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文/李约热
情种阿廖沙
文/李约热
李约热
现供职于《广西文学》杂志,“八桂学者广西民族大学文学创作岗”团队成员。著有长篇小说《我是恶人》,中短篇小说集《涂满油漆的村庄》《火里的影子》《广西当代作家丛书·李约热卷》。曾获《小说选刊》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等,中篇小说《一团金子》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08中国小说排行榜。
阿廖沙喜欢夏如春。
夏如春是重刑犯刘铁的老婆。
阿廖沙说,小羊,我该怎么办?
我说,什么怎么办,你他妈就等死吧。
阿廖沙不是他的名字,小羊也不是我的名字。我俩同一天到野马镇报到,所长阿哩哩以前在中苏边境当营长,他看见新来的两个年轻人当中,有一个鼻子很高,当场就“赐”了外号,你,以后就叫阿廖沙。
至于我的外号,阿哩哩带我去跟财政所的韦德福喝酒,我喝多了,跑到卫生间,像被捅了一刀的羔羊那样哀嚎。阿哩哩哈哈大笑,小羊,你这个小羊。我为什么往死里喝,是因为阿哩哩曾经跟我说,年纪轻轻的不会喝酒,辜负了大好年华。我想表现给他看,结果变成了小羊。
当然,阿哩哩也不是所长的本名,我们广西有一首好听的歌曲《赶圩归来阿哩哩》,每天深夜,所长去财政所跟韦德福他们打麻将回来,刚过野马河桥头,他就唱这首歌,他改词,他不唱“赶圩归来阿哩哩”,他唱“打炮归来阿哩哩”,把一首好歌唱成黄色歌曲,把我们逗乐了。这也怪不得他,有月亮的晚上,野马镇的男人女人就聚集在镇上的大榕树下面,唱露骨的情歌,好像在野马镇,你不纵情歌唱,你就不算野马镇的人。曾经在中苏边境当营长的阿哩哩入乡随俗,也走粗鄙路线。
他叫我们阿廖沙、小羊,我们就叫他阿哩哩。他也没什么意见。
那天晚上,镇上停电,我买了两斤饼干两斤米酒,和阿廖沙在煤油灯下喝夜酒。米酒在小贩的铁皮桶里放了太久,铁锈味很重,很难下咽,我往酒里加糖,结果跟饮料差不多。
阿廖沙本来不喝酒,由于这酒很甜,也喝上了,一杯杯跟我干。没想到这满是铁锈的米酒,勾出了阿廖沙的秘密,喝着喝着,他喘着粗气,像一头负重的老牛:
我喜欢夏如春!
那段时间我热衷于跟阿哩哩转战野马镇的各个饭局,粮所、财政所、税务所、中学,这些单位的酒杯都被我拿了个遍。我白天边干工作边想:晚上吃饭的时候怎么样才能千杯不醉?对于阿廖沙的情事,我自然一无所知。
他说他喜欢夏如春。我脑子里飞快出现夏如春的影子:
长头发、鹅蛋脸、大眼睛、薄嘴唇。
接着又出现她老公刘铁的面孔:
肉乎乎的脸,左边印着一条伤疤,两只眼睛白的多黑的少,面目十分凶残。
我想,我之所以跟阿廖沙不大一样,是因为我想起夏如春这个漂亮女人的时候,我不得不想起她的老公刘铁那张刀疤脸,就像野马镇人经常讲的“公不离婆,秤不离砣”那样;而阿廖沙呢,他想夏如春的时候,“咔嚓”一声,把她跟她老公刘铁切割开了,公是公,婆是婆,秤是秤,砣是砣。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问。
一个月了,你看不出来?阿廖沙很吃惊。
夏如春开了间“如春米粉店”,我和阿廖沙经常去那里“过早”,他和夏如春眉来眼去我竟然看不出端倪。
他老公可是杀人犯,等着挨枪毙。我说。
刘铁开手扶拖拉机帮人运送货物,人货混装,被交警拦住罚款,他不从,交警要扣车,他一怒之下,拿摇把敲交警的头,成了杀人犯。
这个夏如春也真是,老公在牢里等着宣判,她倒有心思谈恋爱,是急着找下家?
这个阿廖沙也是,你一个清清白白的红花仔(没谈过恋爱的青年男子在野马镇被称为红花仔)喜欢谁不好,喜欢重刑犯的老婆?他们一家人的生活,已乱得像一锅馊了的八宝粥,你把自己搅进去,很有营养是不是?
我替他着急。阿廖沙性格内向,耿直,是一条道走到黑的主。
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他妈就等死吧。
野马镇是全市最偏远的乡镇,民风彪悍,据说这里最早的居民,是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掉队的伤兵。我不喜欢这里,倒不是害怕太平天国伤兵的后代有一天会把我怎么样,而是因为这里生活条件不好,经常停电,也没有自来水,更没有像样的厕所。我从小到大都在城里待,多多少少有些娇气,刚分配到这里的时候就想着怎么样才能尽快离开。后来染上酒瘾,也有点破罐破摔的意思。
这个阿廖沙,是想扎根野马镇了。
那时候我还没有谈恋爱,不理解阿廖沙轰轰烈烈的感情。我不能想象阿廖沙跟一个即将成为寡妇的人怎么样在野马镇生活下去,况且夏如春还带着一个三岁的儿子,况且她老公还在牢里等着最后的审判。
你是不是一时冲动,想女人想疯了,随便是个女的你都想上。我说。
我是那样的人吗?他眼睛发直。
他不是那样的人。我也不是。我们刚到野马镇不久,至少十个人对我们说,要管好你们的裤腰带,除非你想变成野马镇的人。他们说这话的意思不是说野马镇的姑娘时时刻刻都想扑上来哭着喊着要嫁给我们,他们是提醒我们负不了责任的事千万不要做。
这个我做得到,不到一年我就成为一个酒鬼,什么饭局都少不了我,与人交往只看酒量,不看性别。除非是仙女,否则不会动心。
阿廖沙开始的时候做得到,两年下来把持不住,把夏如春当仙女了。
考虑考虑,你再考虑考虑,可能过一段时间,你又不喜欢她了。我说。本来我想说,她就是一个大火坑!你这是有去无回。但这话有点蛮横,我怕这样说后他为了赌一口气,更加坚定往火坑里跳的信念和决心。
我又不是小孩。他说。
煤油灯映着阿廖沙通红的脸,那张脸电力十足,随便接上个电灯泡,都能大放光芒。他问我他该怎么办并不是因为六神无主,他是希望我关键的时候站出来,支持他跟夏如春谈恋爱。他的言下之意是:我跟夏如春好,你看着办吧。
我能怎么办?只好支持他。谁叫我们是同一天来野马镇报到的兄弟。
需要我做什么,你尽管说。我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想不通,他妈的,他真把夏如春当仙女了。我觉得他们挺难。
第二天,我把阿廖沙的事跟阿哩哩说了。阿哩哩说,我已经知道了,我们晚上打麻将,阿廖沙和夏如春谈恋爱就是最主要的话题。
这个老狐狸,知道了也不制止一下。
你也不管一管,这种局面,像你这样的江湖老手都对付不了,更何况一个红花仔。江湖老手,我们平时跟阿哩哩开玩笑惯了,没大没小的,这样说他他也不生气。
宁拆一间房,不毁一桩姻缘,你情我愿,怎么管,你说怎么管?他说。
他把阿廖沙和夏如春的交往看成“一,桩,姻,缘!”,这倒是挺有意思。
夏如春的情况也太特殊了,你觉得他们……合适吗?我说。
合适,怎么不合适!我就觉得很合适。
这个当过我军营长的阿哩哩,这个作为我们单位一把手的阿哩哩,确实很痛快。他的那颗心脏,什么事都能装。我想到了他喝酒的样子,只要是个人,只要你端着酒杯站在他面前,他保准一口干。税务所那帮狡猾的家伙为了灌醉他,经常把自己杯中的酒换成冷开水。他也不揭穿他们,不管他们喝的是什么,他照样酒举杯干。我看不过,跟税务所的人理论。阿哩哩拦住我,说,他们也就这点出息,不要计较,让帝国主义在我们面前发抖吧。他在空气稀薄的高原上当了多年兵,成天跟冰雪打交道,受过太多的苦,只要天不塌下来,什么事都是小菜一碟。我曾问过他,很多转业军人、复员军人脾气都很暴躁,你怎么这样,像个弥勒佛。他说,他们脾气暴躁我怎么知道,你问他们去。
大概从生死线边界走了一圈的人,都跟他一样,凡事都看得开。
我们五个人待在阿廖沙的房间里。夏如春、阿廖沙、阿哩哩、我,还有阿廖沙的妈妈。
五个人凑在一起并不容易。
阿廖沙的妈妈从市里赶来,她想“一对一”跟夏如春“谈谈”。她是市妇联的工作人员,做妇女工作很有一套。
阿廖沙不答应“一对一”,他想“二对一”。他跟我说,迟早都要过我妈妈这一关,她来得正好,趁这机会我们做她的思想工作。他想得很天真,他以为他妈妈是观音菩萨,慈悲万物,她可是妇联干部,正盼着儿子早点离开野马镇,回市里找个门当户对的姑娘结婚生子,她是棒打鸳鸯来了。
我说“一对一”不行,那样的话夏如春肯定被她骂个狗血淋头;“二对一”也不行,你们三个,谈着谈着,肯定情绪失控,如果打起来,你肯定帮夏如春打你妈妈,这样的事情千万不能发生,如果没有人在旁边及时浇水,场面就会很难看。这样吧,我也参加,就算2+1+1,好不好?
阿廖沙说,那你要站在我这一边,跟我们一起,说服我妈妈,如果你站在她那一边,你就不要参加了。
我说,你想今天就说服你妈妈那是做梦,没有个一年两年,她不会转过弯来,先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地让她跟夏如春见第一面,随便她怎么说,怎么闹,你们就是不吱声。
看来也只有这样了。阿廖沙说。
我把这事跟阿哩哩说了,他说,再加上我吧。结果变成了2+1+2,五个人。
夏如春不敢去见阿廖沙的妈妈。阿廖沙叫我去做她的工作。我以前都是作为顾客去她店里吃早餐,现在是作为“自己人”去动员她参加这次历史性会面。
下午,我和阿廖沙去她家,门刚打开,夏如春三岁的儿子就扑向阿廖沙。叔叔,叔叔,抛沙袋!阿廖沙把他放在自己的臂弯里,横着把他抛起来。哦,这就叫抛沙袋。阿廖沙带小孩真有一套。一、二、三……一共抛了十下,他力气足得很。每抛一次,小孩都欢叫一次。小孩的欢叫,掩盖不了这个家的凄凉。
看到我这个“自己人”,夏如春脸上起了羞涩,她刚洗过头,头发披着,散发着一股化学香味。虽然羞涩,但不慌张,成熟女人的从容她有。
她拉过一张木凳,叫我坐下。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以前我叫她老板娘,现在不能这么叫。
对不起,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没想到她一开口就这样说。
不麻烦不麻烦。我也是嘴笨,好像已经帮了她什么大忙似的。静下来之后想,还真是麻烦,而且是大麻烦。
哦,这就是你家。我说。她家是水泥砖房,只建了一层,前边是米粉店,后边住人。我们现在是在“后边”说话。柴油桶、废旧的拖拉机零件散落一地,男主人刘铁的痕迹随处可见。阿廖沙来到她家,得需要很大的勇气。
来不及收拾,很乱。她说。
没关系,我和阿廖沙住的地方,也很乱。
她笑了,两边嘴角往上抽,头发挡住眼睛,她一甩,眼神透出一股坚毅——就这一点,我隐约看出了她和阿廖沙某种相同的气质。平日里,阿廖沙想要坚持的东西他是不轻易妥协的,我把这种坚持形容为破罐破摔。现在在夏如春面前,我竟想起这个词。有些对不起她。不过话又说回来,她和阿廖沙,如果没有这破罐破摔的无赖劲,还真成不了。
我突然获得某种启示,也许面对各种意想不到的事情的时候,破罐破摔还真的管用。
你不愿意去见阿廖沙的妈妈?我说。
是的,家里的事还没有解决,不好面对他妈妈。她说。
她的丈夫还在等着最后的审判,她已经开始一段新恋情,不管怎么说,大概除了阿廖沙和我(是被迫的)还有阿哩哩,野马镇没一个人觉得正常。
他妈妈这次来主要是想见你,见不到你,她不会离开。反正迟早都要见,俗话说丑媳妇早晚……这个这个……晚见不如早见。我语无伦次,话讲得不好听。夏如春也不在意,一杯水递到我手上。我接过来一口干,又把杯子递给她,她以为我很渴,又递过来一杯,我又干了。我用酒桌上的豪气来掩饰自己言语上的错误。
给我个面子,去见见她。我说。我干脆删繁就简,把饭局里面最常用的词拿出来说。在我看来,人生其实就是怎么样才能在嘈杂混乱的饭局里吃上一顿好饭。
我要她给我个面子。因为阿廖沙找我来做她的工作,如果做不通,会很丢人。
她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很吃惊。不过她很快就平静下来。
她说,你先听我说,唉,我们把事情弄糟了……
她说的我们,就是指她和阿廖沙。事情是怎么弄糟的呢?
先说一说他们是怎么好上的。
阿廖沙发现自己喜欢上夏如春,是那天刘铁被抓的时候。
中午时分,派出所的电话打到我们单位,说刘铁犯事了,现在人在家中,派出所人手不够,叫我们去他家帮忙,堵住他。我们单位就我和阿廖沙在,我和他一人拿一把切菜刀就往刘铁家,对,也就是“如春米粉店”跑。
前门是派出所的人把守,后门是镇政府武装部的人把守,楼顶的门是财政所、税务所的人把守,我和阿廖沙爬上搭在刘铁家墙边的竹梯上了楼顶。看见我们来到,财政所、税务所的人都往后退,把最好的位置留给我们,也就是说,如果刘铁从楼上逃掉,最先遇上的就是我们。他们真的很会安排。
我和阿廖沙手拿菜刀站在门口。
楼下,派出所所长铁托在喊话。铁托也是外号,镇上各单位的领导闲来没事,互相赐外号,而且赐的都是各国领导人的大号,所以野马镇的饭局,好家伙,那就是联合国的全球首脑高峰会议。
铁托喊,刘铁兄弟,我是铁托啊,事情不发生也发生了,既然发生了,我们就要面对,千万不要再做什么蠢事、傻事。刘铁兄弟,听我的,出来配合我们调查,我相信你不是故意的,都是在娘胎里待十个月的人,心头都是肉长的,不会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肯定是一时生气,才失手伤人是不是?不会是死罪,听我的,出来吧。
刘铁在屋里回话,我只拉了三个人,刘小宝就扣我的车,乡里乡亲的,一点都不通融,他小时候还来我家吃饭呢,这都不要紧,惹毛我的是他的态度,只拉三个人,他那口气,就好像我杀了三个人一样,口水喷了我一脸,我是反党,还是反革命?
被刘铁敲死的交警刘小宝家就住在野马镇,说起来他跟刘铁还算是远房亲戚。从刘铁的回话可以知道事情的起因:亲戚查亲戚的车,一点都不通融,而且态度恶劣,把亲戚当杀人犯来查。这让刘铁受不了。其实刘铁只说了事件的后半截。前半截是这样的:刘小宝例行公事查他的拖拉机,一开始刘铁就很生气,亲戚嘛,直接放他走就可以了嘛,啪,朝他敬了一个礼之后,就要罚款。他不知道不远处还有从市里边来联合执法的交警,刘小宝在他们眼前放他走,就是渎职。刘小宝当然公事公办,而且还要装着铁面无私的样子。
铁托说,刘小宝就是这个性格,都在气头上,大家都在气头上,所以说同志们呐,在查案件的时候,一定要和风细雨,将心比心,文明执法,刘小宝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如果态度好一点,也不会出这样的大事情。为了哄刘铁出来,铁托只能把过错往刘小宝身上推,假装给在场的民警作训诫,都听到了没有?
派出所的人响亮地回答,听到了!
铁托又对屋里面的刘铁说,刘铁,听我的好不好,我告诉市局的兄弟,在取证的时候,一定要收集有利于你的证据,检察院院长是我的老乡,法院我也有朋友,我会帮你讲话,你信不信?
屋里没有回音。
铁托又喊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刘小宝被抢救过来了,现在在医院里打吊针呢。
这是铁托骗他的,刘小宝几乎当场就被刘铁敲死了。
屋里面仍旧没有动静。
铁托还在外面喊,刘铁,相信我,出来吧……
别喊了,老子要在家里吃最后一餐饭,喝最后一顿酒!刘铁在屋里喊道。
不一会儿,从屋里飘来辣椒焖肉的香味,这股香味太浓了,门外所有的人——前门、后门、楼上的人都闻到了。很多人受不了呛鼻子的辣,前门、后门、楼上喷嚏声此起彼伏。我狠狠地咽了一口口水。辣椒焖肉是我的最爱。
一个小时之后,喝得半醉的刘铁打开家门,铁托一个扫堂腿将他绊倒,派出所的人一拥而上将他铐住。铁托说,好你个刘铁,敢杀警察,反了你了!
派出所除铁托之外还有五个人,五只手紧紧揪住刘铁,把他推向那辆从市公安局“下放”到野马镇、差不多要报废的烂吉普。
刘铁像块破抹布一样被塞进车里。
这个时候我和阿廖沙已经下到地面,我们提着菜刀在后面跟着,雄赳赳气昂昂,好像帮了什么大忙一样。
吉普车点不着火,“吱吱”地乱响一气。没办法,铁托招呼大家推车。要爬一个长长的坡,大家哟呵哟呵地推,刚推到半坡,后面响起撕心裂肺的叫唤声:
刘——铁!刘——铁!
我们回头一看,夏如春疯了似的冲上来。她头发乱糟糟地舞着,衣服扣子都还没扣好,露出白色的背心,整个人像从水里刚钻出来一样,湿漉漉的。
刘——铁!刘——铁!
她跑得越近,哭声越凄厉。
这个时候,阿廖沙手中的菜刀掉在地上……哐当!
她的那种凄惨劲,她浑身的热气和水汽,使阿廖沙看呆了。
后来他跟我说,他恨不得是吉普车里面的刘铁。
在动物界,雌雄之间相吸的故事太奇妙也太丰富。自从来到野马镇,我和阿廖沙几乎每天都到“如春米粉店”去吃早餐,一年多的时间,夏如春在我们眼里,也就是个长相不错的老板娘,阿廖沙和她之间并无交集,现在,事情终于起了变化。我的疑问是,喜欢一个人,非得是她的生活起了化学反应之后才开始吗?如果没有那一场惊人心魄的奔跑和撕心裂肺的喊叫,阿廖沙还会喜欢她吗?在动物界,像阿廖沙这样的物种肯定不少,我把这种情况,称为动物界的“阿廖沙定律”。如果你们不喜欢“动物界”这个词,那我就把“动物界”改为“人世间”。怎么改都行。
阿廖沙叫我去说服夏如春去见阿廖沙的妈妈,我想快刀斩乱麻,一开口就叫她“给我面子”。好像我的面子大得很,人人都得让三分,这就是经常在野马镇饭局上混的结果,事情哪有那么简单。
夏如春倒是很有耐心,把她不愿意见阿廖沙妈妈的理由跟我讲了。
我们把事情弄糟了。我们原本就不想让大家知道我们两个好,想等刘铁的事情有个结果后才公开,但是他太急了,是他自己把我们的事情说出去的。她说。
刘铁一审被判死刑,现在是二审前的关键时刻。我曾经卑鄙地闪过这样的念头,阿廖沙肯定希望二审维持原判。
事情并不是这样,阿廖沙和夏如春都想救刘铁。
他们在积极备战即将到来的二审。
这是他和她之间的“交易”。阿廖沙公开他们的恋情,是为了宣誓自己的决心。
这些都是来之前阿廖沙跟我说的,他叫我跟夏如春说,他喜欢她是真的。
事情似乎越扯越复杂了。其实也并不复杂。一个“救夫”的故事正在野马镇上演,阿廖沙是男一号。道义夹杂着情欲,有时候道义多一点,有时候情欲多一点,你也可以说什么道义,都假的,全是情欲,就一对狗男女。反正三角关系已经形成,再怎么分析其中的成分一点意思都没有。
关键是,他们要救刘铁。
来之前我问阿廖沙,你真的要救刘铁?
他说对。
我说,他活下来就没你什么事了。
他说走一步看一步。
我说你这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夏如春在利用你,是不是这样?
他说我也不知道,反正她现在也离不开我。
我说那你还叫她去见你妈妈,你真的想娶她当老婆?
是我妈想见她。
你们这是乱搞。
乱搞就乱搞。
阿廖沙就是这样,你越是下结论,他越是破罐子破摔。我只好跟他来了。
在夏如春家,夏如春说,他是个情种,我以为他是可怜我、同情我才这样,我开始是躲着他的,后来……
我知道她说“后来”的意思,一个女人,也不容易,她承受的压力可要比阿廖沙大多了,是什么样的力量使她不顾一切。我没有问,她也没有说。
我想到阿哩哩说的,合适,怎么不合适。阿廖沙和夏如春,在不顾一切这一点上面,可是天生的一对。他们互相依赖上对方了。
她说,只有等到事情有个结果,我才能清清爽爽、明明白白去见他的妈妈,现在满城风雨,理都不在我这边,你说我怎么去见人家。
我心里“咯噔”一下,觉得夏如春太难了。这个世界,在男女关系方面,给女人准备的坏词要比男人歹毒得多,什么骚货、狐狸精、破鞋等等。以前我心里多多少少对他们的恋情有些抵触,这个时候我心生怜悯,我豁出去了。我想,在这件事情上面,我要跟他们站在一起,哪怕刀山火海也绝不退缩。我之所以有些底气,是因为我们身后,还站着一个强大的阿哩哩。
去吧,天不会塌下来,给我个面子,去见他妈妈。都什么时候了,我还这样说。
阿廖沙还在那里“抛沙袋”,一、二、三……
夏如春、阿廖沙、阿哩哩、我,还有阿廖沙的妈妈,我们五个人待在阿廖沙的房间里。
阿廖沙的妈妈瘦高个,留着齐耳短发,有点像江青。
阿哩哩满脸堆笑,想跟她握手,她不干,手没有伸过来,眼睛直接就盯夏如春。她用这种方式来责怪阿哩哩对她儿子管教不严。
我叫了声阿姨,她也不理。
阿廖沙紧张地看着他妈妈。他去车站接她,一路上,他妈妈好话坏话已经跟他说了一大箩。他不知道她接下来会对夏如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夏如春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低着头。她本来不想来,最后一咬牙就来了。也不是给我“面子”,她说,就让她好好地骂我一回吧。
五个人都有点不知所措。阿廖沙的妈妈是今天的主角,她不开腔,我们说什么都是白说。仅仅过了一分钟,阿廖沙的妈妈就给夏如春跪下了。这是我们四个人怎么想都想不到的。我猜,她开始肯定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跟我们说,在酝酿了一分钟之后,她觉得说什么都不管用。
放过我的儿子吧,我求求你了,我们就他一个孩子,他还小,不懂感情的事,你帮帮我,可怜可怜我,放过他吧,我会感谢你,你也是孩子的妈妈,养大个孩子多不容易啊……她哭了起来。
没想到她会来这么一手,我们以为一个妇联干部,她做妇女工作的时候,会从容不迫、引经据典,脸不变色心不跳;至少矜持,保留一丝职业形象。没想到她在我们面前全面崩溃。现在她哪里是什么妇联干部,就是个儿子误入迷途,救儿心切的母亲。
我们赶紧去拉她。你们不要劝我!她说,小夏,我求求你了……
阿廖沙这下急了,妈,起来,你这是干什么,你丢不丢人!他说。
他妈妈根本不理睬,一个劲地在地上哀求。
事先阿哩哩对我们说,不管她是骂,还是打,我们都由她,毕竟她有她的想法和理由,千万不要跟她理论,说道理,男人女人之间的事,没什么道理可说的,也说不清楚,我们能做的,就是听她说,说到她不想说为止,然后你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这也是挺耍赖的一招。
好,我答应你,阿姨,我错了。夏如春也哭了起来。她和阿廖沙的妈妈抱在一起痛哭。
夏如春当着所有人的面表示要跟阿廖沙断交,这更出乎我们的意料,在两个女人的哭声中,我想如果从此之后天下太平那当然是最好的了,不过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夏如春答应不算数,阿廖沙答应才行。
阿廖沙很快就作出反应。当夏如春答应他妈妈要跟他断绝关系的时候,他坐在本来是留给他妈妈坐的椅子上,青着一张脸。突然之间,他的手从椅子下拿出一个瓶子,飞快地拧开瓶盖,往嘴里灌什么东西,阿哩哩和我几乎同时抢上前去夺瓶子,一股呛鼻的敌敌畏的气味在房间里弥漫……
最后的结果是两个女人同时抱住阿廖沙哭喊。
最后的结果是阿哩哩背着阿廖沙往野马镇人民医院跑。
我在病房里照顾阿廖沙。洗过胃之后,他的脸色开始映出一丝血色。那是天要亮的时刻。他妈妈在病床的另一端睡着了,一只手还握着儿子的手。我在病房里拍蚊子,啪,手上一朵黑色的残花,那是阿廖沙的血;啪,手上的血有点鲜艳,那是夏如春和我的血;啪,手上黏糊糊的,是阿廖沙妈妈的血;啪,啪,啪,手上乱七八糟的血,那是给阿廖沙洗胃的医生和护士以及前来看热闹的野马镇人的血。他们虽然离开了,吸他们血的蚊子还在,它们可给我逮着了。野马镇的蚊子真的是太厉害了。我拿药棉沾上酒精一一清理,像动了一次小手术。
拍蚊子的声音没有惊动阿廖沙的妈妈,却把阿廖沙拍醒了。
小声点好不好,你还让不让人睡了。他说。我很吃惊,也很高兴,这是折腾了十几个小时之后阿廖沙开口说的第一句话。那口气,之前发生的一切都不在话下。
感觉怎么样?
肚子太饿了。
还能不饿?他喝下去的那几口,能杀死一个夏天的蚊子。说话间,夏如春进来了,提着一个篮子,她从里面拿出一个搪瓷碗,盖子一开,粥香四溢。阿廖沙眼睛一亮,就要从床上起来,夏如春一只手按住他,拿着勺子喂他吃粥。
阿廖沙的妈妈对夏如春有一种天然的敏感,我拍蚊子那么大声,能把差点去阎王那里报到的阿廖沙拍醒过来,她连动都没动一下;而当夏如春轻手轻脚走进来,刚喂她儿子吃了一口粥,她就触电般地醒了。她的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儿子大难不死,这比什么都强,跟儿子的命比起来,儿子的感情真的算不了什么。昨天她是这么哭的,你好好跟妈说啊,你怎么会这样啊,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你爸交代啊……阿廖沙的妈妈真的是太可怜了。她哭的时候我也一阵心酸,眼泪水都出来了。不光我,连当过我军营长的阿哩哩都拿手抹眼泪。现在,阿廖沙的妈妈看夏如春一口一口地喂她儿子吃粥,脸上的表情失去锋芒,是那种刚刚经历千山万水,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的疲倦。
夏如春停下来,从篮子里拿出另一只搪瓷碗,递给阿廖沙的妈妈。阿姨,给。她说。
阿廖沙的妈妈开始没有动,阿廖沙扫了她一眼,她乖乖地接过来。阿廖沙现在是他们家的王。
竹篮里有一碗是我的。
我们一起在病房里吃粥。
从此以后,阿廖沙的爸爸妈妈,还有整个野马镇的人都接受了阿廖沙和夏如春的这段恋情。起初我担心阿廖沙和夏如春,这惊世骇俗的一对,今后怎么在那些太平天国伤兵后代的眼皮子底下生活。阿廖沙喝敌敌畏之后,他在他们眼里竟像英雄一样出类拔萃。换了别的地方,可能会是另外一种情况。不过我还是有些后怕,万一阿廖沙抢救不过来……我从来没看见人是怎么死的,阿廖沙差点变成我的第一次,我一边想一边发抖,人啊,真的是太惊险了。有一次喝醉酒回到宿舍,我莫名其妙地抱着阿廖沙哭了起来。阿哩哩过来看我,哦,这个小羊,这段时间眼泪多,就关门睡觉去了。
他俩的关系在野马镇“合法”之后,开始去救刘铁。第一步是请好的律师,我帮他联系了市里的盘律师,他要钱不多,五万。阿廖沙他们没有这五万。一审的时候,夏如春前前后后打点,花光了家里的所有积蓄,连开粉店的本钱都搭进去了。我跟阿廖沙说,跟你爸你妈借,他们五万块总有吧。阿廖沙说,亏你想得出来,这不是往他们的伤口撒盐吗?想想也有道理,夏如春是他们二老的底线,再加上一个刘铁,还想不想让二老活了。
我们想去跟阿哩哩商量钱的事应该怎么办,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要养三个孩子,他帮起人来不要命,他肯定会勒紧三个孩子的裤腰带也要帮阿廖沙,再说了,这段时间他挨市局领导批评,说他管理不严,单位人员作风涣散,工作任务完成得不好,正写检讨呢。
还有什么办法?阿廖沙说,不行的话我只有先拿公款去救急。
他胆子也太大了,我们手上的公款一个星期结一次,到时结不了账,说不过去。我们的工作是管理市场,每天拿着票据,去收市场管理费,屠户宰杀的猪每头六块;卖青菜,每摊五毛;成衣每摊一块。我们手拿票据在街头出现,就有人骂,灰狗又来了。我们的制服当时是灰色的,还有大盖帽,穿起来像当年的北伐军。所以我们每个人手里都有点钱,但这点钱在我们手里就几天时间。
不行啊,阿哩哩这段时间不好过,我们再挪用公款,所有的人都吃不了兜着走,我说,如果我们有台印钞机就好了。
说完,我突然有了灵感和力量。
“花和尚”,男,现年三十岁,市人民印刷厂的工人,他姓花,喜欢留光头,厂里人都叫他“花和尚”。他在跟我姐姐谈恋爱。我回市里找他,是想让他帮我印一点票据。
见到我,他说哟,又长高了。这让我很反感,他一直把我当小孩。估计追我姐追得很顺利,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我曾经在心里说,即使有一天他成为我姐夫,我绝不叫他姐夫,我永远都叫他“花和尚”。
现在,我强压心中的不快,叫了一声姐夫。
他也没有多高兴,一副叫不叫姐夫都无所谓的样子,说,长高了,还长肉了,听说你喝酒很厉害?我说,米酒三斤,高度酒一斤。他拍我的肩膀,走,喝酒去。
正是中午吃饭的时间,他带我到印刷厂旁边的“兄弟饭店”吃饭。说是饭店,其实就是只有五六张桌子的小饭馆。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数了六十块钱,扔给老板,说,今天吃六十块。六十块够多的了,能请一桌人。他主要是想上好一点的高度酒。果然,菜还没上,两瓶“桂林三花”首先摆在桌子上。
我说,你平时都是这样吗?还没吃饭先给钱。
他说,如果是别人请我,我不会这样,如果我请别人,我一般都是先掏钱,我怕喝醉了忘记结账,别人说我结不了账耍赖故意喝醉。
原来如此,我姐姐为什么喜欢他,估计就看上他这股豪爽劲。
菜上来了,你一杯我一杯,很快就进入状态。其实我的酒量没那么大,米酒一斤半,高度酒半斤,我也是办事心切,把酒量虚报了一倍。看来今天肯定要喝醉,我得在喝醉之前跟他说正事。
我说,姐夫,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
帮我弄点票据。我边说边从口袋拿出几张票据,有六元的,有一元的,还有五毛、两毛的。
他看看我,又看看那些票据,说,你胆子好大呀,想拿假票据去收费?这可是要坐牢的呀,小小年纪不学好,缺钱是不是?缺钱就少花呀。这个时候他的豪爽劲不见了。我姐只看见他豪爽的一面,没看见他小气的一面。
我说,搞点票据,对你来说不是很简单吗?反正就我们两个人知道,你怎么这么胆小。
老实跟你说吧,全市各单位的收费票据都是我们厂印的,模具我很容易能搞到,偷偷印一点,也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但是我不能给你,你年纪轻轻不走正道,今后还得了。花和尚说。
没办法,我只好跟他说票据的用途。我把事情的经过都跟他说了,最后补一句,那是救命用的,你说该不该帮?
我以为同情心加上酒精会使他豪情万丈,从今天起我们的城市将诞生一个名叫花和尚的侠客。我话刚说完,他想都没想,手马上摇过半空中,说,这更不行了,你很讲义气是不是?你想当关公,你又没有长矛,你想当张飞,你又没有大刀,我告诉你,这样的事你少掺和。这都是什么破事啊,你不要再跟我说票据的事了,小心我告诉你姐,你在野马镇,都干了些什么。
这个连关公和张飞的兵器都搞不清楚的人,他的话激怒了我。
花和尚,你他妈敢!我指着他说。我站起来,将凳子推到一边,走了几步又回来,将杯中的酒喝了。倒出来的酒不喝,那是罪过。
事情没办好,我很沮丧,一大早就坐公交车去车站。在公交车上我想,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我是尽力了,如果阿廖沙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我们只好把盘律师给辞了,反正法院会安排一个免费的律师来为刘铁辩护。
刚下公交车,摩托车的轰鸣声传入我耳际。很快,一辆“边三”朝我开来,一颗光头顶着晨光由远到近,我定睛一看,是花和尚。他没有减速,在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他手一扬,一包东西朝我飞来。我牢牢接住。“边三”绝尘而去。花和尚一夜之间就把这些票据搞定,他不发一言急匆匆离开,大概是回家补觉去了。
花和尚这个人,跟很多人相反,很多人在酒桌上是豪言壮语信誓旦旦,但是过后,该帮的没帮,悄无声息;而他,喝酒的时候不答应,还像模像样地教训人,酒醒之后,还是很仗义的。
回到野马镇我一数,票据不多不少,刚好五万,还散发着油墨的香味。我拿来跟真票据一比,看不出真假。
阿廖沙兴奋得都快哭出来了,他至少在我胸脯上打了十拳。我和他商量,这五万块票据,不能一个月就用完,如果那样,肯定会引起怀疑,我们算了一下,要用完这些票据,至少半年。我打电话给盘律师,说能不能分期付款,盘律师说可以。就这样,直到刘铁的案子结案,我们都还欠盘律师的钱。
为了安抚刘小宝的家属,夏如春和阿廖沙商量,把夏如春的房子抵押给刘小宝的家属,求他们去法院为刘铁说情。刘小宝的家属不干,他们说,他们想要刘铁死。
果然,刘铁终审被判死刑。我们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
夏如春接到通知,去市看守所看刘铁,阿廖沙和我把母子俩送到看守所门口,他们进去后,我们就在外边等。一个小时之后,夏如春抱着一个人造革包包牵着儿子走出来。人造革包包里装的大概是刘铁在看守所里的日用品。她哭肿了眼睛,儿子不停地摇她的手,不停地喊妈妈、妈妈。
枪毙刘铁那天是个晴天,由于枪毙的地点是保密的,事先人们就猜测到底在哪里。阿哩哩事先跟铁托了解到行刑的地点,带领我,还有野马镇扫街的老肥和老瘦,准备了竹席、绳子和竹竿,早早就隐蔽在刑场附近。事先我们作了分工,阿廖沙在家陪夏如春,阿哩哩和我负责去收尸。
我还没有见过死人,当行刑的车队来到刑场,刘铁被押下车的时候,我浑身打战,闭着眼睛不敢看。枪响,我的脑袋嗡的一声,眼前直冒金星。
阿哩哩说,好了,现在我们可以下去了。我几乎是被他拉到刑场上。
行刑的车队已经离开,刘铁扑倒在草地上,看热闹的人黑压压地从远处涌过来。
阿哩哩和老肥、老瘦飞快地把席子铺开,将刘铁卷在席子里,用绳子绑牢,竹竿穿过绳子,老肥和老瘦一二三,将刘铁抬起来飞快地离开。我们走的是小道,野马镇看热闹的人扑了一个空。
后来,我们在夏如春家旁边搭了一个棚,算是刘铁的灵堂。刘铁回到这里,首先要做的是给他洗一洗。老肥、老瘦在灵堂里打几根桩,缠上白布,算是刘铁的洗澡房。哗,我往盆里倒热水,阿哩哩去试水温。太烫了,加点冷水。他说。我往里加了几瓢冷水,阿哩哩试了试水温,说,再加点。我又加了一瓢。阿哩哩说好了。阿廖沙端着铁盆就进去了,阿哩哩跟在后面,他们两人给刘铁洗身子。不一会儿阿廖沙走出来,问我,身上有零钱吗?我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硬币,他接过来又走了进去。在死人嘴里放硬币是野马镇以及很多地方的风俗。身上有钱,到了那边,会大吉。
除了被枪打,刘铁身后事跟野马镇的人没有什么区别。
……
一年之后,阿廖沙和夏如春结婚了,后来还生了个儿子。
再后来,我离开野马镇,越走越远。不管是在武汉、北京,还是在南宁,我的脑子里经常出现他们。
阿廖沙,这个高鼻子的兄弟,他的故事不寻常。今年春节,我接到他的短信。短信说,他当爷爷了,我一追问,才知道,当年缠着他抛沙袋的刘铁的儿子,已结婚生子。
还有阿哩哩,他早就退休了,想起他,我心中一股暖流。
还有夏如春,这个漂亮的女人,她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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