了。
对于我比你还高了十分的第一名,你小有不忿,拉了张椅子坐在我课桌对面问我:“喂,小孩,像我这样在城里各大补习班混过的,考个第一第二不算个什么事。可你整天都去摘茉莉花,是怎么考的第一?没作弊吧?”
我慌慌张张地摆手摇头,张开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你又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哼了一声说:“我就知道问不出什么。算了,我再多报一个班吧。”
你知道不知道,你那一句“我再多报一个班”,让我在那天之后的每一个夜里,不厌其烦、不敢偷懒地把各科的课本背了一遍又一遍,把练习题做了一次又一次。
之前,我学功课的动力来自于父亲,他说:我们家祖辈务农,除了这十亩地,身无长物。你要么好好学飞出去,要么回来种地。
我不想种地,自然就得学好功课了。但,遇见你之后,我满意于那个排在你之前或者排在你之后与你紧紧相邻的名字:周之宁林茉,或者林茉周之宁。
我觉得我必须保持,这唯一的能与你接近的机会。
所以,林茉,我的课本上总有一些被涂得黑乎乎的墨块。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那些墨块下面覆盖的,是你的名字。
5.我不记得这世上还有一种情绪叫做妒忌
高一的暑假,给花农们结账收钱的人已经不是你了。听你父亲说,你这个暑假都在学怎么炒制茶叶。
我们家只种花,没有茶树,所以也就没有在卖茶叶时见你的机会。所以,我偶尔才会见到你捧着一箕茶来问你的父亲,而你的父亲细细地为你讲解。你聪明绝顶,什么都做得很好。你有时候穿一件白色的衬衣,领口缀着花边,像个公主;有时候只穿了普通的印有大头卡通娃娃的T恤,飞快地在门口闪一下,对一个检查茉莉花质量、一个正记账发钱的父母清脆地喊一声:“爸妈,我去补习班了。”声音未落,人已不见。
其实这个时候,你父亲的茶厂已经扩大了规模,请了不少的工人,但他没有引进先进的机器设备,仍然坚持手工制作茉莉花茶。而且在收购原料这一点上,他坚持了亲自把关的原则。
是因为这个原因吧,你们家手工制作的茶厂虽然无法与机器轰鸣的工厂竞争,但也没有渐渐没落,反而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特色;虽然价格比别人家稍贵,但总算不愁销路。
我想,你父母内心那种坚定美好的品质一定也遗传到了你的身上。
所以,我轻易就能原谅你的骄横自大、你的飞扬跋扈。你看不起家境不好、成绩不好的女生,我觉得那是因为你有那个资格;你值日的时候总是把扫把扔给我就跑,我也觉得理所应当,
直到你终于出了事。
我以为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会如我一般用欣赏的目光去看你,我不记得这世上还有一种情绪叫做妒忌。
这妒忌把正骑着车去上学的你狠狠地撞倒,而你又那么碰巧地跌倒在了一堆玻璃渣上。
我听说,城里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用了整整八个小时,才算把你左脸上密密麻麻的玻璃渣子给清除干净。
林茉,你毁容了。我在很久之后的现在,在想起这四个字的时候,心脏还像被人狠狠地撞了一拳头似的闷痛。
我还如此呢,于你,痛苦更甚吧?
6.只恨往事如昨,却没有如果
故意撞倒你的女孩叫做小云。在你来到茉莉镇之前,小云是茉莉镇上数得上来的漂亮女孩。
茉莉镇因为茉莉花茶已经渐渐声名雀起,镇里为了庆祝茉莉镇并入了市区,搞了一个“茉莉公主”的评选,要为茉莉镇的茉莉花茶选一个形象代言人。
而出身于最好的茉莉花茶手工作坊,长得漂亮,成绩又好,还能歌善舞的你,自然是夺冠的热门人选了。
你从一到茉莉镇开始,就抢了小云的风头,因而难逃嫉妒。
我跟着班上的同学去看过你。你本不愿意见人,但班主任说同学们的安慰会让你更有信心恢复,还是硬带着我们进去了。
同学们跟着老师,争相安慰着大半边脸上都缠着厚厚的纱布的你。他们不知道这时候医生已经宣布了你的脸将留下永久性的伤痕。站在他们身后仍然与过去一样看到你就怯的我,也不知道这个事实。所以,我不能完全地理解,当时你露出来的还有些细微伤痕的半边右脸上绝望的沉默表情代表着什么。
在兵荒马乱于书本与卷子及各种模拟考试中的高三,你退学了。退学手续是你的父亲来办的,出事后,你再没在众人面前出现过。
我在一个漆黑的深夜,撬开了小云教室的门,把小云书桌上所有的书和资料全部打包到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点着了。
第二天早上,小云差点在教室里哭晕过去,但是,同情她的人甚少。也许,她伤害了你而得到的那个什么茉莉公主的称呼,其实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好。
但是林茉,我虽然对那个什么评选没有什么好感,但如果茉莉公主是你,我想,我,你,甚至整个茉莉镇,可能都会不一样。
只恨往事如昨,却没有如果。
7.我真后悔当时没有懂
整个高三的暑假,我根本不关心自己考得怎么样。
我只关心一件事:今天我能不能见到你?
每天我都坚持摘最好最白的茉莉花送到已经在残酷的商业竞争中缩小成家庭作坊的你家去。
那时候,已经成为花茶之都的茉莉镇已经有了很多专门制作茉莉花茶的工厂。他们收购茉莉花蕾的时候没有你们家那么讲究,但价钱却出得更高,所以,愿意把茉莉花卖给你们家的花农很少了。
而且,因为茉莉花的种植更辛苦,产量却更低,在玫瑰花茶、菊花茶之类兴起的时候,许多茉莉花被拔掉,花田则另外种了玫瑰花或者菊花、荷花。
但我们家的十亩地,在我与我父亲的坚持下,都还种着茉莉花。因为茉莉花更少,反而珍贵起来,收购茉莉花的价钱每天都在攀升。
所以,很多时候,送茉莉花蕾去你们家的,都只有我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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