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美国〕本杰明·珀西
当他一口气吹燃可怕的火种,
吹燃了七倍的烈焰,
让我们在那里备受炙烤又是怎样呢?
当他从天上伸出火红的右手来降灾祸
给我们平息心中怒火时,那又怎样呢?
—约翰 · 弥尔顿《失乐园》
赛博空间,每天都有数十亿名遍布每个国家的合法操作者体验到的共感幻觉……它是人类系统中每一台电脑中的数据提取汇总后的图像呈现。
—威廉 · 吉布森《神经漫游者》
汉娜出生时眼睛并不盲,但有时候她感觉像先天失明一样。她患有视网膜色素变性症,她把这病叫作RP。比如说,我烦透了这恼人的RP。这种说法让疾病听上去像她在中学里认识的那些蠢货—BG、BJ和RJ—那些蠢货总是大声嚷嚷,穿着厚重的棒球鞋,在餐厅里乱扔蘸过黄芥末酱的炸薯条,用永久性记号笔在别人的储物柜上画上阳具。
五岁那年,她被诊断出患有视网膜色素变性症。今年她十二岁,但举手投足之间像四十岁,每个人都这么告诉她。“老人家的灵魂。”她妈妈这么说。“老古板。”她的阿姨莱拉说。如果她有智能手机,如果她有男朋友,如果她能在星巴克和克拉克默斯购物中心闲逛,如果她没有靠妈妈帮忙挑选衣裳,如果她没有用一根傻兮兮的手杖敲击人行道,也没有用可笑的墨镜掩饰她缺位的眼眸,如果她能看见东西,那她也许不会是个烦人的抱怨鬼,她的行为举止会更像那些与她年龄相仿的疯癫少女,浑身香水味扑鼻,整天咯咯笑个不停。
一开始,她晚上看不见东西,去卫生间的路上总是撞墙,接着她的视野变得雾蒙蒙,边缘视觉开始下降,就像两扇门徐徐合拢,在几年时间里慢慢关上,直到仅剩下一线垂直的光亮,有色彩模糊的形体从门缝内穿过。假如她将某件东西直接举在面前,她能相当清楚地感觉到它,但总有一天,在未来五年左右,她的眼前将一片漆黑。她会居住于永无休止的黑夜之中。
她的病发作很快,而且无药可治。医生是这样说的。她的母亲祈祷,让汉娜服用维生素A和E,限制她的植烷酸摄入,于是,她不能吃乳制品,不能吃海产品。汉娜尝试用过导盲犬,但她对狗过敏,而且腻烦了清理狗粪。她也去过一所盲人学校,但上盲校感觉像是自我放弃,尽管在她上的中学里有人会故意撞她的身体,BG、BJ或RJ偶尔低声说了一个海伦·凯勒的笑话时,她能感觉到有许多双眼睛扫遍她的全身。
后来,俄勒冈健康与科学大学的一位医生找到她,介绍一种实验性疗法。她有兴趣吗?她了解基因疗法,也知道到目前为止,移植的视网膜都没能和它们的宿主产生突触联结,但她不知道这种疗法。它用的是一家总部在西雅图的科技公司制造的一种假体,这种假体把摄像头捕捉到的视频画面转变成电脉冲,绕过患病的外层视网膜,再注入内层视网膜上的一千多个电极。他们将这叫作“幻影”。
“一切非常像《星舰迷航》中的科技。”医生在形容假体装置时,这么告诉她。装置不怎么像玻璃,而是像一层银色护罩把你的眼睛包裹住。她喜欢医生的印度口音,元音发音轻快,念出的单词好像能轻轻地弹跳。
母亲担心别人会盯着她看,汉娜说:“他们早就这样做了。”至少他们现在打量她时会带着敬畏和好奇,而不是怀着怜悯。“我会成为一个电子人,一个终结者!”
母亲永远也负担不起手术费—要去除后囊下白内障和辐条轮状囊肿,沿着眼窝外围植入套管、电极阵列和天线,但这没关系,那家科技公司会支付所有开销,只要她同意充当他们的实验对象,做广告宣传。
现在是她接受手术的三周后,该解下绷带了。为了能看见东西,现在要让“幻影”连线。医生告诉她,她的大脑也许需要时间来处理这种全新的感官体验。“这样想象吧。假如我给你植入一对全新的肺,使你能在水下呼吸,那么会怎样?你第一次跳进河里,深呼吸一口,你的身体会抵抗这种感觉,觉得你在溺水。一开始会有一点儿那种感觉。一点儿溺水的感觉。但我相信,它会很快过去。”
汉娜知道太阳是个黄色的火球—她仍然能看见太阳的朦胧样子,但画面已经更多地被一种暖意所取代。她胳膊上的汗毛略微感到刺痛的暖意,她轉身面向热源。是的,松树有泛红的树干和绿色的松针,你站在松树下面时,它割裂了天空,然而对她而言,松树的感官相似物是松脂的气味,她手掌下树皮疤结密布的触感,还有使人平静、让皮肤痒痒的微风吹过枝条时的声响。能看见四周的能力已经成为一种抽象概念,她仅能含糊想象的某样东西,就像时间旅行或瞬间移动。
她坐在一张检查台上,医生俯身下来,她的母亲守候在一旁。医生想与她闲聊,问问她学校里的情况,她有没有激动,她会做什么事来庆祝,但她几乎无力回应,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医生双手的牵动上,放在双眼伤口的疼痛上。
“我们不经常去外面的餐馆,但我们打算明天去外面吃,”母亲说,“去贝内迪克特餐厅吃午餐。为了庆祝。和我的妹妹一起。她为报纸撰稿。也许你读过她的文章?她专门写其他人的难题,但让我告诉你,她自己就有好多麻烦。不管怎样,只要汉娜感觉可以出去吃,那便是咱们的计划。”
“那挺好,”医生说,“差不多弄好了。”接着最后一截绷带被扯走,医生说了句“好了”。
她现在不再受那些纱布和胶带的约束,她的身体有一部分感觉更加轻盈,但另一部分感觉比以往更加恐慌,仿佛医生说“好了”时,她头脑里应该有一个电灯开关打开了。但目前那儿只有黑暗。她的大脑翻江倒海一般。她能尝到喉咙里早餐的味道。
医生俯下身,翻开她的眼睑,手电筒光束照在她依然疼痛的手术切口上,轻推小插口。“好的,好的。行了,我觉得我们准备好启动幻影了。”
汉娜在一个多月前已经戴过幻影装置。那时候,她的手指摸索过这个包住她眼睛、光滑的银色护罩装置。但那次只是假装安装上了,这次是来真的。医生将装置安放好,绕着她的后脑勺扣紧系带,再抚平她的头发。她两侧太阳穴旁鼓着两块几乎像角的根部一样的隆起物。它们是整套装置的“大脑”,里面有一组微处理器。右边的隆起物上有小巧的电源开关。医生问她想不想自个儿开启开关。
她点点头,平稳地呼了口气,打开开关。
“怎样?”医生问。
“汉娜,”母亲说,“它管用吗?运行了吗?”
她有时会玩一种游戏。许愿游戏。她会说“我盼望着去哥斯达黎加旅行”,或者说“我正在骑马穿越苏格兰高地”,緊接着,仿佛被施了咒语一般,一幅画面会逐渐成形。她在一片皎洁的白沙滩上,椰子掉落到海滩上,海豚从潟湖里跃出水面。她骑马穿行于泥沼,穿过打旋的雾气,伴随着风笛声和喘气声,胯下的马匹踢起草皮上的泥巴。无论梦想有多么昂贵,多么遥不可及,多么不可能实现,但许愿游戏会让任何梦想变为可能。
“我能看见了。”她说。她以前多次说过这句话,曾经小声对着枕头、外套衣领和衣柜说过这句话,在安静的地方测试这些字眼,看看那些字词是否一遇空气就变质。然而这次是真的。她看得见了。
对她来说,理解画面是件难事,她的参考系到目前为止受制于她的其他感官。她看见的东西像一种回声。在回声内部有另一种声音。上方有明亮耀眼的白色,周围是一种静默的白色,在这种白色中有东西—是人?—在移动。母亲问:“能看见我吗,汉娜?”
她看见了一些东西,但这是她的母亲吗?肯定是。然而,一切都杂糅在一块,她无法用形状伪造出颜色,无法用距离伪造出形状,也无法用质地伪造出距离,每种不同的输入信息都暂时让她大脑几欲爆裂,令她想大叫:“无法计算,无法计算!”仿佛有人把一根香蕉放到她的鼻子底下,一条鲨鱼放在她面前,在她耳朵里放爵士乐,往她的脑袋里塞一把扫帚,然后说“多么美丽的日落”。
“我不知道,”她说,“我说不准什么才是真实的。”
莱拉盯着电脑黑屏中自己的映象。在背后荧光灯照亮的新闻编辑室衬托下,她的映象仿佛黑色的剪影。她的脸好像一块椭圆形的污迹,两个空洞是眼睛,一道口子是嘴巴。她似乎在照一面附着鬼魂的镜子。她提起话筒贴到耳边,拨打了市议员罗伯特·达姆的号码。铃声响了起来。她的水笔悬停在一本黄色标准拍纸簿上方。她一度发现坐在办公桌前就不可能聚精会神。《俄勒冈人报》有四十个小格子间,它们的周围是玻璃墙的会议室和编辑办公室,莱拉就在其中一个小格子间里。过去五年里,她一直报道波特兰都会区的新闻。现在她已经学会集中精神,压制注意力,让复印机的嗡嗡声、打印机和传真机的短促尖音、手机和固定电话的铃声、电视里的刺耳响声、她周围的叫喊声统统变成白噪声,正像她已经学会忍受附着在墙上的霉菌的气味、休息区里烘焙过头的黑咖啡的味道。
她从未听到过地下城股份有限公司这个名字。市政府说,就是这家公司买下了芸香公寓,一栋位于珍珠区的四层楼石砌建筑。公寓很久以前就被宣布为危楼,用铁链围了起来。芸香公寓是她在《俄勒冈人报》上刊登的第一批重磅报道之一。专题报道是关于杰里米·图斯克去世十年的,当时她还是个自由记者,此后她就成了《俄勒冈人报》雇用的记者,图斯克也成了著名的连环杀手。将他的姓名输入到谷歌搜索引擎里,一个冗长的搜索结果列表会出现在屏幕上,包括泄密的犯罪现场照片和神秘学爱好者的阴谋理论。在洛杉矶的死亡博物馆里有他的展览,起码有两部直接发行影碟的恐怖电影引用他为灵感来源。
莱拉如今三十岁,写报道时二十四岁,当时那里野草丛生。公寓楼有三十个单位,窗户破裂,楼顶上长着一棵虬曲多节的树。在文章里,莱拉形容公寓楼里被阴影渗透的过道是“黑暗得能够触知”。她形容仍然被警示胶带封锁住的图斯克的双卧公寓“像坟冢一样”。她引用了一位侦探的话,“由我来决定的话,我会烧毁这个地方,然后再竖起一圈带刺的铁丝围栏,让每个人都无法进入。这是块受到诅咒的土地”。
市议员的秘书接了电话,并将电话转给了议员。“莱拉·福尔肯?”议员说,她说了声“是的”,仿佛他才是打搅她的人。议员带着哼哼唧唧的鼻音询问今天下午他能为她做什么。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芸香公寓的事?”
“芸香—你是说那栋被卖掉的地产?这有什么要紧呢?”
“当然很要紧。你明知道它关系重大。”
“你可以再写一篇报道,讲那名敬奉恶魔的精神变态将人剁成一块块,用人皮做窗帘?也许我不想让你挖掘出那些糟糕的回忆。对这座城市没好处。”
“有好处,有好处。那就是我想写的报道。新的一章。波特兰在前进。”
“你写篇报道,将所有残忍的细节都重新翻上来,人们会不安的。”
“不,你别犯蠢了。你是错的。我这是变相在宣传。新建筑、新城市、新时代。我会写代表快乐的青鸟、城市充满了希望、人们在幸福地生活等废话的。”
市议员的叹息声在她的耳朵听来像一阵风。他们又交谈了五分钟。原来的主人未及时缴税,那块地产被没收,现归市政府所有。莱拉上一回听说市政府会将那片地改造成绿地,美化景观,种上树木、灌木,铺上草地,安放长椅。她上回听市议员亲口说,因为公寓楼里发生过的事情,开发这块地用于居住或商贸用途不“适当”。
现在,波特兰市把这块地卖给了地下城股份有限公司,售价没有披露。市议员说,是个丰厚的价格,他们在如今的拮据时期无法拒绝。“这会是一次很好的经济刺激。我们需要良好的经济刺激。”
“施工已经在进行中了吗?我会在大约多少个星期以后听到这消息?这些人是谁?他们将要怎么处置那块地?”
罗伯特不知道。是和互联网有关的玩意儿。莱拉向他询问联络资料,因为她想去找地下城公司,他说她得自个儿去查明白。通话的时间里,她的水笔在纸上画着,潦草地记着笔记。
“你该知道,你应该更多地微笑。”罗伯特说。莱拉说:“你怎么知道我没在微笑?”罗伯特说:“你从不微笑。微笑也许能帮上你—我就是这么说说而已。职业性的笑容。个人的笑容。找个时间试一试。”
她用水笔在纸页上用力写下一个句号,几乎将纸面撕裂,接着说了句“你没有帮上忙”就挂了电话。她将水笔塞进嘴里咬起来。塑料笔杆早已被牙齿咬得伤痕累累。几十本黄色标准拍纸簿放在周围,页面皱皱巴巴,沾了咖啡渍,点缀着她的笔迹,大部分是加密的速记符号,除她以外的任何人都看不懂。堆得歪歪斜斜的拍纸簿旁放着空咖啡杯、薯片袋、揉成一团团的玻璃纸,玻璃纸上还有玛芬面包的碎屑。格子间的海绵墙上有她以前钉的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她独自站在马尔特诺马瀑布前面。墙上还挂了一本黑色电影主题的月历,每一个方格里都黑乎乎的,写着关于会议和截稿期限的提醒。
她的肤色很白。波特兰的其他所有人也是这样,但她尤其肤色白皙,雀斑特别多,这让她的黑眼袋更加明显。她将一头红色头发扎成辫子,可以称之为教会风格或祖母风格,但她自认为是经典风格。男人,通常是酒吧里喝下太多酒而头脑糊涂的男人,将她的脸叫成什么的都有,从小精灵脸到锥子脸,再到幼鹿脸。她没有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位将舌头伸进她的嘴里,尽管他们想那么做。她已经忘记上一杯咖啡放在哪里—那是她一天之内可能喝下的二十分之一。她接连吐出两杯冷咖啡的渣滓后,才找到那杯已经变得温热的咖啡。
她将椅子向后推,站起身,倾身到格子间外面,叫都会区新闻部的实习生做资料挖掘。这是一个满脸粉刺、名叫乔什的小伙子,在波特兰州立大学念传播新闻学专业。“地下城股份有限公司。你能查到的所有相关资料都交给我。”
“有没有听说过谷歌?”实习生说,他的声音依然有点嘶哑的青春期嗓音的感觉。
他知道她讨厌电脑。人人都知道,没人会对此闭口不言。他们都认为这是全球史上最好笑的事。他们称她是反对自动化的“勒德分子”,经常问她有没有用最新软件更新她的石板。“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实习生就应该这么做。”
“行。”
一分钟后,他的显示器上出现了那家公司的网址。上面写着:“网站正在建设。”
“就是这个,”她说,“网站正在建设。没有别的东西了?”
“就这些。没有电话,没有电邮。我也搜索了域名,想看看是谁在为网址付钱,但不管是谁在付钱,他们都额外付费,买来了匿名。”
“他们为什么会那么做?”她问。
“因为他们有戒心?”
“你也帮不上忙。”
她打电话给市政府,让负责档案的办事员行个方便。她答应给他买一顿午餐,只要他查找出芸香公寓的档案,给她弄来买方地下城股份有限公司的联络资料。她用肩膀顶住话筒,就这么等待着,直到办事员飞快地念出一个电邮地址和一个带区域码的电话号码。她没有认出那个区域码是哪儿的。“没有账单地址?”她问道。他说:“没有。是通过一个匿名第三方托管账户支付的。”
“这些混蛋是在玩什么?”她问。办事员说:“请再说一遍?”
“没什么。谢谢啦。”她冲着早已经有一半放回到支架上的话筒喊道。接下来,她又去滋扰了乔什一番,让他寻找有关电邮地址Undertown@ hushmail.com和电话号码的信息。乔什看了眼纸条,说他办不到。
“办不到?办不到?这办不到是什么鬼?”
“Hushmail是一种加密服务,假如你很看重隐私,大概会使用一种叫‘洋葱路由器的网络,它会将所有流量通过多个服务器进行弹跳,这样他人不可能弄清你是谁,你从哪里发出信息。”
“等等—什么?请通俗易懂地说。”
乔什说:“翻译给女穴居人听:它是秘密的电子邮箱。”
“为什么你会想用秘密的电子邮箱?”
“因为你有秘密吧?”
“好吧,”她说,“那么查下电话号码。”
“我办不到。”
“又来了,”她说,“这句办不到,我不喜欢。”
他键入了电话号码的区域码473。“这是假的。骗徒们用得最多的区域码。这不是个真实地址。这串区域码指向虚无之地。大概用的是安全手机Blackphone。要不然,他们就是在用加密软件。”
“你怎么懂这些东西?”
乔什举起双臂,又让手臂坠下,“我不知道。我和电脑怪咖交朋友。我不是美国内战时出生的老家伙。諸如此类的原因吧。”
“你的那些电脑怪咖朋友是谁?”
“好吧,其实只有一位。是我的一位黑客好哥们。他对这类玩意儿钻研得很深。”
她告诉乔什,他可以走了,但不要离开得太远。她也许需要他帮忙。她的手在电话上搁了一会儿才提起话筒,听到拨号音后,拨打起电话。
这是第一次有人接起电话时没有说“哈啰”,也没有说“我能如何帮你?”。“我在和谁通话?”——这是电话线另一头的男子说的话。他用因为口音而变调的男中音说话,听上去像嘴巴里塞满了玻璃。她猜测是东欧人,可她都知道些啥呢?她是名记者。她在哪方面都不是专家,因为她对所有东西都了解一点。
她极少有词穷而答不上话的时候,但是这个嗓音有些特别。它低沉,几乎像是来自异世的音域,让她不安。她咔嗒咔嗒揿了几下笔之后,才将她的姓名和职位告诉男子,并询问他是否愿意拨冗几分钟,与她聊聊地下城公司,又说明她正在写一篇和波特兰的都市复兴区—珍珠区有关的文章。
男子呼出一口气,随后是一声挂上电话的咔嗒声,紧接着响起了拨号音,像警报声一样充斥于莱拉的耳朵。
她挂上电话,又拨打了一次。铃声持续了两分钟,始终没有转接到语音信箱。她试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她的耳朵因为话筒一直紧贴着而变得热乎乎的。
她从挺高的地方将话筒丢到支架上,“咚”的一声让她周围格子间里的一些人站了起来。她朝那些人竖起中指,他们就坐下了。她又继续揿了几下笔,将笔塞进口袋,抓起提包,饮尽咖啡,朝门口走去。
格子间的布局像灰色蜂房,她行走在其间的通道里。在她走过时,电脑屏幕闪烁着。她看见一名艺术新闻记者将身体扭成瑜伽的伸展姿势,一名体育专栏记者在同时看两个电视频道。许多办公桌旁都是空空荡荡的,只有些纸团和坏键盘。报社每年都失去越来越多的广告,越来越多的订户,职员人数每年都在缩减,于是一个人得干原先六个人的活。
她用眼角的余光看见了他—她的编辑布兰登。其他所有人都穿着牛仔裤和摇粒绒衣服,他每天来办公室时却穿着牛津纺细条纹衬衫,脖子上系着领带。“你要去哪里,莱拉?”
“出去。”
她沿着长长的一排档案柜往前疾走。一名体育新闻部的职员抱着一摞高高的热唇比萨店的比萨盒出现在拐弯处,她紧贴着档案柜,穿过一团热乎的辣肠香气,从他身旁闪身通过。
布兰登因为那名职员的关系而放慢了脚步,但在她抵达门厅等电梯之前追了上来,“你在追踪什么新闻?”
“一则报道。”
“是为明天准备的?”
“肯定不是,但它可能成为热门新闻。”
“是关于什么?”
“不能说。还太早了。分享出去会有坏运气。”
“我还缺周日的新闻。”
“秋季农夫集市和威拉米特河十公里长跑。你会得到稿子的。”
“最好像你说的那样。”
他会拿到稿子的,但是会在截稿前一刻拿到。她所有的事都进度滞后。她总是进度滞后,总是在追赶截稿期限,追上一个截稿期限后,又立刻换成追赶另一个截稿期限。她很快就要浪费更多时间在家人身上了—明天和甥女汉娜吃午餐,以庆祝汉娜今天安装了一种视网膜假体。莱拉盼望事情能成功。当然是对甥女而言,但她也盼望她的报道能成功。
她可以用许多种方式来推出这篇报道—假如她从个人关系着手,就是充满人情趣味的新闻;如果她从俄勒冈健康与科学大学的创新着手,就是都会区新闻;假如她去写生物科技的迅猛发展,那就是科技新闻。无论从哪个方面着手,这篇报道都有继续深挖下去的潜力,有上头版的可能,是那种可能被报业辛迪加选中的特稿。
她的姐姐谢丽尔总是对她的这种想法嗤之以鼻。“你就不能有个不发表的想法吗?”她说,“你有没有感觉自己像兀鹫?”不。是的。也许吧。管他呢。她姐姐永远不会理解。她们天生就不一样。当个写作者就意味着这样的思考模式:所有的东西都是写作材料。你无时无刻不处于关注状态。不值得学习和加工处理成报道题材的东西是不存在的。有人感觉被利用了,感情受到了伤害,那真糟糕。可这一行就是这样。
到了电梯那儿,她揿下“下”的按钮,看着数字—红色的点状数字,宛如满是针眼的皮肤—咔嗒咔嗒地跳跃到四楼。布兰登因为追赶她而气喘吁吁,用鼻子大力吸气。她不想看他,尽管他站得如此之近,她能闻到他的气味,那是他的标准气味,由巴尔巴索牌须后水和印度奶茶的气味构成。她厌恶他那张脸,不明显的下巴,眉毛一直集聚在鼻子上端,前额高高隆起,发际线后退。她憎恶他的各种改动,憎恶他反复核查她的信源、删减掉她稿子里所有优美又饱满的描写。电梯发出“叮”的一声,内外两扇门开启,她穿过门走了进去,同时还揿下了“大厅”和“关门”的按钮。
“做下俄勒冈圣公中学唱诗班的追踪报道怎样?写他们在卡内基音乐厅和其他私立高中的合唱队一起演唱的经历?”
“那不值得追踪报道。”
电梯门开始要合上,他伸出一只手挡住门,“我受到来自上头的压力。读者调查表明,大众想要更多让他们感觉良好的报道。”
“我进入新闻界不是为了让胡说八道的蠢蛋感觉良好。”
“那么也许你应该离开,莱拉,应聘一个杂志社的职员岗位。”
她再次揿下按钮,“这得等到我实现目标,让你受挫得心脏病发作。”
电梯门开始关上,布兰登再次伸手挡住门,“哦,还有万圣夜游行。你在写那篇吗?”
她举起手,做出重重拍下的手势,“在写,我想。”
“还有风暴的事—你知不知道一场风暴在朝着我们—”
他的言语被合拢的电梯门突然截断。电梯接着往下降。
她开一辆老旧的沃尔沃旅行车,车子过去归她的父母所有。她从不锁车门。车上的收音机在数年前遭窃,现在这个黑色矩形凹槽里悬荡着几条连接线。如今车上除了口香糖包装纸和咖啡杯,没有什么东西好偷。她拆掉了后座,为她的狗腾出地方。那是一条名叫海明威的德国牧羊犬,车里到处散落着它的毛。拧了好几下,才发动了汽车。她听见提包里的手机嗡嗡地鸣响,但没有费神去接电话,因为她知道这很可能是布兰登在进一步纠缠她。她没有智能手机。不管五年前天堂无线公司的销售代表给她免费提供过什么产品,她还是只用她的朋友们所称的“燧石电话”。它看上去有点像一颗伤痕累累的子弹,键盘上的数字因磨损而模糊不清。在她通话时,其他声音像幽灵一样时而出现时而消失,这是因为某种回音失真或者一根有故障的天线劫持了其他电话信号。
她不发短信。她不用脸书,不用推特,也不用图享或其他毫无意义的软件,那些为数众多的线上漩涡似乎只会鼓励用户吹嘘夸耀和出言不逊。她不关心你的疯猫、你的丑宝宝、你的墨西哥坎昆休假、你的埃塞俄比亚餐食、你对政坛的怒火、各种微不足道的抱怨和作为竞争受害者的情绪。她不希望社交媒体侵犯她的隐私,也不希望广告商用定制的广告骚扰她。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噪声,太少安静。每个人都应该闭上臭嘴,回去工作。
《俄勒冈人报》给她分配了一个电邮地址,但她讨厌用电邮,更中意打电话或写信。她喜欢那些摸得着的实在之物。那也许是她成为记者的一个原因:她记得每天早上父亲在厨房餐桌旁阅读报纸,直到他的咖啡变凉,手指肚儿因为油墨而变黑。去年圣诞时,她的姐姐谢丽尔给她买了一台电子阅读器,莱拉用指尖捧着那玩意儿,仿佛那是一件在冰箱最里面发现的腐烂解体的东西。她将阅读器退货,用那笔钱在REI户外用品连锁店里买了一把戈博牌腰带刀、一个摇粒绒头带和一双智慧羊毛牌袜子。
此刻,她开车驶往珍珠区。在过去的十五年里,这片半工业区已经在慢慢地重新开发。有些无家可归的人手扶购物车,懒散地坐在路边长椅上,对同伴小声咕哝。这儿有庇护所,有命理师,有施膳处,有文身店。但是在破裂的窗户和木板条封住的门口旁边,就是Loft式住宅、戏院、秘鲁菜餐厅、法式面包房、酒吧和咖啡馆。这儿有如此多的咖啡馆,仿佛城市被施了某种嗜睡症的魔咒。由大理石、米色砖和红砖建造成的老建筑被玻璃墙面、拔地而起的新建筑打破了统一性。每个街角几乎都有青铜材质的本森饮水喷泉汩汩作响,于是,尽管天气炎热,听起来却仿佛在下雨。
一名男子站在运送瓶装牛奶用的塑料周转箱上。他朝着天空举起两条手臂,高谈阔论起天谴、地狱中的折磨和世界末日。这位是“肿块人”。这么叫他,是因为他身上每块皮肤都布满了疣。她早已注意到,就连他的舌尖上都有一块灰色的斑块。他穿着好几层黑衣服,运动衫、牛仔裤和夹克衫都曾经被剪开撕裂又重新缝合起来,看起来像一件破烂又复杂的斗篷。乌鸦陪伴着他。此刻一只乌鸦栖息在他的肩上,另外两只乌鸦停在附近的窗台上。她有次看见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身旁围了起码二十只乌鸦。它们是他的眼睛,他说。他就像向风中掷出孢子一样获知市里的新闻。她不止一次地用过肿块人作为信源。有時候,街上的人比其余的人更早地知道一些事。
湿乎乎的人行道上、建筑物以及头顶的云团都是深灰色,这是波特兰灰色,是定义这座城市的颜色。太阳企图恃强突破,但无法将战绩扩张到一块白斑之外。现在刚到下午,中午匆匆逝去,仅有几个人出现在街上。一名穿着低腰牛仔裤、脚踩齐膝高皮靴的女人在遛一条小型犬。两名中性打扮的嬉皮士—一人是蓝色头发,另一人是深红色头发,两人都穿着紧身牛仔裤,挂着鼻环—倾身靠向对方,准备接吻。她发现了一名无家可归的少年。无论他们穿什么衣服,你总是能通过他们脏兮兮的背包认出他们来。她还看到一名穿着黑色摇粒绒衣服的男子正冲着蓝牙耳机兴奋地讲话。一辆巴士车咣当地驶过雨水坑。鸽子突然从一棵掉光叶子的枫树中飞散出来。她前往的是珍珠区北端,位于弗里蒙特大桥和百老汇大桥之间。她在距离芸香公寓一个街区远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停车位。她从沃尔沃汽车里出来之前,先拿出一瓶阿得拉药片,旋开瓶盖。她摇出一粒药丸,犹豫片刻后又摇出一粒。她将药丸丢进杯架,用药瓶瓶底碾碎。她在车厢地板上摸到一只空汽水杯,从杯子里抽出吸管,将吸管咬掉半截,再用它去鼻吸药粉。她的眼睛变得水汪汪,还打起了喷嚏。直接吞下药丸当然会更容易,但她喜欢吸入药粉后获得的大脑燃烧的震撼感觉。她踢开车门,在侧面的后视镜里看了看自己,在出发前擦了擦鼻子。她随身带上了包。那是一只大容量帆布包,尺寸像小型行李箱。她开玩笑说,她可以从包里拽出灯、弹跳杆、五个侏儒和蹦床,就像发狂的玛丽·泡平斯(1964年电影《欢乐满人间》的女主角。—译注)。由于肩负的帆布包重量,她养成了身体倾向左侧的习惯。她在包里面翻寻,确认她已经带上所需的物品:笔、笔记本、照相机。
她能听见一列轻轨喀咔喀咔地驶过附近的街道,她能闻到威拉米特河散发出的河苔异味,她还能抬头看见前方一块空缺出的空间,芸香公寓昔日就矗立在那儿。她放慢了脚步。她穿着一双硬质鞋底的基恩牌徒步鞋,踩在人行道上发出橐橐声,使她意识到这条街有多么安静。她以前几次到访这个地方时注意到了相同的情况,这里安静得仿佛被丧服包裹了一样。但现在这儿是建筑工地,本该充斥着持续不断的锤击声、托板下降的隆隆声,以及挖掘机和推土机的轰隆声。
一只乌鸦叫起来。她往上望,看见五只乌鸦栖息在电话线上看着她,在灰色天空的映衬下,像一页旧乐谱上的音符。她向乌鸦招招手,寻思它们是否会传递消息给肿块人。
现在她站在一堵临时墙前面,墙是用一张张高高的胶合板搭成的,包围住这块一英亩大小的场地。现场有一只大垃圾箱、两辆皮卡车和一辆拖车。她竖起耳朵注意听,隐约听见一开始听上去像耳语的声音。或者是轻柔的呼吸声。她又听了一会儿,声音变得清楚了,那更像是挖掘的响声。是铲子发出的叮当声,是泥土装入手推车时沉重的扑通声。
在她写那篇关于芸香公寓及其著名房客杰里米·图斯克的报道时,她找来了一些愿意交谈的老邻居。他们说,早在留意到气味之前,他们就注意到了声响。后来才知道那些响声是锯子在锯骨头,是切肉刀在切关节。有人猜测杰里米是个喜欢制作物件的木工。警察踢倒他住所的房门,发现了四只盛满氢氟酸的塑料储物箱,里面浸着四具尸体,正在慢慢溶解中。更多尸体存放在电冰箱和冰柜中。书架上摆放着十个仿佛在咧嘴笑的骷髅头。一张边桌上有一个灯罩发着光,一件夹克衫挂在衣柜里,窗户处挂着窗帘—所有这些都是用鞣制的人皮缝制的。地板、墙壁和天花板上用粉笔和颜料画着图案。黑色和红色的蜡烛烧得只剩下根部。宝石、鸡蛋、鹿角、匕首。一个架子上放着一个乌鸦面具、一个鹿面具和一个狼面具。他赋予杀戮以仪式感,他以一种更加黑暗的频率进行交流。
莱拉沿着围栏往前走,经过被雨水弄脏的海报和乱七八糟的黑白涂鸦。有人已经在大门上用喷漆画了一个看起来像手的图案,是一只红色的右手,掌心里冒出一些尖牙。一把挂锁松松垮垮地挂在门扣上。她慢慢推门—像她很久以前打开杰里米公寓内的冰箱时一样缓慢,一样小心翼翼。门嘎吱嘎吱响起来。那时冰箱仍然在房间里,好像在等待某人为它插上插头,往冰箱里装上一加仑牛奶和一袋红苹果。冰箱内部释放出一种极度腐烂的臭味,因为将臭味吸入体内,她好几天都感觉自己也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在建筑工地里面,她发现了一个像是砍凿出来的土坑,有好几层楼那么深。坑壁被切削得很平坦,露出混凝土、石块、沙砾和黏土,看上去宛如心脏的紧实的红色肌肉。在土坑的底部,因为阴影而昏暗的地方,十几个男人靠着铁铲,或是拿着手铲和刷帚蹲在地上。他们在挖掘,在发掘,在多个高度不一的土墩旁忙活。是一次考古发掘。这种事常常发生。建筑施工开始后,一名工人发现一个碎裂的陶罐、种子贮藏处或者标枪,然后一队俄勒冈大学学者从尤金驱车赶来进行考古发掘。
每个土墩都有白色、黄色和棕色的东西在闪耀,仿佛涂过虫胶漆。就在这时她认出那些是骨头。七零八落的骨头从泥土中冒出来,各种肋骨、股骨和颅骨散落着,像一个个未解难题。她注视着的是一处坟场,现在透过照相机的镜头看着这一幕。她早已从包里取出相机,翻开镜头盖,甚至想也没有想就对好焦距。这套流程根深蒂固于她体内,是她的肌肉记忆的一部分,她始终需要记录下让她感兴趣的东西。
尽管坑底很昏暗,但她还是关上了闪光灯。她不想被别人注意到。还不到时候。相机咔嚓咔嚓响着,她拍下一张又一张照片,但那些男子中没有一人转身看她,全都全神贯注于他们手中的活计。
其中一人是个小个子,看上去几乎像个孩子,只是他有一张老男人的脸,他在土墩坟冢之间走来走去。他长得羸弱,与其他身材壮实的男子截然不同。她想他是这群人的監工。他的脑袋像婴儿一样光秃秃的,仅有的一点儿头发像一绺绒毛,绕着耳朵跳动。他对一名工人说了些话,是一种她识别不出的语言,那些话因为辅音而音调尖锐。是一些责备的话。工人递出手铲,迈步离开土墩。
小个子男子向前倾身,吹走了一些尘土,以外科手术的精准度取出一个像是骷髅头的东西,也许是人类的头颅,尽管它看起来太长了。他举起骷髅头让所有人看,一些泥土从凹陷处掉落下来。接着,他将骷髅头拿到一张桌子上,那张桌子就是一张胶合板摆放在锯木架上。骷髅头放到桌面上,组成了一副骸骨。
她曾经为了报道去过两处考古挖掘现场。一次是去为期一周的俄勒冈科学与工业博物馆考古营,那次挖掘围绕着“刘易斯与克拉克远征”的主题,发掘了科拉特索普堡的一部分。还有一个俄勒冈大学的暑假班,发掘了圣诞谷的一处派尤特族村庄。在这两次考古中,现场都用绳子分隔成网格。考古学家要求很精确,要掌握所发现的每一块黑曜岩片、碎骨头和纤维质便鞋在网格内的准确位置。她原本期望会看到印第安纳·琼斯电影里的场景,但实际感觉更像是三维拼图游戏被缓慢打乱的过程。
这儿不是这种情况。没有网格。没有地图。没有筛网。甚至没有一名梳着马尾辫、穿着工装短裤的研究生拿着一只纳尔金牌水瓶喝水,瓶子上还会贴满国家公园的贴纸。这儿只有麻烦,她对此感到很确信。
无论地下城公司是些什么人,无论他们在建造什么,他们都不希望他们的项目因为这一发现而停工。于是,他们竖立起高墙围住工地,一定是为了偷偷处理掉这个麻烦。这些实际的高墙与他们的数字高墙的隐秘性相配。
她又拍下好几张照片,心想要是带了长焦镜头该多好。她希望能靠得更近些。土坑角落里有个地下出入口。这个黑漆漆的洞口外面是砖砌的门口。也许是一个贯穿波特兰地下隧道系统的入口。她一直没有注意到,直到一个黑胡子的男子从洞口走出来,叫唤其他人。他们停下手上的活计,男子又朝他们挥挥手,他们依次放下工具,跟着男子进洞。
一块摇摇晃晃的坡道板从建筑工地的最上方通往坑底。莱拉没有丝毫的犹豫,噔噔地走下坡道。她努力保持脚步的轻盈,然而坡道板松松垮垮地搭在脚手架上,木板在她脚下发出声响。到了坑底后,空气更加冷冽。空气中有股霉味,几乎算是硫的臭味。整个世界的聒噪彻底消失,除了头顶上方某处一架喷气式飞机隐约的咆哮声。
她首先走向桌子。桌子上有一块块泥土以及棕黄色骨头。她拍下一张照片,伸手去拿骷髅头。现在能清晰地看到它的畸形—太长太细,几乎有突出的口鼻部。她想一只狒狒或疣猪皮肤之下的骨骼也许看上去就是这样。它的牙齿和她的手指一样长。骨骼上有些纹路,有时候笔直,有时候弯曲,有时候组成了一个像是五边形的图案。这令她联想到撕下树皮之后被甲虫咬过的木头。
她还没有看见小个子男人就听见了他的声音。“不许,”他扯着嗓门,用刺耳的声音叫道,“不许擅入!”他因为气愤而脸庞紧绷。他站在地道的出入口,重重的阴影围拢在他周围。她早已在倒退,当男子回过头来喊叫时,她早已经退回到坡道板上。她没有识别出男子说的语言—可不可能是拉丁语,用于罗马天主教会的一种仪式?但是当其他男子大步奔上石头阶梯时,话语中的意思已一目了然。
她多次靠着口才和抗争从险境中脱身。她曾经受到刀子、枪口的威胁。她曾经卧底潜入一个海洛因毒窝。那是一间布满涂鸦的房间,摆放了两张脏兮兮的床垫和一台熔岩灯。突然一名瘾君子开始乱摸她,手停留在她用于偷拍的摄像机的电池组上。他问那是什么,她說“胰岛素泵,我有糖尿病”,接着主动提议在他注射时,帮他扎紧胳膊。
有时候你靠口才说服别人,有时候你抗争反击,有时候你就逃跑。她此刻就在奔跑逃命,脚步重重地奔上坡道。在距离地面有十英尺的地方,坡道突然急转弯,通向第二层。她在这儿脚步打滑,勉强停了下来。
在底下,小个子男子用另一种语言连珠炮一样地说着话,像挥刀一样挥手,朝着她的方向切割空气。男人们从地道里蜂拥而出,朝她冲来,有几个手里攥着手铲,仿佛它们是刀子一样。
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她手里仍然拿着骷髅头。她将骷髅头放在坡道平台上,旋下一根固定用的夹钳,推起底下的那块坡道板。它有一半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她使劲踢坡道板—一脚,两脚—它失去了支撑,跌落到地上,发出“轰”的一声,尘土飞扬,一团沙砾扑向接近的男子们。
她俯身捡起骷髅头,手指勾住一边的眼窝,考虑将它也扔下去。只要能阻止他们的追赶,什么手段都行。她的手突然停下。她手头有照片,但这个骷髅头是件确凿的证据。是个实实在在、能够给警方和大学教授看的东西。她把东西塞进包里,疾速跑完余下的路程。相机碰撞到她的胸部。她的双眼因为风或神经的关系流泪,视野变得模糊,蒙眬地看见那些工人笨手笨脚地处理着掉落的坡道板,那个黑胡子男人朝着她的方向吱吱嘎嘎竖起一架伸缩梯。
切斯顿的公寓位于洛夫乔伊大街,在珍珠区的边沿,它俯视着其他公寓和办公楼,这些建筑物的墙壁都有众多的窗户。切斯顿住在顶楼,也就是他这栋楼的第十层。他有一台望远镜,是一台装在三脚架上的星特朗牌天体大师系列望远镜,在他不工作的时候,他会用望远镜观看远处。
他此刻看着一个女人。她脚步溜滑地绕过街角,沿着人行道全速奔跑。随着她的每一步,一条红色的辫子剧烈地来回摆动。她手里攥着一只硕大的帆布包。跑到一个街区以外,她一把拉开她的汽车车门,消失在车内。那是一辆有年头的沃尔沃汽车,车上还沾着鸟粪。几秒钟后,这辆旅行车嘎吱入挡,突然驶入街道,挡了一辆运货卡车的前路,迫使卡车鸣响喇叭。她加速驶离,车后拖着一团黑色废气。
切斯顿将望远镜转回到街角,也就是女子一开始出现的地方。一名男子—很快又有另外三名男子和他会合—站在那儿,喘着粗气。望远镜令他们近得仿佛就在眼前,能看见他们的眼白。他们看着女子驾车逃离,接着彼此说了些话后,才按照原路返回。
此刻仅仅是下午4点,但如今是10月份,黑暗已经到来。切斯顿更喜欢黑暗。这也是他喜爱波特兰的原因之一,这儿一年有170天会下雨,灰色天空的日子还常常超过170天。日光会灼伤他的眼睛,让他的前额感到偏头痛。有时候,他在角落里亮着一盏四十瓦的电灯,但在其他时候他办公室只有电脑发出的仿佛来自水下世界的蓝色亮光。他俯身在办公桌后面,凝视着一排排显示屏时,戴着墨镜。
他的公寓里也保持黑暗,这样别人就看不见他,但他能看见他们—透过他的望远镜。人们大多数时候都坐着。他们坐着吃奇波雷墨西哥烧烤餐厅的卷饼。他们坐着阅读名人八卦杂志。他们坐着看网飞的流媒体节目。他们坐着查看是否有什么人喜欢他们在脸书上贴出的狗屁玩意儿。但是,时不时地有一些可怕或者奇妙的事情发生。他见到过人们争吵—夫妻摔门、疯狂地比手势、朝着彼此扔书,也见到过人们的和好如初—在床上,在沙发上,在桌子上,有次就那么紧靠着窗户做爱,透过雾气能看见他们粉红色的肉体。
他们都有各自的秘密,那正是他在搜寻的东西,各种秘密。他的望远镜扫视着各栋楼宇—像透出光亮的蜂窝—徘徊在一个地方,再转向下一个地方,所有公寓外观都是一样,尽管公寓内的身躯在转动和改变外形。偷窥给予他极大的满足感,让他感觉强大。他知道一些他不应该知道的事情,那些人们希望一直隐瞒下去的事情:妻子吃了一颗掉在地板上的葡萄;丈夫起劲地抠鼻子,浏览色情网站,有时拔出一把刀贴近手腕,低头看了漫长的一分多钟,再将刀插回刀座。这些东西吸引了他。他怎么能不看呢?
当他坐在办公桌后面时,他感觉到相似的活力。他出租七台刀片服务器,为其他用户托管他们的网站。在某种意义上,他是地主。他拥有的是数字时代的不动产。他将服务器租借给其他人,让他们按照意愿来使用。服务器就布置在他办公桌旁边的一个金属底架上,连接着好几台路由器,将数据四处传输,连通至互联网。服务器的灯在闪烁,里面的部件发出滴答声和砰砰声,风扇和散热片嗡嗡响,热气搅动着空气。他的空调温度一年四季都设定在凉快的摄氏15.5度,他想用这种办法来对抗热量。他耗用了大量电力。他想象自己的公寓是条张大嘴的下水道,白色的能量一直打着旋儿,从中流下去,正因为这样,他才如此喜爱这套双卧住宅,因为水电燃气费都包含在房租里。
他的大多数收入都来自地下城股份有限公司,他们用比特币来支付。一年多前,屏幕上出现了一位名叫克娄文的用户发来的即时消息,要求私聊。他接受了。他并不知道什么事会等着他,也许是要求找一些文件,也许是要聊些荤段子。当被问起他是否有兴趣为地下城公司工作时,他接受了那份工作。那时他是里德学院的大二学生,处于学业观察期,那段时间他不洗澡,不剃须,也不怎么睡觉,所有时间都花在编程、服用阿得拉药片、吃奥利奥饼干和喝下“5小时能量”饮料(这种能量饮料装在像大号子弹的塑料瓶里)上。当他在教师评议会上承认他通过学院的以太局域网散播盗版电影和音乐作品之后,就不去上课了。他估摸着校方将他踢出学校是早晚的事。
但校方永远没有机会了。他自行退学,经营起自己的生意,一门合法的生意,这种生意令他买得起全世界最好的鞋子、最好的设备、最好的公寓和各式泰国外卖。像他的左邻右舍一样,他也有秘密。他有两台服务器以合法体面的主机身份运作,使他的巨大流量在网络服务供应商眼中合乎常理,另有五台服务器属于暗网世界。他在世纪互联公司内有个买通了的熟人,他会定期悄悄抹掉那些服务器的日志记录。
到目前为止,地下城公司很满意他的服务。克娄文有时打电话来—总是用Blackphone,总是通过斯盖普软件,总是借助洋葱路由器网络来避免留下踪迹。他的嗓音低沉又刺耳,带着神秘的口音。不知怎的,他听到这种嗓音感到难受,仿佛它正在刺入他的身体。对方向切斯顿许诺会有更多工作、更大的责任。他无法想象这可能牵涉到什么,但他早已告诉过克娄文,他准备好接受任何工作,任何时候都行。克娄文不止一次提到过“零日”这个词。他们在为零日做准备,据推测,零日是某种发布日。切斯顿没有问过。他早已发现,最好简单地按照吩咐办事。
数千段人生流经他的刀片服务器,他感觉被这些人生充满能量,仿佛他的头脑是一块电路板,他的血管犹如线缆,电流和信息在里面传输。作为他们的托管方,他有时喜欢在三台显示器中的任何一台上偷看那些人生。他知道他不应该看,他知道那样的话,他可能感觉更安全、更高尚,但他按捺不住。他一直将办公桌布置成L形,三台高清液晶显示器挂在办公桌上方。他用的是一个自行组装的工作站,众多配件大多购置于新蛋网,运行Linux系统。超微半导体公司的4.0吉赫兹八核处理器装在一块千兆字节的主机板上,配上32 GB的内存和一张艾维克的精视显卡,以此来支持显示器。几只机箱都有透视窗,装饰了蓝色LED灯。在另一个房间,也就是他的卧室里,他有一台ZaReason牌的上网本和一台获取了根权限的Nexus 9安卓平板,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黑客应用。他使用这些应用的方式,就像赌场或监狱内的警卫透过鱼眼监控镜头来研究什么类型的麻烦人物可能进入了他的地界。他在那儿见到了大多数人无法想象的东西。
现在仅仅是下午四点半,街道早已经看上去像是阴影中的峡谷。路灯亮了起来,投射下一摊摊光亮。各间公寓亮了起来。他将头发拨到耳朵后面—头发是橘红色的,发型中分—俯身靠近望远镜,扫视他最喜欢的一处地址:马路对面三层楼上,位于楼宇一角的公寓,里面住着一名年轻姑娘。她名叫凯芮·文德利希。他知道这个,是因为他一直跟踪她、研究她,到现在已有几个月。每逢周一、周三和周五早上7点钟,她会在基督教青年会踩动感单车。之后她冲澡换衫,就这么头发仍然湿漉漉地离开那儿,去热刺整脊诊所上班,她在那儿担任接待员和按摩治疗师。当她出来吃午餐(一周至少有一次)时她会选汤和沙拉。她在食品合作社购物。他曾经站得与她近在咫尺,他曾经闻到她的香水味,是用香料调制过的杏桃香气。在家里,她穿瑜伽裤和一件尺寸过大的俄勒冈州立大学运动衫。每晚,她喝一杯仙粉黛桃红葡萄酒,是从冰箱内的一只盒子里倒出来的。她跌坐在沙发上,看真人实境节目。在她的燃氣壁炉上方,挂着一幅特大号的梵高《向日葵》的复制品,那也是他想起她的小部分原因,因为他种的细秆黄色向日葵在另一边上下摆动。
她今天带着一名男子一起回家。上周六,同一名男子上门来接她,开着一辆银色捷达载她离开。切斯顿一直注视着,仿佛一些事将会发生,但什么事都没发生。他们坐在沙发的两头,喝着她的桃红葡萄酒,嘴唇翕动,这么交谈着。
闪电从云团中跃出。雷声低鸣。雨点出现,接着连续敲击着窗户,令这对男女的画面变模糊。他们走向窗户,看着暴雨,男子伸出手臂搂住她的腰,将她拉近。切斯顿攥住了望远镜。他们的画面抖动起来。
闪电再次打下来,这次近了,接下来就更近了。雷声令窗户晃动。他起身离开望远镜,及时地在大停电到来前见到了那一幕:远处的楼宇一栋接着一栋逐渐变黑,不断变黑,犹如一阵黑暗的山体滑坡,朝他翻滚而来。
当断电到达他的公寓楼时,他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空无感。空调罢工了。房内顿时变热。他的电脑和服务器继续发出光亮,现在由后备电池供电,它们只能持续一段时间。地下城公司要求不中断的服务,就目前而言,他们得到了。
他再次俯身靠近望远镜。街道对面的楼宇没有光照,没有回馈任何东西。他不想去考虑那儿可能在发生什么事,他可能遗漏掉那儿的什么秘密。他闭上眼睛,数到一百。电脑和服务器的风扇呜咽起来。他的额头出现了汗珠。
他睁开眼,城市依然一片黑暗,仿佛一条黑色毯子被抛到城市上头,他再次数到一百。闪电在天空中形成了一张网,在他眺望时照亮了市中心。它在最高的两栋大厦的楼顶制造出闪耀的窝巢,两栋高楼分别是富国银行中心和被称为“大粉楼”的美国合众银行塔楼。现在雷鸣不断,时而低吟,时而隆隆,像隔着墙壁听见一些激烈的对话。
闪电打在百老汇大桥上,将它勾勒出蓝色的轮廓。紧接着,仿佛某个火花夺得控制权,爆发成火焰,城市中出现一阵阵光亮。网格状图案的街道像电路板一样变亮。空调重新吭哧吭哧地工作起来,他也随之松了一大口气。
接着,整座城市的电力都恢复了。一次尖峰。附近所有楼宇的电灯都闪烁起来,发出炽热的光芒。几间公寓的电灯烧掉了,转而变黑。一盏路灯爆裂,碎片如雨般闪亮落下。
他能听见这阵突波一路挺进他的电脑系统。突然闪了一下,一台服务器发出嘶嘶声,闪亮了一下后开始冒烟,当他稍后去调查情况时,发现硬盘被弄坏了。
互联网是他的家园。一些人也许称之为幻想世界,因为互联网不是你能嗅闻或品尝的东西,也不是像黑沙那样可以从你指间流过的东西,但它和我们体验过的任何一样东西同样真实。他能逼真地记起他在孩提时的噩梦:一个阴影人站在他的卧室角落里,一群瘦巴巴的熊围拢在一起野餐。这些噩梦远远比他昨天吃的午餐更加逼真,它们和任何东西一样真实。互联网和任何东西一样真实。假如在他的脑海中,他已经和一名女子度过好几个小时—抓着她的胸脯,品尝她的唾液,拽开她内裤上的蕾丝带,两人的身躯因为愉悦而战栗—几个小时累积成几天,又累积成几周,那怎么会不真实?假如他有所感觉,假如他的头脑有足够的内部空间,到了易受影响的程度,能够受到刺激,那么又如何呢?
互联网有暗门,有不可见的牵线,还有秘密通道、秘密小路、秘密代码和秘密语言。它有充满黑暗的地窖、密室和阁楼,聚光灯也无法渗透。你能在互联网中穿越时间,你能穿越高墙。随着你的手指一动,你能让东西出现和消失。你能伤害别人,也能帮助别人。你可以买下其他人。互联网是垃圾填埋场,是藏宝之地。每件物品、每个人、每块地方、每个念头、每个秘密都在那儿存在。在那儿每一种欲望都能获得满足。不像身体,不像外面的世界,互联网是浩渺无限的。
他属于那儿,不是这儿,不是外面雨中的街道。他正跑过街上的一个个水坑,溅着水花,从一块雨篷奔向另一块雨篷,朝着一英里之外的电脑配件商店跑去。他的头发紧贴着头皮,雨水顺着衣领流下来。他戴上夹克衫的兜帽。在街道对面,一盏路灯投射下漏斗状的、雨水冲刷下的光亮。光亮中伫立着一个人影。是一个男人。一个有时在街道拐弯处布道的人—切斯顿这么认为—这个人身上布满疣的肿块。男子好像穿着好几只黑色垃圾袋,袋子撕出几个口子,以便让他的双臂双腿能伸出来,还有一只袋子罩住他的脑袋。风吹着他的身体,令垃圾袋晃动,他的外形轮廓因此变得更加模糊。切斯顿看不见脸,但他能感觉到眼睛,那对眼睛正在跟踪他。
他加快脚步。他打了个哆嗦,双手深深地塞进口袋,每走几步就回头望向身后刚走过的路。他的兜帽遮掩、蚕食了大部分视野,就像只留给他一台潜望镜来看透周围的黑暗。他头三次转身时,穿着垃圾袋的男子仍然待在路灯下面,但当切斯顿再次转身看时,他不见了。切斯顿摘下墨镜,同时咬住镜腿,以便看得更清楚。
他的步子迈得更快了,不仅是因为穿垃圾袋的男子,因为黑暗夜色,因为雨水,更因为地下城公司。现在是星期五晚上,人们在漫长的一周工作之后,回到家中,松掉了领带和皮带。他们有欲望。他们想沉溺其中。他服务器上的流量会翻几倍。他从未和他的任何一位雇主碰过面,但克娄文的声音令他恐惧。那声音听起来像是来自井底。而且他的雇主早已清楚地明确过这件事:服务器应当永远不出故障。他必须保持服务器空间的畅通。如果出了问题,切斯顿会受到追究。
现在距离名叫“极客”的电脑配件商店只有一个街区远。店招上的字母在夜里泛着红光,下面的四面窗户透射出明亮的白光。他厌恶荧光灯。它的颜色就是医院和警察局的颜色。它令他的眼皮跳動,引发头痛。但今晚当他推门进入时,什么都没感觉到,只觉得松了口气。
铃铛声充斥于店铺,缓缓弱下来。到处都是白色。白色灯光,白色的天花板吊顶,白色的瓷砖地面,白色的金属架。白色渗透了他。他赶紧戴上墨镜,镜片上顿时凝结了一层雾气。他再次摘下墨镜,将镜片擦干净。他眯眼看向柜台,那儿空无一人,随即他走进货架之间的过道,那儿也空无一人。他叫了一声“哈啰”,又向后拽掉兜帽。雨水从他身上滴下来,嗒嗒地落在店铺入口的地毯上。收银机旁边的柜台很脏,上面放着激浪饮料瓶、快餐外包装、一团线缆和一块主机板。切斯顿用手摸着一个仍然在散发热量的电烙铁。穿过店铺的中央,就是六条长长的过道。在店铺最后面,三张台子上展示着台式电脑、笔记本电脑和打印机。切斯顿在店铺里沿着横向走着,扫视了各条过道,每条过道两边放满了墨盒、游戏手柄、处理器、显卡、一卷卷线缆和装在泡鼓包装内的闪存。
最后一条过道里站着德里克,他拥有这家店铺,就住在底下的地下室里。他是小个子,身材和一名十二岁男孩一般,尽管他也许有四十岁了。马汀大夫牌鞋靴硕大鞋跟的风格令他看上去高了几英寸。他总是穿着一件短袖马球衫,衣服下摆塞进打褶卡其裤,还束着一条编织皮革腰带。他前臂上的体毛格外茂密,两条前臂交叉,始终放在胸前。他脸上的胡须剃得干干净净,但在脖子上有些皮疹。他的头发在中间整齐地分开,连鬓胡子古怪地修剪得很高。“你好。”他说。
“你在做什么?”
他的腰带吊带里插着一部智能手机。一根白色的耳机线越过他的胸膛,分成两股分别连着他的耳朵。他拽了下耳机线,两个耳机从耳朵里掉出来,接着他将耳机线绕在指节上,塞进口袋。“什么?”
“我说,你在做什么?”
德里克说话时眼睛没有眨一下:“正在听一些超赞的音乐。接着我遭人打搅。也就是你。”他噔噔噔地从切斯顿身旁走过,到了柜台后面。他在那儿放了一张梯凳,攀上凳子后,他们就几乎一般高了,“你弄得地上到处是水。”
“讨厌的暴风雨。”
“挺好的暴风雨。对我来说挺好。暴风雨总是会造成损坏,明天我将做成许多笔买卖。好多笔。我猜,暴风雨和你到这儿来有所关系吧?”
“坏掉了一台刀片服务器的硬盘。”
德里克的眉毛拱起,“是吗?”
“是的。”
德里克将硬盘存放在柜台后面的一个玻璃柜中。他没有望向硬盘,而是朝着它们的方向点点头。
“假如我们能快点完成交易的话,我会感激不尽。”切斯顿卷起袖口,露出前臂苍白的肌肤,其中还有一块黑色的正方形图案,那是一块包含了他的信用卡信息的二维码。
德里克看了眼文身,噘起嘴,“真的吗?”
“我们每次都得经历这种对话吗?”
“我只是觉得这很让人困惑。像这样将你的身体商业化,甚至出卖灵魂。粗鄙,真的好粗鄙。”
“这是未来的方式。十年后,我们全都会被联结在一起。”
“所以你预测了众所周知的事情。”
“多少钱?”
德里克从支架中缓缓抽出条码扫描枪,将它发出的红线越过柜台,从切斯顿隆起的大肚子往上移动,停留在他的心口。“你知道那是个有趣的问题。因为你不是一位通常可见的顾客,对吧?你有很多东西处在危险关头,对吧?因为你的那门小小生意。”他将扫描枪转向一个方向,接着又转向另一个方向,“嗯,你应该付多少钱呢?”
“市面上有好多家电脑配件商店,我又不是非得光顾你这一家。”
“但我知道关于你的事情,”德里克的嘴唇微微抖动,“那难道不值点钱吗?”
“不是只有你知道些事情。”
“切斯顿,你都知道些啥?”
“你认为我不知道我的顾客是谁?我知道我在为谁提供托管服务。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我可以举报你,正如你可以举报我一样。”两人沉默了良久。外面的大风猛刮着,切斯顿说:“你有没有听说过全景敞视建筑?”
“没,切斯顿,我没听说过全景敞视建筑。”
“那是一种圆形结构的建筑物,可以作为学校、医院或监狱,是一位名叫杰里米·边沁的哲学家设计的。建筑的中央部署着一名看守。从他所在的监视室,他能望见所有房间或囚室,但没人能说得准看守是不是真的在监视。他们必须假定看守在监视中。”切斯顿将墨镜滑到鼻端,双眼从墨镜上方端详着德里克,“假定他在监视。假定我在监视中。”
几分钟后,他推开门,走上街道,一张收据塞在他的口袋里,一只塑料袋在他手上来回晃悠。在街上,雨声仿佛是黑夜发出的嘶嘶声。商店刺眼的白光和街上能渗透万物的黑暗之间,有着分明的区隔。
有时候,在一天的末尾,在长时间注视电脑之后,他的眼睛会聚焦不了。世界变得迟滞、变形和模糊不清,他无法确定这到底是黑夜的花招,还是他的视力出了问题,但他认为他看见了某种东西。到底是什么,他也吃不准。也许是一条白狗,或者可能是一个车头灯的光照在一个水坑上。但他感觉被人监视,遭到追蹤。他觉得今夜有一个看不见的存在出没。
他用力眨眼,然后拔腿就逃,跑累了走,有力气后继续跑,就这样跑完了接下来的三个街区。空气里充斥了这么多水,呼吸起来感觉像溺水。他觉得他听见了咔嗒声,就像爪子踩在混凝土路面上。每走几步,他就回过头看,这使他眩晕,他失去平衡,趔趄不稳。偶尔驶过一辆汽车,割破黑暗,引擎发出吭哧声,轮胎发出沙沙声。除此之外,他就是孤身一人,是他见到的唯一一个安全地待在明亮的橘黄色灯光中的人,而灯光的矩形外形和他周围的建筑物相仿。它们飘浮在他感知到的危险和疑惑之上。
他经过一条小巷,投射下楔形的影子。他身体里的每条神经都告诉他要与小巷保持距离。他慢慢移向路缘,悄悄潜入街道。那儿的水齐小腿肚。他的鞋子进了水,有被水冲走的危险。他骂了句脏话,脚步蹒跚地回到人行道上,刚好及时地看见那名男子从小巷里现身。他稍早前见到的那名男子。穿着垃圾袋的男子。“肿块人”。
肿块人摇摇晃晃地走着,脸孔被塑料袋遮盖,塑料袋沿着他的脸撕了个口子,像雨披一样。他们从彼此身旁走过,近得足以抓住彼此。肿块人的脸庞在最后一秒转向他这边,湿乎乎的脸上布满疣,因此看起来像是蝌蚪蜂拥在他皮肤之下。“你不是非得下地狱,”他说,“你可以获得拯救。现在还不是太晚。”只有在那时,切斯顿才注意到男子肩上的乌鸦。乌鸦张开鸟喙,朝他嘎嘎叫。
切斯顿一路飞奔,跑完了剩下的回家的路,等到他抵达时,他的双腿颤抖,喉咙感觉火烧火燎一般。他在大门口停留了一会儿,凝视街道对面。他望了一下她的公寓,又望了一下他的向日葵。窗户仍然昏黑,尽管楼里其他地方都亮着光。也许她离家了,也许她在房间里面,和那个男人一起。切斯顿恼怒地露出牙齿,用钥匙打开门厅的门。他冲着坐在桌子后面的门卫点点头。电梯门合拢,像个钢质棺材一样将他包围其中,感觉它仿佛在下降,而不是上升。直到他到了公寓里面,他才感到安全。他电脑的嗡嗡声像愤怒中的黄蜂鸣声,让他平静下来。他撕开刀片服务器的外包装,接好线后连上电源。它的指示灯闪烁着,嘎嚓嘎嚓地运转起来。
他叹了口气,感觉像是他离开公寓以来的第一次呼吸。他查看了手机—要看一下他离开了多久,硬盘又已经下线多久,希望不会超过三十分钟。他查看了他的Blackphone,在斯盖普应用中,他看见了五个未接电话,还有五条信息。它们全都来自克娄文。所有信息都说了同样的话:“你都干了什么,切斯顿?”
他的视野再次变换,仿佛在带他远离。他摘下墨镜,用指关节按压眼睛后,重新戴上墨镜。他重重地跌进办公椅。他的电脑都处在休眠中,他的双眼与黑漆漆的显示屏中的映象相遇,于是转过脑袋。他抽搐起来。他无法平静地坐着。他站起身,又坐下来,坐在椅子上转向一边,又转向另一边,想将整个房间立刻收入眼底,他的身体防备着某种事情。他移动鼠标,屏幕亮起来,令他的眼睛感觉像充满了灰。他再次戴上墨镜。他拉开夹克衫的拉链,脱掉衣服,扔在地板上。
他的十指张开,放在键盘上,敲出一句结结巴巴的留言。“所以,所以,所以我万分抱歉,”他写道,“经历了一场特大的暴风雨。一台硬盘烧掉了。我立刻冲到商店另买了一台。此时此刻,我差点儿要因为喘不过气来而挂掉。大声笑吧。所有东西都恢复了。再次抱歉。”
答复立刻就发了过来。“我们就要到零日了,”克娄文写道,“我们在四十分钟内失去了20%的计算能力。”
他理解克娄文的弦外之音。他本应该量化时间和空间,无法估计数量的大量商贸交易不可能在尖峰时间发生。这不只是民用流量;地下城公司在忙于做某件事,而那件事刚刚受到了打扰。切斯顿只能写信息回复:“我很抱歉。我的意思是,是我的错,但是我对天灾无能为力。”
他说不准脸上流下来的是汗水还是雨水。他反复揿下刷新键,直到下一条信息出现。那是在漫长的一分钟之后了。
“我们愿意原谅你。只要你愿意按照我们的要求办事。我们以前提起过,你在这家公司的角色可能会变,你的职责会变得更重。”
每台显示器的上方有一个“玻璃眼”,也就是网络摄像头,他在那时注意到摄像头旁的绿灯跳动起来,代表摄像头启动了。
“是的,”他写道,“当然。”
“那么打开这个。”
这封电邮附带了一个附件。他毫不犹豫地点击了附件,接着所有电脑都立刻开始吱吱作响。一片红色代码在屏幕上滚动,代码脚本像泛着血丝的脉管一样,填满了他的墨镜。
迈克·朱尼珀知道暴风雨的事情已经有好几天,现在它终于到了这儿。他在手机上装有三个不同的应用—天气虫、地下气象、准确天气—而且每天会好几次打开浏览这三个应用。早上,在他取来报纸、扯去塑料袋、浏览头条新闻后,他总是舔舔拇指,将报纸翻到最后一页,研究未来五日的天气预报。他的视线常常转向窗户,那儿阳光闪耀或者云团簇聚。他知道,向一件他完全无法控制的事情付出这么多的关注,这没有多大的意义,但让他感觉与客户有了更深的联系,自己能更好地保护客户,因为他们可能在小巷和建筑物门口遭受恶劣天气之苦。
他的客户,那是他们称呼那些人的用语,那些人也欣赏这个称呼。“你为我们工作?是这样吗?”他们说。他说:“正是如此。”他为他们工作。给他们提供食物。为他们提供床铺。给他们香皂、牙膏、除臭剂、内衣裤和袜子,还有人们扔在纸板箱和塑料垃圾袋里的手套、雨衣和鞋子。
朱尼珀运营着疲惫的旅者庇护所,那是波特兰市中心的数家庇护所之一。他有四十张床铺,五个淋浴间,一间厨房和一个休息区,人们可以在休息区里读读报纸、看看电视、玩玩纸牌或棋盘游戏。这栋建筑物蜷缩在两栋高层建筑之间,外形方方正正,上头是突起的红色屋顶,就像必胜客餐厅的某个混得不好的远亲。接待台上方挂着一个硕大的十字架,看起来像一把利剑,发出淡蓝色光芒。墙壁上长满霉菌,油地毡有很多裂纹,天花板脏成了黄色,因为过去人们能在这儿抽烟,但它对许多人来说是一处受欢迎的庇护所。一些人在这儿睡一晚,其他人一连睡了三十晚,在三十晚之后,他有责任去审查他们的境况,延长他们的逗留期或者拒绝他们继续住下去。他一直难以去拒绝别人。他的一些客户已经和他有好多年的往来。
朱尼珀本人已经在这儿干了二十年。没人问他以前是干什么的,因为在这样一个地方,人们只管自己的事。没人认出过他,他也觉得他们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认出他。他改过名字,蓄了胡须,还靠举重炼出了一身肌肉,这些使他几乎不可能被人认出。他年仅四十五六岁,但他先前的人生感觉像是发生在一个世纪之前的事情。他的额头突出,仿佛一个厚厚的架子,在他的双眼上投射下阴影。他的头发是拳曲的黑发。他的双手很大,嘴巴很小。他身穿牛仔裤、法兰绒衬衫和保暖长袖衫。
他偶尔帮助一位青少年。在波特兰有许多流浪的青少年,但他们尽量会避开庇护所,因为管理方有义务报告未成年人的情况给社会服务机构。他偶尔也为家庭提供食宿。比如昨天,一位眼睛深陷的母亲带着她的宝宝,那个婴儿已经连续三天穿同一块尿布。每当男婴需要换尿布时,她仅仅将污物从尿布上刮掉。她没有吸毒,尽管有些这样的母亲是瘾君子;她也不是精神有问题,尽管有些这样的母亲是精神病。她没了工作,独自生活,不想向别人请求帮助,直到她别无选择。朱尼珀在这儿就是为了这类事—为了帮助别人,为了做出些改变,以此作为一种补偿或赎罪。这些人已经坠入深渊,需要有人将他们拽上来,他很高兴能成为做这件事的人。
朱尼珀的大部分客户都是中年男子。他的一位常客此刻坐在休息区,这是一个房间,里面塞进了不相配的长沙发、躺椅、桌子、一盆蕨类植物、游戏街机和一台咖啡机。
米奇·冈德森过去是名马匹兽医,直到他的脑袋挨了一蹄子,颅骨上凹了一块,还损害了他的短期记忆。他仍然喜欢穿威格牛仔裤和法兰绒衬衣。他正在往他的第五杯咖啡里搅入奶精。
“你在想些什么,米奇?”朱尼珀问,“在想坏天气的日子吗?”
米奇停下匙子,望向窗户,说:“我不会介意什么大暴雨。我永远是壮观天气的粉丝。”他接着继续心不在焉地搅拌起咖啡。
毫无疑问会有暴风雨,气压变动,气温下降。朱尼珀有一个温度计—圆形的温度计上有褪色的乌鸦图案—用螺丝钉固定在一扇窗户旁边。他能看见温度计的指针回移了整整十五度,就像一座走得太慢的时钟。“啊,”他说,“它来了。”
一阵强风吹动一把树叶,从窗户前飞掠而过。门被微微吹开,风立刻吹了进来。外面的一盏路灯亮起来,借助它的光线,他们能看見枫树被大风吹得弯下。闪电开始突然劈下来,在夜空呈现线状,他们现在还能看见那玩意儿的外形,这场锋面雷雨的外形像一块巨大的铁砧。裹挟着闪电的灰色滩云朝他们而来,逐渐蚕食掉天空。月亮已经升起,这银白色的月亮很快就会被云团遮蔽。
今天一直都不忙。他的一些常客已经登记入住,正在冲澡或者在楼上休息,但他预计暴风雨会让更多客户过来。米奇站在窗边,啜饮咖啡,再次说:“我永远是壮观天气的粉丝。”他个子高,身材消瘦,一对大耳朵因为秃顶而更加显眼。他的太阳穴上仍然有马蹄子留下的凹坑,他的雙眼可以看很远。他吹出了一阵长长的、代表欣赏的口哨声。“那确实是暴风雨。”他瞅了眼腕表,它在几年前就停止了走动,“我想我应该往家走了,但假如我回了家,那意味着我得和我的妻子共度时光。”他大声地呷了口咖啡,舌头舔过嘴唇,品尝味道,“所以我会待在这儿。我就这么把她晾在一边。”
米奇的妻子在事故之后就抛弃了他。他们从未有过子女,现在她更加不想生儿育女。这就是米奇已经变成的样子,基本上来说,他就是个心不在焉的小孩。他有两年时间没见到过他的妻子,但他谈起妻子的样子仿佛她一直等着他回家修理屋顶的天沟,为草坪刈草。
“那正是我们会做的事,”朱尼珀说,“把她晾在一边。我们一起干。”
“对的。”
“让咱们来瞧瞧,电视里对所有这些事会说些啥。”朱尼珀拿起遥控器,打开垂挂在墙上的电视机,快速转台,直到他选中KGW台,波特兰本地的NBC联网台。一名身着蓝灰相间的北面牌夹克衫的女记者站在雨中,身旁是一棵折成两半、压中一辆多功能休旅车的大树。街道上散落着玻璃碎片和落叶。女记者报告是在泰格德市现场直播,结束播报,随后镜头切回到穿着炭黑色西服、站在一张雷达地图前面的气象先生马特·扎菲诺身上。他用双手来示意这场暴风雨的旋动力量。他谈论起变化的气压系统、露点和超级单体雷暴。
“咱们要碰上暴风雨了。”朱尼珀说。
就在那一刻,雨来了。雨水没有逐步落下,而是突然就来了瓢泼大雨,仿佛有人割开天空的肚皮。雨水鞭打着窗户,重重地击打房顶,令庇护所充斥着轰鸣声,他们都能感觉到的轰鸣声。他们几乎听不见彼此的话,但那阻止不了米奇间或嘟囔出“天哪”“该死的”“你看到了吗”。水流持续不断地从屋顶倾泻下来,宛如一面银色珠帘,遮掩了外面的场景,扭曲和折射了一辆驶近建筑物的皮卡车的车前灯亮光。
“那是谁?”米奇说。
“是萨米的皮卡车。”
“萨米,”米奇说,“那是谁?”
米奇认识萨米,虽然他记不起来。萨米是个常客。大多数晚上,他都在皮卡车里睡觉。那是一辆锈迹斑斑的福特汽车,没有消音器,避震器已经磨损过度。他用水管从豪车中虹吸出燃料,所以他的嘴里常有一股汽油味。他在全市各地收集废旧金属,到庇护所来获取餐食和衣服,顺便冲澡。
皮卡车急速朝他们这边驶来,米奇向后畏缩,仿佛汽车格栅随时可能会撞入窗户。紧接着,皮卡车摇摇晃晃地停下,倾斜地停在两个停车位上,车头正好对准庇护所入口。汽车引擎叮叮当当又吱吱嘎嘎响了几下后,停止了运转。司机那侧的门被一脚踢开,萨米跳下车,弯下腰,溅着水穿过一个水坑。
“基督啊,这个家伙是不是喝醉了?”米奇说。
萨米推门进来,停步在硬毛门垫上。他身上的运动衫湿透了,贴在身上。在他站立的地方,地上积了一小摊水。他的眼睛本来就大,但此刻显得从眼窝中鼓起了。
“你喝醉酒了吧,伙计?”米奇说。
“出了什么事?”朱尼珀说,“萨米?”
萨米张嘴又合上,这样反复了好几次后,才说:“我……我撞上了东西。”
“撞上了东西?”朱尼珀说。
“是一匹马吗?”米奇说,“你是不是撞上了马?我曾经治疗过一匹被半挂式卡车撞了的马。从未想过它会挺过来,但是老天哪,那匹马最终康复了。”
“你撞上了什么,萨米?”
米奇喝完咖啡,咣当一声重重地放下咖啡杯。“让我去拿来我的医疗包,咱们去查看下那匹马。”
萨米用力摇头,将脑袋上的雨水甩掉。他擦了擦脸,在运动衫上擦干手掌。他回头看了眼自己的皮卡车,心想它看上去像个从废品场里抢救回来的东西。朱尼珀注视着凹下去的汽车保险杠和碎裂的格栅。
“撞到的不是个人吗?”朱尼珀说。
萨米仍然看着皮卡车。“不,不是人。我吃不准我撞到的是什么。”雷声咆哮起来。“但它在我的皮卡车后面,我把它放进那儿,在我的皮卡车斗里。”
朱尼珀和米奇跟着萨米到了外面,绕到皮卡的车尾。雨点打在人身上刺痛,水坑浸湿了他们的鞋子,强风吹得他们趔趔趄趄。萨米放下了后挡板。一股气味向他们袭来。泛着硫味的尿臭。朱尼珀打开一支钥匙圈上的笔形手电筒,光线划破了黑暗。
“瞧啊,”萨米冲着一团东西打起手势,“早告诉过你们。”
有那么半晌,谁也没有出声。接着米奇说:“那到底是啥玩意儿啊?”
“你是兽医。”萨米说,他的声音透着绝望,“正希望你能告诉我呢。”
“你怎么知道我是个兽医?”米奇说。
它看上去像条狗,只是没有毛,而且颜色苍白,块头很大,比獒犬更大。舌头从它张开的嘴里垂落下来,颜色漆黑。除了那只动物,还躺着一团铜线、三只轮毂盖和一些金属片。
朱尼珀说:“你怎么独自将那玩意儿弄进车斗的?”
“可不容易。”
朱尼珀说了句“帮我把它抬到里面去”,另外两个男子转过脸端详他。他知道他的恐惧分明写在他的神情中,他的下颚咬得紧紧的,足以咬碎牙齿。
“抬到里面去?庇护所里面?”
“你为什么会想把这玩意儿弄里面去?”
无论朱尼珀说什么,他们都会问出更多问题,他一言不发,上身前倾,后挡板戳痛了他的肚子,接着,他抓住那只动物的踝关节。冷冰冰,黏糊糊,肌肉在皮肤下面蜷曲,手感就像握住一只尚未烹饪的火鸡。他身体后仰,那只动物的腿展开了,他继续后仰,那只动物的尸体移动了几英寸。“帮我一把,行吗?”
米奇握住两条前腿,朱尼珀拿住后腿,当他们将那条狗抬下后挡板之后,无法应付突如其来的重量,它砰的一声摔到地上。也许有一百五十磅,也许还不止。
“我可以帮忙吗?”萨米说。
“你就帮忙开门。”朱尼珀重新调整了握力,米奇也这么做,两人再次抬起那条狗。当他们走走停停地挪向庇护所,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他们身上,它的脑袋垂落下来。
萨米扶住门,风呼啸着,带进一团细雨。他們在门垫上擦了擦鞋,但是这并不足够,当他们抬着狗绕过接待台,送入休息区时,地面仍旧变得湿滑。“你们想把它放哪里?”米奇咬着牙说。朱尼珀答道:“放到咖啡桌上面。”
萨米蹲下来,将一只手伸到狗的肚皮下面,将它抬起来。一块棋盘摔到地上,棋子叮叮当当,滚落到长沙发和椅子下面。这条狗太大了,长长的腿从桌边伸出来,但是在调整位置后,它被平稳地放在了咖啡桌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锁定在这只动物身上。狗的口鼻部皱巴巴的,里面有针一样尖锐的利齿。它的皮肤上没有毛,除了背部隆起的地方有一些白色的刚毛。
“我想,我们应该打电话给什么人?”萨米说。
米奇用一只手试探地抚摸这只动物的几乎要从苍白皮肤下戳出来的肋骨,仿佛是要确定它确实没有呼吸了。接着,他闻了闻自己的手掌,皱起鼻子。
萨米说:“也许咱们应该打电话给警局?”
“我是个兽医,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动物。”
“也许是某个本地的育种者要培育一些稀奇的品种?”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动物。没有像这样的玩意儿。我从没有见过。”
“你有什么想法,迈克?”萨米到现在才注意到,他的朋友已经离开了他们,走到窗边站着,凝视窗外的雨势,以及雨水在窗玻璃上制造出的细流图案。
朱尼珀过了好久才答道:“帮我把它抬进步入式冷柜,从那儿起就由我来负责。”他的嗓音与他内心紧张的感觉相称。
“冷柜?”
“你到底想把它放进冷柜做啥?”
他能看见他们在窗玻璃中的映象,他们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彼此。他面朝着他们,强挤出微笑。“那玩意儿死了,对吧?所以不用急匆匆的。我不想让任何人在这种鬼天气里开车到这儿来,我也不想让那玩意儿把休息区弄臭。我明天头一桩事,就是打电话给有关部门。你们就交给我好了。”
有些时候,莱拉感觉她的人生是一场永远不会获胜的赛跑,因为它永远不会结束。一等到她结束一个截稿日期,另外三个截稿日期又出现了。没有时间去反省,没有时间体验到任何成就感。她永远不会回顾。一切都瞄准前方。她生活在将来时中。
这不像听上去那么糟糕。没有反省也就意味着没有遗憾。她的人生中没有遗憾。她认识的许多人成天就是将他们的忧虑倾吐在社交媒体上,或者对着治疗师倾诉,因为他们一直在自己的差错中忐忑不安。我不应该在会议上质疑老板,我不应该和酒吧里认识的那个男人上床,我不应该把我的黑胶唱片收藏分送掉,我不应该在妈妈出于孤独而打电话给我时对她置之不理。当她过着全速冲刺的生活时,她不需要任何像铅一样沉重的焦虑来让她分心,给她添加负担。过去的事已过去。重要的是眼下将如何导向不久之后。
工作占据主导位置。工作令她开心。她的姐姐不相信这种说法。她的姐姐常常说的话类似这样:“当某人临终时,他们不会说‘我真希望我能工作得更多些。他们不会欢喜地回想自己在办公桌后面度过的所有时间。他们记得生日派对,记得露营之旅,记得教堂晚餐,记得和家人、朋友度过的时间。”
莱拉没有费力气和姐姐争论。她的姐姐简直是活在另一颗星球上,逻辑在那儿行不通,耶稣在那儿分发拐杖糖,乘坐白云做的气垫船去往各处。但是如果她真要回复姐姐的话,她会搬出她们的父亲。父亲是一位建筑师,毕生都花在绘制蓝图和监督建筑工程上,他设计的写字楼、餐厅、教堂和住宅遍布波特兰都会区。每次他们开车出行时,父亲从来不走直达路线,总是会绕路去造访一栋他设计的建筑,当汽车从那栋建筑旁边经过时,父亲会放慢车速,指着那栋建筑物说:“是我设计的。”每次她拿起一份报纸,看见她的文章署名时,她所感觉到的,就是父亲的那种满足感。“是我写的。”尽管她厌恶摆弄电脑,可她知道,线上资料库已经赋予了她的文字更长久的地位。它们会比她存在得更久。这就是她对来世、对永生的想法。她在一个用二十六个字母建成的祭坛里祷告。
因此,她忽视了其他的绝大多数事情。有时候,她忘记洗澡,忘记刷牙,忘记吃饭。她永远记不得生日或周年纪念日。她最近约会的一名男子称她只顾自己,但那很荒谬,因为她从不花时间在认可自己上,她的所有时间都用在追踪他人的故事上。她十分专注,在令人肾上腺素激增的头条新闻迷宫中失去了方向。仅此而已。
她对甥女汉娜感到遗憾。汉娜在一座充满十字架的房子里长大。好像这姑娘的遭遇还不够惨—她勉强算是个青少年,却已经几乎全盲,她妈妈心目中的一场有趣的生日派对就是钢琴独奏后紧接着《圣经》朗读,再加上杂牌的巧克力雪糕。汉娜没变成一个十足的怪胎,这真是奇迹。相反,汉娜简直就是“沉着冷静”的化身,从不抱怨,总是准备蹦出一些诙谐或者有趣的妙语。对于她的母亲,她说:“我想关注你,但紧接着我睡着了千年之久。”对于一篇全国公共广播电台的报道,她说:“成功的制裁应该包含剥夺人们看猫咪视频的权利。”对于一次政治辩论,她说:“我希望这个家伙赢得格莱美奖之最佳老生常谈破唱片奖。”(英语中用broken record来形容“老生常谈”,同时字面上又能解释为“破唱片”。—译注)这个孩子的机智幽默令她捧腹大笑,她的成熟稳重又让莱拉大为惊讶。有时候,她感觉她们应该互换角色,那么汉娜也许就是她的酷阿姨。也许莱拉应该花更少的时间在键盘上,即使只是为了和汉娜有更多的共处时间。
莱拉刚刚打完电话。一本黄色标准拍纸簿搁在她身旁,纸页上用水笔潦草地写了笔记。她首先和威拉米特河十公里长跑的协调员聊了聊。接着,她敲定了明天早上的一次采访和摄影,在农夫集市上她会和一位本地艺术家会面,这位艺术家出售的鸟舍是她用垃圾桶内找出的垃圾制造的。莱拉会同时完成这两篇报道—她总是这么干,但是老天哪,和她意外撞上的报道相比,它们如此无聊乏味,如此平淡无奇。芸香公寓。地下城公司。建筑工地。变形的骷髅头。追赶她的男人。这儿有不寻常的东西,某种惊天的大麻烦,稀释了记者和侦探之间的界限。那是她最喜欢的一类报道,令她感觉到她不只是在教化或娱乐读者,而是引起改变,并有可能令读者兴奋。当你知道有人对于你写的东西感到恼怒,当你知道你有可能处于危险中,那时你就知道你在尽职工作。
雨点打在她的沃尔沃汽车引擎盖上。骷髅头搁在仪表板上,上面的图案吸引了她的注意。她不是第一次揣想这些图案的意思。眼窝和鼻孔的凹陷处仍然被阴影占据,无论闪电打得多频繁或者多明亮。她已经往手上喷了两次消毒液,但双手仍然因为拿过骷髅头而感觉沾了一层东西,不知以何种方式受到了感染。于是,她用餐巾纸裹住春卷,在塑料杯中的花生酱里蘸了蘸。她身旁的椅子上还有一只外卖餐盒,里面的泰式炒米粉冒着热气。
她停车的地方距离芸香公寓有两个街区远。她想回到建筑工地,去调查那条地道,去地下看个究竟。暴风雨肯定已经让所有人都回家了,但是话又说回来,那些人也许在通宵工作,清除掉任何证据。他们大概以为她已经告发了他们。她应该去告发他们。她会去告发他们,但是还不到时候。因为一旦警方介入,她将受到讯问,在警局滞留几小时,而她没有几小时可以浪费。坦白说,她讨厌与他人共事。按照目前的方式,她会在把调查结果交给警方的同时,将报道交给报社。她不愿等待某个疲惫不堪、浑身散发着烟臭的警探开着一辆没有警车标志的道奇影子轿车,慢吞吞又愚蠢地办案。这个报道属于她。她不会听命于任何人。
除了大风将一张被雨水弄得湿透的音乐会通告从胶合板挡板上吹下来之外,她没有见到任何异常,没有任何动静。然后有一条狗—至少她觉得那是条狗,虽然它体型太大,显得太过苍白—从近旁小跑穿过马路。她告诉自己要等上半小时,所以她会再等五分钟,然后套上雨衣,偷偷靠近。
接着,一辆警车疾速绕过街角,溅起一波水花。它没有鸣响警笛,但警灯闪亮。警灯让雨水、水坑和周围的窗户都变了色。警车从芸香公寓外面飞驰而过,在街区的一栋楼房外停下。她从椅子上坐起身,擦掉挡风玻璃上的冷凝结露。“这是什么情况?”她说。
她隐约看到两名警官急匆匆地走到楼里去了,接着又来了一辆警车,然后又来了一辆,后来又是一辆,所有警车的车顶都亮着回转式警灯,投射出的亮光令整条街道都染上了色彩。
她独自度过太多时间,只有她的宠物狗陪伴她,她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更多的麻烦。”她说。因为在新闻业里,只有麻烦才吸引人。
她的姓名是凯芮·文德利希。她在一家整脊诊所里当接待员和按摩治疗师。靠那薪水,她绝不可能负担得起珍珠区的房租,于是她肯定是个靠父母资助的富家女。警察了解这些情况,对其他事情就了解不多了。长相靓丽,性格不错,离群索居,她的邻居是这么说的。他在被隔着墙壁听到的尖叫声惊吓到之后,驚慌地打911电话报警。“是你在恐怖电影中听到的那种尖叫声,”他说,“当某人被怪物撕成碎片时的尖叫声。”
警方在这套独卧公寓内发现的场景准确描述如下:房门碎裂,但仍然挂在铰链上。电灯开着。血迹尚未干涸,仍然闪烁光泽,呈现令人恶心的红色。刑事鉴证人员在鞋子外套上鞋套,地毯在他们的脚下发出吸吮声和汩汩声。他们的照相机的闪光灯不停闪烁,和外面的闪电倒是很般配。长沙发上的坐垫被利刃乱砍过,内部的海绵被血浸透。起初,他们吃不准自己是在处理一具、两具或三具尸体。接着有人开始清点四肢。有人在冰箱里发现了那名男朋友—不管怎么说,警方这么称呼他—的脑袋。
警方无法理解,如此程度的残杀是怎么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完成的。监控探头也没有告诉他们什么线索,整个系统因为电力突波而过载故障了,但他们很快联络到该区域的其他企业,让他们检查一下监控录像。暴风雨早已将所有人都赶进室内,于是,他们没有费事就发现了一个行走在人行道上、身材敦实的身影。他的步伐并不匆忙,而是带着紧迫感,眼睛正视前方,毫不理会雨水。他留着挺长的头发,发色差不多是橘红色,中分。他戴着墨镜。没有穿雨衣。他的白色马球衫上被飞溅上血迹,看上去几乎像扎染过一样。唯一的麻烦是他们无法获得男子面容的清晰镜头,每张图像都模模糊糊,仿佛他遭到过不彻底的擦除似的。
苍蝇在空中嗡嗡响。有几十只体态臃肿的乌黑苍蝇。在这个季节,在一套窗户紧闭的新式公寓里,这么多苍蝇实在过分了。苍蝇品尝着血污,撞到窗户上,环绕着电灯飞啊飞。警探们拍打苍蝇,用嘴呼吸,说:“该死的,它们到底是打哪儿来的?”
每个人都注视着燃气壁炉上方挂着的那幅装在画框内的名画复制品。是梵高的《向日葵》。画的中央被印上了一只血手印—一只红色的右手,还有粗细不一的红线从血手印底部渗流下来。
莱拉没有见到这一幕,这不是第一手资料,而是在她给一名巡警塞了二十美元钞票后,对方讲给她听的。她还偷听了那些担忧地聚集在门厅房客的对话。其中,红色的右手最让她不安,尽管她一开始并不确定原因。红色的右手,红色的右手,就像她在电影里认出的某张脸孔,却想不起来还在哪儿见到过,她不禁咬起笔,心中寻思着,我以前在另外的什么地方见到过你呢?
她的笔在牙齿之间吱嘎作响。就像这样子,她突然取得突破,找到了她在寻找的记忆。多年前,她撰写波特兰最臭名昭著连环杀手的回顾报道而造访图斯克的公寓,墙壁和天花板上,甚至连地板上都布满图案,有些是粉笔画的,有些是用颜料画的。许多图案都是一只红色的右手。
她现在想起来了,建筑工地周围的胶合板围墙上有同样的红色右手。她当时没有怎么注意,但它像一记巴掌的残影,依附在她的脑海里。
接着,她注意到外面有人。那人在街对面,在观察。是肿块人,街上的那名布道者。他身上套着垃圾袋,看起来就像黑夜的一部分,但她确定那就是他。雨已经暂停,但闪电仍然如同天空中结的一张网。他正在来回踱步,暴风雨的闪光灯效应使他像是从人行道的某一区域一下子跃至另一区域。
她知道人们是如何对待肿块人的。仿佛他不存在一样。她在先锋法院广场和威拉米特河沿岸见过那些人,他们盯着手机或转过头,希望彻底忘掉肿块人的存在。然而,他确实存在。他观察着城市。他观察着他们每个人。他日以继夜,漫游在波特兰各地,比任何一位巡警或监控探头更加了解这座城市。
她推门穿过出入口,进入凉夜中,快步向肿块人走去。这时,一只乌鸦扇动翅膀,从楼上的某处窗台飞落下来,落到他的肩上。她隔着大街听见乌鸦“嘎嘎”的叫嚷。他轻抚乌鸦的羽毛,对它小声说话。
“嗨!”她招呼道,开始穿马路,“肿块人!我可以给你买杯咖啡吗?咱们能聊一下吗?”她上一刻还看见肿块人纹丝不动地站在一道蓝色的闪电下,然而当黑暗回归时,肿块人已经急匆匆地奔进阴影中,和黑夜融为一体。
在疲惫的旅者庇护所里工作的二十年让迈克·朱尼珀学会了忍耐。他鼓励人们服用药物,和咨询师一起坐下来聊聊,换身衣服并清洗衣物,接受灭虱。他说服一个女人不要用园艺剪刺她的前男友,还说服一名男子不要跳下壁架。朱尼珀的嗓音很镇定,语速缓慢,他的言语像他的双手一样轻柔又有力。他的这双手挽着客户的手肘,握住他们的肩膀,引领他们走上他希望中的正确方向。
然而在今晚,他缺乏耐心。老男人往往会从容地消磨时间—读读报纸、沿着公路闲逛,在收银机前收集起口袋里的零钱,但萨米和米奇远远不只是老男人。在任何一个夜晚,他都需要怂恿他俩上楼,去刷牙,再找到他们的床位,就寝休息,但今晚他们既困惑又害怕。他们走不出几步,就会原路折返。他们不断地抛出问题。那玩意儿是什么丑陋的犬种?他们难道不应该打电话给警察或动物管制单位吗?为什么要把狗存放在冷柜里,放在猪排、鸡胸肉和冰淇淋之中?
他们是这样称呼它的。狗。但朱尼珀知道得更清楚。它不是狗。它是条猎犬。
他尽其所能催促、赶走这两个人,在浴室里监督他们洗澡,努力让他们在大厅里安静下来,再次承诺明早第一件事就是和他们谈话。随后,他终于能独处了。别人认为他运营疲惫的旅者庇护所却没有雇个二十四小时上班的人,这简直是疯了。白天他外聘了看门人、厨师和咨询师,但在其他时候就只有他一个人。他必须这么做,尤其是为了眼下这种情况。
他咬紧下颚,直至牙齿作痛。他在休息区里踱步,犹豫不决地绕圈。他从一张桌上拿起一枚棋子—是黑棋的骑士—心不在焉地把玩起来,时而转动,时而将它抛起,等它落下时再抓住,或者紧紧地握在手心里,因为用力过大,他的手掌有些刺痛。
庇护所内的每样东西都在昏暗中,除了接待台上方挂着的十字架在发光。屋外,雨势减小,变成毛毛细雨,然后重新变成大雨。闪电击中附近,有那么一瞬间,黑夜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蓝白色的鬼魅之地,装点了一百万颗仿佛在空中冻结住的雨滴。
疲惫的旅者庇护所里的安保、照明和温度系统由一个软件系统控制,该系统连接着朱尼珀的智能手机和固定安装在入口附近的平板電脑。晚上9点,前门自动锁上,门闩滑动入位,发出“哐”的一声,他从休息区就能听见。紧接着传来呼呼的风声,是暖气开大了,使室温达到华氏70度。
窗户外突然一黑,一个戴兜帽的人影从窗前经过。他转身进入前门的凹处,用力敲门,试探门有没有锁上。起初,朱尼珀相信那是另一位客户,某个希望逃脱暴风雨的人,但是随后乌鸦聒噪地叫起来,还不耐烦地用鸟喙敲击玻璃。
朱尼珀走向门口,叩击了一下装在那儿的平板电脑。屏幕亮了起来,他敲入了安全密码,打开“窝居”应用,人工干预开了门锁。肿块人一头扎进屋。他身上用众多撕开的垃圾袋临时凑合的“雨披”褶缝里,雨水闪闪发光,涓滴下来。一只黑色塑料罩围住他的脸,但他现在将它往后扯掉。他的脸像是一些从腐朽的原木上长出的东西。灰色的脸上坑坑洼洼,简直像真菌。但朱尼珀没有转过头。
相反地,他倾身向前,聆听肿块人要告诉他的话。在他说话时,乌鸦绕着房间短暂地飞行了一会儿,回到主人身上。它抖松羽毛,抖落掉羽毛上沾的雨滴。
“你确信吗?”朱尼珀说,“一只红色的右手?”
肿块人点点头,拉起塑料袋做的兜帽。“我觉得你应该知道,”他说完就推开大门,再次步入黑夜中,“恶魔行走在我们之中。”
接着,电力在那晚第二次中断。电灯伴随噼啪声变暗又亮起来,逐渐发出泛着浅棕的昏暗光亮,接着又彻底黑掉,与此同时,闪电也退却了。休息区的吊扇转速放缓。蓝色十字架的亮光黯淡下来。暖气发出停止运行前的喘息声。整座建筑仿佛暂时缩小了。
他等待着周遭的一切恢复运行,但这一幕迟迟未发生。他打开了一支从接待台取来的美光牌手电筒。他在里间有一台发电机,但那个还可以等等。他不应该再拖延这件事。他首先去了厨房,经过特大的水槽、商用尺寸的烤炉,走向一段开放式的料理台,他将刀具保存在那里。各种刀悬挂在墙上以螺丝钉固定的一块磁力刀架上。他拽下一把最大的屠刀,发出“咔嗒”的一声。用铁或银会更好,但钢材也能用。
他的手指犹如木节,牢牢抓住屠刀。他的手很大很厚实,但鲜血会让最有力的紧握也打滑。他打开物资储藏柜,将美光牌手电筒在一个架子上放好,拽下一卷管道胶带,揭开末端,掀起一截,粘到刀柄上。他接着在自己的手上绕上好几圈胶带,直到手上仿佛戴了一只银色连指手套。他咬了下胶带,将那截胶带从整卷胶带上撕下来,再轻拍断口,让它贴到适合的位置。此刻刀刃指着地面,他的手臂像是一把大镰刀。他试验性地挥动屠刀切向空气。挺好的。
没有暖气的呼呼声和电冰箱的嗡嗡声,除却雨水的嗒嗒声和滴滴声,周遭万物似乎十分安静。偶尔亮起一道闪电,打破了黑暗,而静寂也不时被低沉的雷声打断。他的鞋子仍然因为他去过外面而湿透,在他走向厨房远端的步入式冷柜时,鞋子吱吱响着。
他伸手去握住把手,然后又停下了。他将脑袋凑近冷柜门,脸紧贴着不锈钢表面。门很冷,有回声,像一个北极的贝壳。也许他听到了一些动静,或者也许没有。夜晚对你的感官玩了戏法。他改变了握住手电筒的位置,这样它还能当作棍棒来使,接着他深吸了一口气。
当他再次伸手握住把手时,手电筒的光束聚焦成一只橘红色的眼睛。他突然打开门闩,将冷柜门向后拉,光束扩散,成为一只黄色的漏斗,照亮了冷柜的地面。
空空荡荡。除了一桶从货架上掉下来的冰淇淋。暖空气与冷空气交锋,水汽旋动,使黑暗更加晦暗不清。他上前一步,举起握住刀的那只手。冷柜里面的角落里,在一只板条箱后面,两只眼睛闪着火光,像蜡烛的火苗一样。
他或许大声叫喊了,但叫声在猎犬的嗥叫映衬之下难以听见。猎犬一跃而起,穿过半空,水汽被搅动旋转起来。它的爪子击中他的前胸。他摔倒在地上,背部着地,丝毫不知自己摔得有多远。前一刻,他的胸骨受到猛击,到了下一刻,他的后背就撞到了地上。手电筒咣当一声掉落在地,令空中暗影转动。
他举起空闲的那只手,刚好及时架住猎犬的脖子。他看不见多少东西,只瞅见猎犬的利齿、舌头、眼睛和爪子。从它的气息中,他能闻到死亡的味道。炙热的、令人麻痹的腐肉恶臭。它的颌骨上下叩击,虚咬着空气,接着咬中了他的手臂,摇晃起来,刺穿皮肉,撕下一块肉。
还是让闪电劈死他为好。他的大脑和身体之间的接口感觉在溅射火花,仿佛他的神经已经逐渐磨损。过去的几秒钟里,他一直在要求他的右臂展开行动—该死的,去砍去戳—但仅仅到现在手臂才做出反应,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刀子戳入猎犬的脖颈,紧接着刀刃砍到它的肋骨,然后是一下接着一下,直到最终万籁俱寂。猎犬沉甸甸的身体倒在他身上,令他全身浸满血,他知道,那血是赭黑色的。
他将猎犬的尸体从身上滚下去。当他双手撑地爬起来时,屠刀从地上擦过。他想稳定自己的脉搏。他伸手摸向料理台,拽起自己,变成蹲伏姿势,然后再变成站姿。
痛楚尚未到来,但他知道自己的手臂伤得厉害,需要缝合,甚至需要打石膏。他捡起手电筒。他用冷水冲洗伤口,同时咬开手上包扎的胶带,解下屠刀。接着他四处翻寻,找出他存放在香料橱柜最里面的伏特加。他往伤口上洒了些伏特加,用一块面粉袋布包裹了伤口,再在外面裹上四分之一卷玻璃纸。
“哈啰?”
他顿时愣住了。肯定是他的客户被刚才的动静吸引下楼了。过道那里再次传来一声“哈啰?”,现在更近了。这次他听出那是女性的嗓音。好几位女性经常在庇护所里过夜,有梅格、海蒂、简等人,但今晚半个女住客都没有。
此时他才想起了前门。他人工干预开启门锁,让肿块人入内后,始终没有重设安全系统。他的目光在猎犬尸体和通向过道的房门之间游移。猎犬流出的血积成了黑色的一摊。
“等一会儿,”他说,试着保持声音的平静,“请待在你所在的地方。我马上就过去。”
无论这个女人是谁,总之她没有听话。她走进厨房时,他正好举起了手电筒。黄色的光束割破黑暗,照在女人的脸上,她举起一只手,眯缝起眼睛。“你到这儿是要找张床睡吗?通常晚上9点之后,我就不再接受任何入住了。”他走上前时,始终将手电筒光束对准她,想让她暂时失明,让她无法看见猎犬尸体和他受伤的身體。
女人退回到过道里。她想躲避光束或者与他保持一定距离。直到那时,他才将光束从她脸上移开。她用力眨眼,仿佛眼睛里进了沙子。“我不是在找床睡。”
“衣服?食物?沐浴?是什么?”他的嗓音比他所想的更加严厉。
“信息。”她说。
那时他才真正看清楚这个女人。红褐色的头发往后梳,扎成辫子。眼睛呈现苔藓绿。鼻子上有若干雀斑。穿着北面牌的防水外套和基恩牌徒步鞋。一只硕大的帆布包鼓鼓胀胀,挂在她的身侧。她的模样像是在马尔特诺马瀑布当导游,而不是在深夜时分闯入一家庇护所。“我敲门时,没人过来开门。”
“但你判定你无论如何都会受到欢迎?”
她耸了耸肩。没有道歉。
“行了。你吓了我一跳—仅此而已。”他走向休息区,希望她会跟过去。
她确实跟了过去。她的声音紧跟在他身后。“我相当确信,那违背了卫生条例。”
他突然转身对着她,她差点儿就撞到他身上。她看见了多少?有什么类型的借口可以用来解释厨房地面上一只被刺死的无毛猎犬—大小像小马一样?
她将包从一只肩膀换到另一侧的肩膀上。“你的手臂。它看上去像是要被切削雕刻成点心。”她的眼睛笔直地凝视着他的双眼。她倾身上前,他不禁感觉到被她的犀利目光所推搡。“发生了什么事?”
“哦,这个。”他举起手臂,悬空伸在两人之间,“这没什么。”血已经穿过临时凑合的止血带渗透出来。伴随他的每一下脉搏跳动,手臂都会悸动一下。
“但发生了什么事?”
他再次走向休息区。他在背对她的情况下说谎也更容易些。“这儿不允许带入宠物,但有时候有人会偷偷带宠物。一条狗咬了我一口。我很庆幸没有其他人受伤。”
“狗在哪里?”
“什么?”
“你说你被狗咬了—那个伤口很新—所以那狗在哪里?”
他的眼睛向后移向厨房,而他却冲着一把椅子做了个手势,自己扑通一声坐到长沙发上。弹簧在他的重压之下吱吱响。他把手电筒稳稳地放到一张茶几上,好似它是一盏台灯。“抱歉—你是谁?你来这儿做什么?”
她没有坐到椅子上,而是站在他面前。她攥着提包,仿佛担心他可能出手抢夺。“我们以前见过,”她说,“两年前,我采访过你,因为是一篇关于经济衰退让无家可归的人数量猛增的报道。”
他过了半晌才想起来。房间内的黑暗—手臂的疼痛—多个问题盘旋地穿过他的脑海。她是记者。《俄勒冈人报》记者。她当时不请自来,他不愿摆姿势接受拍照,她恼羞成怒。她那时问“为什么不呢?每个人都希望让他们的照片上报纸”,他不得不对她撒谎。真相其实是,他不能冒着被人认出的风险,无论已经过去多少年。
“对的,”他说,“是你。那就好解释了。”
“解释了啥?”
“你贸然闯进这儿,向我抛出这么多问题的方式。”
她没有退缩。假如有什么反应的话,那么就是她的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她沉默不语。她在想让他说出些什么。又是记者的花招。扔给你的采访对象一千个问题,或者彻底闭嘴,让采访对象感到不适,从而回答你的提问。“你到这儿来是不是为了另一篇报道?”他说,“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她说,她在寻找一个人。一位无家可归者。街上的一个布道者,大多数人叫他肿块人。她在追踪一个报道,她认为肿块人也许知道一些相关内情。她想问他一些问题。“早些时候,我想跟踪他。我开着汽车,他步行。我在一条小巷里跟丢了他。”她在周围兜了十五分钟,从后视镜里发现了一些东西—一个黑色人影飞奔着离开了庇护所。“那人是他吗?他是不是到过这儿?你们都聊了什么?”
朱尼珀希望他可以转身背对着她。她的目光仿佛看透了他。“我没有见过他。”他说。
“他有没有告诉你凶杀案的事?”
现在换成他倾身向前:“你认为肿块人杀了人?”
“不,我不认为肿块人杀了谁,但我认为他也许掌握一些情报,而且他肯定急急忙忙地要与你分享。”
“你弄错了。他不在这儿。”朱尼珀再次察看手臂—现在是一抽一抽地疼,像被电击一样,“恐怕我无法帮到你。”
她久久地点头,点头的时间比原本需要的更长。“我瞧见了。”她说。
“你见到了什么?”
“我瞧见了。”她伸手从地面上捡起一根黑色羽毛,抚摸起来。“当我说我跟踪时,有没有引发你的任何想法?芸香公寓,杰里米·图斯克,凯芮·文德利希。有吗?就算最细小的关联或记忆都行。”
她会知道他在撒谎,但他最好还是保持下去。“不,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仍然丝毫不眨眼地凝视着他。同时又是一段刻意的沉默,意欲让他感到不舒服。这招挺奏效。但他直视她的眼眸,没有再说话。
她一把抓起茶几上的手电筒,拔腿便跑。跑向厨房。她的鞋子踩在油地毡上,发出橐橐声。随着手臂的挥动,手电筒的光束上升又落下。他动作太慢,尽管他尝试了,但追不上她。当他在厨房里赶上她时,她已经将光束对准了猎犬,或者以前的猎犬,因为那里现在只剩一堆黑色灰烬。
在波特兰找个人问问哈德尔地区在哪里,他們会表情奇怪地看着你,说他们不知道。每座城市都有一个这样的地方: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一个用不了GPS的地方,一个除了意外闯入人们不会去的地方,进去后他们也会疾速驾车逃离。
在威拉米特河的东侧,充斥着涂鸦的仓库和桥墩柱之中,有一条条没有路灯的小街,道路上有碎玻璃在闪光,塑料袋和被太阳晒得泛白的报纸像脱水的水母,在路上时而飞动,时而疾行。路上还有锈迹斑斑的手推车、用木板封住的窗户,以及偶尔进出于阴影的人影。
雨水坑跨越了路面,缓缓流回因为垃圾而堵塞的排水沟。朱尼珀此刻正走在一个水坑上。他戴着一顶黑色棒球帽,穿了一件黑色防水外套,衣领竖立起来。他是个大块头的男人,当他行走在街上时,没人会来找他麻烦,然而他听到门道里有低语声,还瞧见了刀刃的银色闪光。波特兰各处的电力一下子恢复了,突如其来的光亮犹如黎明时蓝色天空的迹象,但哈德尔地区所有的路灯都仍然黑漆漆的,它们早被子弹或砖块打坏了。
他转身进入一条黑乎乎的小巷,阴影似乎有了触感,就像一些冷飕飕的东西在舔舐、抚摸他。一堆垃圾袋内渗出一些恶臭的东西,一只老鼠从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近的地方逃离。远远传来的一声号叫令他顿时纹丝不动,侧耳倾听,直到他确信自己听到的是狗叫声,而不是猎犬的号叫。
他转过街角,发现了他在寻找的地方。在一家高利贷公司和一家典当行中间,坐落着一处低矮的砖砌建筑,从灰浆接缝里蔓延出许多苔藓。店招牌上用红色的大字写着“血站”。还有“血型消极,人生积极”和“你给我鲜血,我们给你钞票”的字样。(“血型消极,人生积极”的原文为“O Negative, Be Positive”,可以从消极和积极的角度来理解。同时,O Negative指Rh阴性的O型血,“Be Positive”的读音与“B Positive”相同,能理解为“Rh阳性的B型血”。—译注)
你让他们往你身上刺入一根针头,装满一品脱容量的血袋,你就拿到五十美元。按照官方说法,不是谁都能献血,除非你体检过关,除非你年满十八岁,除非你出示驾驶证、社保卡、住址证明。至于非官方的做法,只要你的血液无疾病,你就是受欢迎的献血者。这儿又不是红十字会。
一名女子走出门来。她的脑袋侧面头发剃得短短的,腿上渔网袜图案的文身一直向下延伸。她手臂的手肘位置包着绷带。她朝开在街角的杂货铺走去。杂货铺里面什么东西都卖,从冰淇淋、咖啡、酒、蝴蝶脆饼、糖果、香蕉、外形漂亮的水烟枪,到刮刮乐彩票、用丝网印刷印上狼图案的T恤衫、大麻叶,什么都有。收银机后面的货架上堆满了香烟,叠放得整整齐齐,颜色又鲜艳,看上去像蜡笔一样。朱尼珀知道这儿如何做生意。你叩击柜台—两慢,一快—店员就会知道你到那儿是要买什么。“骷髅头”。他会推给你一只欧托兹牌喉糖的小铁盒,里面塞满了中心为黑色的白色小药片。这些药片应该会让你体内的每条神经感觉像是经历一次持续二十四小时的柔和的性高潮。
杂货铺和血站的主人是同一个人,他也正是朱尼珀要见的人。朱尼珀推门进入灯光明亮的血站。墙上装饰着涂鸦艺术作品,画的是怪兽彼此相食。等候区空荡荡的,只有一名老人坐在角落的椅子里打鼾。装在墙上的一台平板电视里播放着音乐视频,但被静音了。一名职员站在柜台后面,淡淡地微笑着。他像假人模特一样没有头发,甚至连眉毛也没有。他的两侧面颊有穿孔,因此你能看见他的臼齿。一本素描簿摊在他的面前,他已经在上面用黑笔胡乱地画了一幅自画像。“你以前有没有给我们献过血,或者你是初次献血?我给你一张表格?”
“我要和萨琳聊聊。”
男职员的牙齿太长,牙根黑乎乎的。“我恐怕得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朱尼珀知道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模样。年纪老,块头大,一身穿着正儿八经,人们都猜他是传教者或警察。他推想在某种程度上他身兼这两个角色。“我不是警察,假如那正是你在思忖的事情的话。”
这位接待员昂起脑袋。朱尼珀觉得他在接待员的眼角看到一些细微的动作,仿佛一条蠕虫探出个头瞅瞅外面又缩了回去。“那么,你是什么人?”
朱尼珀差点儿就要说“朋友,我是个老朋友”,但他及时打住。他吃不准该怎么称呼萨琳。“我俩好久以前就认识了。”
“就算我认识一个名叫萨琳的女人,我也不会假定她在这儿,她不会在这样的夜晚出现在这种地方。”
台子的两侧各有一道门。左边的门厅通向一个大房间,一名护士趿拉着拖鞋,从一张软垫台面的桌子移向另一张软垫台面的桌子,拍打静脉血管,查看血袋,让献血者握住一只美式壁球使血液流动起来,并且告诉他们,他们尽可以去吃点免费赠送的苹果汁和饼干。右边的门厅通向数个叠放着血袋的冷藏柜,一间会计室和一个步入式保险柜,最终在过道的尽头还有一扇黑色房门。两个入口都由无线门锁和免钥匙遥控器控制。
“事情紧急。”
“她不在这儿。”
“在,她在的。我需要和她聊聊。是有紧急情况。”
接待员双颊上的孔洞收拢,牙齿从中凸显。他咧嘴笑起来,顿时仿佛有好多张嘴在一起笑。“你不觉得你有点儿不合时宜吗?”
“我只是出于礼节才告诉你。你可以不理会我,或者你可以去通知她。不管哪种做法,我都会穿过那道门。”
男接待员的双手苍白,手指像编织棒针一样细长。此刻他的手指滑下柜台,摸向底下的某处,那里很可能藏着一个弹簧枪套,里面有手枪。
朱尼珀立刻扑向柜台对面—对于一个大块头来说是相当快了—用双手抓住接待员的脑袋,砸向素描簿:一下、两下、三下,直到接待员的身体变得软绵绵的,跌倒在地板上。一团鲜血沾在素描簿上那幅自画像的鼻子部位,让它鲜亮起来。“对不起,”朱尼珀说,“没工夫和你争吵。”
角落里的老人一直在打鼾。朱尼珀倾身越过桌面,找到遥控开关。他扳动两个开关,两扇门随即开锁,发出金属的响声。他一把拉开右边的那扇门,直奔过道尽头。
这儿有一扇黑色的房门等着他。门上的黄铜球形把手做成了骷髅头的形状。他只犹豫了一秒钟,随即旋动了把手。
她坐在房间中央。可调式座椅像是从牙科诊所里搬来的东西,有裂纹的黑色皮革坐垫倒是与她的运动背心、长裤和摩托靴的颜色很相称。第一眼望过去,她像五十岁,也许有六十岁,她的皮膚有皱纹并开始松垂,头发几乎全白,除了有一缕黑发从太阳穴向后延伸,但她的实际年龄要老上几十岁。她的嗓音粗哑,发自喉咙深处,是从烟囱内升起的烟气会发出的声音。“有多久了?一年?”
“差不离吧。”
“我忘记了时间。”
“很高兴见到你。”
“我本来会给你一个拥抱,但如今我被一些东西困住了。”她抬起手臂,指了指起码有十根之多的输液管,管内全都流淌着鲜亮的血液。数个一品脱容量的血袋悬荡在她头顶上方的钩子上,排列成枝形吊灯的形状,往她的手腕、手肘、脖颈、后背部位输送血液。这就是不管她的实际年龄是多少,她却看上去像是六十岁,而不是九十岁、一百岁或一百一十岁的原因。长期输血令她保持年轻。她说,这不是因为她惧怕死亡,而是因为她对死亡厌烦透了。她喜欢这段人生,她说。她不想要另一段人生。而她有过许多段人生。
“有事情发生了,”他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自从上一次有事发生,有好一阵了。我感到兴奋,这是不是不对?”
过道里传来一阵动静,有跌跌绊绊的脚步声和喘气声,半晌,接待员趔趔趄趄地走进房间。他将一把格洛克手枪举在面前。“很对不起,”他说,“很对不起。我努力去阻止他了。”他抽了下流血的鼻子。
“没事,”萨琳说,目光落在朱尼珀身上,“这个大个子和我认识好久了。”
朱尼珀是个丑陋的男人—他知道这一点—双眼离得太近,额头布满皱纹,下颚后缩,令人回想到五万年前的穴居人。但是当他还是个孩子时,他住在得克萨斯州,在他的五官变得鲜明粗犷之前,发生了一些关于他面容的顽皮之事,这也许促成了他的鼎鼎大名。
《天堂访客》。这是基于他的经历写成的图书,出版于他六岁那年。他当时在湖里游泳,戴着浮潜呼吸管和脚蹼,划水穿过一大片长得密密麻麻的睡莲,希望能搜寻到乌龟,却突然被一艘独木舟撞到后脑勺,昏厥过去。好几分钟里,没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他的脸朝下,身体漂浮在睡莲之中。等到别人将他从水里拉上来,他已经没了脉搏,身体末端已经发紫。他的父亲不停按压他的胸膛,吹气送入他的肺部,直到他最终翻滚身子,汩汩地吐出一摊湖水。
他昏死了十多分钟,然后复活过来。他几小时后在圣哈拿医院的儿童病房醒来,躺在病床上,连着输液管,大人们这样告诉他。他们说,他是个奇迹。他们说,他是上帝的珍贵小天使。他还相信了这套说法。因为那道光并不是那种在隧道尽头等待他的亮光。那些光围绕着他、流经他,像一片阳光涌流的海洋,像美好的启示,像母亲为他洗澡或者打开烤炉取出曲奇,揿下电视机的电源开关,再调到他最喜欢的节目之时。
他一直都是个无可救药的谎话精。他在林子里看见了一头狮子。他在人行道上发现了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不,不是在母亲的包里找到的。他也不知道是谁弄穿了沙发坐垫。一个名叫马科的黑头发校园恶霸揍了他的鼻子,而且,并不因为校长说本校学生里没有一个叫马科的,就意味着这件事不是真的。
于是,当他的父母看起来对那道光—天堂之光—产生强烈兴趣的时候,他继续编造谎言。他给予他们想听到的东西。是的,没错,他曾经悬浮在湖泊上,注视着父亲按压他的前胸,接着—嗯嗯,肯定的—现场有几个天使,一个天使出现在他身旁,握住他的手,让他不要害怕。
这些年,他被别人称为迈克,但在那时,他叫蒂米。蒂米·米尔顿。蒂米·米尔顿一开始试探性地说出那些话。脑震荡令他的脑袋作痛,双肺感觉有挫伤,但父母和护士们围拢在他病床旁的样子令他情绪高昂。他们轻柔地按压他,但他能感觉到他们内心激动,他们的眼眸发亮,他们又是如何屏住呼吸的。
每个周日,他们都会去宏伟的基石大教堂,地点就在下高速公路的地方,而他现在分享的天堂版本除了一些改进之处外,与基石教会牧师在布道中分享的景象几乎一模一样。天堂是他们所盼望的一切。一座处于云团围绕中的城市,暖煦的微风不时吹过,他这一生从未感到如此安全、如此快乐过。喵喵先生在天堂里。爷爷也在,但他不再那么老,不再弯腰驼背地坐在轮椅里。他身强体健,穿着白色制服,衣服上有些条纹。当他的父母惊呼“他的海军军服,这肯定是真的。要不然,蒂米怎么会知道这些!”的时候,朱尼珀没有提醒父母那本放在父亲办公室橱柜里的黑白相册。然后他提及一个婴儿,父母随即安静下来。“是不是一个女婴?”母亲问道,他说是的,因为他能从母亲的语气中听出来,他应该这样回答。朱尼珀说,她看起来很快乐,但他始终不知道她的名字。他的母亲大哭起来,说:“那是因为我们始终没机会给她起个名字。”
他们一边哭,一边拥抱他,还称他为“亲爱的、特别的、上帝保佑的男孩”。
基石教会的牧师宣布小蒂米是个奇迹,是上帝的信使,等到他出院那天,一群本地和全国新闻媒体的记者已经聚拢在门口。他现在已经开弓没有回头箭。没有哪件事是真的,除了那道光,一种流连其身、充满善意和能量的感觉,但是,朱尼珀越是讲述这个故事,它看上去就越真实。每个人都希望它是真实的,而他不想让那些人失望。
他们问他天使的事,他说天使看上去像俊俏的人类,除了当他们移动时,那时他们看上去像一道道闪光。他们问起他耶稣的事,他跟那些人讲述了一名骑在白马上、留着胡须的男子,那匹马飞奔时没有发出声响。耶稣微笑地俯视朱尼珀,令他感到凉爽痛快,就像喝了口汽水。耶稣还告诉他,他得回家去看下非常爱他的父母,还要做一份差事。一份十分重要的差事。
“那是什么?耶稣基督吩咐你做什么差事?”
“告诉每个人天堂的事,”他说,“分享这个好消息。”
这些采访催生出《天堂访客》这本书,由他的父母执笔。这本书又引出了全国巡回讲演。他有了经纪人、经理人和律师,他们有时称其为品牌。他们从一个教区去往下一个教区,有时会有六百个听众,或者更多,在那些日子里,他的母亲给他上功课。他学会如何戴上领夹式迷你麦克风,如何施上粉底,再站到明亮的灯光底下。他学会不仅仅去讲述他的故事,而是去讲道。他让人们触摸他,而他也会去触摸那些人,双手捧住他们的面颊,而他们会合上眼微笑,仿佛圣灵遍历了他的身体。
興许这不是圣灵,而是他体内流连的东西,仿佛他是个被闪电劈中的男子,指尖保留了一些火花。他有时看见异象。一条灰色的披肩包裹着一名坐轮椅的老妪,微微发亮。一道橘色光芒闪耀地围绕着洗礼盆中的一个婴儿。阴影会聚拢在原本不应该有阴影的地方。一声耳语或尖叫会让他扭头,却发现什么都没有。他有时在一些事发生之前就梦见了它们。他不止一次地担心过自己也许是发疯了,但当你每天都被别人告知你是特别的,是光的信使,不去相信那套说法就是种挑战。
这种情况持续到他二十岁那年。那时他家住在伯班克的一个门禁森严的社区里。他家有游泳池,有热水浴缸,到处都是花岗岩和不锈钢的装潢,有灰泥墙和盖着墨西哥式屋瓦的屋顶,前院里有修剪成各种造型的树木,后院里有独立小屋,车库里停着凯迪拉克轿车。
接着发生了一件事。他开始注意到人群中的一张脸。同一张脸。无论朱尼珀在图森、水牛城还是俄克拉荷马城。那个人无论穿连衣裙还是西服,总是像丧服,朱尼珀吃不准对方是男是女。不管是他还是她,那人都有黑夜一般的黑头发,长度过肩。那人有着同样黑色的眼睛,像皮蛋一样闪闪发亮。那人的脸长长的,肤色苍白,瘦骨嶙峋,歪向一侧。那不是人类。他开始这么想。他向其他人—他的经纪人、舞台工作人员、牧师—问起那个神秘客,但似乎没人知道他在说什么。“在哪里?”他们会这么说,于是朱尼珀就再也看不到那张苍白、歪斜的脸了。
有一次,当每个人都双手合十祈祷的时候,神秘客举起捧杯状的双手,一只黑色的大苍蝇振翼飞出,环绕舞台一周,最终落在朱尼珀的袖子上。他拍死苍蝇,苍蝇黑色的腹中物灼伤了他的手腕,玷污了他的衬衫,他只得将衬衫丢进酒店的垃圾桶。
接着,某个晚上他在塔科马市的最佳西方酒店里醒来,看到一块比其他阴影更黑的阴影。神秘客站在他的床尾。一盏路灯的亮光穿透了阴影,照亮它歪斜的脸。神秘客的身旁蹲着一条猎犬。猎犬大口打着呵欠,黑色的舌头舔着自己的口鼻。朱尼珀听见了嗡嗡声,过了一会儿才认出黑色的苍蝇,苍蝇的身体不断撞向墙壁和天花板。
朱尼珀听到神秘客的言语时,也感受到那些话,仿佛一阵裹挟起细树枝和砾石的寒风。“通常我不会关注讲道台,”神秘客的嗓音深沉,“但你制造出这么大的动静,小蒂米。你有这么广的辐射范围,这么大的影响,于是很难去忽视你。你发出的光亮太多了。”
朱尼珀想向后退,紧贴着床头板横向移动。他差点儿就要大声求救,但感觉喉咙被勒得快要喘不过气,还充满了一种咸咸的液体,他知道那是湖水。他作呕起来,咳出一团浮萍落到枕头上,还有一种黑色的水生甲虫攀爬在浮萍叶片下面。
“小蒂米,你本应该死去,你应该待在你已经到达的地方。”
朱尼珀差点儿要说出他重返人间是有原因的—他有个目标,有个要在地球上完成的差事,但是神秘客似乎预料到这种回答,用长长的手做了个轻蔑的手势说:“你在推进光明的事业。其实,它已经被歪曲了。那些人瞎话连篇,只为赚钱。缄默的时候已经到来,”神秘客昂起头,“但我想,我会首先让你受到煎熬,这样你就能够和所有那些渴望听你讲道的人分享一些痛苦和无望了。”
猎犬呜呜叫唤起来,神秘客轻轻爱抚它。
朱尼珀最终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是谁?”
这时远处响起了鸣笛声,也许是救护车的,也许是警车的,神秘客好奇地将脑袋转向窗户,接着说:“你在讲道时—我必须说你的讲道相当好,你是个卓越的表演者—你总是谈论着光明。你大概能猜到,是什么塑造了我……”
“黑暗?”话一出口,立刻就感觉这么说很愚蠢,很吓人。
神秘客耸耸肩。“至少有一部分是。众多阴影中的某一个。世上没有单一的黑暗,正如世上没有单个的兀鹫。总是有好多,总是有一群,总是在盘旋,以腐肉为食。”当神秘客向他靠近,伸手摸向他时,那两条胳膊的肌腱吱嘎作响,就像旧绳索一样。
早上被电话铃声吵醒时,他相信这都是一场梦。可怕的噩梦。他接了电话—当即答复了去休斯敦一家大型教会待上一周的邀请—接着打开电话的扬声器,趔趔趄趄地走进浴室,提起马桶圈,扒下平角内裤。尿液伴随着白色的热气射流而出,很快变成橘黄色,散发出刺鼻的气味,直到溅射的尿液最终停下。“你就不能稍微提提价?”他问经纪人,“他们的财源深厚,我敢打赌,我们能不太费力地多弄到一万美元。”
一阵难以忍受的压力紧随而来,他咬牙切齿,想更彻底地排尽尿液。他倒在了地板上。突如其来的汗水令他的皮肤湿滑。他注意到天花板上爬来爬去的苍蝇和他肚皮上的淤痕,淤痕呈现一只手指修长的手的形状。他想用推拿对付疼痛,大力地除去任何令他经脉堵塞的东西,但那反而让情况愈加糟糕。他有种脉搏跳动的感觉,但是与他心脏跳动的节奏不同。然后有些事发生了,在他撒尿时,他尿出了血。从隔壁房间传来经纪人的声音:“蒂姆,蒂姆,你还好吗?”
他不好。核磁共振成像揭示了肿瘤所在。肿瘤看上去像一块巨大的、被嚼过的口香糖,卡在他的器官之中。医生们尽其所能切除肿瘤,但癌已经转移,扩散到他的全身。他可以选择化疗和放射治疗,或者什么都不做。他在听到自己的生存概率后选择了什么都不做。他会选择生活的质量而不是生命的长短。度过美好的几个月吧。那是他期望的东西。他仍然不知道酒店客房内的神秘客是不是真实的,是不是它对他做出这种事,是不是他再度构造出一种幻想,以理解自己与死亡只有咫尺之遥。
他告诉父母自己患癌的事,父母拥抱了他,和他一起落泪,但是三十分钟不到,父母就提起他遗产的事,要他签署文件将财产转给他们。接着,他们提议为他的死亡建立一个平台。“天堂飞鸿”—他们会那么叫它。会出版一本书,也许会制作一档电视特别节目。他们会在水晶大教堂直播的《权能时间》节目中宣布消息。交费的话,朱尼珀会直接递送讯息给他们过世的亲友或耶稣,甚至直接传达给上帝。他是怎么想的?“我们能让你的死亡变得伟大。”他的父亲说。
他差点无法鼓起勇气要求独自待着。他突然感到空虚,仿佛所有曾经让他生活充实的一切已经打着漩涡,从排水口流走。他不再讲道。他拒绝参加星期日的宗教仪式。他拔掉了家里每一台电话机的插头。他不再查看电子邮件,不去应门。
他关闭了投资账户,不去理会罚金和各种收费。那感觉不像是他的钱。感觉像是被偷掉了。也许他已经做了些好事—给予人们希望—但那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希望。他开始开支票。他开出的每张支票都是给慈善团体、图书馆、基督教青年会、家庭暴力庇护所和读写能力培养项目的,没有一笔给教堂。这令他如释重负,感到更真实。
他将最后的三十万美元以现金取出。他打算沿着海岸开车往北去,在餐馆、休息站、海滩、沃尔玛超市的停车场分发一叠叠钞票。做出能察觉的改变,他喜欢这个点子。他会说,拿走吧,自己买顿饭,给你的孩子买些纸尿片,用这笔钱付房租,怎么用都行。他只想从交易中抽身,他知道自己没有获取任何东西,除了对方的微笑。那感觉是一种比他以前交易过的任何东西更加坦诚的光明货币。
他买了一辆二手别克车,还蓄起了胡须。他在汽车旅馆登记入住时,随意地编造不同的名字,并最终选定常用一个姓名。迈克是他的中间名,而朱尼珀即植物刺柏,是他一路开车往北时在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树木。他知道,有些刺柏树有数千年的寿命,它们看起来像是怎么也杀不死的,但却受到长久生命的折磨,形态扭曲,颜色灰暗。
为了避免调查,他留下了一张遗书,说他们永远不会找到他的遗体。随后有一阵短暂的媒体狂热,但是他在几周后行走在波特兰的威拉米特河沿岸,给海鸥喂食撕碎的面包片,给睡在长椅上的露宿者和在垃圾箱淘废品的流浪汉分发百元面值美钞的时候,所有的报道都认为他已经死了。“你看上去用得上一点儿帮助。”他会这么说,而不止一个人回应他说:“你也一样,伙计。”
他咳嗽出的痰液里有血丝,他的尿液带血。每走几步,他就不得不停下来,闭上眼,让世界停止颤抖。他的皮肤在若干地方有瘀青和凹陷,在另一些地方又红又肿。他感觉自己体内的肿瘤在生长,而外面的躯壳在萎缩。
他没有特地行走在某个地方,只是沿着垃圾、注射器和罐头叠得高高的手推车形成的踪迹往前走。他发现了一群穿着破旧连帽衫和污渍斑斑牛仔裤的少年。他们冲着街上的漂亮女生吹口哨和嬉笑,练习滑板绝技,分发《街头草根报》,乞讨零钱。
朱尼珀往一顶棒球帽里丢了一张一百美元的钞票,往一只伸出的手里塞了一百美元,没过多久,那群少年就围拢过来,每个人都拿走他递出的钞票,同时说声“谢谢!”“上帝保佑!”“你是好人”。他沒有微笑。他任由少年们拿走钞票。他把最后一张抛向空中,仿佛那是碎花纸似的。他说:“就这些了,这些就是我身上所有的钱!”说完他就跌坐到地上,在原地待了好久,直到无家可归者都离开了,夕阳开始西沉,阴影愈加深浓。他没有感受到任何一种宁静,只有摧枯拉朽的筋疲力尽,仿佛夜晚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他隐隐约约听见朝他而来的皮靴的橐橐声,又隐约感觉到对方的足尖轻推了他的肩膀。他的眼睛上结了一层眼屎,费了好大力气才睁开双眼。一张脸旋转进入视野—是一名白头发的女人,她的白发中有一道黑色条纹。黑色牛仔裤,摩托靴。她就是萨琳,虽然他那时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抽着烟,当她开口说话时,烟灰落到他身上。“你就是散钱的那个人?”
“正是我。”
“我突然间迎来了二三十个顾客—全都甩出百元大钞,问我买药,我自然感到好奇。”她围着他踱步绕圈,从不同角度端详他,“那么,你是一位像圣徒一样做好事的家伙喽?要在你入土为安之前分发掉你所有的钱?”
他想说话,但他的肺部感觉瘪了下去,他咳嗽起来,身体侧转。他是在一道黑色金属围栏前面的礁石上,能俯瞰到威拉米特河宽阔的灰色河面。
她挡住了他的视线,蹲在他面前。她看上去老得足以当他的妈,但举手投足间的活力是他的两倍。在她吸烟的时候,烟头在燃烧中发出亮光。“你在光谱上,我瞧见了。”她说。
“我什么?”
“你像我。你身体里有些光亮。”
他不知该如何应答。他的人生太缺少光亮,他已经不再相信这类话了。
“有人在你身上做了个标记,”她说,她的言语仿佛是烟气制成的,“你做了什么事惹恼了他们?或者,他们只是心情不好?不管他们是谁,他们显然想让你受到煎熬。”她丢下抽完的香烟—除了过滤嘴,什么都不剩—然后将余烬碾碎,“该死的恶魔。”
朱尼珀本来已经将那个神秘客—酒店客房内那个黑乎乎的家伙—赶出脑海。那只不过是个噩梦,或者是侵入他的大脑的癌肿引发的幻觉。但此刻她的话唤回了他的幻觉。他的嗓音像是许多低沉的耳语被缝合在一起。当他像一座腐朽旧屋的木地板一般动弹时,他的肌腱嘎吱作响。
“耶稣啊,我甚至能闻到你身上的味道。你很臭,你知道么。像硫黄味。”她的手放在他的面颊上,接着向下滑过他的脖子和胸膛,将她的手掌平摊在他的心口。“你很走运,我一直热衷于慈善事业。”
她的那只温暖的手变得炽热,热量通过她的五指聚焦于一点。
当他说“你是什么—?”的时候,她说了声“嘘”。
他出现了一种悸动的感觉。一开始感觉像是第二种心跳。接着它变得越来越强烈,就像一张嘴在贪婪地吮吸。他的视野边缘变黑,开始跳动,仿佛有一只鸟栖在他的头上,拍动着翅膀。重力似乎转换了方向,整个世界飞快地翻转了个面,仿佛她负担了他的重量,所有一切都获得平衡,以她的那双手为重心。
就在那时,她从他身上拽走了某个东西,某个不愿意离开的东西。它的样子像八爪鱼,但浑身黑乎乎的,有太多的触手从它身上悬荡下来,许多触手仍然紧紧抓住他,直到她将那玩意儿完全拽开。她接着将那玩意儿高高地抛入空中,落下礁石。他们一起注视着那玩意儿在空中翻滚,最终飞溅在一些岩石上,慢慢流入河中。几秒钟后,好几条鱼翻起肚皮,被水流带走。
“好啦。”她一边说,一边往大腿上擦手,“这就是我今年做的好事。我说,你欠我一些威士忌。得有满满一游泳池的量才行。”
她将他留在河边。他最终双膝跪地,哭泣起来,这是祈祷的姿势,但他没有感谢上帝。他感谢了那个女人,不管她是谁,不管她是什么来路。他感谢了光明。
他被给予了另一次机会,但这一次他不打算把它浪费在自己身上。他的别克车的后备厢里仍然藏有装在筒包里的一包现金,有一百多张大额钞票。他将这笔钱全部用来开办疲惫的旅者庇护所。他会通过帮助他人来获取氧气。
之后的一年里,他四处打听那个女人。似乎没人知道她是谁。他本以为他永远不会再见到她,但是后来有一天,她突然出现了,推开门进入庇护所,一根点燃的香烟衔在她的双唇中间。“你在这儿啊。”她说完话后吹出一口烟气,踏步穿过那团烟气。她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的躯体,他的身体早已再次健壮,身板因肌肉而厚实起来,还包裹了一层健康的脂肪。“你瞅起来挺好。不管怎么说,很健康。有点像一只穿了牛仔裤的灰熊。”
“我不断地觉得是我幻想出了你,但你现在活生生地出现了。”
“是我。”她的唇膏是略紫的红色,黏附在她的香烟上,“你欠我的威士忌要怎么算呢?”
那是她的惯用方式。她会突然出现—坐在门廊上,或者靠着他的汽车引擎盖,要求他帮忙做事。一开始她要求帮的忙很小。在西雅图的码头提货。将这几个筒包藏在你的地下室里,她会这么说,别想打开包看看。“我知道我不是个圣徒,”她说,“但我也不是恶魔。”她卖的那些东西—“骷髅头”药片—百分之一百的有机成分,无添加剂,能带给你一流的快感。药片是多巴胺、肾上腺素和原糖的混合物,她大致上就是这么说的。“我不仅仅是在帮助我自己,挣到一些钱,还改善了那些可怜人的生活,给一座阴云笼罩的城市带来些许阳光。”同样的逻辑对她办的血站也适用。输血不仅对她有好处,帮她活得比她的生命“保质日期”更久,超出了好几十年,而且,她为了一种可再生资源而付钱给那些需要现金的人。“他们仅仅坐下来几分钟,当他们站起身时,他们兜里多了五十美元,体重轻了一品脱血液的分量。我基本上是在运营慈善事业。”
他有些问题不敢问她。关于他的遭遇,关于她要求他做的事情,但他更喜欢他的这个新角色。不用思考。纯粹帮人。在他的过去人生中,他被假定拥有每个人所寻求的所有答案。现在,他没有任何答案。他因为这种空无而快乐。不去思考,做人也更容易。为他人服务,做人也更容易。递给别人一盘热腾腾的食物,提供一双干净的袜子和一只羽绒枕。萨琳是个麻烦—他对此很确信,但他欠她人情,而她不会让他忘记这一点。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萨琳让他开车送她去一个仓库开会。“什么也不要说,就算被人直接问也别吭声。就站在我身后,露出強硬的模样。哦,假如有需要,不要怕用这个。”她往他的膝上丢了一把手枪,而他惊讶得差点儿将车驶下公路。
他说,他不确信这是个好主意,而她回应道:“你不想保护我吗?你难道不认为你欠了我这么多吗?我觉得你欠了我那么多。我知道你会保护我的。”
“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拿过手枪。”
“我记得你是来自得克萨斯州吧?”她说,“枪上没有保险装置,所以你只用扣动扳机。很容易。”
仓库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张折叠桌和两把椅子。一名小个子的亚洲男子坐在一把椅子上。他穿着黑色西装,系了红色领带。他的双手齐整地叠放在桌上。他的两侧站着两名男子。他们的夹克衫左侧可疑地鼓起。他们身旁还有一条气喘吁吁的猎犬。仓库的混凝土地面沾着油污。鸽子在椽上咕咕地叫唤,鸟屎、羽毛和鸟巢的干草屑弄脏了地面。锈迹斑斑的铁质肋拱支撑起屋顶,阳光从金属板的破洞中斑斑点点地照射进来,浓密的阴影聚集在角落里。
“我们是好人。只用记住这一点。”当他们穿过二十码远的地面,走向桌子时,她对朱尼珀耳语道。他们的脚步声给仓库空间填充了啪嗒的回声。三名男子都有好多文身。他们的皮肤上都有同一种图案—带有吸盘的触手从他们的袖管、衣领和发际线等处露了出来。朱尼珀靠近了他们,那些图案变得更清晰了。他已经将手枪插入摇粒绒上衣下面的腰带里。手枪的握把硌得他的屁股痛,但他抵制住了重新调整手枪位置的冲动。
坐在桌旁的男子没有起身,而是笑了笑,径直与萨琳说话。他说的是另一种语言,一种萨琳也会的语言,当他的目光转向朱尼珀,看上去显然他想要朱尼珀介绍下身份,但是他没有获得任何回应。
萨琳从香烟盒里敲出一支烟,用芝宝打火机点着火,“巴布斯在哪儿?”
朱尼珀以后会得知,巴布斯经营着一家名叫“地下土牢”的夜总会。作为副业,他也卖毒品和拉皮条。萨琳控制了威拉米特河的东岸,而他控制了波特兰市中心。是巴布斯安排了这次协商。
这时传来了小型引擎的嗡嗡声。每个人都转头望向响声的来源。从阴影里驶来一辆三轮轻便摩托车,把手中间有一只杂物篮。车上坐着一名男子—尽管他的身材令人一开始吃不准他的性别。男子戴着墨镜、晃来晃去的耳环、金项链、手镯、亮闪闪的戒指,穿着紫色天鹅绒连体衣。他的脑袋剃得光光的,头皮像黑曜岩一样乌黑光亮。他露着微笑,但一声不吭,直到他的轻便摩托车伴随着吱吱声停在几英尺远的地方。
“欢迎,各位,”他说,嗓音高耸发脆,“我很高兴我们能一起来到这儿,进行友好的谈话。”他摘下墨镜,打量着朱尼珀,“还有,请告诉我,这个大块头是谁?”
萨琳说:“我俩互相照料。”
“是吗?”巴布斯说,接着他将墨镜滑回原位,“我打赌你们确实如此。”
“咱们能不能继续正事?”萨琳说。
巴布斯让她坐下来—“等一下,娘们”—萨琳按照吩咐做了,他们你来我往地讨论起来,有时用英语,有时用朱尼珀猜测是日语的语言,他们用的词汇变得越来越严肃,有时被长长的、毫不妥协的沉默打断。“Yakuza”(日语,意为“极道”。—译注)这个词不止一次地出现。这是一场争夺地盘的恶斗—情况变得一目了然。这些男人想将他们的事业扩张到西海岸,希望在波特兰的东部建立总部。某个瞬间,朱尼珀发觉猎犬在端详他,牙齿缝里流出一条粗粗的口水。他迅速地别过头。他不知道它们有时被叫作“格林怪”“犬魔”或“黑妖犬”。他不知道它们是黑暗的同伴,是地狱之门的守卫。他只知道,仅仅看见它们都让他感觉像是吞下了刀片一样。
“总得有人让步,”巴布斯从桌子的一边移向另一边时,手镯叮当作响,“要么你们都拿出更多的钱,或者你们折价出售更多不动产,或者咱们的屁股继续坐在这儿,再过一百年都不挪。”
萨琳弹落烟灰,“为什么我要放弃任何东西呢?是我先到这儿的。该死的。以他们提出的价位肯定不行。”
穿西装的男人对此没有半句回应,只是抚平了领带,双臂交叉。
萨琳扔掉手上的香烟,站起身说:“快点。我们要走了。”她用一只手牵着朱尼珀的手肘,另一只手伸进他的摇粒绒上衣里,拔出手枪。
等到枪声震聋了他的耳朵,几名男子和猎犬的身躯接连跌倒在地上之后,他才意识到子弹从枪口飞出。
巴布斯仍然坐在轻便摩托车上,摇晃着脑袋。他们之间的空中飘起手枪的烟气。他擦掉飞溅到手上的血迹。“那么,我想你警告过他们。”
朱尼珀没有意识到他一直屏住呼吸。“神圣的耶稣基督啊。”他喘着气说,而萨琳说:“他与此事无关。”
“为什么,”朱尼珀说,“你为什么做这种事?”
鲜血在尸体周围聚成几摊,汇流在一起,就像黄昏时扩散的阴影。萨琳靠近尸首,避开地上的鲜血,轻轻地逐个踢过尸体。一具尸体发出呻吟声,她冲着他的脑袋又开了一枪。
她将手枪翻转过来,枪把向前,递给朱尼珀。“我不喜欢别人告诉我该做什么事。”
巴布斯骑着轻便摩托车向后退,换挡后驶离。“晚安,伙计们,”他回头说,“一如既往地让我高兴。如果有什么安慰的话,那么便是我会做出同樣的事。”
因为刚才的枪声,朱尼珀的两只耳朵仍旧在耳鸣。于是,他不知道能否相信自己的听力。有一个声音,听上去像是火焰在缓慢燃烧,或是昆虫在咬什么东西。声音发自地上的尸体,这时他注意到尸体的皮肤逐渐变黑,开始皲裂,从裂纹里泄漏出灰色的尘埃。不到一分钟,尸体就不见踪影了。除了尸体原先躺着的地方有一圈焦黑的轮廓,什么也没留下。
“你们是什么人?”
萨琳微笑起来,从烟盒中抽出一支香烟,夹在双唇之间。她叼着香烟说:“我早已经告诉过你。我们是好人。”
每个人都有个地方,莱拉称其为聆听之地。他们在那里感觉思维最为连贯,最能沉下心来思考,差不多进入超然之境。对一些人来说,那是松林环绕的高山湖泊;对于另一些人来说,那是一座灰石教堂,阳光透过花窗玻璃照射进来。对于莱拉来说,她的聆听之地就是这儿,在鲍威尔书店的一叠叠书和迷宫般的书架之中。
这家书店占了整整一个街区。里面的书和店铺的布局并非井然有序,而是令人舒服的零乱布置,恰好与她的心境相符。她总是知道自己在哪里,但她吃不准自己是如何知道的,因为这座楼宇容易让人弄错方向。灯光有时昏暗,有时明亮,而书架又大小不一,错层式的楼层平面时而狭窄,时而宽阔,令人意外地向上或向下通往楼梯。
有时候,在她寻找灵感时—一个报道的角度,一段卡在喉间的旋律,或者只是为了思考的空间—她会到这儿来。油墨和纸张的气味令她的头脑嗡嗡作响,轻微的霉菌气息导致她流鼻涕。她会买一小杯咖啡,漫步其中,从书架上取下几本书,瞧瞧有什么内容会吸引她的注意。
今晚她到这儿来,带着清晰的意图。她需要帮助。这种情况时常发生。她遇到了谜团—通常是让她麻烦的谜团,令她心神不宁。她知道,这很重要,即便她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她进行询问,有人说了句话或做了件事,让她弄清楚她在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她发现一条线索,也就是她称为“幸福的意外”的东西,接着她带着一种更加顽强的意向,向着答案前进,寻找出那些能帮助她更快获得答案的人。
此刻的她就是这种感觉。她有谜团在心。她已经找到正确的调查方向。她有十来次“幸福的意外”。但她没有叙事角度,没有能将所有素材凝聚在一起的框架。丹尼尔就在这时进场了。她总是为了答案而叨扰他,就像其他人一直用谷歌查资料。丹尼尔比谷歌更好使,查询结果更模糊。
晚上十一点差十分时,她走进书店。她从店内广播里听到通知,提醒各位顾客鲍威尔书店很快就将打烊,顾客应该现在就带着他们选中的书到收银台。她穿行过去,双脚发出湿漉漉的嘎吱声,雨水从身上滴下来。她绕过收银台,走上楼梯,到了珍本书区域,这也是整栋楼里最有价值的地方。鲍威尔书店曾经是一家二手车行的所在地,建筑结构相当工业风,但珍本室感觉像是出自一家英国图书馆,装饰了古董家具,摆放整齐有序,而且都是用深色木材,室内被灯光照亮。她在这儿找到了丹尼尔。
丹尼尔是个像猫头鹰一样的男子,秃顶的脑袋只剩下半圈蓬松的头发。他一年到头总是穿着针织套衫和休闲长裤。他没有戴双光眼镜,而是一副眼镜架在脑门上,另外一副眼镜架在鼻梁上,交换使用两副眼镜。他将这称为他的阅读眼镜,而且他在各个地方都存放了备用眼镜,因为他经常乱放眼镜后找不到。他的嗓音总被认为是犹疑不定和结结巴巴的,音调升高,仿佛每一句话都以问号结束。偶尔,他不经意地冒出英国口音,尽管他最初是来自俄勒冈州科瓦利斯市。
他的书桌是件古董,像房内的所有家具一样。她看见他从椅子里站起身,穿上夹克衫。“不用这么快走。”她说,他说了声“哦!”,接着他摸索到那副正确的眼镜,将它戴正,这样他可以看见她的样子。
“哦,”他再次说了一声,“莱拉?”
“我需要你的帮忙。”
“但时间很晚了,到打烊时间了吧?”他掏出一只金怀表,打开前盖,“对吧?”
“如果事情不重要,我也不会来问你。”
“你当然不会了,”他给怀表上发条,塞了回去,“你会吗?”
店内广播再一次响起—宣布书店已经打烊,所有顾客必须立即离店—丹尼尔露出吃惊的表情,仿佛他被撞见做了什么不体面的事情。接着,他叹息一声,开始脱掉夹克衫。“好吧,假如事情重要,我想我们应该坐下来聊会儿?”
她把手伸到提包里,拿出骷髅头,轻轻地放在丹尼尔面前的书桌上。“告诉我这些符号的意思。”
一小时后,书店里漆黑一片,她独自坐在一片光的绿洲里,那是一盏有着花窗玻璃灯罩的台灯投射下的光亮。一堆书叠放在她面前的书桌上。丹尼尔为她取来了这些书,大多数来自珍本室,他们保存神秘学书籍的地方。他将它们码好,她转眼就把书弄乱。
“很棒,”她说,“你是最好的。”她说服丹尼尔让她待在这儿—这不是第一次了,只要她答应不引起“任何让我感到懊悔的骚乱,好吗?”。
她答应了。
她在一本黄色标准拍纸簿上记着笔记。她首先复制了骷髅头上的图案,标示出它们来自不同的位置—口鼻部、左颧骨、右颧骨、前额和脑壳。图案有圆圈、新月形、三角形和五角星,还有看上去像漩涡图案的东西。
接着,她浏览起这些书。她研读象形文字,理解这些符号有时对编年史意味着什么。她查阅流浪汉在栅栏柱和人行道乱涂乱画出的密码图案,她还研究战时寄到封锁线后面的信件,学习符号学作为一门秘密语言的一面。这儿有意欲授予权力与智慧的花纹,有意图判定一个人要死亡或生病的卢恩字母(又被称为北欧字母。—译注)。假如你在纸上画下某种五角形图案,把它寄给某个人,或者偷偷塞在他枕头下面,或者撕成碎片,放进他们的食物里,那么他应该会在一周内丧命。
大多数书都很有年头,纸张又脆又黄,在她翻动书页时,红色小虫拼命逃避亮光。有些书堪称文物。这些书是丹尼尔从有环境控制系统的玻璃柜中抽出的。她现在翻开的这本书有斑驳的皮革封面,封面上是一张看上去像压印上去的扭曲脸庞。没有书名。整本书是用黑色斜体字母手写的,字母有锐利的边角。
她在这本书上遇到了麻烦。书中所用的语言并不总是英语,甚至在看起来像英语的时候,字母偶然会弯曲成她无法譯解的形状。书中没有目录,没有索引,没有章节名,没有清楚的设计,只有荆棘一般杂乱的墨迹和插图,但她反复遇到两个单词—“门”和“开启”。她开始明白这些标志和符号—其中有许多原封不动地出现在她手头的骷髅头上—是要召唤或允许进入,就像钥匙。这个骷髅头是把钥匙。可能是这样吗?果真是一把骷髅头钥匙?但是要开启什么呢?
她大声读出一个词“邪魔”,结果她张嘴打起了呵欠。这时差不多是凌晨两点了。雨声呈现出安静的音色,伴着这种珠落玉盘的雨声入睡会很不错。她的眼皮越来越沉。她轻轻抽打自己的脸,掐大腿,站起身伸懒腰,进行几次开合跳。她需要用下盥洗室,往脸上泼些冷水。
一道灰色的光亮透过窗户渗进来,从出口标志那儿亮堂起来,但除此之外整家店都黑漆漆的。她从包里拿出唇膏大小的手电筒。手电筒没有发出许多光亮,但已足够。
在盥洗室里,她把自己锁进隔间。方便完之后,她停留了好久,把脸埋在双手里,侧耳倾听。一个水槽在滴水,和外面鼓声般的雨声构成了互补。但是,在声音之下,她觉得她察觉到了一些异样。是咔嗒咔嗒的动静。她隐约认出这个声音。她的宠物犬海明威在公寓的木地板上走来走去时就发出这种响声。是爪子发出的声音。
也许是一台收银机叮叮当当地启动了。或者是一条管道里有东西下沉。又或是一只老鼠在两道墙里疾跑。她按下冲水按钮,滑开门锁,清洗双手,往脸上泼了些水,用抹手纸揩干脸庞。接着她凝神细听。但除了雨声没有任何动静。
盥洗室的房门在她身后咔嗒一声合拢。她拾级而上,走到楼梯平台上,再向珍本室走去。她看见在过道的那头,一扇窗户里飘来一团逐渐缩小的水汽,那是某种生物呼出的热气。
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还可能是什么?通风口吹出的风。她摇动起手电筒,光束一下向左,一下向右。
她离珍本室不远。里面的书桌像个光的岛屿。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径直望向书桌,担心她会毁掉自己已经确立的夜间视力。但她的笔记在书桌上,她的提包在那儿,那只骷髅头也在那儿。自从她从建筑工地偷得骷髅头,就一直将它放在身边。她看护着骷髅头,仿佛某人可能随时夺走它。此刻骷髅头似乎遥不可及,而且是无法改变的距离。她不能不去查看骷髅头是否还在。
她壮起胆子,迅速地瞅了一眼—在,骷髅头在书桌上,在一堆图书旁边—然后她开始朝着骷髅头移动,贴着墙壁侧向移动。她来回挥动手电筒。光束反射在镀金的字母和黄铜灯座上,朝她射来。大概她在胡思乱想,但她情不自禁感到皮肤紧绷,她确信她不是独自一人。一秒钟后,一本书从近旁的书架上掉下来,发出砰的响声,紧接着响起某个东西疾步跑走的嗒嗒声,她的想法得到了证实。
她谨慎地停止小步移动,快步冲向书桌。她将手伸进包里,心里却估计着她的刀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长有尖牙或黏糊糊、湿答答的东西。她的手掌摸到了刀把。她一把拔出刀子,用拇指抚摸过刀锋,刀尖指向身前。她的胳膊在哆嗦。刀刃上反射的光亮在抖动。“谁在那儿?”自己的话成了尖叫,她不喜欢。
她绕到书桌后面,以此作为防御措施,在这个过程中,她的屁股撞到了电话机。电话听筒从托架上掉出来,发出急促的唧唧声。她考虑要不要打电话报警,但警方要几分钟后才会抵达,那时她将不得不解释自己躲藏在一家打烊的书店里的原因,她要对自己手头的人类骨骸做什么。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说服自己,响声来自一只大耗子—市中心有许多耗子出没—或一只猫咪,就像漫步于城市东边的那家女权主义书店的那些猫咪。
但是,骷髅头不会允许她平静下来。这个骷髅头钥匙令她寝食难安,仿佛它含有某种萦绕于心的引力,仿佛它会从黑夜中拽出最深的阴影,就像乌鸦被拖入漏斗云里。骷髅头让她感觉,她似乎应该觉得惧怕。感到惧怕是正确的。
一分钟过去后—也许有两分钟—她把笔记本、笔和骷髅头一股脑儿塞进包里,将包的带子搭在肩上。她用意志驱使自己挪动身子,但是要迈出一步好难,要从光明步入黑暗中好难。
她朝楼梯走去。她在那儿下楼的话,只有两截楼梯要走。她的脚步声在书店内回响,听上去好像她在追赶自己,于是她每走几步就停下脚步,应付周遭的寂静。她越走越心安,于是等到她抵达底层的橘色房(波特兰的这家鲍威尔书店被誉为全球最大的独立书店,书店内以颜色区分为多个区域,摆放特定主题的书。—译注)时,她已经确信了自己的愚蠢。
就在那时,她再次注意到爪子发出的嗒嗒声。响声来得快,又持续不断,就像弹珠从楼梯井掉下来。书店建筑的空旷影响了响声,她吃不准响声来自楼上还是楼下,抑或是来自她的前方。紧接着,响声消失了。
她把刀子换到另一只手上,在衬衫上擦干手掌。她昂起脑袋,凝神细听。她尝试着不去感觉,不去品味,不去看也不去嗅闻,想让体内的每根神经变身为接收器,那样她也许听得更清楚。
在那儿,在雨声之下,她再次捕捉到某种东西在橘色房内踱步的嗒嗒声。它已经下楼到这儿。或者,它之前已经下楼到这儿。又或者,楼里面有不止一个。
她等待着。她的目光扫过一张张书桌、一排排书架、一台台购物推车、一根根柱子和一盆盆盆栽,因为望得太过用力,眼睛都痛了。外面乌漆墨黑,雨水坠落穿过黑暗,看上去黑夜像是在移动,像是活生生的。所有一切都是威胁。她没有奔跑,而是以短促的步伐移动,以此减少她行走时的动静。紧接着,那玩意儿绕过一条过道的转角,赫然出现了。是一条猎犬。
用“狗”这个字眼来形容它感觉不太恰当。它的个头大得像一个手脚着地趴在地上的男子,全身无毛,除了沿着背脊有一些白色的刚毛。猎犬。那是唯一合适的描述。它喘着气,迈开大步,歪向一侧地朝她冲来。她和猎犬之间的距离迅速收拢,二十码、十五码。她禁不住尖叫起来—猎犬俯下身,一跃而起。她突然停住迈出的脚步,转向一边,身躯侧转后躲到一个书架后面。
她听见猎犬磕击牙齿的响声。她听见被它的躯体驱离原位的空气发出的簌簌声。她听见它撞到地板上,侧向倒下来,发出一声咕哝。接着,她听见它挣扎地站直身,再次向她冲来。她拔腿便跑。她无法清晰地看见—她手中的手电筒不断摇晃,阴影不断迫近—但她有多快就跑多快,同时希望她不会被凸起的地砖绊倒,也不会踩到一本掉在地上的小說而滑倒。而且,她还禁不住地回头看。
回头看时,她差一点儿挥动手电筒戳进那玩意儿尖牙毕露的嘴里。也许是光造成的错觉,但她敢对天发誓,它的舌头是黑色的。她用了一瞬间处理这条信息,而在这个瞬息之间,她的肩膀撞到了一块书架隔板。她撞上了书架,重重地撞上了。
她听到某件东西裂开的响声—但愿是木头裂开了—而她的身体在痛苦地转圈后撞到地板上。她没能拿住刀子和手电筒,然而她紧紧搂住了包。猎犬想减慢速度,但没能在地砖上的落脚点稳住脚步。它再一次从她身旁滑过,打个滚儿,喷着鼻息站直身。
她站立起来,面对着彼此,都在气喘吁吁。一条粗粗的黄色口水从猎犬的嘴里落下来。猎犬离得太近。她不可能跑过它。于是,她改变了策略。她身旁的书架有十英尺高。她突然行动,把书架当成梯子爬了上去。一层搁板受不住她的体重,咔嚓折断,搁板上的书倾倒在早已经冲到底下的猎犬身上。它没有吠叫,而是哀号起来,声音听上去像金属在石头上磨砺。她将身体拽上书架顶,没有半刻的停留,直接跃向旁边的过道。
当她从书架顶上跃下时,书架摇晃呻吟起来。她落地时恰好看见书架朝着远离她的方向缓缓倾斜。有一阵书架看起来似乎要倒回原位,但她用力推了一把,书架终于输掉了它与重力的对抗。伴随着极响的咣的一声,书架砸中它旁边的书架,后者接着倒向它隔壁的书架,就这样好多书架依次倒下,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向前倾覆,数以百计的书的书页掠起,最终掉落到地板上。
她没有待在原地等着看猎犬有没有被砸死。在最后一个书架倒地之前,她早已经连跑带跳地冲上通向第十一大道上出口的台阶。她找门锁,后来才意识到门是开着的,因为风吹进吹出而发出呼呼声。她脚下有东西嘎吱作响,结果发现那是一副眼镜。是丹尼尔的吗?晚上早些时候,他与她道别离开时就受到了袭击吗?
她没有工夫去思考,但她情不自禁地感觉到一种出于惧怕的针刺一般的痛楚。她希望丹尼尔没有受伤,希望他只是掉了眼镜,希望他没有锁上这道门是因为他心不在焉,而不是因为他已经死了。还是因为她。这不会是她最后一次担心自己害得那些亲近她的人受伤。
她冲进夜色里,奋力往前跑,就快到达她的沃尔沃汽车旁,那是街上唯一的车辆。她在包里摸钥匙,结果把钥匙掉进水坑,直到她蹲下来抓起钥匙时,才注意到汽车轮胎。轮胎瘪了。被人割破了。
她经常步行于鲍威尔书店和《俄勒冈人报》报社之间。今晚她改成奔跑。人行道上满是落叶,排水沟里水流不止,街上因为雨水而多出许多水坑。她不停地擦脸,视野里的一切都蒙蒙眬眬,她吃不准这是因为倾盆大雨还是因为她的泪水。
她离报社很近了—再过一个街区,向右拐弯,她就到了。因为足够近,她的奔跑也减速成蹒跚的步行。她喘着气。她的心脏在胸腔内跳得厉害。她的眼球搏动明显。她用两只手攥着包,仿佛它以某种方式让她撑到现在。
就在这时,尽管她急需氧气,还是屏住了呼吸,因为又有一条猎犬连蹦带跑地朝她冲来。它在前方一个街区远的地方,而且在街道的对面。这条猎犬比另一条猎犬略矮,沿着背脊有一长条竖立起的黑毛。它没有嗥叫,没有狂吠,没有咆哮。除了它的爪子踩在水坑里的溅泼声,没有别的声响。
直到公交车鸣响喇叭。公交车的电子标牌上滚动显示着“停止服务”。司机用手按下喇叭,惊讶地张大嘴,呈现黑色的O形。那条猎犬想改向,在大街中央折返,但公交车追上了它。
伴随着一声湿滞的重击声,猎犬的身体撞上了车头格栅。刹车片吱吱地尖叫起来。猎犬翻滚到车底,撞上车轮,一下,两下。公交车打滑后停下,在后面留下一条黑色的污迹,可能是烧焦的橡胶轮胎留下的,但看起来更像血迹。猎犬再也无法追踪她,尽管它想那么做;它的后腿仍旧纹丝不动,而它的前爪继续抽搐,挠着空气。
最后的爆发性冲刺之后,她绕过街区,跑到了报社大楼铺着大理石的底层。她推开玻璃门,进入灯火通明的入门大厅,她的心脏抽动着,雨水从她身上滴下来,她大口吸气后才可以回答那位站在桌子对面、不停问她“出了啥事,出了啥事,出了啥事”的保安。
萨琳说,他们不应该仓促地下结论。当然,事态看起来很糟糕—一起怪诞离奇的谋杀案,出现红色右手的标志,又是一个紧邻着芸香公寓的地点。然而,也许是巧合而已。或者,可能是模仿作案。
她在跟朱尼珀对话,但其实是在与自己谈话。他瞧得出来,她忧心忡忡。她平日里的假笑早已变成蹙眉。她不知道该站起身还是继续坐着。她在五分钟内接连抽完三支烟。她用力地抽吸,他听见了烟草的咝咝声。通常,在一次输血后,她脸上会散发出红润的光彩,显得比之前更加丰满。她的脸上抹着化妆品,但前额和嘴边的粉底有了裂纹,仿佛她在他眼前逐渐衰老。她已经移除了献血者的血袋,身上贴了创可贴。她心不在焉地抓挠着。
“但是,且让我们说是他干的,”朱尼珀说,“且让我们说,是杰里米·图斯克干的。咱们要坐等这场恶战找上门吗?”
她对他的话做了挥手的动作,仿佛它们是飘来的烟气似的,“上一次试过了。差点害得我被杀。”
“那又怎样?告诉我,我该做些什么?”
她用一支烟点着了另一支烟。“你过来时有没有带武器?”
从许多年前在仓库里的那一刻算起,他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他拉开夹克衫,露出肩挂式枪套给她看,枪套里塞了一把贝瑞塔紧凑型风暴手枪和两个弹夹。他的工具腰带上挂着沉甸甸的东西,包括一枚照明弹、一瓶圣水和一副定制的镀铁手铐。接着他提起裤腿,露出脚踝处刀鞘内插着的卡巴牌锯齿匕首。
“这才像个童子军的样子,”她说,“咱们走吧。”
“去哪里?”
“还能去哪里?”樱桃色的香烟闪亮地燃烧起来,烟气从她的鼻孔像长牙一般飘出,“当你猎捕恶魔时,你往地下去。”
正义的样子并不总是像你想象中的那样。有时候,它会骂脏话,穿皮夹克和摩托靴,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有时候,它做一些兼差。有时候,它会杀人。
这不是图斯克的第一段人生。这也不是萨琳的第一段人生。在数十年里,在数个世纪里,她不断地回返人间,就像一支吹不灭的魔术蜡烛,能一次次重新燃烧起来。她吃不准该怎么称呼自己。是监护人、守护者,还是战士?“我想我就像一个坏警察。有一个坏警察总比没有警察好,对不对?”她喜欢把自己想成是反英雄人物,但朱尼珀知道得更清楚。她在对抗黑暗。她关注更广阔的都会区,但她只能宣称波特兰的东边是她的地盘。世界存在着平衡—光明与黑暗之间,正确与错误之间,正义与邪恶之间,阴与阳之间,上与下之间,辛辣与甘甜之间,桑尼与雪儿(美国已故音乐人桑尼 · 波诺与女歌手雪儿曾经是一对组合,两人于1964年结婚,在1975年离婚。—译注)之间,无论你如何思索下去,事情都是这样。她处事依据的是一切宗教教义的简化版和基本版:“无论何时,只要事态变得过于黑暗,世界就陷入失明状态。”她一边说着这句话,一边打着她的芝宝打火机。
还有其他像她一样的人,包括朱尼珀在内。每个人都遇见过几个他们这类人,那些说能听见其他人听不见的声音或者看见其他人都没看见的东西的人,那些依循直觉并因为逼真的幻梦而承受痛苦的人。他们会焚烧鼠尾草,谈论你的气场,说鬼魂在夜里拜访他们。无论你想怎么称呼他们—神触者、敏感者、预知者、特殊者,他们都接入了一个比人群中其他成员更高的频率。狗的嗅觉比人类强大了一万倍。有些昆虫能感知辐射,有些鸟类能看见温度。这些数量稀少的人,他们的能力同样得到了强化。通常,他们的觉察能力随着青春期的开始而发展强化,仿佛某种新的感觉随着他们的体毛一同生长出来。在一些比较严重的案例中,当事人往往宣称对领地的管辖权,偶尔还要进行打斗才能维持他们对领地的控制。
萨琳曾经告诉他,“最好是把它想象成一段光谱。我在光谱的高处,你在光谱的低处,我俩都在光谱上。当你在光谱上的时候,你做出选择,要为哪一边当兵打仗”。
至于萨琳那天在仓库里杀死的那些男子,他们不只是为了毒品才想要城市的东边。他们是为了黑暗。曾几何时,朱尼珀会对这种说法翻白眼,但那时他愿意相信任何事。被人从胸腔里拽出一团黑乎乎的、扭动的癌肿,又目睹三个人碎裂成灰,这些遭遇会对你有这种效果。
他被征募加入萨琳的戰斗。他欠她人情。波特兰市中心不是她的势力范围。它属于巴布斯。朱尼珀在这儿保持低调,而萨琳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紧盯着河西边的这片地盘。朱尼珀有自己的生活,他有更为安静的对抗黑暗的方式。他全身心投入在庇护所上,但那儿的工作时不时地和他对萨琳的义务纠缠在一起,比如波特兰的无家可归者开始消失不见的时候,因为杰里米·图斯克在杀害他们。
那时候,图斯克在波特兰州立大学当讲师,他是在同一所大学获得哲学博士学位的。然而在那年春季学期,图斯克突然不再现身授课。他被中途解雇。他出席了好几场关于卡尔·荣格的学术会议,而他的博士论文是关于神秘主义者病理学的。自始至终都不清楚到底是图斯克选择了他在芸香公寓的房间,还是芸香公寓选择了他。他的研究耗费了他的心血,他为购买珍本书刷爆了自己的信用卡,因为有些书是用血液写成的,用人皮装订。这些书是他执行仪式时的指南。仪式要用到红色蜡烛、黑色皮蛋、月光石和山羊血。其中一项仪式是从灵界召唤出一股授予他力量的黑暗力量。这个仪式奏效了,但不是他预料的那样。一个恶魔栖居到他体内。他的身躯变成恶魔的傀儡,而且它饥饿难耐。它以无家可归者和妓女为食物,吞噬那些被剥夺权利、无人关注、不会被别人挂念的可怜人。
只有朱尼珀和萨琳挂念他们。那是他们的天命—帮助穷困、弱小、罹病的人。当朱尼珀的好几个客户人间蒸发时,他开始提出疑问。他首先找警察,他们说:“也许那些人去了加利福尼亚。你难道不是应该感到高兴吗?那不是你的目标吗?减少贫困人群?”朱尼珀接着去街头巷尾询问,递上香烟、啤酒和鸡蛋三明治,只为打听消息。坊间有影子男的传言。此人在夜晚出动,猎捕目标。每天晚上,每家庇护所都人满为患,那些被打发走的人也许活不到第二天清早。那是他的客户说的。这个影子男在波特兰各处的人行道、建筑物和窗户上留下他的记号—一只红色右手—划定地盘,就像狗在电线杆下撒尿。
于是,朱尼珀在街道上巡逻,检查森林公园内的宿营地、伯恩赛德大桥下面和索维岛上荒废的维多利亚式房屋,递上零食和洗漱套装,偶尔递上六罐装的啤酒,询问是否有人见到过任何异常情况。与此同时,萨琳晚上蜷缩在小巷里和住宅门口,假扮成受害者的样子。她就这么静静等待着。
接着,图斯克来了。萨琳当时蜷缩在公园内的一条长椅上。树木密布的公园被高层建筑包围。当时是凌晨3点钟。城市黑乎乎的,除了隔段距离才有的路灯;整座城市也很安静,除了公路上的半挂车发出的低沉的嘈杂声。图斯克好几次从她身旁走过,试探性地兜了几圈,最后止步于几英尺开外的地方。
她假装在睡觉,透过睫毛注视着他。他身穿宽松的卡其裤和鼓胀的正装衬衫,但这些衣服也掩饰不了他有多矮多胖。他的手里攥着一根锯短了的棒球棒,长度像前臂一样。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剪过头发,一缕缕油腻腻的头发呈现中分,被掖到耳朵后面。她通过他投射下的阴影知道了他的底细。阴影与他的身躯不相符合。他的脑袋像一个万圣节葫芦,后背拱起,手臂修长弯曲,手指也是如此。
她蜷缩在睡袋中,袋子的颜色像干燥的舌头。她的一条手臂伸到睡袋里面,那儿藏了一把银质的长利刃。图斯克通过嘴巴呼吸。他走近了一步。她觉得她闻到了他的味道,是有洋葱味的汗味。
“你,”他最终说,“你是那个认为这座城市属于你的人。”
睡袋的拉链没有拉上,当图斯克朝她扑来时,她轻松地从睡袋中脱身,持着利刃砍向他。图斯克尖叫起来—像噩梦中的某种鸟—退却了几步。他的一根手指悬荡在一根顽强的韧带上,被砍开的指关节迸出鲜血。他忍着痛楚露出笑容,说:“我迫不及待地想咬你一口。”
“过来咬呀。”她说。
他的声音与他的躯体不相匹配,音调太低,是喉咙里发出的粗嘎声音,是大舌头发出的声音,是野兽发出的声音,“你知道的,我不是独身一人。我一直很忙,忙于收集暗影。”
这时,一个街区半径范围内的每一盏路灯都突然熄灭了,暗影复苏过来。一个暗影显出熊的外形,奔跑而过,一边喷气,一边发出呼噜声,带起的风令她的眼睛泪汪汪。一个看上去像长了个野牛头的高个男子从附近的一棵树后面迈出来。其他暗影不是这么明显,只是些模糊的身影,在疾行,在迈步,在胡言乱语,在呜咽呻吟。有东西滑步穿过草丛。有东西让下水道格栅咣当作响。这是暗影的大狂欢。
图斯克不再是个人。他是一个容器。某种东西已经栖居在他体内。某种古老、强大、散发硫黄味的东西。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为了愉悦而杀人,但怀有他的目的。他以黑暗的名义杀人,而黑暗也做出应答。芸香公寓是个召唤地点,是个如夜一般漆黑的入口,刀子是它的钥匙,而杰里米·图斯克—或者不管他的真名叫什么—是入口的看守者。
萨琳不应该独自过来,但她仍然待在原位,直到从天空中飞出一只像是双头兀鹫的东西,用暗影幻化出的爪子抓向她的前额。她尖叫起来,黑夜也回以尖叫。与此同时,暗影向她袭来,像有一个缓慢的气旋绕着她打结,而她跑得不够快,砍得不够有力,尖叫也不够响亮。
图斯克在她身后绕圈,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足以让她能听见他疲惫的呼吸声。她转过身,但行动得不够快。图斯克挥出手臂,击中她的后脑勺。眼前的世界变得一片漆黑,接着短暂地恢复成杂乱的颜色,最后她彻底失去知觉,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他的汽车,一辆像灵车一般长、一样正式的旧林肯轿车停在附近。他抬起她的躯体,扔进尾厢。他绑住她的手腕和脚踝,用胶带封住她的嘴巴,驾车离去。
三十分钟后,她在图斯克位于芸香公寓内的房间内醒来。她感觉自己的意识伤痕累累,脆弱得像一片被昆虫吃得只剩下叶脉的叶子。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她的视野在抖动中变得清晰,她看见的第一样东西是一对硕大的红色眼睛,眼睛被描画在墙上的一个三角形内。三角形周围是手掌印,那些红色的右手印构成了五角星座图案。摆放在它下面的一张式样简单的桌子已经变成了祭坛,放满了黑色和红色的蜡烛。闪烁的烛光让墙上的眼睛看上去似乎在动,似乎聚焦到她身上,她知道倒不如这样。在蜡烛之中,放着用棍子、骨头、头发和韧带制成的塑像,有些呈现三角形和梯形的样子,其他塑像被捆在一起,样子几乎都很癫狂。
除了令空气变脏的黑色蒼蝇和硬木地板上用粉笔画下的卢恩字母符号,房间里空空荡荡。她能听见他过来时发出的动静。他的脚步扰动了空气,仿佛有许多具躯体重重地落在地上,而那些躯体都包含在他体内。她假装在睡觉。
他穿了一件黑色的丝绸睡袍,没有系上束带,睡袍像翅膀一样绕着他扑动。除此之外他未着片缕。在他的大肚腩下面,一条像蠕虫似的阳具卷曲着。他的一只手里握着一柄黑色长匕首,另一只手里拿着一罐雪碧。他啜饮着。
他可以剪掉她的脚趾,锯开她的肚子,用榔头敲下她嘴里的牙齿,那样她就和任何人一样感觉到痛楚了,就像她和任何人一样会死去。然而,她不仅仅是个普通的祭品。杀掉萨琳这样的人,意味着一次黑暗面的盛宴,一次午夜的安息日,一次有利于黑暗力量的平衡破裂。
一些恶魔令人类患病,一些恶魔令人类癫狂。一些恶魔让森林针叶俱落,鸟儿从天空中落下摔死。恶魔可能指引你的手,让它摸向步枪的枪托或餐桌下的大腿,或者指引它摸向一条绳索,那条绳索将绕住你的脖子,当你跳下阳台时,绳索不断扣紧。你已经见过恶魔的手笔。墓地受到玷污。男子带着手枪去上班;少年带着手枪去学校。一辆半挂车突然冲过道路中央的隔离带,撞上一辆校车。这些都是单一事件,是可以控制住的疾病。
然而,每隔一阵就有一个老家伙到来。摧毁者。当老家伙到来时,黑暗力量组织成军,成为广泛蔓延的传染病。在德国,塞满犹太人的火车轰隆隆地驶向竖着烟囱、吐出灰烬的焚尸炉。在卢旺达,大屠杀的黑夜里砍刀闪闪发亮。即使到了如今,在华雷斯城,民众遭到绑架,不见了脑袋的尸体堆在购物中心外面;在伊拉克和叙利亚,人们把自己包裹在影子一般的披巾里以熬过沙漠的高温,接着,录制斩首视频。
图斯克体内就栖居了这样的一个老家伙。图斯克已经成为摧毁者的傀儡,他正在召集一群暗影。假如萨琳死在他的手上,他会变得越加邪恶、强大,能够在芸香公寓破开一个出入口,让暗影们自由地从这儿出来。
一只苍蝇落在她的眼睛上,她眨巴眼睛,赶走了它。她等图斯克从旁经过,照料起祭坛。他划着一根黄磷火柴,点亮一根黑色蜡烛,小声地喃喃自语,这时,她发动了袭击。
她的脚踝和手腕仍然被捆绑着,但这阻止不了她。她尽可能悄悄地从地板上起身,接着向前猛冲。她用脑袋撞向他的腰背部。这一下让他撞上了桌子。她立即蹲伏下来。图斯克的身体趔趄地后倒。当他的身躯倒下时,她在他的下方,击打他的膝关节。他往下倒的时候像山羊一样咩咩叫起来,落地后安静了。匕首咣当一声掉落,雪碧罐倒在地上,流成了一摊。
她一开始对准他的腹股沟,接着对准他的喉咙,痛击每一根神经,令他无法呼吸。这为她争取到整整十秒钟时间,她利用这十秒钟拿起匕首,先后给脚踝和手腕松绑。他手忙脚乱地爬起身,朝她扑来。图斯克比她高了一头,比她重了一百磅。她刺出匕首,正中目标—刀尖刺入他的肚脐眼里。这是他自己送上门的。
她将匕首向上划拉,剖开了他的肚子。他的双眼圆睁,蹒跚后退,一只手握住此刻从他的胸骨处伸出来的匕首柄。在双唇间汩汩地流出鲜血的情况下,他还是念出了某种咒语。她拔腿逃离了那个地方。苍蝇不断扑向她。她飞奔穿过暗影缠绕的黑夜,一直没有停下脚步,直到她重重地擂响疲惫的旅者庇护所的前门,朱尼珀开门带她进屋,让她倒进他的臂弯。她止不住地哭泣,当她最终停下时,只能说出:“他离开了。感谢上帝,事情结束了。”
事情并未结束。他又回来了。图斯克—不管那个栖居在他体内的老家伙真名是什么—已经回来了。朱尼珀感觉到了,萨琳也感觉到了。这就是他们肩并肩行走在黑夜里的波特兰街道中的原因。他们戴着兜帽,皮靴橐橐地穿过雨水坑,双手放在身侧,随时准备伸手握起武器。
被称为波特兰地下通道的隧道贯穿在城市下面,仿若迷宫,连接了威拉米特河旁的码头和许多码头区酒店、酒吧的地下室。它们很久以前被用来运送货物,以避开忙碌的街面交通,如今是个引发好奇的破败景点。步行导览团会带游客参观一些通道,另一些通道被无家可归者占据,还有一些通道则鲜为人知。
萨琳领着他进入的位于珍珠区的地下通道就是如此。他们走进一条堆放了垃圾袋的小巷。一个人影站在消防逃生梯下面的垃圾箱旁边等待着他们。是肿块人。他手下的一只乌鸦嘎嘎地叫着,像在打招呼。他站在一个下水道格栅旁边,格栅是钢质的,足足有一扇门大小。肿块人也在光谱某个更靠近萨琳的位置上,能够转化和操纵世间的暗影模式。“你确定?”萨琳说,肿块人点点头,跪下来拽开了格栅。格栅嘎吱作响,锈斑剥落下来。有一架金属梯通往底下。
朱尼珀不喜欢去回想他先前的人生,但有时候,一段记忆会悄悄潜入他的脑海:他坐在病榻旁,在人头攒动的礼堂前面讲道,允诺奇迹,描绘到处都覆盖着糖果的天堂。他感觉就像咬到铝箔一样,令人意外又让人恶心,但有些旧日言语听起来仍然像是真的。就像这句出自《马可福音》的经文:“他们将奉我的名驱赶鬼魔;将说各种新的语言;手能拿蛇;若喝了什么毒物,也必不受害;按手在病人身上,病人就将痊愈。”
他不再站在讲道台后面发言,而是在街上挥舞手枪、刀子和拳头。这感觉像是以一种更加坦诚、有效的方式践行相同的讯息—捍卫光明。
肿块人祝他们好运,在他们身后合上格栅,接着匆匆离开去干其他的事。街道底下的空气冷飕飕的,透着浓重的霉味。墙壁衬着砖,湿气从砖块之间渗透出来。朱尼珀和萨琳步行了一百码。他们没有摘下兜帽,而是继续让脸处于遮掩下。他能听见音乐的律动,就像地球的血液脉动。红色的圣诞玻璃彩灯从天花板悬荡下来,宛如火红的树根,隐约照亮了通道。音乐声越来越响,是律动中的电子音乐。他们拐了两次弯,接着隧道变得笔直,他们在前方三十码远的地方看见了它。
这家夜总会名叫地下土牢,字母被蚀刻在充当入口的石拱门上。入口里面的频闪灯闪啊闪,勾勒出站在门口的人影。那是一个块头比朱尼珀更大的门卫,眼睑上有眼睛图案的文身,于是他看上去总是在注视四周。约莫三十个人排着队,等待入内,这些人全都打扮过,有文身,染過头发,化了妆,身上有穿刺,他们的模样在波特兰以外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显得很怪异。
门卫拿出一副塔罗牌。他挑选出一张牌,将牌的背面对着一名留着橘色莫霍克发型的小青年。小青年的耳朵里还塞着二十五美分硬币大小、部落风格的扩耳器。“魔术师。”小青年说,门卫翻转纸牌,露出魔术师图案,挥手给小青年放行。
朱尼珀和萨琳穿过队伍时,队伍中的一些人抱怨起来,念叨着“赶着去投胎啊”和“哟,瞅瞅自己在干什么”,然而他们没有停下脚步,走到门卫面前。门卫举起一只手,挡住了他们,“大家排着队呢。”
“我们来办正事。”萨琳说。
门卫的视线滑向朱尼珀,“你们看起来不像是来这儿享受派对的。”
“就像她说的,我们是来办正事的。”
“这办正事又是什么屁话?和谁办正事?”
“巴布斯。”
“巴布斯很忙,”门卫眯起眼睛,想看清他们藏在兜帽下的脸,“他在开会,说不要打扰他。”
萨琳思维敏捷,连忙撒了个谎,朱尼珀有一会儿还真相信了。“那正是我们到这儿来的原因,”她说,“会议。我们已经迟了,你别再拖延时间了。”
门卫皱起眉毛,这下双眉就宛如一把拔出的利刃,拽动了他额头上的五角星文身的尖角,“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些—”
他没有机会把话说完,因为萨琳已经拿出电击枪,戳中他的脖子。门卫立刻瘫倒在地上,身体痉挛起来。朱尼珀转身面对那群排队等待入内的顾客,说:“快,免费啤酒,免费啤酒,大家都有份!”
那群人仅仅犹豫了一秒钟,就冲了进去,强行挤向吧台,萨琳和朱尼珀迈步跨过门卫的身体,穿过门道,进入一个舞厅大小的地方,其间竖着一些石柱。在远端的低矮舞台上,一名戴着特大号耳机、留着分叉山羊胡的DJ在打碟机上忙活。大概一百具躯体在随着音乐扭动,银色的频闪灯在地上留下了各种各样的影子。他们的双手一会儿抚摸身体,一会儿又高举以示庆祝。荧光棒将天空染成了霓虹的绿色、粉色和橙色。在某个时刻,音乐突然停了,每个人都僵住了,宛如一片超脱尘世的雕塑园,接着一声口哨响起,重低音返回,每个人再次激烈地舞动起来。
長长的吧台上有累累疤痕,后面设有光源的架子让酒瓶像魔药一样发光,还有一面因为岁月漫漫而长了苔藓的镜子。最引人注目的摆设是一个装满威士忌的水槽,里面漂着一具躯体。店内的招牌饮品名叫溺酒者,要价五美元一杯,大概会带来健康、快乐和好运。两名酒保想应付突然拥进来的人群,那些人伸手越过柜台,抓起他们够得到的任何酒水。“免费酒水,”好几个声音喊道,“全都免费。”
萨琳指着吧台旁边的一扇门。门上涂抹了红色油漆,看上去像是用肌肉做的。他们穿过舞池,用肩膀将其他人推到一边。大多数人都陶醉于律动的音乐,未加留意。整个房间内悬荡着六只笼子,有些男男女女在笼内舞蹈,假如说他们穿着衣服的话,那也只是些黑色或红色的皮草。朱尼珀看到一名似乎有尾巴的女子,一个将赤裸的身体涂成黑白两色、模仿骷髅的男子。一个人的眼睛、鼻子和嘴巴都只有一条细缝,他吃不准此人的性别。
越来越多的躯体挤到吧台边,所有人都叫喊着索要免费酒水。一名酒保用一个酒瓶砸了一个人的脑袋。其他顾客推推搡搡,挥出拳头,在音乐声中尖叫。“后退!该死的,我说了全都后退!”有人扔了一只玻璃杯,杯子砸碎了硕大的水槽,威士忌酒顿时倾泻而出,一同流出的还有那名溺死的男子,他的躯体扑通一声落到地上。
萨琳和朱尼珀从旁经过,未受到任何阻拦。朱尼珀以为那扇门是锁住的,但把手一转就开了。他大概只是幻想到握在手心的门把手滚烫滚烫,仿佛门里面的房间着了火。苍蝇在门旁嗡嗡地飞着,有数十只之多,样子像是木头中的钉子头。他朝萨琳点点头。直到那一刻,他们才拽下兜帽,拔出手枪,冲了进去。
莱拉醒来时,她慌神片刻后才记起自己身在何处。她挥出手臂,打翻了一只拖把。她在一堆纸里翻找。她站起身,脑袋撞到一个架子上,订书钉、铅笔、回形针掉了一地。接着,她看见房门底部的一线光亮。是《俄勒冈人报》的办公用品储藏室。报社员工在这儿放了一张行军床,以便偷偷溜进来打个盹。她在行军床上睡了一晚上。她的脖子因为神经受到压迫而痉挛起来,身上的衣服仍然湿答答的。她身上臭烘烘的,像霉味,又像体味。
她差一点儿被自己的提包绊倒,紧接着她恐慌地检查起包内物品,确认骷髅头还在包内。当她迈出储藏室时,她吃不准现在是什么时间,但新闻编辑室里一片忙碌景象,窗外阳光明亮。她用手掌根揉了揉眼睛,大张嘴巴打了个呵欠,下颚发出了咔嗒声。图书版面的编辑瞅了她一眼,摇着头,从鼻腔里笑道,“看上去不错啊,福尔肯。”
“现在是什么时间?”
“8点多。”
“该死的。”她应该去报道的威拉米特河十公里长跑早已开始,但是不用恐慌,她应该能及时赶到终点线,采访获胜者,搜集到一些周边细节,再出发前往农夫集市。
显然她的脑子里还有其他事,它比任何一篇毫无营养、只会激起本地市民自豪感的五百个单词的报道更加急迫。但她从未错过一次截稿期限,也不打算今天早上错过截稿期限,无论处境如何。她塞了一条口香糖到嘴里,用手指梳理头发,奔向电梯,接着又改变了主意,低头走下楼梯,这样就可以不从她编辑的办公室外面走过了。
昨天的疯狂记忆—芸香公寓、骷髅头、命案、猎犬,这也许意味着她疯了。她非常乐意深入考虑这种可能性。食物糟糕,睡眠缺乏,咖啡太多,阿得拉药片太多,不管到底是什么原因,她都很有可能是一个不可靠的信源。她看见并不存在的东西,领会到并不存在的联结。或者……?她在应对的东西只能描述成异乎寻常、超越自然,是那类在她通常不会读的小说里可能出现的怪异事件。她吃不准哪种可能性更加令她恐惧,但她都能应付。她只需要一些时间去思考,去处理消化。
在大厅里,保安让她停一下。他的肩膀上有颗星星,皮带上挂了根警棍,而他胸牌上的名字是史蒂夫。一些奶油奶酪令他的胡须边缘变成白色。他手里握着一只皮氏咖啡店的纸杯,咖啡透过杯盖开口冒出热气。他似乎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她此刻记起来,昨晚正是这个保安询问她是否安好,还将一只手搭在她肩上,而她晃掉那只手,对他说别管别人的闲事。
“有个家伙,”保安说,“昨晚上,有个家伙想闯进来。说他在找你。说你俩约好见面。我本想打你办公桌上的电话,但时间很晚了,他不在访客名单上,我又不喜欢他的长相,于是我说你不在。我说你走了。那人问你去了哪里,我说估摸着你回家了。这样说没事吧?我没有搞砸你的什么事吧?”
“他长啥模样?”
史蒂夫抬起头,“长得很怪异,让人毛骨悚然。既显得年轻,又显得苍老。我吃不准要如何去理解。他的身体可能是小伙子的身体,但他的脸看着像老人。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吗?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古怪。有外国腔调之类的缘故。好像他嘴里在嚼着金属。我把他打发走了,希望我没做错。”
“你没做错,”她看着咖啡,“剩下的咖啡能给我吗?”
“这个?”他审视着咖啡杯,仿佛惊讶地发现手里有个杯子,“嗯嗯。”
她说了声谢谢,从保安手中拿走咖啡杯。一些咖啡溅在她的手腕上,但她几乎没注意到被烫后的痛觉。仰脖喝下杯中的咖啡,掏出手机的时候,她已经在门外了。手机快没电了,但她还是打电话给鲍威尔书店,要求转接到珍本书部门。电话铃声响了太久。咖啡味在她嘴里渐渐变酸。她记得地上的眼镜。丹尼尔的眼镜。是她害他遭遇了这种事。这是她的过错。接着,丹尼尔终于接了电话,她大叫一声,松了一口气。
“莱拉吗?”他说,“莱拉,是你吗?”他的嗓音尖锐刺耳,因为结巴而不连贯。他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并且她是否没事。
她让丹尼尔放心,她没有事,还告诉他她很抱歉,希望她没有引起太多麻烦。她昨晚受到袭击了。她以后会告诉他详情。“眼下还不安全,”她说,“假如有人过来问起我,就装傻充愣。你从未听说过我。你从未见过那个骷髅头。你丝毫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哎呀,”他说,“这件事让我非常不安。”
她告诉丹尼尔,她必须挂电话了,但她会保持联络。她有一些后续的疑问要去探寻。
他压低声音,“是关于骷髅头吗?”
“是关于骷髅头。”
在接下来的两小时里,在这个星期六的上午,她干了记者的差事。她与别人握手,提问,潦草地记下笔记,费劲地写出报道,赶上截稿期限,可她在干任何一件事时都感觉几乎像不在现场,仿佛懸浮在自己的本体上方一样。
一点儿也不让人惊讶的是,她的沃尔沃已经被拖走了,于是她搭乘了巴士。她全神贯注地想着事情,坐过了站,只得步行十个街区走回公寓。她的公寓位于一座昔日的艺术与工艺之家的二层楼上。进入公寓后,她一开始没看出来,她的起居室已不是她离家时的模样。她当然不经常打扫房间,所以难以看出这是被人翻动后的凌乱景象。公寓的墙壁上光秃秃的,但地板上放满了东西。小岛似的T恤衫、裤子和揉成球状的袜子交错地躺在过道上,一直通到卧室。厨房里堆着餐碟和外卖餐盒,聚起了一大群果蝇。每个角落里都有一摞歪歪斜斜的报纸和杂志。沙发成了被咖啡玷污的毯子的窝巢。那是她的常态。但现在每个抽屉都被拉开,每扇橱柜门都被打开,里面的东西被翻了出来。
她应该沿着原路逃回去。她应该打电话报警。但她没有那么做。此刻让她惶惶不安、如同被针刺一般的恐慌与她自身的安康无关。要紧的是她的狗海明威。那条愚蠢的德国牧羊犬有一对软趴趴的耳朵,面部黑乎乎,像戴着黑色口罩,还有口臭。海明威脱毛脱得像豪猪刺一样,会用冷冰冰的鼻子将她推醒,会咬家具,从马桶里喝水,通常只要她回到家,海明威就会一边吠叫,一边跌跌绊绊地跑到门口。那条狗是她唯一的“伴侣”。
她丢下提包。她的刀子落在鲍威尔书店里,于是她拿出了胡椒喷雾器,打开安全防护盖。公寓很小,只有四百平方英尺大,但她从门口无法看见所有房间。公寓入口通向起居室,起居室又连接了厨房和饭厅。一条短短的过道通向卧室和浴室。她想不发出响声,但鉴于旧的硬木地板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吱嘎声,那几乎不可能做到。除了房子外面经过的车流的穿梭声和嗡嗡声,她的脚步声是唯一的声响。
后门入口处有一扇大号的宠物门,它通向一个有点朽烂的平台,通过楼梯连着竖起篱笆的后院。海明威只要愿意,随时可以去外面方便。她经常不在家,无法在固定时间遛狗。这扇宠物门—她现在能看清了—已经被拽走,门周围的木头呈现出被咬过的样子。
“海明威?”她轻声说。她听见浴室里传出一声哀号。她打开门,发现浴室里面全是海明威的爪印。海明威朝她冲来,脑袋撞上了她的腹股沟,撞上了她的肚子,撞上了她的髋部,拼命想和她接触,获得慰藉。她收好胡椒喷雾器,用两只手搂住牧羊犬的脑袋。它的一颗牙齿像是断了。它肯定是对门把手发动了攻击,折断了牙齿。它用温热而粗糙的舌头舔她,她则用指甲给牧羊犬挠痒,直到它一边吠叫,一边向后退缩。她的手从狗的身上移开时已经是血淋淋的了。海明威被割伤了,或者是被咬伤了。这很难说,但它的肩部少了一块灰白色的皮毛,伤口深得足以显露出像糖果一样光滑的肌肉。
“哦,可怜的狗娃子,漂亮的狗娃子。”她和牧羊犬说话,她似乎无法用这种口吻和其他任何一个人对话,那样她会显得过分脆弱。几个月前,她和一个男人约会,对方说她从来不想主动说话。“你是玩笔杆子的,”他说,“怎么话如此之少?”她想解释,讲话轻率,其效果转瞬即逝;写作是考虑周详和永久的,更加意味深长。但那个男人还是离开了,说和她约会像在和自闭症患者约会。
海明威舔她的脸,她把脸埋进牧羊犬的皮毛里,嗅着它像臭鼬一般的气味,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你这条蠢狗。”
半小时后,她用水清洗了狗的伤口,涂上药膏,给狗扣上皮带,牵着海明威走到公交车站。她在家里感到不安全。她想让身旁围满人。她注视着自己的手背。她先前用一支锐意牌记号笔在那里写下了BR12。她短暂地揣想起这是什么意思,但随后公交车在刹车片的尖叫声和一团尾气中停了下来,她将这些事全都抛诸脑后。
到了《俄勒冈人报》报社,她扫描了自己的证件,但保安不是史蒂夫,是另一个她不太熟的人。保安举起了手,“狗不许进楼。”
她板着脸告诉保安,海明威是服务犬,保安说:“那么,它的小背心在哪里?服务犬总是穿着那种小背心。”
“背心脏了。”
“脏了?”
“是的。我把它拿去清洁了。正在洗衣机里。”
“你为什么突然需要用到服务犬?我以前从未见你牵过服务犬。”
“假如你非得知道的话,我被诊断出患上了癫痫。”她说。保安摇着头说:“好吧,好吧,随你便。”保安挥挥手,让她穿过入口走向电梯。
现在是星期六的下午,此刻办公室大多数地方都空无一人,于是她偷偷带着海明威穿过格子间,趴在她的办公桌底下,没有遇上任何麻烦。她叫自己的爱犬要乖乖的,从包里丢出一块狗零食给它,海明威一口咬住,混着口水,吱嘎吱嘎地嚼起来。
直到现在,她才感到足够安全,能考虑正事了。破门闯入她公寓的人显然在寻找一样东西,那样东西肯定是骷髅头。
在她从建筑工地逃走,钻进沃尔沃汽车,飞速驶离之后,她能从后视镜里望见那些男子。他们显然看到了她的车牌,知道她是谁,住在哪里,在哪儿上班。他们完全可以因她做的事而起诉她—侵入他人土地、抢劫罪,但他们没有,这证明他们在做一些非法的勾当。她不知道该如何将凶案和猎犬的线索拼在一块儿。然而,轮胎被人划破,有人闯进她的公寓,有人深夜询问她的下落,这些统统指向一个事实:她的麻烦大了。
她从背包里拿出照相机,站起身,瞥向隔壁的格子间。实习生乔什敲击着键盘,头上戴着耳机,耳机又连着智能手机。“嗨,”她说,他没有听见,她再说了一声“嗨”,这次嗓音更加响,但乔什仍然没听见,于是她朝他丢了根铅笔。
“什么?”乔什大声嚷道,因为他塞着耳机,所以声音很大。
她示意他关掉正在听的东西,他照办了。她说:“你在做什么?”
“对你的文章和其他人的一些文章进行文字加工和事实核查,然后我得转录一次采访。所以,不要让我做任何事。”
“布兰登在吗?”
“我有大约一小时没见到他人影了。”
“我需要人帮我弄下照相机。”
“你该晓得,你真是可悲,我奶奶都比你懂科技产品,她还在用美国在线的电邮呢。”
“美国在线有什么问题?”
“算了。”
“快到這儿来。”
乔什叹息了一声,保存文档后,绕到了她的格子间入口。他整个星期都穿着同一条打褶卡其裤,裤子口袋上沾了墨水,膝盖上沾着芥末酱。他的脸因为粉刺而红彤彤的,于是总是显出窘迫的模样。“什么事?”
她告诉他,她想让他把照片显示到电脑屏上,这样就能对照片进行放大和缩小的操作,以便研究细节。
他吩咐她起身,她照着做了。他坐下来,见到有条狗出现在他的双腿之间,吓了一跳,“这是什么鬼?他们允许你带狗进来?”
“别担心。它不会咬人,除非我命令它咬。”
乔什试探性地挠了挠海明威的耳朵后面—“嗨,伙计”—然后点击鼠标,让显示屏亮起来。他们的电脑全都落后得让人绝望,加载超慢,经常卡住,但她真的不在乎这些。她的电脑嗡嗡地响,滴答声和吱嘎声不停。乔什说:“你不能同时开这么多窗口,你这是在自找宕机的风险。”
他关闭了浏览器以及浏览器里的三十来个网址标签之后,她的电邮收件箱进入视野中。乔什对收件箱内的一万条未读邮件评头论足一番。她说:“如果我真的阅读和回复那么多电邮,我就成了职业电邮师。”
“你的电邮地址一定是被一些垃圾电邮自动发送程序分享了。”说话间,他滚动浏览了收件箱,指出从昨晚起涌入收件箱的电邮足足有几百封,统统有附件。他停顿了一会儿,仿佛是被电邮的恳切口吻诱惑了。每一个附件都显示了黑色回形针的标志,堆叠在电脑屏幕上,像沥青色的蹄印。电脑发出一声紧张的、哽塞的响声,乔什才从魔咒中脱身,“不要打开任何一封这种垃圾电邮,行吗?它会感染你的电脑。”
“照相机。”
“好的,好的,好的。”他把照相机和电脑相连,电脑用了漫长的一分钟才识别出照相机。他点击外置存储,打开了相机的存储卡。“这张存储卡上好像有五千万张照片,你显然从未备份过。最早的照片是什么时候的?你出生时?是不是你母亲怀你时候的超声波图像也在这儿?”
“打开最近的照片,”她说,“但不要今天的,不要农夫集市或长跑的照片,要看昨天的照片。”
他浏览起来,找到在芸香公寓拍摄的照片的日期戳记。他点击打开第一张照片,图像出现在屏幕上。照片里是建筑工地上挖出的方形地坑,大约有三十英尺深。工人在工地上忙活着,有的铲土,有的用手铲挖土,有的用刷帚掸去泥土。
“放大那儿的一个坟冢。”她吩咐之后,乔什将图片放大到200%,再放大到250%,莱拉又要求进一步放大。他重新调整图片框,让坟冢处于画面中心。过了几秒钟后,像素才清晰起来。屏幕上全是骨头,有的像人类的骨骼,也有的不像。有人的修长手臂骨和腿骨,但那些手指的骨骼显得太长,硕大的骷髅头样子尖尖长长的,像獒犬或奶牛的头颅。
她让乔什放大另一座坟冢,他照着吩咐做了。那儿的骷髅头牙齿毕露,而且它的尾椎骨似乎延伸成了尾巴。她注意到这些骨骼上的记号。这些卢恩字母和拼合文字与她包里的那个骷髅头上的符号相似。
乔什出声时,声音几乎称不上低声耳语:“伙计……这是什么啊?”
“说真的,我不知道。”
她让乔什调出下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拍的是一名建筑工人。那个黑胡子。几分钟后,当她从坡道板逃走时,他就是踩梯子追上来的那个人。她记得他的脸—在他大为光火的时候,但在这儿的照片里,他的脸上污迹斑斑,难以辨清,油腻腻的脸沾着炭黑。其他照片与此类似,每一张脸孔都模糊不清。她请求乔什,如果能办到的话,就把他们的脸变清晰。
他办不到。“肯定是聚焦有点不准。”然而,照片里的其他所有地方都很清楚。他调出最后一张照片。是那个小个子男人的照片,他的脸也只是肉乎乎的一块污渍。
莱拉倚靠着桌子,啃起手指甲,剥下一块之后吮吸起来。她的心思回到了芸香公寓,想到了它即使在太阳底下也笼罩在阴影中的样子。公寓房间里的尸体被锯成一块块后放于冰箱,人皮被处理后制成灯罩和窗帘,还有的尸块溶解于一桶桶酸液中,现在有更多尸体埋在地下。一个地方怎么能堆积如此多的黑暗?
乔什放弃了在电脑上的操作,靠在椅背上,端详着她,“我爸爸说过,会在手背上记东西的人都是傻蛋。”
“啊哈?”她举起手,她的手指甲边沿被剥开了,这显露出她内心赤红灼烧的怒火。她的指节上总是用墨水笔写了些提醒,但今天只有一条提醒—BR12—无论它到底指的是什么。“哦,是的。我本人就是我唯一的记事本和日历。”这时她想了起来。BR12。贝内迪克特餐厅,12点钟。她的姐姐和甥女。她本应该在餐厅与她们碰面,庆祝汉娜的眼睛手术成功。那套幻影假体应该会恢复她的视力。她看了眼时钟—已经晚了几小时。“该死的。”
“什么事?”
“没什么。”每户家庭都有一名恐怖分子,她的姐姐谢丽尔说,一名情感上的恐怖分子。莱拉就是那样的恐怖分子。莱拉毁掉了一切,用她的悲观主义和自私自利让所有人都精疲力竭,惶惶不安。整个世界都围绕着她的工作转。现在她明显搞砸了,此刻她想也许姐姐是对的,但她总是很容易就重新出发,摆脱阴影,忘记苦恼,聚精会神于未来,忘记过去。
她早已经到了那种状态—她已经在向前展望。她对乔什说:“你得转录的那个采访?算了吧。我需要你做这个活。”她用力敲打屏幕,整个显示器都晃动起来,“我之前让你去挖掘那家买下芸香公寓公司的底细。地下城公司。你为我找到了什么资料?”
“布兰登叫我不要—”
“别管布兰登,他是个脑壳里装屎的小丑。我要地下城公司的资料。你能找到的关于地下城公司的所有信息都要。深挖芸香公寓。调查那个地块盖上芸香公寓之前的情况。查查那个地址,还有珍珠区内的周围街区。我知道大学生都很懒惰,喜欢在谷歌上做所有搜索工作。忘掉它吧。将你的屁股从椅子上挪开,查阅图书馆、历史学会、市政厅内实实在在的档案。在一叠叠资料中挖掘信息,看看微缩胶片。”
“我要寻找什么东西?你认为那儿发生过不寻常的事?”
“我不清楚。我在循着自己心痒痒的感觉往前走。你感觉到发痒,就一直挠到它流血。懂了吗,实习生?我这是在指导你。”
“我猜是吧。”
她拎起提包,打了个响指,叫海明威跟她走。狗走在她身旁,一起沿格子间的过道走了出去。
“你要去哪里?”乔什在她身后叫道。
“去道歉。”
汉娜喜欢吃掺入大量香料的香肠、剁碎的辛辣酸菜、鲁宾面包卷、德国猪手、芝士焗洋葱汤、猪肝丸子汤、马铃薯饺子。这家叫贝内迪克特的德国菜餐厅一直以来都是她的最爱。餐厅位于波特兰森林公园的边上,白色墙壁,深色天花板,使用了大量的木料。她和妈妈在特殊的时候,比如生日或节假日会光顾这儿,而今天就是个特殊的日子。幻影装置奏效了。她能看见东西了。
但今天特殊还有另一个原因,尽管她们开车驶入停车场,发觉停车场内差不多全满了之前,都还没有意识到。一条啤酒节的宣传横幅挂在入口处。餐厅外面的中庭上,一群男男女女高举起啤酒杯,做出干杯的动作,大声地欢笑着。“也许我们应该换个时间再来。”汉娜说,而她的母亲说:“我们不会做那种事。今天是你的大日子。”
云团从天空中飘过,太阳时而出现,时而消失不见。空气闻起来仍然有股湿漉漉和矿物质的味道,那是因为昨晚的暴雨,这股味道感觉就像一块从河流里拽上来的石头。风呼呼地吹着,推动树木。餐厅附近高耸的冷杉拔地而起,餐厅像是从树根上长出的矮蘑菇。
她去各处通常都是她母亲领着。母亲牵着她的手,或者按着她的腰背处,借此给她领路。她们穿过停车场时,出于习惯,彼此伸出了手,紧接着汉娜的手缩了回去。“我行的。”
她母亲的手悬在两人中间,最后落到她的身侧。“你当然能行。”
汉娜感激她的母亲。她确实感激。但母亲急切地要帮忙的做法感觉像是一种溺爱。那也许与母亲和同一个男人的约会从不超过一两次有某种关系。那是因为她对女儿的感情之强烈,因为她存在着古怪的、像狗狗一样的情感需求。
她们缓缓走着,穿过宽阔的双开门,穿过石砌的入口,走向接待台,台子后面站着一名金发碧眼、身着深绿色村妇装的女人。她露出一口十分白皙的牙齿,询问她们是否需要两个位子。
“实际上要三个位子。也许她早已经到这儿了?名叫莱拉·福尔肯,红头发,三十来岁,有这样的人吗?”
“不,我认为没有。但她到了后,我会送她到你们那桌。”女迎宾的目光在汉娜身上和幻影装置上停留了一会儿,才将三本皮革封皮的菜单夹入腋下。她让两人跟着她走,她们照着做了,一行三人穿行在摆放得紧凑的餐桌之间。汉娜高高地提起脚,以免被她看不见的东西绊倒。她伸出双手,轻轻拂过木椅子的护套和曲线状的椅背。她回避了餐厅内的模糊环境,将注意力全放在女迎宾的脑袋上,金灿灿的脑袋像一轮渐渐远离的太阳。她能感知到身后的母亲,毋庸置疑,母亲肯定伸出了双手,准备在汉娜跌倒的时候接住她。最后,她们安然无恙地进了一个卡座。
固定待在一处时,在稳定的视野中更容易看清周遭的事物。汉娜的注意力首先落在面前的银色餐具上。她打开亚麻布餐巾,拿出餐具,整齐地摆放到餐桌上,接着观察起餐厅。母亲以前向她形容过餐厅的内部装潢,足足有数十次之多。墙上挂着十字弓。壁画中绘制了留着胡子、穿着皮背心的男子举起顶着一层泡沫的啤酒杯或者在黑暗的森林中捕猎。鹿头装饰和装饰性的啤酒杯。装了花窗玻璃的窗户让餐厅带上一抹金色、红色和蓝色。有时候,譬如今天,角落里的矮舞台上会有一支乐队演奏波尔卡舞曲。母亲不是常饮酒的人,但是当她们到贝内迪克特餐厅时,她通常会允许自己喝一杯啤酒,端上桌的德国小麦啤酒盛在高高的玻璃啤酒杯中,泡沫下漂浮着一片橙子。汉娜喜欢抚摸玻璃杯,抹去上面冷冷的水汽,再深深地闻一闻啤酒的酵母味。
气味、味道、触觉、声音—此刻之前,那是她了解贝内迪克特餐厅的方式,她的视觉只能看见一块模糊的污迹。此刻之前,她从未相信餐厅真是这样黑乎乎的地方。因抛光而黑乎乎的护墙板。充当椽子支撑天花板和在就餐区域充当柱子的,都是有疤痕的木料。她感觉像是有一只手围绕着她,仅有一点儿光从指缝间透进来。
“你怎么样?你还好吗?”
“我没事。”
“你看上去不像没事。”
“就是—一些东西看上去不像我预期中那样。我在处理上遇到些困难。”比如她的母亲,看上去比应该的样子苍老,她的头发有一缕缕灰发,双眼凹陷,还有双下巴。汉娜知道,过去的几年对于她俩都很艰难,但是从母亲的声音里听出压力是一回事,在她的脸上清楚地看见压力是另一回事。
一个人影出现在餐桌旁,这名男子问道:“女士们今天过得怎么样?”她的母亲朝汉娜伤感地笑了笑,接着抬头看男服务员,随即尖叫起来。
他的脸不是人脸,而是灰色疣猪的脸,肥大的口鼻处支着几根长毛,嘴巴里还有一口歪歪斜斜的牙齿。鲜红色的兜帽包住他的脑袋,从肩膀处垂落下来。
她的肺活量不大,尖叫声不长,但也响亮得足以让好几个人转过来盯着她们看。紧接着,她用两只手按住胸口,笑了出來。“哦,”她说,“天哪,你吓到我了。”
那是一张面具,一张木质的面具。除了面具上空洞的眼睛,还有一对更加小、更加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她们。“对不起。”男服务员的声音含混。
“今天不是狂欢节,”母亲说,“你到底为什么要戴这玩意儿呢?”
“我晓得,”他耸了耸肩,提起红色兜帽又将它放下,“店老板以为这样会很有趣。你知道的,现在是啤酒节。他从德国买来了这些面具。”
她们在那时候才注意到,在餐厅内的各个地方,那些脚步轻快地穿梭于餐桌之间、端着托盘(托盘上有泛着泡沫的啤酒和一盘盘热气四溢的食物)、点头并记下顾客点单的服务员统统戴着面具。一位服务员戴着熊面具,一位戴着獾面具,还有一位戴着兔子面具,另一位戴着狼面具。
“嘿,”戴疣猪面具的服务员问道,“那是谷歌眼镜吗?”他用笔指着幻影装置,“我在书上看到过那玩意儿。”
母亲决定该不该发火之前,汉娜先回答了:“它叫幻影。我是个盲人,它帮我看见东西。”
“哦,”他说,“真的吗?哇噢,真酷。我感觉有点儿尴尬。真抱歉。”
“没事。”事实确实如此。旁人对她好奇,这比她握着手杖敲击地面时获得他人的怜悯要好多了。
“所以这副眼镜,”戴疣猪面具的服务员说,“它到底是怎样—?”
她的母亲打断了服务员:“我可以要一杯小麦啤酒吗?还要点水。”
“当然可以,”戴疣猪面具的服务员说,“给这位年轻女士拿什么呢?”
“请拿可乐。”
服务员离开后,汉娜说:“我们应该多要一杯水的。给莱拉阿姨。”
母亲说了声“嗯嗯”,摆弄起餐巾。
“什么?你认为她不会来?”
“等着瞧吧。你阿姨过去的记录可不好。”
汉娜望着入口,希望见到莱拉在那一刻漫步进来。随着她的脑袋的每一次转动,她的大脑都要花一会儿才进入和幻影的会话,计算出每个东西离她有多远,色彩和外形要如何组合成她能辨认出的物体。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只餐盘,一个啤酒杯。远景,也就是那些遥远的东西给她带来的挑战超过任何东西。餐厅慢慢固化。汉娜举起餐叉,嘴巴咬碎食物,发出笑声和对谈。她寻找着莱拉,但话又说回来,她要如何知道是阿姨呢?阿姨身上带着青草味,拥抱很有力,话说得像机关枪一样快,她的在场令汉娜觉得慰藉,她与汉娜关系友好,胜过汉娜的母亲好多。和几乎所有人相比,汉娜更愿意和阿姨一起消磨时间,然而她甚至认不得阿姨的脸。
她的视线落在戴狼面具的男人身上。她早先发现他时,以为他是服务员,但现在她不那么确信了。他一动也没动。他站在吧台旁边,面朝着她们。在监视她们?难说,但她因为男子的纹丝不动而忧虑起来。
他身上有些不同之处,一些汉娜以前没有碰到过的东西。不只是他壮硕的身体,他的面具,他粗糙的头发从头顶一簇簇地竖起,长长的口鼻部露着尖牙,而是……因为黑暗。仿佛他被围绕在暗影中,被黑色披巾包住。汉娜屏住呼吸,视线回到卡座里。
“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我就是不喜欢那个人。”
“哪一个?”
“戴狼面具的。”
“在哪里?”
她指了指方向。那人看见汉娜指着他。他好奇地打量她,脑袋昂起,黑色披巾的边缘似乎像火焰一样赤红。直到那一刻,他才动了身子,穿过两张餐桌,离开就餐区,朝门口走去。
“啊哈,”母亲说,“好吧,他现在离开了。”
汉娜努力将注意力放到别的东西上,放到菜单上。她翻开菜单。她无法闭眼,无法停止看着眼前,除非她切断装置的电源。她被诱惑至今,但重心不仅仅在于她看见了什么—重心在于当她注视着狼面具时,她感受到了什么。冰冷,脆弱,仿佛有一把刀紧贴着她的脖颈。
“汉娜?”母亲说。
“没事。我想,我就是要逐步习惯看得见这回事。”那就是个男人,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穿得像其他所有人一样。一点也不用去担心。
服务员端着她们点的酒水回来了:“有兴趣来点开胃小吃吗?或者再等等,到另一位客人抵达后再点?”
“我想我们可以点了。”母亲说。
当一名盲人已经是她的习惯。要把水杯放在准确的位置,每一次用餐时都放在老位置,那样当她伸手去拿水杯时,她的手指不会笨拙地把杯子推落到地上。在妈妈或阿姨面前试穿衣服,弄清哪件上衣能搭配哪条裤子或裙子,再将衣服挂在衣橱里,彼此隔着四英寸距离,这样她能从右向左清点衣架数目,毫不耽搁地找到要找的衣服。但总有些东西从黑暗中突然出现,惊吓到她,害她受伤,令她蒙羞。如果一只抽屉开着,她会撞得髋部青肿。如果一把椅子没有被完全推到桌子底下,椅腿会绊到她的脚,害她跌倒。假如刀具放进洗碗机里时刀刃没有向下,她取出洗碗机内的东西时,会刺伤手。母亲经常说,每样东西都要放好,每样东西都要放在老地方。常规框住了汉娜,也逐渐框住了她的母亲。母亲估计莱拉一定会以某种方式搞砸这次庆祝。她的预测悲哀地成为事实,这一点不知怎么地让母亲心满意足。汉娜厌恶这一点。她厌恶她们生活中令人压抑、一如既往的模式。于是当服务员转身对着她时,她点了维也纳炸牛排,而不是每次必点的柏克香肠,母亲惊讶地盯着她说:“你确定?”她咬紧牙关,确信地说:“是的。”
一小时后,服务员给她们端上甜点(苹果馅酥卷和巴伐利亚奶油)时,跟她们讲了山羊头的事。餐厅后面的森林里藏着用木头雕成的山羊头。如果你找到一颗山羊头,就会赢得大奖。“免费大餐、免费的江上游船、免费的电影观影卡、波特兰开拓者队球赛的免费门票,各种各样的奖品都有。”
汉娜吃完酥卷后,告诉母亲她想去找一下山羊头。
“你确定?”母亲说,语气和之前一样疑虑重重,仿佛她简直认不出自己的女儿。
“我确定。”
“我会和你一起去,”母亲说,“咱们一起找。”
“不,”汉娜擦了下嘴巴,將餐巾扔到餐盘上,“我想一个人去。”
说出这句话时,她感到做对了,又感觉做错了。她能应付这种程度的惊恐。她的母亲张嘴要反对,却又把双唇抿得紧紧的,鼻子里出了一口气,点头道:“如果这会让你开心的话,去吧。”
汉娜一个人走到了外面,云团已经变得厚实,树林里的阴影随之愈加浓密。她轻步穿过草地,又嘎吱嘎吱地踏过地上的松针,进入森林,乐队演奏的音乐声和室外啤酒坊发出的欢笑声越来越弱。她穿过森林时触摸起树木,用手掌感觉粗糙的树皮,趔趄地越过树根和石头。她时不时地跪地拨开灌木丛的枝条,将蕨类植物的叶子翻开搜查。她搜索完十英尺大小的地方,接着是二十英尺,一点也不赶时间。
在她看到山羊头之前,她已经感觉到了。它被藏在一块朽烂的树桩上。她剥掉一块潮湿的苔藓后,雕像显露出来,大小和台球差不多,是用深色的抛光木料雕成的,不仅刻出了羊角,还有歪斜的眼睛和锋利的牙齿。
她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脸上的微笑消退了。“我告诉过你,我没事,”她说,“我不需要你的帮忙。瞧见了吗?”
她朝着身后的人举起山羊头,直到那时她才看清了对方。是餐厅里的那名男子。那名打扮成狼的男子。他站在一丛肾蕨之中。黑色的光环包裹着他,他将黑夜像披巾一样随身带着。
“你阿姨是莱拉·福尔肯?”他说话带着口音。他的眼睛被面具内的暗影掩盖。狼面具口鼻内部的利齿似乎因咧嘴笑而露出。
“你怎么知道的?你是谁?”
他什么都没说。狼向她走去,她手上的山羊头砰的一声落到地上。
疲惫的旅者庇护所有个地下室,混凝土地面,粉刷过的墙面因为发霉而绿一块黑一块。有几盏光秃秃的灯泡。在楼梯底部靠着两辆破旧的自行车,那是迈克·朱尼珀借给客户用的。火炉位于地下室的角落,旁边是塞满圣诞节和复活节装饰品的储藏箱。房间的远侧—距离楼梯最远—被朱尼珀当成临时的健身房,摆放了卧推凳和哑铃,开放式天花板的铆钉上用螺栓装了引体向上杆。
这儿的墙上挂着一幅真人大小的耶稣受难像,那是朱尼珀在一次教堂旧货甩卖会上买到的。十字架上的耶稣像肚皮凹陷,顶戴荆棘,是用和十字架相同的木料粗劣地雕刻成的。它很丑陋,意欲讓人恶心和恐惧。这就是他把它放在这儿的原因。为了让别人远离这儿。
朱尼珀此刻站在受难像面前,手里拿着可乐罐和一只堆着三明治、葡萄、巧克力棒的餐碟。他伸出手,咔嗒一声按了刺穿基督右手的钉子。墙壁后退并旋转,露出一条石砌的通道。通道盘旋向下,一共有二十级台阶,一只光秃秃的灯泡亮着,对抗着黑暗。楼梯的尽头是一扇上了锁的铁门,旁边有一台被固定住的平板电脑。密码是1318—《启示录》的第13章第18节里提及了兽的数目。平板的屏幕变成搏动的红色,像心脏跳动一样,等待着下一串密钥。
控制庇护所的同一种系统还控制了众多电话。照明、供暖制冷、烟雾警报器、门锁和全面安放系统都连到了一个掌控全局的智慧体上,它的声音是稳重的男中音:“你好,迈克·朱尼珀。”
“你好,庇护所。”
声音识别系统激活,平板的屏幕变成绿色,门闩锁从套管里移开。他推开门锁已打开的大门,走了进去。
穿过门就见到了房间。石砌的墙壁,水泥地面,没有窗户。每个角落里都放置了扬声器。橱柜、桌子和挂物板上放满了奇怪的工具。空气中充满发霉和酵母气体的异味。他身后的房门自动锁上了。
这套安全系统和这间下层地下室是萨琳付的钱,她喜欢称这里为“地牢”。她在这儿等着他呢。见到他后,她一把夺走他递上的餐碟。她急不可耐地打开可乐,大口喝起来。她撕开巧克力棒的包装。“所有的刺激,”她边吃边说,“我已经胃口大开。”她的语气洋洋自得,但他能看见她脸上的紧张神情以及她的黑眼圈。黑眼圈中和了皮肤的苍白无色。她的血糖值很低。通常情况下,她需要每隔几小时就接受一次输血才会感觉正常,但他俩一直忙碌到现在。一只苍蝇落在她的三明治上,她赶走了它。苍蝇和另外的数十只会合,令空气都肮脏了。苍蝇都来自他。
他坐在一把用梣木制成、置于房间中央的硕大椅子里,手腕和脚踝被镣铐约束。木椅很旧,疤痕累累。他的橘色头发很长,因为汗水结成一缕缕,粘在脸上。他的一只眼睛上有瘀青,又肿又胀。他的肩膀中了枪,隆起了一块,不断渗出红色的鲜血,伤口边缘呈现紫色。他闻上去有股淡淡的硫黄味。他没有穿上衣,露出体毛甚少的啤酒肚以及肚子上方苍白的胸脯。他的裤子湿乎乎的,那是他自己尿的。他钱包里的证件显示他叫切斯顿。在互联网上迅速搜索后,他们发现他提供网站托管服务,还找到了里德学院校报上的一篇旧文章。文章写的是一次校纪委员会听证会,和切斯顿参与一个盗版音乐和视频网络有关。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现在的他和过去的他不再是同一个人。
昨天深夜,在波特兰地下隧道里的地下土牢夜总会,在吧台后面,他俩推开那扇红色的门,发现对巴布斯来说他们来得太迟了。这家夜总会的老板已经死了。
巴布斯的办公室地面铺着砖。树根、同轴电缆和圣诞灯饰从房顶垂下来。调制解调器、路由器和硬盘闪着蓝光和绿光。一面墙边放了一排文件柜,另一面墙上挂了好几块显示屏,上面直播着他手下妓女的工作视频。每个买春者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隐藏摄像头录了下来,存在这里的视频将用于日后的勒索敲诈。
房间内到处都堆放着马尼拉纸信封和棕色纸箱。巴布斯和街面上的一些人做交易,但如今这年头,他把几乎所有买卖都搬上网,用装着果冻豆的纸箱运送“莫莉”(指亚甲二氧甲基苯丙胺,一种毒品。—译注)、海洛因,以便掩盖气味。所有客户付款都是在暗网上用比特币支付。他再三告诉萨琳,互联网是未来,对人生、商业、娱乐、犯罪、正义、平衡都是如此,而萨琳总是耸耸肩说:“老狗,新把戏。”
“你跟不上形势了,小妞,”他说,“你还没回过神来就已经绝种。”
但是,如今他成了躺在地上垂死的那个人,鲜血从他体内汩汩地流出来,在冷冽的空气中冒着热气。他穿了一件荧光黄田径服。上衣早已滑了上去,露出他鼓胀胀的肚子,好似一个棕色的楔形物。切斯顿在尸体上方弓着背,一只手紧握着巴布斯被扯掉喉咙的余下部分。
朱尼珀合上门,挡住酒吧里的喧嚣。
切斯顿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走,最后落在萨琳身上。“你,”他站起身,一只手在马球衫上擦了擦,留下红色污迹,“我记得你。”
萨琳开了一枪,以此回应了他。
此刻,在庇护所的地下室里,萨琳正聚精会神地吃着三明治。她塞了一片生菜叶到嘴里,接着又塞了一把葡萄,用一大口汽水把这些食物统统冲下肚。
切斯顿一声不吭,但他的呼吸就像是在进行对话。他呼吸不匀,伴随着喉音,犹如一只奋力奔跑后的熊。
朱尼珀走向一张工作台,上面堆放着榔头、锯子和钳子。他拿了一条十英尺长的链条,把一端环绕在自己的指节上。他没有拿起剩下的链条,而是让它在地上拖,发出叮当叮当声。“告诉我们你的名字。”
“切斯顿。”
“切斯顿是肉身的名字。告诉我们,这个名字之下的名字。”
“你猜。”
“巴力。”
“不是。”
“埃力格。”
“不是。”
“亚斯塔录。”(巴力、埃力格、亚斯塔录都是著名的恶魔的名字。—译注)
“你猜,你猜,继续猜,不停地猜,猜到你的喉咙痛。零日将在那之前到来。”
“零日?零日是啥玩意儿?”
他没有回复。
“你为什么杀害巴布斯?”
“因为那个胖杂种挡了我的道。”
“怎么挡了你的道?你为什么在这儿?”
切斯顿没有答复,朱尼珀又问:“你为什么在这儿?”
“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萨琳用手背擦着嘴说:“在这儿不行。在我的城市里行不通。”
“你的城市?”切斯顿笑了出来,笑声很快变成了咳嗽。他咳出了几只苍蝇。苍蝇沾着淡黄色的口水,滑下他的胸膛。它们把翅膀抖干,然后起飞,加入其他盘旋在空中、像一张黑网的苍蝇之中。“你的城市—即便它曾经属于你,这样的局面也长不了啦。”
“因为零日吗?那时会发生什么事?你为什么在这儿?你想要什么?”
“大家都想要同样的东西。要尽情吃喝,要操到爽。”切斯顿的眼球充满血丝,眼周是一圈红色和弹孔一般的黑色。他在微笑,但時间不长。“要生长。”
朱尼珀从胸前的暗袋里掏出两只海绵耳塞。他把耳塞塞进耳道,并确认萨琳做了同样的事。他看见切斯顿的嘴巴翕动,说出这些话:“等等。不要—”
紧接着,朱尼珀收起链条,迅速转身,举起链条,把一条手臂像鞭子一样挥击出去,于是金属链条随即松脱,抽中了切斯顿的肩膀,接着绕住椅背,又反方向绕回来,击中他的胸膛。这不仅仅是受到鞭击的疼痛。链条是铁质的。铁能灼伤他。
切斯顿的脑袋后仰,尖叫起来,就算塞着耳塞,这刺耳的声音依然令人不安,就像有人在用一把破掉的大号吹奏。链条脱落下来,他皮肤上被链条碰到过的地方起了水泡,渗出体液。
“你为什么在这儿?”朱尼珀再次问道。他没有听到回答。他再次收起铁链,圈住切斯顿。他把链条挂在切斯顿的双肩上,用它击打他的脸,把它塞到他的裤子里。尖叫声如此强劲,朱尼珀甚至能够感受到它。它宛如一阵强风,宛如尘埃从房顶坠下,宛如灯光暗淡下来,宛如结实的地面蔓延出现发丝一般的裂痕。
萨琳继续吃着面前的食物。她喝光了可乐,舔了舔拇指,粘走餐碟上的每一块碎屑。
朱尼珀取下铁链,放在椅子前的地板上,堆成一团,拔出耳塞。他知道,疼痛永远不会够,不足以逼问出他寻求的答案,但疼痛可以为脆弱的情感铺路。他会诉诸对方的自大心态,以此来开场:“你很弱小。找到你很容易,伤害你也很容易。你当然不是巴力。你当然不是亚斯塔录。你是无名之辈。你是跑腿的,对吧?你来这儿做什么,小奴仆?”
他呜咽起来。他的脸上淌下一滴滴鲜血。“你不是个好人。你是个虐待狂。你以伤害我为乐,我知道的。”
“你不是唯一的一个,对吧?”朱尼珀说,“你不够特别,不会是唯一的一个。你只是个愚不可及、马虎随便的小喽啰。被我们逮住的小喽啰。还有其他家伙吗?快说,否则我还会用铁链折磨你。”
“还有其他的,还有其他的,”他的声音像咯咯声,嘴唇间飞溅出唾沫星子,“还会有许多家伙过来。有一个营。”说着他发出 一阵剧烈的咳嗽,又吐出一团苍蝇。
“军团,”朱尼珀说,“你应该说军团。你没有读过《圣经》吗?”他拍打了切斯顿的肚子,抓住那儿的脂肪层,用力拉扯。“你确信他们不是藏在你身体里?这一个营?看起来你身体里有好多储藏空间。”他的肚脐有嘴那么大,朱尼珀插了几根手指进去,“不是?不在那儿?那么他们在哪儿?你来自哪儿?你的同伙来自哪儿?”他将全部体重压到对方的肚子上,前臂戳入了他那滑溜溜的脂肪层。
伴随着一声痛苦的尖叫,他的回答出现了:“来自暗网!”
朱尼珀身体后仰,轻轻地拍了拍切斯顿的肚子。“这样就对了。瞧,多简单。现在解释一下暗网是什么意思。”
萨琳说:“那是巴布斯做生意的地方。”
“那是你杀害巴布斯的原因?”朱尼珀说,“因为暗网上发生的某件屁事?”
“他早已经在隧道里布好线路。地下土牢夜总会处在天堂公司的一个数据中心底下。我们希望和他合作。我们答应,如果他帮忙,我们会奖赏他,但他拒绝了,”切斯顿淡淡地一笑,“还让我们滚回去。”
朱尼珀走到一旁,把双手伸到一只半空、密布着死苍蝇的桶里。他把手掌放在一起相互摩擦,擦洗指节之间的部位。他不知道要用多少肥皂才能让他感到洁净。他的倒影在水的表面泛起波纹。“你为什么需要把隧道布好线路呢?为什么选择数据中心?”
“为了开门,”他的声音像喘息声,毛糙刺耳,听起来像有其他声音混入其中,“为了开好路。”
在贝内迪克特餐厅,谢丽尔一直等着女儿回来。她喝完了咖啡,听了波尔卡乐队的演出,又付了账,可她女儿仍然没有从后面的林子里回来。她讨厌当一个担惊受怕的人。汉娜曾经告诉她,这是种慢性病。“我们去海滩时,你警告我要当心鲨鱼和海浪。我们竖起圣诞树时,你反复确认树上有没有虫子,还为了圣诞树的底座小题大做,因为你确信它会倒下来。不管具体情况怎样,你总是会往最糟糕的方面去想。”汉娜是对的。这是深深烙在谢丽尔大脑里的思维模式,所以她在过去的几年里一直服用左洛复药片。自从汉娜的视力开始衰退,母女俩看待事物的方式都为之一变,尽管她们所知的那种黑暗不尽相同。
二十分钟过去了,谢丽尔强迫自己走到—不是跑到—餐厅的入口。女迎宾感谢她的惠顾,谢丽尔则不带多少感情地答道:“不客气!”她穿过停车场,经过垃圾箱,走进高耸的冷杉林,来自室外啤酒坊的音乐声和欢笑声渐渐消失,空气顿时变得冷冽厚重,还带着一丝蓝色。
她差点儿要大声呼喊汉娜的名字,但紧接着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无须担心。汉娜会这么告诉她。我很好,妈妈。不要再每时每刻照应着我,妈妈。别再这样大惊小怪,妈妈。给我点空间,妈妈。但这很难做到。即使在现在。她的女儿也许不再眼盲了,但她肯定会迷失方向。如果她被绊倒在地,伤了自己,那该咋办?如果她—
不,她没事的。她是在树林里玩游戏。就是这样的。她在挑战极限,这对汉娜有好处。她女儿有胆量,有勇气。这应该让谢丽尔感到自豪。这确实让她自豪。找到女儿后,她会这么说的。当汉娜对她的关心满不在乎时,谢丽尔会问问女儿,她有没有发现藏起来的山羊头,她想不想回家。
然而,事情并没有像这样发生。谢丽尔绕过一片黑莓灌木丛,发现一名戴着狼面具的男子正俯身靠近她的女儿。这活脱脱是一幅童话中才有的画面:阴暗的森林,有着灰色口鼻的狼跪地靠近女孩,似乎要吃她。于是,过了一会儿她才理解了眼前的现实,大叫起来:“你在干什么?”她的声音不算是尖叫,但也差不多了。“怎么回事?”
男子转过身,仍然蹲伏在地上,有一刻他看上去好像要猛冲过来。这就是那个男人。在餐厅里的时候,汉娜说她不喜欢的那个男人。他站起身,露出魁梧的身材,又掀起面具,露出一张男人的脸,乌黑的胡子看上去像铁屑一般。“你是那个姐姐。”他说。
“我是她母亲。从她身边走开!”
但男子没有走开。相反,他抓住汉娜的手臂,把她从地上拽起来,她的双腿仍然软绵绵的。“你们俩都跟我走。”男子的牙齿又长又黄,在他说话的时候,不时地从他的胡子底下闪现出来。
莱拉总是指责她软弱怕事,是个讨厌鬼,但在此时此刻,女儿处于危险中,谢丽尔觉得自己能掷出一辆汽车、踢倒一棵树。她把手伸进手袋,找到了自己所寻找的東西:莱拉给她的胡椒喷雾器。她翻开盖子,手指搭在按钮上,伸出手臂,喷出一阵有毒的喷雾射流。
胡椒喷雾飞溅到男子的脸上,飞溅到他的眼睛和嘴巴上,在周围的空气中结成气团。男子松开汉娜,倒在林地上,用两只拳头猛按眼睛,身体因为痛楚而不断抽搐。
汉娜侧躺在地上,周围的蕨类植物受到了碾压,叶汁四溅。谢丽尔奔向女儿,扶她坐起身,苔藓和泥土的碎屑还粘在她的衣服上。“赶紧,甜心。赶紧。你能站起来吗?你能做到吧,亲爱的?”
起初,女儿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点点头。从“幻影”装置的护罩上映现出的画面,谢丽尔能看见自己惊惧的表情。
男子继续在地上翻滚扭动的时候,谢丽尔搀扶女儿站起身,领着她走出树林,进入停车场。她知道,她应该进入餐厅寻求帮助,打电话报警,留下白纸黑字的记录。然而,心里有个声音让她赶紧走,而她也慌了神,于是,此刻她们正困在距离餐厅一英里远的车流中,车子一次只能前行几英尺远。她涕泪直流,也许是因为胡椒喷雾,也许是由于内心的害怕。
汽车的收音机里播放着全国公共广播电台的新闻,好像是说一家大公司的数百万条密码被黑客破解。她啪嗒一声关上收音机,擦了擦眼睛,“汉娜,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
“你怎么能不知道?”
“我不知道,”她的女儿擦掉牛仔裤上的一些泥土,试探性地摸了摸幻影装置,“我不信任我的眼睛。我不理解我看见的东西。”
“你认为你看见了什么?”她紧紧地握住方向盘,橡胶发出吱吱声,“汉娜,你能告诉我任何事。你知道的,不是吗?那个男人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我到来时,心里谢天谢地,幸亏我赶来了。我感到恶心。我光想到这件事就觉得浑身难受。他对你做了什么?你可以跟我讲。没事的。你没有犯下任何过错。他是那种性变态吗?”
“不是。”
“他不是正要……”
“不。他在说起莱拉。他想知道莱拉在哪里,我们最后一次看见她是在什么时候。”
“莱拉?莱拉。你是什么意思,莱拉?”谢丽尔处理不了这些信息,来回转动脑袋,想把她的注意力同时放在面前的道路和身旁的女儿上,结果差一点儿和前面的半挂车追尾。她猛踩刹车,汽车摇晃起来,谢丽尔甩出一条胳膊抓住汉娜。这是她的本能。她总是这么做,而汉娜忍受不了这一点,说假如母亲想保证她的安全,双手应该始终放在方向盘上。
“对不起,”谢丽尔说,“我只是吓坏了。我只是庆幸你一切都好。但是这和莱拉有什么关系呢?那名男子称我为‘那个姐姐时,他就是这个意思?”她的语气从恐惧和犹疑不定变成了指责,“那么,这是莱拉的错。莱拉从来不为任何人着想,只考虑她自己。现在她又做了一个不好的决定,招惹了错误的对象,而且影响到咱们所有人。我会杀了她。我真的会那么做。”
她的女儿安静了许久,然后说:“我看见了一些我不应该看见的东西。我不知道它们是否真实。它们看起来像真的。”
“是什么?”谢丽尔过了半晌才跟上节奏。她的心思全放在莱拉身上,她那个愚蠢鲁莽又自私的混蛋妹妹。“你在说什么?你都看见了什么?”
汉娜的双手放在膝头,交缠在一起,她似乎在拨弄一串隐形念珠。“当我注视那名男子时,我看见了一些东西。像一件披巾。一件黑色披巾。他靠近我时,那件披巾触碰到我,我感到恶心,”她伸出双臂抱住自己的肚子,倾身向前,“我仍旧感到恶心。”
上帝在惩罚谢丽尔。她知道自己不应该有这种感觉,但她忍不住。她并不是成长于一个笃信宗教的家庭,但是当她的父母迎头撞上一辆行经桑蒂亚姆隘口、运送原木的卡车之后,莱拉抛弃了上帝,她却发现了上帝。那时她二十岁,妹妹十六岁。她们先是住在一位婶婶那儿,后来两个人相依为命,直到莱拉高中毕业。她们在年纪更小,还在玩给娃娃穿衣服、过家家游戏时,肯定有过一段融洽期,但她想不起来了。
接着,她与乔结为夫妻,后来他们发现自己被吸引到一个教会里,不过那个教会的会众都在一处公路旁商业区的空置店铺内聚会。如果不是几年后报纸上以大字标题称其为邪教,谢丽尔根本看不出它有什么不正常。
这个教会叫世界之光,她的前夫乔很快就成为执事之一。他们参加的教会是全国众多的分支之一,所有教会都归一个名叫凯瑟琳先知的女人领导。会众将50%的收入进献给她。凯瑟琳先知在各个地方的教会游历,进行布道,领导研习会。她穿着丝绸长袍,上面的紫色条纹像夜空一般,手里拿着权杖,身上散发出以阿尼菊为基调的油性香水味。
世界之光教会有自己的圣经(是在金考快印店印的),读起来像天主教神秘主义和新纪元灵修的结合体。在教会的最后几年里,先知的布道变得越来越具天启色彩,她指示大家卖掉财物后,去怀俄明州的一处复杂的洞穴中度过世界末日。洞穴里有输入净化空气的管道,还有数千加仑的饮用水、几个装满干货的冷藏间和一个放满突击步枪和弹药的军火库。谢丽尔尤其记得那儿的鞋子。她可以为汉娜挑出二十双尺码逐步增大的鞋子,够她穿好多年。她吃不准有多少人挤入了洞穴,也许有五百人吧,但在几周之后,世界末日没有到来,所有人都离开了,不久,那个所谓的先知就受到了军火走私罪、洗钱罪和贪污罪的指控。
随后的数月对于谢丽尔来说很艰难,那段记忆大多已经模糊不清了。她能记得许多哭喊。乔去阿拉斯加的罐头厂找工作,然后再也没回家。她搬去和莱拉一起住了几个月。她的妹妹称她是没头脑的蠢蛋,说她喜欢沉湎于幻想,因为那样让她觉得自己有人生价值。她掴了妹妹一巴掌说:“你怎么敢这样说我?你怎么敢?”她重新回到学校求学,成为波特兰东边一家社会服务机构的个案管理人,工作地点离家只有步行的距离。这份工作感觉像是一种补赎。她尽力帮助那些受到家暴的妻子、被父母疏忽的小孩、吸毒的瘾君子、病患和残障人士、贫苦百姓和各种无依无靠的人。她已经成为自身的教会,会众只有她自己一个人。
这些年,上帝在谢丽尔的人生中不再出现,除非她处于人生的顶峰和低谷—眼下就是这种时刻。信仰突然迸发了。在开车载女儿回家的路上,她小声祈祷:“圣米迦勒,圣米迦勒,让蓝色火焰围绕我。”这是她过去参加教会的一句祷文,含义是要遏止邪恶。“圣米迦勒,圣米迦勒,让蓝色火焰围绕我。”
她们住在霍桑区外一座租来的平房内。在前门的门阶上,她们发现了一束气球。是一位邻居留下的,附带了一张贺卡,内容是祝贺汉娜重获光明。“我们替你们高兴,”卡片上写道,“这是了不起的奇迹,了不起的恩赐。”谢丽尔此前一直有着同样的感受,但现在不了,因为她的女儿说到了光环。
十来只气球中有一只黑色气球,它看起来格格不入,属于欢乐的对立面,然而谢丽尔从门阶上拿起气球,快步进屋,把气球放在厨房餐桌上时,几乎没有注意到黑气球的存在。
汉娜已经在卫生间,房门半开着。坐车回家的路上,她一直抱怨说感觉不适,现在谢丽尔能听见女儿呕吐,一次又一次,直到听上去像是把肚子里的东西都吐空了。她试探性地敲了敲门,女儿在里面说“把这玩意儿给我拿下来”,于是她进去帮忙取下幻影装置,又帮汉娜洗脸刷牙,领着肤色苍白、不停哆嗦的女儿到床上的被窝里。
谢丽尔想阻止自己祷告,但她做不到。她扑通一声跪倒在硬木地板上,双手合十,祈求上帝给予她指引,照看她的宝贝女儿。她哆嗦地念诵了大约二十遍主祷文,感觉内心平静了些许。单调有序的主祷文在她身上总能起到这个效果。
她尝试着拨打妹妹的电话,但打过去后直接转接到语音信箱;她想留言,但留言箱已满。她想收拾房子,想看电视,想看报纸,寻找她妹妹的文章,她也许会在那儿找到线索,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一招都行不通。她的注意力不断绕到森林里那只蹲伏在她女儿身旁、似乎要吃掉她的恶狼上。
这时,汉娜尖叫起来,谢丽尔急匆匆地赶到女儿的卧室,开了灯,发现了那只黑色气球。不知怎么地它离开了其他气球,漫无目标地穿过过道,正飘浮在女儿的床尾。
汉娜坐得腰杆笔直。她已不再尖叫,但她那模样仿佛还在尖叫。她的嘴巴像个洞,身体战栗不止。她睁着眼,直盯着黑色气球,谢丽尔发誓,汉娜在没有幻影装置的情况下也看见了气球。
谢丽尔呼叫女兒的名字,汉娜没有回应,直到她抓住女儿的肩膀,轻轻摇晃,汉娜才有了反应。“妈妈?”汉娜说话间重新陷入自身的黑暗世界,母女俩拥抱在一起。
直到那时,谢丽尔才留意到那些伤痕。汉娜的脖子、面颊、手腕和前臂上的伤痕。看上去像是咬痕。谢丽尔询问女儿发生了什么事。
汉娜说话时,声音尖利:“他们到我的梦里来抓我。他们来抓我了。”
“谁?”
“他们。那些暗影。”
谢丽尔拉起汉娜的衣衫,发现她的肚子上也有红色咬痕。她的后背上有五道血印,像一只留着长指甲的手抓过的痕迹。
门铃响了。铃声响了好久,由两个音调构成。之后,立刻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谢丽尔从窗户看了眼外面后,才打开门锁,让妹妹进屋。莱拉冲了进来,因为她进入任何一个房间都是这么风风火火,势不可挡。她的脸通红,看上去甚至比平常更加激动。“对不起!我十分对不起。我完全忘记了聚餐,我是个糟糕的人,应该在余生被炙热的拨火棍刺穿。但是发生了一些事。一些怪事。一些吓人的事。一些我完全不理解,并且—”
“我很高兴你没事。”谢丽尔说。是的,她此刻很讨厌妹妹,但她爱她的妹妹,此时此刻她做不了别的事,只把忧心忡忡的妹妹拉进怀里,拥抱她。
通常莱拉对于任何身体接触都会回以僵硬的身体,但这次她允许姐姐抱住她,还发出一声叹息:“谢谢你,姐姐。我真感觉自己像个废物。”
海明威和她一起来了。这条德国牧羊犬耳朵竖着,眼睛明亮,好奇地嗅了嗅谢丽尔,然后噼噼啪啪穿过硬木地板,走进浴室,大声地在马桶里饮水。
前门仍然开启着,谢丽尔没有看到沃尔沃,“你的车在哪里?”
“说来话长。”莱拉的包总是满满的,但今天看起来她好像在包里藏了一只保龄球。她咚的一声把包放到台子上,接着,转身关好大门,旋上门闩锁,又倚靠着门框,似乎是要顶住它。“好吧。我有许多东西要说给你听,但我要你先告诉我汉娜的情况。你看到我在做什么了吗?我是不是在努力变得更好?为他人着想?那正是眼下发生的事。所以告诉我—手术奏没奏效?幻影真的管用吗?她有没有兴高采烈?你有没有兴高采烈?反正我高兴坏了。我想看看这个东西。它听上去好科幻。汉娜在哪儿?我想见下她。你还好吗?你还在生我的气吗?我道歉。”
谢丽尔意识到她的手臂交叠在一起,后背耷拉着,仿佛刚刚肚子上挨了一拳。“汉娜在沙发上。”
“出了什么事?”莱拉说,“是不是出了事?”
然而,谢丽尔仅仅示意她往前走,离开门口,进入起居室。汉娜蜷缩在一条纳瓦霍图案的毛毯下面。电视机关着。一盏台灯投射下一圈亮光。海明威已经发现了她,用湿润的鼻子轻推她的胳膊,乞求她的爱怜。汉娜搔了搔它的耳后,说:“乖乖狗。”
“嗨,孩子。”莱拉一边说,一边跪在汉娜身旁,把她的头发从前额往后梳,“很抱歉,我错过了午餐。出了什么事?你和人打架了吗?”
“不是。”
“你病了吗?”
“有点儿。”
“但我到这儿来是为了开派对庆祝。”
汉娜朝阿姨笑了笑。她的双眼睁开着,但眼神恍惚。
“那东西在哪里?幻影装置在哪里?我得看一眼。”
汉娜没有回应,只是紧闭双眼。莱拉看着她,以疑惑又担心的目光看着谢丽尔。
“不知道你惹了什么麻烦,”谢丽尔说,“反正此刻我们都正在为此受惩。”
莱拉和姐姐经常为了上帝而争吵。莱拉会指责姐姐魔术式的思维,同时尽可能直截了当地阐明她自己的无神论信条。譬如她给谢丽尔讲了一个名叫鲍勃的男人的故事。鲍勃的妻子去学校接孩子放学。外面下着雨夹雪。时间到了下午4点,接着是5点,然后是6点,但妻子和孩子还没回来。鲍勃开始担心,但又想,是否妻子跟他讲过她要办些杂事或和玩伴有约,而他完全忘记了。他拨打妻子的手机,没有人接。接着,他立刻收到一个回电。“我刚才还在担心呢。”他说,但电话的另一头并不是他的妻子。是个男的。那人是救护员。他妻子死了。他儿子也死了。他女儿伤势严重。鲍勃拼命一般开车赶往医院,车在结冰的路面上打滑,像玩具风车一样冲到对面车道上,和迎面驶来的车相撞。鲍勃死于车祸。数日之后,他的女儿也在医院里离开了人世。
那是去年2月莱拉不得不写的一篇报道。她告诉谢丽尔,世上没什么道德,没有对或错,只有随机事件。这就是个该死的冰冷而淡漠的世界。你为一份报纸写稿时间够久的话,这一点就变得无比清晰,但你又无可奈何。在你十六岁时,你的父母开着多功能休旅车,撞上一辆运原木的卡车,这件事变得无比清晰,而你什么也做不了。在我们之前,宇宙已经运转了好久;在我们退场后,宇宙会继续存在。我们仅仅是宇宙深不可测的时间线和浩瀚空间中最微不足道的斑点。
莱拉已经把她的人生献给了事实和真相。她不会给人们讲述他们想听的故事,而是讲述他们需要听到的故事。但现在,她对于眼下发生的事没有合乎情理的解释。她也不想激起姐姐颂扬耶稣的感性一面。于是,她提供了一种快捷的回答。“我正在调查一些和珍珠区房地产开发有关的非法活动。”这就是她说出的解释,“坏蛋被我惹毛了。”
她们现在在谢丽尔的卧室里,压低嗓门交谈,不想再让汉娜惶惶不安。房间内贴着花卉图案的墙纸。衣橱上排列着珍贵时刻牌的陶瓷小人偶。闹钟被单独放在铺于床头柜中心的一块白色小垫布上。地毯因为每日的吸尘清洁出现了条纹,床铺得整整齐齐,有一条乡村风格的被子,靠枕上绣着令人反胃的自我肯定格言,诸如“我相信自己”和“活着,爱,欢笑!”。
莱拉真想将这个地方彻底弄乱,但她抑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她还克制住自己的另一种欲望—她想无视谢丽尔告诉她的一切。也许,汉娜身上的红色印记来自森林里的那个男子,谢丽尔只是之前没有看见;也许是她听错了他的话;也许他并不是真的要利用她们来抓住莱拉;也许幻影装置看见暗影的故障是个初始版本的问题,和CD跳针或放DVD时屏幕上偶尔出现黑線没什么不同。只有通灵能解释这一切吗?也许吧。
或者—也许不是。莱拉没有说半个字。事实是,她听得越多,她的恐惧、内疚和疑惑也就越大。她怀疑起自己曾经相信过的一切,但她没有承认这一点,而是说:“我需要打几个电话。”
“你要打给谁?”谢丽尔一边说,一边捏紧双手,仿佛是想绞干洗碗布里的最后一点水,“打给警方?”
“还没到时候。”她差点儿就要为自己给姐姐惹麻烦而道歉,但又克制住了,“你能弄点吃的当晚餐吗?我一整天都没吃东西,我觉得我的头昏了。”
谢丽尔打开卧室门,突然叫喊了一声。那只黑色气球飘了进来,底下悬着一条银色的缎带,浑似水母有毒的触须。莱拉抓住黑色气球,用双手挤压,用手指甲戳,直到它爆裂成软绵绵的残片。气球内喷出的气体闻上去有氨气味,令她捂住了口鼻。
“瞧瞧我们,”谢丽尔说,“逮住了暗影。”
谢丽尔关上房门,把莱拉一个人留在房内。莱拉把手机插上电源,等了两分钟才按下电源键。伴随着旋律声,手机开启了。它立刻显示有二十条被她忽略的语音讯息,还跳出一则警告,说她的存储空间满了。她拨打乔什的号码,几秒钟后,耳畔响起处于青春期的乔什的尖利声音:“嘿。”
他按照莱拉的要求进行了跟踪调查,掌握了一些情报。“我其实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因此我想我只会罗列出我记下的内容。”首先是芸香公寓,这个地址有着漫长而丑陋的过往。“我看了你的文章。那些关于杰里米·图斯克的报道。相当出色。差点儿把我的魂吓没了。你知道那家开在洛杉矶的死亡博物馆有一个关于图斯克的展览吗?他们有一件带血迹的T恤衫,几幅乱七八糟的图斯克绘画作品,还有一本他保存的日记,甚至还有一盏他用人皮做灯罩的台灯。”
在日记里,图斯克谈到他为何要杀人。因为暗影吩咐他那么做。他是这么说的:暗影在黑夜里拜访他,有时候外形是一只大蝙蝠,紧紧贴在天花板的角落;有时候是驼背老鼠,栖息在他的壁橱里。暗影说,如果图斯克不按照他们的吩咐去做,他们会伤害他。通过他的学术文章和会议演讲,他搜集的书,他以研究的名义实施的仪式,他们对图斯克了如指掌。“他们饥渴难耐,想吃肉想饮血,而我就像他们的餐叉和嘴巴,是他们享用血肉的工具。”图斯克写道。
乔什有点儿惊讶地发现,莱拉从未发掘出如下往事,而它本可以成为一篇怪诞的补充报道—三十年前在芸香公寓二楼的一间房子里,丈夫先杀害了妻子,随后自杀;在这十年前,一名维修工吊死在锅炉间;再往前推十三年,一场大火将这座公寓烧得七零八落,烧死了三户人家。火灾发生的两年前,一名女孩在深夜时从卧室消失,此后再也没人看见她。1912年,在建造这栋楼时,一根钢梁倒塌,三名工人在事故中丧命。“我的意思是说,我确信每一栋老建筑肯定都有些坏运气,但这个地方有点儿像是塞满了噩梦。”
“你追查到多久以前的事?”莱拉说,“有没有这栋楼建起之前的情况?”
“我查到了那儿。你瞧,我像是在用望远镜观察过去。我在历史学会查了,也翻阅了图书馆和市政厅的档案。我过去没意识到,珍珠区在以前是多么污糟邋遢。现在这片地区都是上档次的场所。画廊、Loft式住宅、小酒馆之类的地方。珍珠区过去只有铁路站场、仓库和蓝领移民居住的棚屋。芸香公寓建造于1912年。有一段时间,里面的住户是铁路工人以及魏因哈德啤酒厂和本地仓库雇用的工人,后来曾短暂地成为妓院,接着就成为一栋蹩脚的公寓楼。”
“1912年前的情况呢?”
“准确地址我不敢肯定,所以我们现在要讨论的是一片更加广的区域。19世纪中期,十名伐木工被发现死于营地里,浑身赤裸,有几个被吊在树上,而且用的是他们自己的肠子。其他死者被摆在泥地里,他们的四肢被切下来,打乱之后再缝合到错误尸体的错误部位。”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闭上了眼睛,直到她想潦草地记下笔记时才发觉,“还有别的吗?”
“我查到几次火灾和一次天花大爆发,但具体地点不确定。然后,我心血来潮地核对了一些马特诺玛人的传说。有几则引人注目。那些传说全都和阴影人有关。譬如,阴影人啃光了太阳,直到不再有阳光,漫长的冬季随即到来。或者,阴影人有时会潜入马鹿、狼、熊或人的体内,伪装成它(他)们,像用戏服一样使用它(他)们的皮肤,胡作非为,比如吃婴儿、烧村落、把人推下悬崖。一共有五个阴影人,他们自成一个造反部落。据说他们在威拉米特河旁的一片区域出没,那儿没人捕鱼,没人打猎,因为谁也不想被阴影人的嘴巴吞下肚,不想被阴影人的阳具强暴。谁也不想遭遇此类霉事。但后来,我想有一群来自当地所有部落的印第安勇士被惹怒了,他们聚在峡谷里开会,说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恶行。这就像印第安人版的联合国大会。他们团结一致,最终在这场出其不意的战役中消灭了阴影人,当时月亮黯然失色,威拉米特河被染成了红色。之后,他们埋葬了阴影人的尸体,尽管他们做了净化方面的法事,可那块地上许多年都片草不生。”
“耶稣啊。”她在脑子里迅速将五名阴影人和从地下发掘出的五副骸骨联系起来,这样,放在另一个房间里的骷髅头就成了一条纽带,可以通往那个黑暗逡巡于人间的时代。她摇摇头,想驱散这个念头,不再考虑这种联系。她在为整件事寻找一种合乎逻辑的解释,不要再有这种迷信的想法了。“你知道五为什么一直是个重要的数字吗?”
“五根手指控制一只手。五种感官了解世界。五个伤口让基督丧命。说到五角星,它最上面的那个点象征灵魂统领物质的四元素。或者,假如你把五角星翻转一下,两个顶点在上,一个顶点在下,那它看起来应该像一只留胡子的带角山羊。”
“我一开始还吃不准你的能力,实习生,然而你相当能干啊。”
“谢谢。这是你对我说过的最动听的话。”
“别想一直听好话,”她说,“我有一条方针,每十年给出的赞扬不会超过一句。”
“哦,这儿是最后一条情报。建造公寓楼的人名叫塞缪尔·弗罗姆,他是阿莱斯特·克劳利的亲信。”
夜色已经降临。莱拉走向卧室窗戶,拉开窗帘,凝视后院里别无他物的黑暗,“我怎么觉得我知道这个人?”
“克劳利是世界上最邪恶的人,是神秘学家,是黑魔法术士。莱拉,加油!你真需要花更多时间在维基百科网站上。”
卧室门在门框里颤动起来。她开了门,海明威扑了进来,用它湿冷的鼻子轻推她,还嘶叫起来。
“所有的迹象都指向恐怖的内幕。地下城公司那里有什么发现?”
“他们起初看起来一切合法。”
“起初?”她说。
“是啊,起初。他们就像蒙戈数据库的初级版本。你显然不知道蒙戈数据库是什么。那是互联网数据库中一个响当当的名字。他们的存储中心适合存放所有网络内容,还有人们在线上发送、接收的垃圾。地下城公司是一个创业不久的竞争对手,也涉足广告追踪和广告投放的行业。”
“但是—?”
“但是我发现了近期的一些简短新闻。新闻出自欧洲,在半岛电视台放过。是关于个人信息的数据库共享的。地下城公司为一些医院和保险公司托管数据,允许其他用户在支付费用后访问那些信息。我没有时间把我找到的资料翻译出来,但看起来地下城公司在暗网上有许多不动产。”
“什么是暗网?”
他告诉莱拉什么是深网。深网的规模是表层互联网的数百倍,在所有那些未列明、无法搜索到的信息中,有好多是合法的学术、政府、军事数据库。暗网就像深网的地下室,那里有邮购毒品、武器贩运、人口走私、恐怖分子的联络管道、间谍的联络通信、内线交易、知识产权盗窃、可怕的尸体影像、儿童色情制品。“任何肮脏丑恶或法律禁止的东西,任何某些人不想让别人晓得的东西,暗网上都有。暗网是网络中的红灯区、酷刑室和数位地狱。”
海明威嗅着她的臀部,在她的双腿中间钻来钻去。她连忙把它赶走了。“你需要某种秘密邀请之类的东西吗?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事实上很容易。你只要—”
“你的意思,你早已上过暗网?我记得你说过,它只供地下世界的怪胎访问。”
“你必须揣想人们上暗网的动机,但那里也有好多正常人。实际上在那里有许多记者。想找黑料的人都会上暗网,特别是海外通讯记者、博客作者。还有那些担心审查问题的人,担心自己所在地点或真实身份遭到泄露的人。如果泄露,他们的下场或许是遭到杀害、酷刑拷问或囚禁。另外,还有一些技术宅男、比特币交易者、游戏玩家等。那也是我上暗网的原因。为了免费下载歌曲和电影。”
“因为你是侵权下载,所以免费?”
乔什的声音变得嘶哑:“我是个穷大学生,做着一份没薪水的实习生工作。我有权获得赦免。”
“继续说。”
他解释说,通常在你访问一个网址时,流量通过多个路由器抵达一个服务器,但是流量的路径是可追踪的。在暗网上,那些路由器是掩蔽的,那些URL地址也根本无法追踪其路径。“你在暗网上什么人都不是。”通过洋葱路由器,就能使用标准浏览器和网络,暗网上的网址看起来像随机的符号串,最末尾是“.onion”。“就像kyxt5ww37e9ryb.onion或者7zh42mtc4n2n2.onion。这不像在亚马逊网站购物,也不像浏览赫芬顿邮报网站。大多数网址看起来都像车库里拼装出的玩意儿。有留言板、索引以及垃圾堆一般的帖子、链接和文件。暗网上有贩卖盗取的贝宝账户的,有贩卖假证件的,有贩卖电影的,还有贩卖人口的。很难说暗网上到底有多少人。有人说有四十万,有人说有一百万。你在法外之地,在一片没有过滤、没有节制、有许多分层的底层网络世界里,因此你几乎不可能受到约束。那是一片匿名的迷宫。暗网上的大部分交易都是让你入狱待好久的违法勾当。”
海明威又呜呜地哀鸣起来,这次是把脑袋朝着过道。
“稍等一下。”她说。
但乔什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继续说:“如果要寻找这些家伙的黑料,你也许该小心点。这可能是严重的—”
她把手机从耳边拿开,乔什的声音逐渐减弱,变得模糊不清。这时她听见了一些动静。不是厨房里的声音(她姐姐正在厨房里忙活着),而是来自房子的深处,可能是脚步声,或是橱柜门关上的响声,抑或是一本书在书架上倒下的声音。
她把手机紧贴于胸口。此时海明威夹着尾巴,身体僵直,慢慢靠近过道,它颈背部的毛竖立着,胸腔内发出低沉的吼叫。
莱拉没有命令海明威安静,也没有喊姐姐,而是踮起脚走进过道。她在汉娜的卧室门口止步,不想入房开灯,不想往里看。如果她不看,就能继续假装今晚与昨晚并无不同。她记得以前她去查看某个响声,却什么都没发现,这样的情况发生过多次。
她用手肘打开了电灯开关,看见了那名男子,就是建筑工地上那名留着黑胡子、身材敦实的男子。据姐姐说,他还在贝内迪克特餐厅后面的树林里出现过。男子弯着腰,一半身体仍然留在外面的黑暗中,一条腿牢牢地站在地板上,一条手臂正在稳住桌上的台灯—他刚才一定是撞到了台灯。
男子一看见她,立刻把整个身体拽进卧室,站直了身子。他和萊拉一样高,但身板宽厚得多,短粗的脖子肌肉发达,从肩膀开始就隆起一块块肌肉。胡子延伸到脸上,黑色的头发像许多根硬邦邦的苍蝇腿。
一瞬间,她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惶恐得脑袋一片空白。海明威的低吼变成了咆哮,又变成吠叫,还不断喷出唾沫星子。有德国牧羊犬在旁边,她感到自己强大了些。她的手伸向自己能够到的第一样东西。那是一本书,盲文版的《爱丽丝镜中奇遇记》。她把书掷了出去。书在半空中扑动展开,那名男子把书击飞到一旁。她抓起第二本、第三本书砸了出去,男子挥舞手臂来抵挡。无书可扔之后,她投掷出一只玻璃装饰球、一块黄色玛瑙和一个闹钟,闹钟砸开了男子的眉弓。男子粗声粗气地咒骂她,用的是一种她也识别不出的语言。男子又大踏步绕过四柱床,越过将两人分隔开的十英尺远的空间。
“出了什么事?”莱拉能听见姐姐在厨房里叫道,“莱拉?出了什么事?”
海明威冲到两人中间,尾巴绷得硬硬的,耳朵平卧,张着嘴,露出了牙齿。男子身体后仰,穿着皮靴的脚踢中了狗的胸口,它飞到几英尺高之后侧身着地,无助地吠叫和挣扎起来。
房内有一把粉色的小躺椅,上面有甥女躺卧留下的印痕。莱拉冲到躺椅后面,抓住椅背,把它当成了武器。男子侧着身向一边移动,她朝另一边移动,于是两人慢慢绕着椅子兜圈。他们离得很近,莱拉能看见男子鼻子上的毛孔,但还不足以让男子一把抓住她。男子试了几次,继而攥住躺椅,将椅子翻转过来。
男子继续靠近莱拉,莱拉则向后倒退,男子每前进一步,她就后退一步。他现在似乎不着急了,有意拖延起来,仿佛这是一场可怕的前戏。
“莱拉?”姐姐的声音现在更近了,她正沿过道走过来。
“别进来!打911电话报警,赶快!”
莱拉考虑要不要冲到厨房,从刀座上拔一把刀,但她认为自己不可能成功,况且那样会让男子更加靠近起居室,汉娜正在那里休息呢。她迅速倒退了三步,此时她的皮带搭扣响了起来。这个矩形的特大搭扣是她在一个跳蚤市场买的,黄铜材质,矩形里面是一只马鹿。搭扣固定在藤编花纹的皮带上。她拨开搭扣,将皮带从袢带滑出,在指节上缠绕了一圈。
“骷髅头在哪里?”男子问道,莱拉则骂道:“去你妈的。”
男子伸开双手,准备在莱拉逃跑时抓住她,因此当莱拉突然挥出手臂,将搭扣抽到他脸上时,他措手不及。他大叫一声,一只手捂住髭须分叉的地方。他的牙齿被击碎,只剩下鲜红的牙龈。莱拉没有停手,而是一次接一次地抽他,抽他的肩膀,抽他的头。
男子蹲下身子,朝她冲过去,一侧肩膀撞到她的肚子,将她顶在墙上。她感到墙上的灰泥碎裂,呼吸时从双肺传出嘶嘶声。她浑身无力,他乘势压住她,将她的双臂反剪到背后,使她痛苦不已。
但海明威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重新发起了攻击。男子大喊,呼出的炽热气体喷进莱拉的耳朵里,莱拉低头看见牧羊犬死死咬住了男子的小腿肚,使劲摇摆,想撕掉裤子和底下的皮肉。
男子放开了她,用拳头猛击牧羊犬的口鼻部,猛拧它的耳朵。莱拉蹒跚地走到一边,因为下腹部的挫伤痛楚而干呕。正当男子握紧拳头,准备再次击打牧羊犬时,她挥出皮带,恰好缠住了男子的脖颈。她靠到男子身后,将长长的皮带又绕了好几圈,这样他就无法轻易地解开了。莱拉身体后仰,把全部体重都压到膝盖上,而她的膝盖顶在男子的脊柱上。他用手抓自己的脖子,抓她,想回过气。两人向后摔倒在床上,床架吱嘎作响,男子发出窒息时的哽咽声。
男子抓住了莱拉的头发,拽了一把下来,但莱拉没有松手,而是一直等到海明威一瘸一拐地朝他们走来。有那么片刻,她怕自己的爱犬了,因为牧羊犬龇牙咧嘴、满腔怒火,让莱拉都有点儿认不出来了。海明威咬了男子的腹股沟一口,又咬他的肚子,她的恐惧随即消失,人也松了一口气。男子想把海明威踢走,但它还是不停地咬。它已经服从于某种可怕的基础力量,莱拉现在能真切地理解这种发自潜意识的反应。
牧羊犬抓挠撕咬,将三角形的面庞往男子身体里钻,嘎吱声始终响着。男子的身体不再扭动,一只手悬荡在身侧。她让海明威停下来,但它不听命令。她挣扎着站起身。
男子的躯体离开了她,重重地砸在地板上,而牧羊犬仍然在咆哮、啃咬和撕抓。她再次发令“停下,停下!”,海明威这才停了下来,脸上像戴了红色面具。它舔了舔自己的嘴巴,喘着气,犹豫地朝她摇起尾巴。
“哦,不,”她的姐姐说,她站在门口,一只手摸着心口,“哦,耶稣啊。”
莱拉用眼角的余光发现有东西在移动。窗户外面站着另一个人,那人个子更小,样子像个小孩,圆圆的脑袋,却有着一张老人的脸。他穿着黑色的高翻领毛衣,张开嘴时露出小小的、卵石一般的牙齿。他朝她发出嘶嘶声后,就冲入了夜色之中。她能听见他先是滑步穿过草地,接着啪嗒地行走在人行道上,后来,她在城市夜间的聒噪声中再也分辨不出他的脚步声了。这时她才放松下来,拉过海明威,和它相拥而泣。
一人一狗的心脏都在疾速跳动。她抚摸着狗,静静地哭泣,泪眼模糊地看着四周,过了半晌后才理解发生了什么事。她抚摸着海明威,抓挠着它,表示她的感谢。她的双手离开爱狗时,本应该沾满鲜血,又湿又黏。相反,她感觉自己仿佛从爱犬身上梳理下一块块干涸的泥巴。她擦拭眼泪,海明威昂起头,端详着她,刚才殷红的口鼻部此刻成了灰色,仿佛是粘上了一层灰烬。
“你有没有打电话报警?”她对谢丽尔说。
“电话线,”她的姐姐说话时声音嘶哑,“线路断了。要不我用你的电话?用你的手机打?”
接下来,她们看到了一幕莱拉比拟为缩时摄影的景象。黑胡子男子的尸体由年轻变得老迈,身上缓缓散发出气体,在这个过程中,尸体渐渐瘪掉,不断萎缩,一个急速的干朽过程就此开始。尸体的皮肤先是变成灰色,然后绷紧、开裂、粉碎,其间响起的声音像是有数千只白蚁啮咬开道,贯穿朽烂的木材。一切都像是蜕皮一样消失了。从尸体的残余中相继出现了牙齿和骨骼,但最终这些也渐渐变黄,出现裂纹,碎裂成白垩一样的余骸,最后,地上仅剩下一片灰白余烬的污跡。污迹呈现出男子的外形。他曾经穿过的衣物空空荡荡。
“不,”莱拉说,“别打电话。”
她的姐姐啜泣起来,掩住嘴巴。牧羊犬走过去嗅闻余烬。莱拉闭上眼,又睁开眼,眼前的场景仍然一模一样。突然之间,仿佛一个开关已经翻转,她的整个信仰体系为之一变。她总是说“给我看证据,证据在哪里”,而现在证据就在眼前。也许,这种感觉不会持久;也许,今天晚上会像这场噩梦一样渐渐褪去。但是在此刻,她相信眼前的景象。《新约》《古兰经》《三藏》《摩门经》《天启经》《塔木德》《道德经》,所有经书说的都真实不虚,一切皆有可能。
此时此刻,数千条信息在传输。电子邮件、电话、短信、无线信号、电波信号和电视信号。此时此刻,有数十亿个黑暗物质粒子打旋通过这个房间,数百万个细菌爬行在她的手上,而她任何一样也看不见。此时此刻,她的爱犬能感知到数千种气味,而她却感知不到。她是不是难以相信有其他力量包围着她?再也不会了。她目睹到这一景象后,不会不相信了。
如今的重点不再是追踪新闻报道,而是这个故事已经找到了她,她就活在这个故事中,她就是这则故事。纸页上的文字不再要紧,截稿日期没有任何意义。长久以来,她头一次感到全部心思集中于一点。她不是在研究旧档案,不是在构思未来的新闻标题。她就在边缘模糊的当下,她在当前的世界里受到追捕,她的姐姐和甥女身处险境。
汉娜在喊母亲,但她的母亲没有应答。谢丽尔的眼睛闭拢,手指合在一起,低声念诵祷文:“圣米迦勒,圣米迦勒,让蓝色火焰包围我。圣米迦勒,圣米迦勒,让蓝色火焰包围我。”
莱拉站起身,抓住姐姐的肩膀,指甲掐着她的皮肉。她们凝视着对方,谢丽尔的祷告声越来越小。“你女儿需要你。我也需要你。可以吗?”
谢丽尔没有抱怨,没有斥责,没有做出任何仗势凌人的要求。相反,她用恳求的眼神望着莱拉,在莱拉面前露出萎靡的样子,仿佛莱拉才是大姐一样,“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控制好你的情绪,为你和汉娜收拾一个行李包。”
“我们要去哪里?去找警察?”
“我觉得咱们需要另一种帮助。”
莱拉用一块湿布清洗爱犬的脸,这时她姐姐和甥女已经准备妥当。她背上自己的包,里面因为有骷髅头,感觉沉甸甸的。“给我钥匙。”她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响指。
谢丽尔说:“我能开车。”莱拉回应道:“你开车像个老太太。”
“好吧,你开车像个疯子。”
“在这样的夜晚,疯子掌权。”
谢丽尔似乎准备和妹妹吵架,但这时汉娜病恹恹地哼了一声,于是她连忙去照料女儿。莱拉夺过钥匙,打开家门说:“咱们出发。”
谢丽尔家没有车库,她的雪佛兰迈锐宝停在屋旁一块杂草丛生的长条沙砾地上。莱拉快步走到那儿,海明威蹒跚随行。她望了望街区两头,夜色围绕着路灯下的一团团光亮震荡起伏。她把海明威抱进副驾驶座位,转动引擎钥匙。“赶紧。”她朝姐姐喊道。
然而谢丽尔在汉娜身旁徘徊,在院子里止步不前。汉娜脸色惨白,一条腿的膝盖突然屈折,身体随即摇摆起来。她向前倾身,将呕吐物吐在双脚之间。她呕了一阵才吐干净。她母亲将她领进汽车后座,帮她系好安全带,说:“好像有些黑暗的东西在她体内。”
莱拉将汽车切换到倒车挡,重重地踩下油门。车道的入口很陡,她的车尾撞到了路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对不起。”她说。她漫无目的地开了几个街区远,左转、左转、右转,左转、左转、右转,目光始终停留在后视镜上,确保没人跟踪她们。
呕吐有用。之前的呕吐也有用。汉娜知道这种感觉不会持久,但就目前来说,她感到更加平衡稳定,她能够思索摆脱痛楚的方法,而不是被痛楚控制。她的脑袋在脉动,她的骨骼也许成了朽烂的白垩,肌肉也许成了潮湿的黏土。咬痕和抓痕灼热刺痛。假如她是一种颜色,她会是呈现绿色脉络的某种黄色,像伤口感染的颜色。
母亲用袖子擦拭她的脸,说“一切都会好的”,而她的阿姨莱拉不断踩油门,把方向盘一会儿向左打,一会儿向右打,在通过一个十字路口时,汉娜的身体严重倾斜,脑袋撞上了车窗。
“莱拉!”汉娜的母亲说,“请慢点,你会害死我们的。”
“我正在极力避免这种结局。”
“汉娜在这儿呢,开慢点吧。”
车速微微降低,但行车方向仍然不断改变,引擎依然轰鸣,像一台开足马力的割草机。汉娜又感觉到一阵恶心。她想假如她能看见东西,没准感觉会好些。在黑暗中摸索迷宫的滋味让她困惑,让她头晕。她摸索到自己的背包,摸索到拉链,又摸到幻影装置。那东西又凉又光滑。“能帮下我吗?”她对母亲说,母亲似乎因为这个问题而释怀了。这是个简单的任务,一个为女儿效劳的方式。
“当然,”母亲说,“但你确定你想戴上它吗?”
“我此时此刻不想待在黑暗里。”
母亲给她调整好护罩的位置,把她的头发提到耳朵后面,又把插头塞进那儿的闪电接口。汉娜深吸了一口气,按下根部的电源键。启动花了一分钟,但她的头脑逐渐理解了通过装置涌入的感官数据。她想,这就像长出一只全新的手,再想弄明白如何用新手剥橘子和签名。
前座上的女人是她的阿姨莱拉。那就是莱拉。她双手紧握方向盘,汽车向下驶入一条光亮的隧道,一条夜里的道路。莱拉的视线在马路和后视镜之间游走。她从后视镜里看见了汉娜。车速进一步下降,汽车滑入对面车道,但她随即纠正了行车路线。“哇噢,”莱拉说,“真酷,样子就像动画片《杰森一家》里的角色戴的太阳眼镜。”汉娜知道她想让自己听上去很开心,在说笑。阿姨装得真像啊。“你能看见我吗?”莱拉问道。
汉娜端详了阿姨许久,“我能看见你。”
“哦?”莱拉说,“你有什么想法?这是不是你想象中的疯狂阿姨莱拉?我的样子如何?”她转过脑袋,迅速看了汉娜一眼,表情滑稽可笑,紧接着又重新看着道路。
汉娜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你看起来……像我最喜欢的人中的一位。”
在接下来的几分鐘内,她的母亲祈祷着,阿姨则一直说个没完。她讨论起她们准备一起去看的每一部电影(“听《星球大战》和看《星球大战》可不完全一样”)、一起去玩的各种体育运动(“我可以向你投出一个棒球,又不会把你的牙齿打掉了”)、一起去欣赏的所有火山日落。
但汉娜只有一半的心思在听阿姨的话,部分原因是她的恶心感再次升起,她感觉癫狂,皮肤冰冷,肚子里翻江倒海一般;还有部分原因是夜间的城市让她分心了。劳雷尔赫斯特电影院屋顶凸出的招牌像一根电子孔雀羽,闪耀的亮光向上升起;高层公寓楼的窗户像一个个堆叠起的黄色方框;酒吧、比萨店、中餐外卖餐厅的霓虹灯招牌在闪烁。簇拥的人群。自行车组成的车流。如此多的自行车手。车轮旋转,闪烁的反光片和车把上的照明灯发出警示。城市的夜景五光十色,千变万化。
接着汽车开始驶过伯恩赛德大桥,波特兰市中心在她们面前拔地而起,光柱在天际绵亘延伸,将倒影映射在河面上。云团在城市上空汇聚,吸收了黄绿色的光亮。但某些东西贯穿了云团,那是一种比夜空中的万物都更为黑暗的东西。汉娜紧紧倚靠车窗,呼出的热气让窗玻璃雾蒙蒙的。“那是什么?”她说。
母亲继续祈祷,但她的阿姨终于停止了喋喋不休的闲扯说:“什么?你看见了什么?”
汉娜想去形容那片景象。在河的上方,在市中心的北面,在珍珠区的位置,某种东西将天空与大地连在一起,像一根粗大的黑柱子,像一座未亮灯的摩天大楼。或者,它像一盏庞大的聚光灯,只不过那是一盏特殊的聚光灯,只投射出黑暗的聚光灯。
莱拉倾身靠近方向盘,眯眼望着远方,“我什么都没看见。”
“这就像之前,”汉娜说,“像在树林时。”这时,她的母亲停止了祈祷。
十分钟后,她们找到了一个停车位,又步行了两个街区。也许说“步行”是用错了词。汉娜一路跌跌撞撞,常常倚靠在垃圾桶、路灯柱和她母亲身上休息。夜间的空气起初感觉很好,但随后开始渗入她的体内,让她战栗不止。她母亲脱下开襟毛衣,像绑绷带一样裹在汉娜身上。她们在一栋藏身于其他楼房中间的建筑物前停下脚步,建筑物的招牌上写着:“疲惫的旅者,皆受欢迎。”
透过玻璃,汉娜能看见一个被灯照亮的十字架挂在接待台的上方。她仍然在摸索着,要弄懂颜色,但她将十字架的光归在了冰蓝色和枯萎丁香的颜色之间。屋内的其他灯光都很暗淡。莱拉推了推门,发觉锁了。她用指节叩响玻璃,等了几秒钟之后又用拳头重重地敲门。
“我们来这里干什么?”谢丽尔问,莱拉说:“相信我,行吗?”
一分钟后,门打开了,一个男子站在门缝处,端详着她们。男子前额突出,在眼睛上投下阴影,双肩肌肉健硕,有一条胳膊被绷带层层包裹。他看起来像个穿着法兰绒上衣和牛仔裤的穴居人,但嗓音很和蔼。“你们要什么?”他对莱拉说。
“庇护,就像招牌上说的那样。”
男子摸了摸缠着绷带的手臂,仿佛被提醒了痛楚的滋味,“不管你在为什么文章而忙活,反正我没兴趣帮忙。”
“我到这儿来不是为了写文章,而是求助。”
“对不起。”男子一边说,一边动手要关门。
汉娜感觉随着每一秒的逝去,身体越来越沉重。黑暗在她体内汇聚成一摊,要把她压垮。不断有东西在屈服,脚踝、膝盖、髋部……全身都在缓缓地崩坍。她的母亲想抓住她,但汉娜从母亲乱抓的双手中滑脱,瘫坐在混凝土的门阶上。
他们的脸就在眼前,但他们的声音却很远。他们在她身旁跪下,触碰她的脸,抚摸她的长发,问她有没有事。她想说“显然有事”,但气接不上来。
她隐约感知到肚子上的凉气。阿姨掀起她的上衣,展示某些东西给男子看。是咬痕和抓痕。若不是这些火烧火燎的伤痕,她的肌肤本该像大理石一样冰凉。“你瞧见了吗?”阿姨此时嚷嚷起来,“我们需要你的帮助。你还需要什么原因吗?如果你需要,我就告诉你这个故事:一名男子闯进她家中,化成一堆灰烬,极像你厨房地板上的那堆灰烬。”
男子这时才点点头。他的块头很大,似乎花了好一阵子才弯下身子,用双臂抱起汉娜。她从未感觉自己如此渺小过。
到了屋内,男子用一条胳膊抱住她,用另一条胳膊滑屏操作一台挂在门边的平板电脑。他输入一串安全密码,门砰的一声锁上,接着响起“啾啾”声,确认门已经锁闭。在这座建筑物里,有这个男人在身旁,从餐厅出来之后她头一次感觉安全了。他闻上去有股皮革和麦秆的气味。“这边走。”男子一边说,一边领着她们通过一条走廊,进入紧挨厨房的餐室。他把汉娜放到一张桌子上。汉娜几乎要累晕过去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儿躺了多久。声音逐渐远去,人影从视野中走入移出。她时睡时醒,身体的每一部分都痛,包括手指梢。这是一种中毒后的感觉,一种身体在腐烂的感觉,仿佛她的皮肤包裹了一个黑暗的胶状内核。
她听见一些动静,一种忙忙碌碌的声音,耳语声。她意识到,他们在谈论她。声音交叠,仿佛风的气流在为了空气的控制权而角力,时而尖锐,时而低沉,时而平静,时而犹疑。
就在这时,一张面孔进入了视野。是一个妇人,不是她的母亲,也不是她的阿姨。妇人满头银发,唯独太阳穴那里的头发是黑的。她有一种韶华老去的美。松弛的皮肤从脸上耷拉下来。她说话时喷出的气息闻起来有股薄荷醇香烟味,“她有了个搭车客。”
“你在说些什么?”那是她母亲的嗓音,听上去很遥远,像在水下,“你说的搭车客是什么意思?”
妇人没有回答,于是大个子男子帮忙回答。“有人在她身上做了标记。有东西对她感兴趣,”他说,“这么说吧,有个东西偷偷跳到了她背上。”
汉娜的母亲总是说,你看一个女人的脖颈,就能判断出她的真实年龄。这名妇人的长脖子上布满皱纹,一条条韧带连着凸起的锁骨。她的皮夹克隐藏了她的瘦削身材。她还穿了别的什么东西。一片红色包围着她,就像一件火红的斗篷,边缘是黄色和黑色的。它从她身上荡起涟漪,在她倾身时释放出热量。
“你看见了我,对吧?”她说,“你看见我的真实模样了吧?”
见汉娜没有应答,妇人说:“你像我一样,对吧?”
汉娜想退缩,想说“不!”,但妇人紧紧捧住她的脸,说:“不要犯傻了,我在尽力帮你。”接着,她们的嘴巴凑在一起,看上去也许像接吻,但更多的是气息的接合。
汉娜在那一刻看见了。她在匆忙间看见了关于这名妇人的一切。这种体验就像掉进一座倾斜的大宅子,从一处门口掉到另一处门口,从一个房间掉进另一个房间,从一扇窗户掉入另一扇窗户,里面充满了人生的缤纷画面。
这种感觉超越了她的头脑,贯穿她的整个神经系统。汉娜看见一间用深色木材装饰的法庭,里面坐满了脸上扑粉、头戴白色假发的男人。他们聆听论争,说有一名年轻女子令作物枯萎,扩散疾病,干出淫荡行为。女子被剥光衣服后,大腿上有一块胎记,这表明她是魔鬼。人们说她是女巫,被判处死刑。女子反抗看守,看守就揍她的脑袋,将她打倒在地,后来又把惊吓得说不出话的她抬到了圣河边。她将在那儿被淹死,并在欢呼的民众围观下获得净化。女子被系到一种类似跷跷板的装置上。她被投到水里。她屏住呼吸,用藏在嘴里的刀片割开身上的绳索,往下游游去,安然逃脱。几分钟后,当滴着水的跷跷板从水中升起时,受害者早已不见踪影,围观的民众惊恐地沉默下来。
汉娜看见达豪集中营中长长的一列男人,他们胡子拉碴,肮脏不堪,身上布满疮口,因为饥饿而肋骨凸显。男人剥下衣衫,把衣服叠成一堆后,继续往前走,接受淋浴。狱卒命令他们快走,然后关上大门。透过小小的玻璃窗,能看见狱卒咧嘴笑,而在下一秒后,玻璃上就溅上了狱卒的鲜血。门锁转动,大门旋转开启,握着手枪的妇人走了进来。她用了和狱卒一样的话—快走,但脸上挂着另一种笑容。现在是他们的机会,她告诉他们。狱卒死了,集中营的围栏倒下了,他们必须逃出去。他们逃跑了。集中营的上空像有一层灰色的天花板,那都是因为从焚化炉中升起的浓烟。他们的尸体本来也会被丢入焚化炉的。
汉娜看见了群山。月亮挂在头顶,将一块块雪地和周围的山峰染成银色。一长列豪车停在一条蜿蜒的道路上,路的两侧是松树林,前方通往一座乡间别墅。别墅窗户内光芒闪烁,是忽明忽暗的烛光。房间里,一些披着长袍的人漫步其中,所有人都戴着面具,有鸟面具、山羊面具、狼面具和恶魔面具,面具上全都支着两根弯弯的角。有人切开羔羊的脖颈,用它的鲜血在大理石地板上画出一个巨大的密码图案。每个人都围拢在它周围,开始吟诵。众声合一,即使隔着窗户也听得见。室外,妇人大口喝着汽油,将它喷在别墅上。她接着向后退步,划着一根火柴,扔了出去,没等到火柴落地,别墅就著火了。别墅被滚滚火焰包围,火焰吞噬木材时变成了橘红色。玻璃粉碎,金属变形。一开始那些人仍然待在房间内,躲避着外面的烈火,之后他们手足并用地冲出前门,跳出窗户,纷纷丧命—别墅的四周接连传出枪声,因为持枪的妇人在绕着别墅兜圈。一具具尸体倒在地上,前门旁摞了一堆。有些人逃出来了,但身上的长袍上有火,很容易在黑暗中被发现。她的气息散发着烟味,枪支散发着烟味,别墅也冒出烟味。她等到屋顶坍陷,等到熊熊燃烧的建筑框架清晰可见,但到了那个时候还有一个浑身像火把的家伙从别墅里冲出来。妇人往他的脑袋上开了一枪,那人倒在地上。
妇人名叫萨琳,已经活过许多段人生。她死后重返人间,接着死去,又再重返人间,总是为了光明而战斗,就像太阳一次次用武力赶走黑夜,迎来一个又一个早晨。
画面继续展开,汉娜感觉像经历了一场视觉大餐。她使用幻影装置时有时会遇上这种事,因为她无法合上眼来阻止信息涌入。她母亲总是说,她长大得太快,但如今长得太快的是她脑内那些不属于她的记忆和领悟。
就在这时,萨琳在吸入最后一点气息后向后倒退,不断咳嗽作呕。她的皮肤成了灰色,出现了深深的皱褶,脸上的皱纹每一秒都增加数倍,仿佛随时可能皲裂,成为碎片。
男子想帮萨琳一把,但她挥了挥手,示意他不要靠近。萨琳呕吐起来,吐出一堆四处飞溅的黑色污物。她已经吞噬并排出了汉娜体内的那个“搭车客”。那摊呕吐物扭动翻滚,从酷似黑色胆汁的呕吐物里爬出了苍蝇、飞蛾、甲虫和其他有着长腿长刺、认不出名字的虫子,这些虫子扇了几下翅膀,嗡嗡地飞走了。
汉娜从未如此饥饿过。一盘薄煎饼放在她面前,她用餐刀把一大块黄油涂抹在煎饼上,再浇上糖浆,直到仅有餐盘的外缘是白色的。气味远远不止是气味,它是一种感觉,像甜甜的水蒸气油然升起。
她用餐叉戳了三块煎饼,用餐刀切了一个三角形,送到嘴里。煎饼上涂了许多糖浆。她享受着充盈于嘴里的甜蜜,那是因为全麦煎饼更加甘美的枫糖滋味。她拉出餐叉,叉齿在她的双唇间滑移。
餐盘不久就空了。她索要更多食物,更多的薄煎饼;煎饼之后是四个煎蛋,煎得全熟,棕褐色的边缘脆脆的,旁边有一点儿萨尔萨酱;然后是五根香肠,其中一根她分给海明威吃了;接着是涂抹了黄油和葡萄果冻酱的吐司面包、一根香蕉、一小杯撒了格兰诺拉麦片和冰冻蓝莓的酸奶、两高杯全脂牛奶和一矮杯橙汁。
她迅速进食,中间没有停顿。除了幸福的咕哝声、口渴痛饮的咕咕声以及偶尔响起的餐刀划过餐碟时的吱吱声,就没有其他响声了。她吃完这一餐,靠在椅背上,抚摸着鼓鼓的肚子。她的头脑感觉像肚子一样饱,里面塞满了她尚未处理的信息。
她这时才注意到有三个大人和一条耳朵软趴趴的德国牧羊犬在看着她。母亲站着,双手插在开襟毛衣的口袋里,鼓起两个大包。名叫朱尼珀的男子双臂交叉,两腿张开得与肩膀同宽。她的阿姨莱拉坐在餐桌的另一头,上身前倾,双手支成帐篷形状。“你感觉怎样?”她说。
从来没这么好过。头脑清晰。感官丰富。鉴于她身上发生的事,她也许应该感到疯狂,那种让你爬进一间装了软垫的房间角落、手掌用力拍打太阳穴、哼出毫无意义的曲子的疯狂。那种疯狂的感觉也许一直都在,但埋藏得很深,就像打了一针麻药后疼痛消失了。麻药令她平静,逐渐使她进入麻醉状态。
“还要再弄些吃的吗?”朱尼珀问,“还是你吃完了?”
“我现在吃完了。我好了。”
朱尼珀站起身,缓缓走向她,拉出最近的那把椅子。他好奇地端详了她片刻,接着伸出一只手。这手是她手掌的三倍,有很多纹路和老茧。他的前臂裹着绷带。汉娜望着母亲,母亲点了点头,汉娜让他握住她的手。“好险哪,你来得还算及时。”
“帮了我的那位女士萨琳在哪里?”
“她走了。除去那个搭车客让她损耗了好多精力。”
“她替我受苦了?”
“是的,”他似乎不知如何回应,“但我希望她会没事的。她会回来的,她想再和你们聊聊。”
“为什么?”
“因为她认为你很特别。”
“那是她的意思?她之前说,你像我一样。”
他点点头。
“萨琳是你妈妈?”
“不。”
“你姐姐?你妻子?”
“她不是我姐姐,也不是我妻子。”
“我想,她看上去太老了,不可能是其中任何一个身份。”
男子笑起来像狗吠,“她不喜欢听到这种话,不过是的,你是对的。她非常非常老,她的身体很老,可她体内的东西不老。”他轻拍她的手,抚摸指节上的脊状突起,“妈妈,姐姐,妻子。她不是其中任何一个身份,但在某种程度上,我想她是这三种身份的合体。我不知道正确的措辞是什么,是朋友还是同路人?”
汉娜舔掉嘴唇上沾的糖浆,“她认为我很特别,是因为我看见黑暗的东西吗?”
他粗黑的带状眉毛此刻向上扬起,“你妈妈告诉了我之前树林里发生的事。”
“这是因为我的眼镜,因为幻影。”
他仍然握着她的手,像个温暖又粗糙的口袋,“谁说的?”
“你是什么意思?”
“谁说这是因为你的眼镜?你的眼睛只是眼睛而已。有些人能看见近处的东西,有些人能望见远处,有些人夜里看东西强,但眼睛只是一种生物学装置,没什么特别的。我们这儿谈论的是另一种目视能力。光圈在你体内,你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吗?光圈?”
“照相机里的那个光圈?”
他点了点头,“照相机里的光圈。”他将一只杯子举到两人中间,因此他的脸看上去变形和放大了,随后他把杯子重新放下。“有时候,直到青春期时,那些能体察到感召—超感官,被神灵触碰过,在光谱上,随便你怎么称呼—的人开始以不同的方式与世界相遇。几乎每个人都猜想到,我们的人生中不止视、听、嗅、味、触这五种感官。”
“你的意思是说,就像圣女贞德听见上帝的聲音?”
他耸了耸肩,厚实的肩膀先升后降,“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解释方式。”
“你—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在光谱上吗?”
“在,”他说,“在外侧边缘,或者说是在光谱的底层。”
“那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你看到的那些山坡上的信号塔吗?”
“知道。”
“萨琳就像那样,也许你也是,而我则更像一辆旧卡车上弯折的天线。”
“假如我从未佩戴幻影装置,那么会怎样?”
“我想你仍然会寻找到看见黑暗的其他方式,一样会感知到黑暗。”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举起来,“许多人类有同样的设备,但你会相信它们的质量各不相同吗?具体得看手机上有多少电邮、歌曲、照片或书。电子信息有质量,因为每样东西都有负荷,每样东西都有能量,每样东西都是正与负的平衡。我无法感知到我的手机和另一只手机之间的区别,但最灵敏的天平也许能做到。世上有各种各样我无法感知的东西,大多数人都无法感知的东西。然而你不一样。你与众不同。是的,你在光谱的高层,你的能力因为幻影装置获得了提升,令你变得非凡,这可能是灵性冲突的下一阶段。这是件好事情。这是件非常好的事情。”
“但我从你的声音听得出,这也是一件坏事情。”
“你可以那么说,”他的额头因为担忧皱了起来,“早些时候,在餐厅时,那个男子来抓你的事,记得吗?我觉得,他只是想拿你当诱饵,以接近莱拉。但我认为你让他大吃一惊。他一定是已经感知到你是个威胁,于是在你身上安置了一个搭车客。假如你是个威胁,你就成了目标。”
“他们想杀了我。”
“当然。”
“什么比被杀更糟糕?”
“相信我,还有更糟糕的。”
“我也很老吗?我是说,在我体内。”
“那我就不知道了。”
“莱拉阿姨总是这么说,她有时称我是个老古板,但其他时候她称我是老灵魂。”
朱尼珀注视着莱拉,她回以拘谨的一笑。“也许就是那样。我也无法告诉你。我所知道的就是,你是光明的一部分,这意味着你是这场战斗的一部分。”
“那么我应该做些什么呢?”汉娜问。
他向后一靠,双手放在膝盖上,伸长脖子向她的母亲和阿姨望过去,“长远来说,我不知道,但今晚你要和我待在一起。”
汉娜被安顿在床上,谢丽尔真希望能和女儿一起躺在被窝里,但她似乎无法镇定下来。她有好多紧张时的动作—双腿抽搐,咬腮帮子,捏鼻梁,啃手指甲。她在朱尼珀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朱尼珀坐在办公桌后面,岩架一般突出的额头下面,眼睛虽小却十分机警。她给开襟毛衣的系带打上结又解开,反复将头发从脸上拨开。她好久没有说话,而当她开口说话时,嗓音紧张,语速很快,把同样的事用不同的字眼反复念叨,说着“我不明白”和“为什么上帝会让这种事发生在我们身上?”。
朱尼珀任由她念叨,直到此刻才打断道:“世上没有上帝这种东西。”
这句话让她静默了。她张大嘴巴,盯着朱尼珀:“你咋能说这种话?而且还是在今晚发生了那些事之后?”
“我接受过基督教的打谷式锤炼,我记得所有主日学校歌曲。”他此前往一只酒杯里倒了苏格兰威士忌,放了冰块,酒满得快要溢出来了。现在他将杯中的酒饮尽,又拿出一块冰块吮吸起来。“我知道,上帝予人慰藉。想象天空中有位天父注视、佑护我们,假如你足够诚恳地祈求他,他会下凡来满足你的心愿,但我要抱歉地说一句,那不是世界的运转方式。”他看起来有点儿伤心,谢丽尔觉得他一定是喝醉了。
当然,她不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她自己也思索过,尤其是在她参加的世界之光解体,变成联邦调查局的调查对象和小报的报道对象后的那些年。但是此时此刻,世界没有上帝这种可能性让她感觉脚下的地面仿佛突然露出了真面目—它其实是一条悬于空中、有数百英尺长的绳索。她无法容忍那种脆弱性。“别说那种话,”她边说边走向书架,抽出一本皮革封面的《圣经》朝他扔去,“你只会让事态更糟糕!”
书在半空中展开,书页猛烈地扑动。他举起一条手臂,想抓住书,但它还是掉落在地上。“也许我们应该明天早上再聊聊。”他说。
“上帝会照顾好我和女儿!”她的大嗓门并没有增加这句话的真实性,但她感觉自己不管怎样都需要发出这种呼吁。
朱尼珀再次说话时,声音更为温和。“我并不是想做个混蛋,好吗?有希望在,有许多希望在。有信仰,不过是不同的信仰。”他从酒杯里拿了更多冰块放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嚼起来,“信仰光明。”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它的意思是世界上有许多善,足以抵消所有的丑恶,但你不能袖手旁观,期望有人能照顾好你,你得为了光明战斗。”
但那正是她始终紧紧跟随邪教的原因,甚至在邪教让她交出所有财产,把锡箔制成的金字塔帽戴在头顶,躲进山洞时,她也没有放弃。那也是她在丈夫离家前往阿拉斯加州的一年之后,还不断地說她有丈夫的原因。该死的,她想要有个人照料她。她说:“你会帮助我们吗?”她讨厌自己呜咽中的失败口吻。
“当然了。”他的神色变得柔和,“但你也是这场战斗的一部分。相信光明,但也不要忘记相信你自己。”他摇晃起酒杯中融化了一半的冰块,用拳头捂住要打哈欠的嘴巴,“不早了。”
她睡不着。发生了那么多事情,现在她妹妹又离开了,她可睡不着。几小时前,莱拉出去办些差事,她不肯透露是什么事,只说她有些问题急需解答。但她会在破晓前回来的,她这么承诺。当谢丽尔说“我不睡觉,等你回来”时,莱拉说“别那么做”。但她会那么做。她不敢入眠,仿佛闭上双眼就会害得妹妹丧命。
“如果你要上床睡觉,我能用下你的电脑吗?”她对朱尼珀说。在她工作的那家社会服务机构,下个星期有许多预约要处理。那些事情如今得托付给其他社工,因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她绝对不会从女儿身旁离开。
“你应该睡一觉。到了早上,我会让你用我的笔记本电脑。”
她抢过他手里的酒杯,将冰块倒到嘴里。冰块撞击着她的牙齿,融化的冰水顿时让她嘴里冷飕飕的,残余的威士忌则让她嘴巴发烫。“对不起,我刚才用《圣经》砸你。”她从地板上捡起《圣经》,抚平书页,放回书架上,“拜托了,我能用下你的电脑吗?”
“好吧,好吧,好吧。”他疲惫地揉了揉眼睛,翻起笔记本电脑,输入密码,从椅子里站起身,指了指电脑,“我现在就要去睡觉了。”他在门口停下脚步,“电脑里装有相当强大的防火墙,因此你的网络浏览也许会受到限制。”
“我只需要收发电邮。”
“那应该没事。但假如出问题,不要吵醒我。”
他把她留在办公室里,走出去后关上房门,她随即被孤独感压倒。她有点儿生他的气,同时又有点儿想跟着他去被窝。她上一次做爱还是在好几年前,她也没有特别想念性生活,对她而言,做爱总感觉是强制性的,是不洁净的。然而在今晚,这个她人生中最一塌糊涂的日子里,她情不自禁地渴望慰藉,想有个人睡在她身旁,一具温暖的、感觉像枕头、会保护她的身体。她想要他,她想要上帝,她想要她的妹妹。一个人,什么人都行,只为了抵消她体内的空虚感。
她开启浏览器,登录她的电子邮箱,看见收件箱里有二十来封新电邮。一些是客户发来的,一些是朋友的,其他是垃圾邮件。她发送了好几封长信给客户和其他个案管理人,告知他们由于家人突发疾病,她会在未来的一周内缺勤。她感谢他们的谅解,为带来的麻烦而道歉,并提醒他们,得有人去对唐娜进行家访。唐娜是她负责的一位久病卧床的老人。她一共写了五次“对不起”。她知道自己说“对不起”的次数很多,但现在这么做感觉合情合理。
时钟显示现在是凌晨3点。此刻她心神恍惚,半睡半醒,边缘视野雾蒙蒙的,身体摇来晃去。因此,当笔记本电脑鸣响,又有一封电邮跃入视野中时,她的思维并不清楚。她不认识发件方Cloven@hushmail.com,但还是打开了电邮,因为电邮主题栏里写着“你妹妹的过错”。电邮的正文中除了一份附件什么都没有,那是一个名叫a.wmv的文件,自动加载到媒体播放器里。
一开始,她不明白自己在屏幕上看到的是什么。那画面好像是被黑色沙砾弄脏了,但是一些东西随着对焦而清晰起来。那是一块招牌。疲惫的旅者,就是她们此刻所在的庇护所。大门旁边的灯发出橘黄色光芒。一些飞蛾拍打着玻璃,从灯旁掠过。接着出现了一只手,一只戴黑手套的手。一个神秘人在控制摄像头。那只手伸入底部敞开的方形玻璃灯罩中,旋转灯泡,直至灯泡熄灭。那只手落到门钮上,轻轻转动。门锁得牢牢的。摄像头绕过建筑物的侧面,进入一条小巷,来到一扇亮着的窗户前面。在餐室里,汉娜躺在一张桌子上,一群人围在她四周。那名妇人—萨琳—弯下腰,仿佛要对汉娜做人工呼吸。汉娜的身体紧绷,谢丽尔尖叫起来,伸手去拦,而朱尼珀阻止了她。放到这儿,视频变黑了。她查看了视频馈送,发现视频并没有暂停,而是放完了。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点击附件时不只是打开了一个视频。在程序里还隐藏了另一个文件。那是一个.exe结尾的应用程序。特洛伊木马程序摆脱了防火墙,它蚕食着硬盘,电脑嗡嗡作响。木马程序破坏完硬盘中的这些文件后没有止步,而是通过插入墙内的以太局域网的网线流动到别处,在几秒内就超控了更大的系统,主机丧失了控制权。
在她看完这个三十秒长的视频之前,安全系统已经解除。前门旁警报器上的红灯闪烁三次,随后变暗。片刻后,建筑物内的各个锁都被解开,它们一起发出一记响声,听上去像一把巨型手枪的击锤被扳下。底层,也就是地下室下面囚禁切斯顿的那间密室也被解锁了。
就在那时,电脑黑屏了,仿佛被一阵大风吹灭了亮光。“什么……”谢丽尔一边说,一边反复击打键盘。
一份红色的脚本出现在屏幕上,从屏幕上方至下方迅速地流动。她俯身靠近,想搞懂这是怎么回事。然而,她的身体变得僵硬,嘴巴松弛,双眼里映照着红色代码,仿佛那是她自身的血液线路图。
接下去发生的事是她无法控制的。她已经与真身分离。她属于那个占有了她、现在也占领了庇护所的蠕虫病毒。她不知道她拉开办公桌抽屉,手指紧握住一把刀刃修长、外形像巨蛇的开信刀;她不知道她从椅子上站起身,缓缓走出办公室,迈进朱尼珀的房间;她不知道她于黑暗中站在他的床边;她不知道朱尼珀呢喃地醒来,伸手摸向她,仿佛是在期待一具胴体;她不知道她用开信刀一遍遍地刺向朱尼珀,直到他纹丝不动;她不知道她走下一段又一段楼梯,过了地下室,到了更底下的房间;她不知道她释放了那个名叫切斯顿的男子,也不知道他抚摸她的头发,啮咬她的耳朵,说了声“谢谢你”后,拧断了她的脖子。
莱拉给丹尼尔打电话时,他说:“我想给你留三条语音讯息,看看你处境怎样,但你的语音信箱全满了。”莱拉答道:“它已经满了好些年,我不知道怎么删掉语音讯息。”丹尼尔蹦出“哦”“天哪”“我明白了”之后,便说他掌握了一些答案,她明天早上头一件事就是到鲍威尔书店的珍本室见他。
“今晚见。”她说。
“今晚?”他喷了口气,“你不可能—但我早已经到家了。这么说吧,我已经换上睡衣裤了。”
“我以为你会穿着夹克,系领带睡觉。”
“什么?我為什么会那么做?我不明白—”
“算啦。今晚,丹尼尔,必须是今晚,如果事情不重要,我不会这么要求。”
丹尼尔再次结结巴巴地回话,但他最终同意一小时后在书店的西北入口与她碰面,领她上楼到了他的书桌旁。他们此刻站在书桌旁边,绿色灯罩的台灯投射下一圈光亮。他翻开一本大开本的书,舔了舔手指,小心地翻动书页,低声说:“现在它在哪里?”
她用双眼扫视着房间。书脊微微闪光,木质书架呈现玫瑰色,空气中有股旧纸张的气味,像青草味和香草味的杂糅。丹尼尔有着读书人的那种无精打采的小眼睛,呆板过时的衣服隐藏不住他的大腹便便,尽管如此,她在他身旁还是感到舒心。海明威待在一旁,身体蜷成马蹄形,一只耳朵竖起,但双眼合拢,在轻轻地打鼾。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时间,桌上摆放的书本和骷髅头也一模一样,但此时此刻她觉得危险十分遥远,书店又一次变成了庇护之地,变成了舒适的地方。她的家人很安全,萨琳和朱尼珀已经答应帮助她们,她似乎正在逼近答案。她有一千种该把自己锁进衣柜、等待黎明到来的理由,但就当下而言,在她的心目中,她正在获得胜利。
“丹尼尔,从你这儿买东西的都是些什么人?”
他从书上抬起头,重新调整滑下鼻梁的眼镜,说:“哦,我的顾客通常有三类。第一类顾客走进书店,心血来潮地买书;第二类顾客是室内装潢师,他找一些古董书,让客厅上点档次,我必须说,他们绝对是最糟糕的顾客;然后是那些勤奋认真的买家,与其说他们是收藏家,不如说他们是古董书学者。他们来自世界各个地方。中国、德国、巴西、英国,还有来自纽约以及波特兰本地的。”
丹尼尔说,就每位顾客而言,他们决定把一本书带回家,那都是因为这些书的封皮中间蕴藏着极大的力量—无论他们理解与否。那是丹尼尔的信仰,他真的是那么想的。他说,书就像电池,在书的包围下,阅读这些书,你逐渐变得更强大。
“这本书的情况就是这样。”他一边说,一边合上书,抚摸着封面。书名《锁与钥匙》和作者名约瑟夫·希尔芬似乎是烙印在皮革封面上,而不是盖印上去的。“它一开始看起来并不起眼。考虑到它的年头差不多有两百年,尽管封面上有擦痕、缺口和污迹,书页有微小的撕裂和破口,我还是会把它归类为成色极好。”他用一根手指摸着书脊,说合页很牢固,没有脱离装订面。他讲了狐斑和内折页:狐斑是指造纸时间能追溯到19世纪时的纸张酸化,导致像铁锈一般的斑点出现;内折页是对核心文本的补充,但不是它的直接部分,通常是一张地图或补充材料。
“这很有趣,对吧?”他翻到前页,展示残破的藏书票。它只剩下一半,有所掉色,但她能辨识出的部分已经足够。装饰边是交缠在一起的众多毒蛇,冲着彼此露出尖牙。以红色文字出现的图书拥有者名字被撕去一半,只剩下“克劳利”,这个名字她有点儿印象,之前和乔什手机通话时听到过。“克劳利。”她大声念了一遍,仿佛那样会帮助她激活记忆。
“确实,”丹尼尔说,“尽管我无法证实,但我发现这本书极有可能属于那位阿莱斯特·克劳利,他拥有当时全世界数一数二的神秘学藏书。额外补充一句,一个名叫杰米·佩奇的男子后来买下了克劳利的宅邸和藏书,目前在伦敦开着一家神秘学书店。”
“我想我听到过他的名字。”莱拉心不在焉地说,又从提包里掏出笔记本。
“佩奇先生吗?他是摇滚乐队齐柏林飞艇的成员,该乐队显然在20世纪70年代相当受欢迎。”
“谢谢,丹尼尔,我明白了。好的—克劳利,克劳利,克劳利。”她翻阅笔记本,找到了要找的东西。克劳利,自封为世界上最邪恶的人,黑魔法术士,怛特罗密教、撒旦崇拜的实践者。建造芸香公寓的塞缪尔·弗罗姆是他的一名亲信。“关于他,你还有什么能告诉我的?”
丹尼尔说:“克劳利对创造出所谓的月童很感兴趣。月童也就是不贞之童,一个被轻灵的存在播种并附身的小孩,一个会把超级生命带入人世的胎身真神化身,被魔鬼控制,被邪神占据。要实现它,需要进行一系列被称为四暗之术、充满魔力的性仪式。哦,再来补充一条逸闻。月童是克劳利写的一部小说的主题与书名,讲一群术士企图让一名少女怀孕,少女产下的后裔会改变人类历史的进程。我在不久前售出了一本原始版本的《月童》,买家告诉了我一条关于L.罗恩·哈伯德和杰克·帕森斯的轶事。前者是山达基教的创立者,后者是帕萨迪纳喷气推进实验室的创办人之一,显然他俩和克劳利有联系,尝试过黑魔法仪式,为的是诞生出他们自己的月童,他们希望那个月童会是敌基督。”
“这和骷髅头有啥关联呢?”
骷髅头立在书桌的中央,面朝着他俩,注视着他俩,结果他俩在骷髅头的注视中迷惘了片刻。骷髅头上刻满各种密码图案,扭曲、拉长的外形使它显得像太阳低垂时照射出的弯曲人影。
丹尼尔清了清嗓子,翻动厚厚的书页。这些书页不是清脆地翻过去,而是像织物一样卷过去。书是拉丁文写的,她一点也读不懂,但能认出一些图案,并对一些插图心生厌恶。一张图里,一名男子的腹股沟里长出一条蛇,另一张图画了一个长着山羊头的女人。一只黑色甲虫从折页处飞快地爬出来,穿过书桌,消失在骷髅头底下。丹尼尔仅仅停下来说了句“哦,哎呀”,就继续翻书了。
“你有没有请人配过钥匙?”他说,“你有没有看到过锁匠配车门或家里大门的钥匙时,想让复制和原配钥匙完全一样?钥匙的齿必须一样,否则槽不会与弹子锁里的弹子对齐。
“这本书好比是一种超自然锁匠技艺的学习指南。它教你如何为不同种类的黑暗开启不同种类的大门。有些门允许人类去往彼境,有些门允许恶魔来到人间。书中有无限制的召唤秘法,有和月童仪式相似的受精仪式;有夏至冬至里,通过献祭让神灵满足,意图借此引导能量的表演,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书中有许多不同的锁,有许多不同的钥匙。还有这些密码图案,”他继续说,“书页上的密码图案和骷髅头上的密码图案就像配钥匙。”
“那是开启什么的钥匙呢?”
他指着某一页最上方的标题,那些字母都带着倒钩。“一个黑暗之地,也被称为黄昏礼拜堂或黑夜礼拜堂,一个敬奉恶魔的地方,邪恶力量在那儿聚集,并且依靠某种引诱,扩散到这个世界。”他注视着她,过了好几秒钟后咧嘴一笑,露出因为抽烟斗而染黄的牙齿,“光想想就相当壮观,对吧?尤其是眼下这个一年里头最阴森的时候。”
“蕓香公寓,”她记起当她们经过伯恩赛德大桥时汉娜看见的东西,一根黑色的柱子从珍珠区拔地而起,“芸香公寓就是黑暗之地。”
“在这种情况下,我更偏爱‘黑夜礼拜堂的叫法。原因在此—骷髅头。”莱拉告诉过他,建筑工地里有五座坟冢,排列成某种环状。“这个,”他说,“似乎象征五芒星,对于任何黑暗的信众来说,五是个神圣的数字,五芒星是个神圣的魔法印。有些人将它视为耶稣基督五个伤口的代表,或者代表五种元素的结合,或者代表无限。”
她举起右手,想起了那个成为图斯克签名的血手印,“五根手指。”
“那是什么?”丹尼尔问道,莱拉没有回答,陷入了沉思。于是丹尼尔继续说:“不管怎样,假如这个骷髅头是五者之一,那么在我看来它是仪式化的东西,肯定是某种古老遗物。”丹尼尔谈论起五百多年前,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是如何建成的。教堂内交错矗立着大理石材质的高塔,建起这些高塔是为了安葬一位圣徒的头颅、刺穿耶稣侧腹的长矛和那块在耶稣死后为其清洁面部的布。梵蒂冈这么做是因为它明白圣髑遗物的重要性。步入任何一座欧洲教堂,你会发现更多相同的设施,那些安葬圣髑遗物的地方通常被建成祭坛,供奉被挖掘出的圣徒尸体的一部分,也许是一只手或一只耳朵,或者是圣徒的血斑记。有时候,教士甚至会戴上圣髑遗物,譬如将一根手指骨挂到项链上或装到帽子上。“这不是基督教独有的做法。实际上每个宗教都有类似的做法,它们仿佛都想领悟真相,但真相躲得远远的。圣髑遗物被认为能引导和驾驭能量,对于善和恶都一样有用。”丹尼尔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尽管书店里很凉,他还是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莱拉拿起骷髅头,举在面前。她总感觉骷髅头会张开腭骨,咬她一口。她记起乔什在电话里告诉她阴影人的故事—阴影人出没在西北地区,后来当地部落团结一致,消灭阴影人,夺回领土,这个骷髅头是阴影人留下的空壳之一。
“如果他们在发掘骷髅头,”丹尼尔说,“那么我认为,假定他们想利用骷髅头,是合理的猜测。”
“为了什么用途?”
“这个我早就想告诉你了。在我们面前的这本书《锁与钥匙》里,这个骷髅头上的图案和这一章里的配图对得上。”
“章节叫啥名字?”
“要聽门外汉的翻译吗?”他歪着脑袋,台灯的橘黄色光照在眼镜上,“地狱之门。”
天空呈现出黎明之前的粉红色。莱拉没有直接走回到疲惫的旅者庇护所,而是以曲折的路线穿过市中心,每过一个街区都回头查看,快步通过每条小巷。
她发现疲惫的旅者庇护所的后门没有锁上。厨房和餐室里,有好几个男人忙着吃冰箱和食品橱里的食物,一个人直接从牛奶壶里喝牛奶,另一个人在清理咖啡机周围溢出的咖啡渣和一摊摊浑浊的咖啡。几个人坐在桌子旁,倒着麦片,往吐司上抹果冻酱,为了报纸上的填字游戏而争吵。料理台上胡乱放着麦麸薄片和打碎的鸡蛋,电炉上有什么东西在冒烟。
“你们在干什么?”她迅速拿起平底锅,锅中培根已经煎黑,啪的一声关上电炉。
“当然是在做早餐。”拿牛奶壶喝牛奶的男人说。他年纪很大,身材瘦削,肤色棕褐,前额有处凹坑,穿着白色汗衫和摇粒绒长裤。他脚上没穿鞋,静脉凸起,走向莱拉时,脚与地板发出啪啪的响声。“想来一杯吗?”他递出牛奶壶,“这是全脂牛奶。牛奶就应该这样。”
“迈克·朱尼珀在哪儿?”她说。
“再说一遍?”
“朱尼珀。他打理这家庇护所。”
老人的两条眉毛挤在一起,但他随即忘记了这个问题,于是他的面容柔和下来。他就像是初次见到她,再次递出牛奶壶,“想来一杯吗?这是全脂牛奶。牛奶就应该这样。”
她推开老人,从料理台上抓起几颗撒出来的咖啡豆,抛进嘴里,咀嚼之后感受到苦味的冲击。她踏入走廊,听见休息区里电视机的响声。长沙发上一名穿着连帽衫的男子正在用遥控器不断地换台。她问男子有没有看见朱尼珀,男子耸耸肩,注意力又回到了电视屏幕上。
她接下来走向正门入口,立刻注意到挂在门旁边的平板电脑。显示屏上流动着一些像是红色雨的东西,是一些始终在扩张的代码。她的大脑因为严重缺乏睡眠和咖啡因而意识不清,但这已经足以引起她的注意了。庇护所内的一切,包括门锁、警报系统和室内环境控制,都由一个核心界面控制,这是朱尼珀告诉她的。
此时她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肌肉紧绷,感官从迟钝变得敏锐。空气中有一股单宁酸味。虽然室内光线暗淡,但足以让她看见周遭。莱拉双膝一软,跪到地上,哽咽地恸哭起来。她用手捂住嘴巴。
她的姐姐谢丽尔悬在接待台上方,尸体摆成了耶稣十字架受难的形状。她的脑袋歪向一侧,双手双脚都被钉在十字架上。蓝色的灯光包围着她,下方的墙壁上满是血。血流到地板上,流到桌子底下,继续向前流动,就像铺在入口处的红色长条地毯。
有人用手指蘸着血,以大大的字母在十字架的两侧写下留言:我们抓住了女孩。把遗物给我们送来。那些字母还流淌下一条条红色细线。
莱拉不知道昨晚控制住她姐姐的那个蠕虫病毒仍然占据着庇护所,也没有意识到切斯顿已经从地下密室逃脱,更没有意识到楼上的朱尼珀躺在一张被鲜血浸透的床垫上,气息和脉搏一样微弱。她之后会发现这些事。她在庇护所里奔走呼号,叫着“汉娜!汉娜!”,冲到一个又一个空房间里。她明知她的甥女不见了,但还要亲自确认一件可怕的事实:她让家人失望了,而这全都是她的错。
这也许是朱尼珀第三次死而复生了,但他几乎还没习惯这种转变。他的床垫被鲜血浸透,他的身躯上多了一个个裂洞。他一直想睁开眼,甚至在睡眠攫住他,将他拽入令人头痛欲裂的深渊之时,也是如此。疲倦不是合适的字眼。倦怠、空虚、被剥了一层皮,这些说法也不够力道。坟墓,这就是他的感觉,确实是像去过了坟墓一般沉重。
某样东西唤起了他。一个声音在叫他的名字,他只想睡觉,可他的眼睛睁开了,透过睫毛的纱幕,他看见了她。她的脸悬浮在他上方,是萨琳,她的脸因为年龄和担忧而皱纹四起。灰白的光亮透过百叶窗滤射进来,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地奔向早上8点。他念出萨琳的名字,发出低哑的嗓音,随即又变成咳嗽。他的胸腔内发出嘎嘎声,他咳出一些东西,立刻又咽了下去。所有这些都发生在几秒钟以内,但其间也可能隔着数英里和数个小时,因为他感觉自己仿佛生活在某个静默减速版的世界里。
“你会没事的,”萨琳说,“一切都会没事的。”
朱尼珀不相信她。刺伤可不是她轻而易举就能从他身上除去的东西。他的眼皮想合拢,他再也无法抵抗了。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时钟的指针已经快要指向正午。一开始,他认为自己是在一家医院里,接着又意识到萨琳已经把他的卧室改造成某种急救分诊室了。所有的灯都开着,惨白色的荧光灯费力地照亮了房间。血袋像一束气球悬吊在他的上方,“气球”上的软管连着他的脖子、手肘和大腿。因为输血或者注射了吗啡的缘故,他感觉像喝了蜜一般,愉悦而温暖。
他尝试着坐起身,却办不到。他身体的五六个部位像要被撕裂一样。因为疼痛,他的视觉暂时变得像点彩画派的画风,仿佛有数万亿个原子彼此相隔一英寸,然后撞击到一起。他摸索着掀开床单,露出涂抹碘酒的痕迹和黑色的伤口缝线。肿胀发红的伤口看起来像痛苦中闭合的眼睛。
萨琳从门口进来,站在他的床边,“以前每个人都认为你很丑,再瞧瞧现在的你。”
就连笑也作痛。“我是弗兰肯斯坦的怪物。”
他想问问是谁干的,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的脑海仍然因为刚刚把他惊醒的噩梦而混沌不清。朱尼珀第一次死亡时,每个人都想知道他去了哪里,见到了谁。他那时看到了一些东西,一片光之海。这一次,他看到了光的对立面。它进入他的头脑,比任何梦都更加逼真,唯一感觉准确的词汇是“预兆”,他体验了波特兰将来的变化。
楼宇在燃烧,浓烟污染了空气,枪声、尖叫声和玻璃碎裂声从城市的不同角落传出。一辆巴士加速疾驶,撞到了一辆又一辆遗弃在街上的汽车。它的一只轮胎爆了,接着,它倾斜着撞到了一座写字楼的一角,后者像斧子一样劈开了巴士车头的格栅。在一套公寓租房里,妻子用刀切下丈夫的阳具,丈夫剪掉了妻子的鼻子和乳头;在一套产权公寓里,一名少年将剪刀扎入父亲的脖子;在一间办公室里,老板从保险箱里拿出他名下注册的.357口径手枪,走到别的昏暗的办公室里,一个接一个地处决了那些躲在桌子底下的西装男。一名怀孕的妇女吊死在電线杆上,浑身肿胀,皮肤呈现紫色。阳台上、树上、街上的交通标志上,到处都挂着尸体,仿佛是某个可怕节日的装饰物。在人行道上,在街上,在公园里,到处都躺着尸体,而且每一分钟都在增加。有人因为狙击手开火而倒下,有人从敞开的窗户坠楼,他们的手臂、双腿与脖子扭曲成不自然的角度,像一名生气的儿童弄坏的玩偶。犬只、猫咪和乌鸦以尸体为食,甚至还有一群长鼻子的公猪。一条瓦斯管道突然破裂,拱起了人行道。地下冒出团团烈火,热得让空气都泛起涟漪。
在城市的中心,在珍珠区,在芸香公寓昔日矗立的地方,升起一座黑塔。它不断搏动,不断缠绕,像一个饥饿的树根,延伸到数千英尺之外,在天空中绽放花朵,扩散成为白锡色的、像被闪电照亮的大片云团,足足有一百英里宽。时不时的,一些东西会从塔里爬出来,飞出来,被剥离出来,抑或渗流出来。它们朝着城里前进,寻找一些能捕猎、玩弄、强暴、挑逗和大餐一顿的目标。
朱尼珀知道—尽管他真希望自己不知道—这就是即将发生的未来。这是他们抗争的对象。当萨琳坐在他的床沿,用她的手触摸他的面颊时,他把这些都告诉了她。那个女人—记者莱拉—走进房间,手臂交叉,她的爱犬蹲在她身旁气喘吁吁。因为吗啡的作用,他的言语既笨拙又迂缓。他的目光一直不停地游荡,从她脸上徘徊到窗户上的万圣节装饰物,那是上个星期他亲手贴的,图案是一个咧嘴笑的魔鬼。他的舌头感觉像皮肤一样干,他的言语蹦出嘴时含糊不清,但萨琳还是都听明白了,不时点头。
“咱们不会让那种事发生。”萨琳说。
莱拉给他的印象不是那种爱哭的人,然而她此刻哭了,脸上有斑斑泪痕,脸色也通红。一开始,他糊涂地以为莱拉在同情他,差一点儿就要跟她说:“别担心,我会没事的。”接着,他明白了。少了什么。她们中少了人。少了莱拉的姐姐,还有她的甥女。少了谢丽尔和汉娜,她们昨晚还在这儿,这件事发生时,她们在这儿。
萨琳解释说,切斯顿不见了,谢丽尔死了,汉娜失踪了,病毒已经侵入了庇护所的系统。
他的床头柜上放着一排包装好的注射器和瓶装吗啡。她撕去一个注射器的塑料包装,把针管插入药瓶,吸入三十多毫克的吗啡。“你想下床逞英雄,但不行,今天不行。”
他真希望自己能和萨琳争辩一番,但他感到,尽管有那些输血管为他提供鲜血,但他还是像提线木偶一样无助。萨琳将针头刺入他的大腿,把吗啡注射进他体内时,他没有反抗。“接着做什么?”他说。
“你要好好休息。我会解决这件事,”她和莱拉相互望了一眼,“我俩会解决这件事。”
“你们要干什么?”吗啡的效果强劲,他的眼睑突然沉重得像挂上了混凝土。他闭上眼。他只想闭一秒钟。所有的痛楚都消失了,他的床铺好软,像云团一样松软;他飘浮在空中。
透过黑暗,萨琳用喉咙内发出的声音对他说:“阻止他们。拯救那个女孩。”
朱尼珀睁不开眼睛。他在一片无意识虚空的边沿摇摇欲坠,没有觉察到萨琳早已离开了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说“死也不放弃”时,他其实是在对一个空房间说话。
两个女人在相互帮助中度过了上午。她们打扫了庇护所,锁好了每扇门;她们照顾朱尼珀;她们把谢丽尔的遗体从十字架上放下来,擦洗后用毛巾擦干,梳理好她的头发,用一张床单包好她。
她们把裹好的遗体抬到地下室,穿过隐蔽的入口,走下旋转楼梯,到了那间密室。房间里有橱柜、工具台、铰链式椅子,椅子上有可调节扣带。地上散落着死苍蝇。
莱拉在遗体旁跪下,她不知道该如何祷告,但她尽力装出祷告的样子,这都是为了她的姐姐。她将十指交叉,合在一起,紧闭双眼,几滴眼泪滚落出来。这是她的最大限度了。她是个外表强硬的人。她总是把情感藏在内心深处。
“我该怎么告诉别人呢?”她问道。萨琳回答说:“你告诉他们真相。说她失踪了。”
房间里有台焚化炉。她们把尸体送入焚化炉。萨琳把炉门固定好,转动旋钮,火焰呼呼地燃起来,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接着,她把一只手放到莱拉的肩膀上,说:“你理解我们不得不这么做,对吧?”
莱拉说:“谁也不会理解。”
“恐怕大多数人都活在不同的现实中。”
莱拉聆听通风管内灰烬旋转和呜咽的声音。焚化炉里涌流出一波波热量。“在昨天之前,我也活在不同的现实中。”她的情绪很平淡,眼睛因为疲惫和伤痛而肿胀,而她的双手一直紧握成拳,仿佛是在想控制住自己,防止其他任何一样东西从她手里溜走。
萨琳耸起肩膀,脱下皮夹克。没有了皮夹克,她好像就没了战甲保护。她瘦骨嶙峋,有点儿驼背,年纪很大。她走向房间里的一排橱柜,打开一只柜子,取出一件凯芙拉防弹背心,稍许有点儿困难地套上它。接着,她找出两个枪套,穿到双肩上,又把第三个枪套紧紧地缠在腰上。她往每个枪套里塞了一把9毫米口径的手枪。穿上夹克后,衣服的最上端鼓了起来。她把头发从衣领里翻出来。她准备的子弹顶端是银色的,而且刻上了十字,以求造成更大伤害。她把弹药塞进衣服口袋和一只旅行包里。她转身端详着莱拉,让这个年轻女人说一下“战况简报”。
莱拉擦擦眼泪,问道:“什么?”
“告诉我你所知道的情况,然后我告诉你我知道的情况。”
“坦白说,我不晓得我都知道些啥,但我真的害怕。”
“尽你全力吧。”
她们昨晚围在汉娜身旁的时候就谈过一些,但莱拉现在完整讲述了她的经历,从地下城公司、芸香公寓、骷髅头和小个子男子、那起凶杀案和红色右手印、那些猎犬,到汉娜、树林、狼面具、咬痕和那个化成灰烬的男子、《锁与钥匙》那本书以及她从书中获知的东西。
萨琳在倾听这些讲述的时候抽完了一支烟,又开始抽第二支香烟。“那么,遗物在哪里?骷髅头在哪里?”
莱拉瞅了一眼自己的帆布包。包放在角落里,鼓鼓囊囊的,好像一个吃饱喝足后的大肚子。
“把它拿到这儿来。”
萊拉不紧不慢地走向提包,蹲了下来。她把头发掖到耳后,清了清喉咙,取出骷髅头。她和骷髅头保持着一定距离。她拿着骷髅头走到萨琳跟前,但她并没有递出去,“你不能把它交给他们。”
“谁说我的计划是那样?”
“这个骷髅头打不碎,”莱拉说,“我试过了。”
莱拉把昨晚鲍威尔书店发生的事告诉了萨琳。丹尼尔朝她叫喊,让她停下来,稍等一下,而莱拉从桌上一把抓起骷髅头就朝楼梯走去。她倚靠着扶栏,把骷髅头朝下扔去。扶栏硌得她肚子痛。她本以为会听到令人满意的破碎声,那个骷髅头会像盘子一样四分五裂,但情况恰恰相反,骷髅头落在楼梯平台上之后,顺着楼梯掉落下去,滚了几圈后停住了。莱拉追上骷髅头,拿起它往墙上砸,用门来夹它,但还是没用。她摘下一只灭火器,用它锤击骷髅头。灭火器的金属外壳凹了进去,后来又裂了,喷出了白色泡沫。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保护这些骨头,它们比化石还坚硬。
萨琳伸手去拿骷髅头,有那么片刻,两人的手都放在了骷髅头上。萨琳要拿骷髅头,但莱拉牢牢地握住不放。萨琳说:“只要力量足够大,任何东西都能打碎。”莱拉放开了手。
“我怎么也想不出解决的办法。”莱拉说。
“你说,”萨琳把骷髅头放在旅行包上,“这是个双输的局面,对吧?他们想要骷髅头,可咱们不能给,无论他们是否已把汉娜扣为人质,”她在磨刀石上磨匕首,发出嗤嗤的声音,“但别担心,总会有一条出路。而且,他们的时间不多了,这对我们有利。”
“你是什么意思?”
“今天是万圣夜,是秋季的极点。仪式对这些人至关重要。我确定他们将在今晚动手。”
“该死的,”莱拉说,“墓园里的枯坟均已敞开,地狱也在吐散瘟疫于人间。”
“零日。”
“这是啥?”
“我不清楚,这是我们之前听到的说法。零日。零日即将到来。我认为它来了,我认为就是现在。”
莱拉说:“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他们一直在追杀我们,现在该我们去追杀他们了。”她把匕首插入脚踝上的刀鞘,告诉莱拉她要去芸香公寓,“去地下。咱们会在那儿找到你的甥女。”
“他们会怎么处理她?”
“他们当然会杀掉她。”萨琳详述了一遍莱拉早已经知道的事—芸香公寓是黑暗之地,黑夜礼拜堂,变质的土地,恶魔的“充电站”。“到处都有这类地方。巴黎的地下墓穴,关塔那摩湾,鲍威尔湖,拉斯维加斯的百乐宫酒店,威斯康星州的岩上之屋,旧金山的金门大桥。”单单在俄勒冈州至少还有另外两处,它们分别是罗杰尼希建筑群和熔岩河洞窟。“几年前,图斯克想开启通向芸香公寓的地狱之门。”她塞了一枚手雷到皮夹克的口袋里,轻轻拍了拍,“假如他那时杀了我之后脱身,他的阴谋也许已经成功了。”
“因为你很特别?”
“坦白说,我好像更喜欢光谱这个说法,它听起来更像怪异的折磨。总之,图斯克没有抓到我,但他退而求其次,弄到了你的甥女。他会再次尝试的。这一次他有了帮手。是某种我不能完全理解的有组织行动,是暗影军团。”
“图斯克死了。”莱拉说。她不是要否定萨琳的说法,而是想去理解。“我看过验尸照片了。”
“你觉得将那把匕首插进他身体里的人是谁?”她捶打着胸口,“我在谈论图斯克,但不是说图斯克本人。他只是个傀儡,是一根导管。”她指着房间中央那把有铰链和扣带的椅子,它周围的地上有一层已经干了的血迹。“我们之前把他关在这儿的。我们抓住了他,又弄丢了他。现在有人死了,也有人命悬一线。我们搞砸了事情,现在我得弥补过错。”
“他的名字叫什么?”
“切斯顿。”
“但不是说切斯顿本人。”
“正是如此,只是另一个图斯克那样的傀儡。”
“那么,他其实是谁?”
“不,应该问它是谁。那正是我打算去找出的真相。名字很重要,”萨琳说,“恶魔的名字。把它想象成网络聊天室,你看到一个网名叫BikerBoy123或PimpDaddyJ的人登录进来,他一直是个混球,骚扰和恫吓其他用户。如果大家都知道他的真名实姓,如果他会因为骚扰行为而遭到起诉或公诉,如果任何一个寻求正义的人都能造访他家,那么他还会那么混球吗?这个比喻不是十全十美,但我只想到了它。知道目标的名字,就进一步确定目标,让目标受到更大伤害,”她伸手到另一个橱柜里拿了一只装满炸药的木箱子,轻拍起来,“那样我能伤害到他,而不只是他的影子。”
莱拉想一起过去,但萨琳拒绝了,说行动太危险,还说莱拉需要留在庇护所里,“因为需要有人照顾朱尼珀。”另外,汉娜被救出后会到这儿来,而且她极有可能独自回来。
“你是什么意思?”
“你懂我是什么意思。我也许回不来了。”萨琳对着拳头咳嗽起来,拳头移开时变成了黑色,黑得像昨夜的记忆。她举起拳头作为证据,“我认为,我反正已经差不多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啦。”不管她从汉娜身上掠走的恶疾是什么,它如今已经在她的体内,而且扎根扎得很深。
黑夜渐渐到来。在波特兰市中心玩“不给糖果就捣蛋”的小孩很少,但成年男女还是穿着化装服,漫步在大街上。一群骷髅走来;一名女士装扮成仙女,另一位女士扮成女护士;一个卷筒厕纸包裹出的木乃伊,一名僵尸穿着沾满泥土的衬衣,一位中年男子貌似打扮成狼人版的奇妙仙子小叮当。酒吧内挤满了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女,男人有着紫外线照射出的古铜色肌肤,他们装扮成性感或吓人的模样。阳台和公寓门阶上,杰克南瓜灯咧嘴笑着,靠烛光发出光亮。一扇敞开的窗户里传出立体声音响播放的地下丝绒乐队的歌曲。
一只南瓜躺在人行道上,碎裂成乱糟糟的一堆。萨琳跨过南瓜,她的皮夹克和长裤的口袋鼓鼓囊囊,叮当作响。那只旅行包也是如此。她不时地将包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上。这只包沉重得让她的身体歪向一侧,为了平衡,她还伸出了另一侧的手臂。
肿块人行走在她身旁,三只乌鸦与他一起,有时落在他的肩膀上,有时振翅起飞,在他的上方盘旋,仿佛是在探路。一只又一只老鼠从垃圾箱底下爬出来,加入他们的队伍。接着又来了一只灰松鼠,然后是一些燕子。他们脚下的树叶嘎吱作响。天空变成紫色,阴影扩散开来。所有母亲都这样告诉家里那个胆小的孩子,房间开不开灯都是一样的,什么都没有变,只是目视能力有了变化。不过,母亲是在撒谎,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坏事总是在黑暗中出现。现在黑暗来了。
黑暗抓走了汉娜。她和萨琳是同一部族的成员,由同一种东西—受到诅咒的DNA—构造而成,一脚踏在这个世界,另一脚踏在另一个世界。营救她就像营救某个版本的自己,这样萨琳才能最终安息。最近几年她一直感觉精疲力竭。在你失去敬畏的能力之前,你能从世界中发掘出的欢乐仅有这么多。在你失去握拳战斗的意愿之前,你能承受的战斗次数仅有这么多。稍早前,她给朱尼珀注射吗啡,消除他身体的疲倦,去除他脸上的皱纹,她感觉到了瞬间的嫉妒。他不会感到痛苦,不会为生存而紧张,而她已经做好准备,面对痛苦和紧张。她咳嗽起来。她有时咳嗽得如此剧烈,时间如此之久,她不得不暂停脚步,把一条胳膊搁在肿块人身上。路人明智的做法是避开她吐在人行道上的黑乎乎的东西。
他们行走在紫红色的暮光里,融入那些身穿化装服的路人中,没人看他们第二眼,直到他们经过一条小巷,情况才有所改变。一个声音在暗影中呼喊:“你们以为自己是谁?”
萨琳滑步停下,一只手伸进夹克,握住手枪的枪把。紧接着,一名男子从暗影中现身,他二十五六岁,嘴唇上方留着不成样子的小胡子。他穿着紧身牛仔裤、白色T恤衫,T恤衫上面用魔力马克笔写着“嗨,我的名字叫撒旦”。“你们到底是谁?”他喷出一口烟,“哦,等等—我想到了。”他手指着肿块人说:“怪物。”接着他指着萨琳,说:“怪物猎人。”这个小青年抽了最后一口香烟,让香烟烧到只剩下过滤嘴,扔在人行道上,回到酒吧里。
直到那时,萨琳才松开紧握手枪的手。她踩碎被丢弃的烟蒂,继续赶路,朝着珍珠区的深处走去。她的鞋跟上沾染了些许烟灰,走路时踢出了火星。
汉娜认不出火焰。她知道着火后烟的气味,但不知道火的移动方式。火不断变化的颜色和尺寸令她困惑。火焰仿佛是鸟的翅膀,是丝绸纱巾,是日照下的水。事实上,那是一根蜡烛,一根离她有几英尺远的黑色蜡烛。她尝试聚精会神于蜡烛的火焰,把全部注意力聚焦于火焰抵抗黑暗的样子,因为只有这样她才不至于尖叫起来。
她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其实是巴布斯在地下土牢夜总会内的办公室—但她知道这个地方位于地下。空气中有蚯蚓的味道。她能感知到头顶、脚下和四周形成合围之势的泥土的重量,就像被困在墓穴里一样。树根、同轴电缆和圣诞灯饰从天花板上穿了出来。一面墙边码放了文件柜,另一面墙上挂满了电视显示屏,屏幕上因为静电噪声而满是雪花点。房间有USB集线器、接线板和散热风扇,还有一团团线缆和连接线。笔记本电脑上一直有那种看上去像红雨一样的东西。
她不知道她的母亲遭遇了什么,但她知道劫持她的男人双手带血。她不知道自己会遭遇什么,但她知道肯定不会有好事。她的脸上有一道道盐痕,那都是她的泪水留下的。
一阵凉凉的微风扰动空气,烛火噼啪作响,被风吹弯了。这个地方放了许多蜡烛,有些在地上,有些在桌上,有些在文件柜上。它们照亮了这间砖砌的密室,整个房间也许有二十英尺高、三十英尺宽,中间竖了好几根柱子。密室有两个昏暗的出入口。
她躺在密室的中央。她凝视着蜡烛,这样她就不必去看自己的四周了。地上有粉笔画的巨大的五角星,怪异的骨骼整齐地放在五角星图案的每个尖梢,有些骨头上仍然带着土块。骨骼中夹杂着一些神秘的图案。肋骨架上有黑曜石的刀刃贯穿其中,骷髅头的顶上竖着黑蜡烛,蜡液滴流下来,融合在骷髅头侧面,像是筋肉在逐渐成形。这些骨骼来自芸香公寓地下的坟冢,乍一看像是人类的骨骸,但骷髅头形状怪异—一个骷髅头的额头上有小突起,一个骷髅头的下颚骨像铲子,另一个骷髅头的眼窝大得能伸一只拳头进去。
缺了一个骷髅头,它应该放在她头顶上方五角星顶点的位置。
石头地面的寒意渗进了她的后背。她的手腕和脚踝都被绑着,但就算没有被绑,她也不会移动。她被好多人团团包围着,多少人是男性,多少人是女性,她不知道。他们都身披黑袍,戴着面具,有狼面具、鸟面具、熊面具和鹿面具。戴鹿面具的顶上有枝杈一般的角。所有人都戴着面具,只有一人例外。那人穿着红袍,穿梭在众人之间,有时用英语说话,有时用拉丁语说话—她以前在学校里学过拉丁语。她听出了他的嗓音,昨晚在庇护所里,趁她睡着时抓住她,往她头上套袋子、把她拽入黑夜中的男人就是他。
他的脸上戴了一个像幻影装置的玩意儿,看上去是个虚拟现实头盔。一块平坦的遮罩盖住了他的双眼,金属下颌罩沿着脸庞两侧向下弯曲,太阳穴那里有一盏红灯在跳动。一些线缆从头盔上悬荡下来,宛如脏辫,还有些线缆弯弯曲曲连着天花板,有些线缆连接着他的手套。手套由金属和电路块制成,连接着电线,手背处有滑动屏幕,因此他的双手变得有原来的五倍大。他敲击手背的屏幕,用一根手指在屏幕上滑移,墙壁上挂的显示屏发出噼啪声,从静电噪声状态变得像卤素灯那么明亮,然后又变成午夜般的漆黑。
现场还有两条猎犬。是苍白的无毛猎犬,露出黑色牙龈和尖锐的牙齿,白色眼球像煮熟的鸡蛋,也像盲人的眼睛,但她知道它们看得见。它们在戴面具的人之中绕来绕去。它们舔自己的脚爪时,唾液流到房间里,发出像电流经过一样的噼啪声。
是的,不去看更好受一些。还是看烛火吧。如果她看烛火,就不必去注视黑暗。从他们身上渗出的黑暗和贝内迪克特餐厅后面树林里男子的情况一模一样,犹如披巾,犹如光环,你怎么称呼它都行。它是一种能影响周围空气的污染物。火焰。她要看烛火。火焰令她对黑暗视而不见。
她还能做什么?什么都做不了。她还是个小孩,她最恨的就是这一点:你没有任何施展力量的手段。每个人都告诉你该做什么,你要么做,要么放弃。她此刻的处境更加糟糕。她躺在这间房里,等待戴面具的陌生人聚齐后为所欲为地处置她。她孤立无援,像婴儿一样无助。
身穿红衣的教士拿起一只高脚杯,提议每位出席者抿一口,这是一种邪恶版的圣餐仪式。他们掀起面具品酒。她不时听到她知道的词汇—“劈开”“利维坦”“无底洞”“入口”“零日”“万岁”。每个人饮一口之前都说“万岁”。
红衣教士从桌上拿了一面小锣,靠近了汉娜。他没有走入五角星内,而是绕着它的边界,在每个角上驻足、敲锣。锣声萦绕在空中,像一只有着金属喉咙的狼在嚎叫。等到锣音完全消失后,他才再次敲打。猎犬跟着他,聆听着。锣响了五次之后,他调头反方向绕着五角星走了一圈,从每具骸骨中拿走那些刺穿它的黑曜石匕首或矛头,扔到一旁。无论他走到哪里,线缆一直拖在他身后。每样东西都感觉格格不入,有些太旧,有些太新,像破裂的世界。
红衣教士目光下垂,打量着她。遮罩下面的脸几乎看不见,但在汉娜看来,他似乎挺年轻的,拳曲的橘红色长发从头盔里冒出来。她还看见了他身上的瘀伤和疤痕,他似乎受过伤害,“是你阿姨的错,你该知道。你在这儿,都是因为她多管闲事。”
“对不起,请问,”汉娜并不想探问,不知怎么地,她感觉不知情似乎更好些,但她控制不住自己,“你们会对我做什么?”
“那得看你是否告诉我们,去哪儿能找到骷髅头。”
“我告诉你,我不知道它在哪里,我什么都不知道。”
一只苍蝇从他鼻子里爬出来,他开口说话时,又有几只苍蝇从他嘴里爬出来。“你就这么讲吧。”他轻击手套上的控制屏,电视显示屏被再次遥控打开,露出一个网络浏览器。是洋葱浏览器。他的手指哒哒哒地敲击,打出网域名称,越过弹出式广告,输入指令、加密登录名和密码。墙壁上的电视显示屏画面迅速变化,一些屏幕上闪现相同的浏览器画面,还有一些屏幕上涌现出红色代码,一切都穿梭得飞快,犹如加速版的魔方。一张巨大的图片突然显示出来。那是由许多显示屏拼成的一个画面,那是一个红色三角形,三角形内有一只眼睛。也许是因为烛火,也许是因为受到像素爆发的干扰而抖动的显示屏画面,但那只眼睛似乎在房间里看了一圈之后,在五角星内发现了她。
红衣教士在她身旁跪下,两只手套因为电流发出咝咝声。一只手套越过她的耳朵,摸到了耳后的闪电接口。一根连接轴让他能够再接一个输入信号。他伸手摸向自己的后脑勺,猛地一拉,仿佛拔下一根头发似的拔出一根线缆。他把这根线缆插入她的耳后接口。“你觉得这个地方很吓人,”他说,“等着瞧。”
她記起朱尼珀之前说过,世上有比死亡更糟糕的事。汉娜说:“帮帮我,请帮帮我。拜托,拜托,求求你们了。”她的语速与她的脉搏一样快。她转动脑袋,看着那些倾身望着她的面具人。她其实不相信其中哪个会出手帮她,但又愚蠢地希望有一张亲切的脸庞藏在他们之中。“我不知道骷髅头在哪里,我发誓我不知道。”
“咱们来确认一下。”
红衣教士用力将线缆插入接口,她的整个身体变得僵硬,看见好多东西,感知到好多东西。这个世界和地下流动的另一个世界。复视。墓地仿佛突然变成了花园,黑色的花朵在盛开;一家秘密藏书室把所有藏书都移下书架,同时翻开到印着可怕插图和咒语的书页。她接入了互联网,接入了暗网,此刻屏幕上的那只眼睛正窥视着她的内心,遍搜她内心的每一处,寻找那只骷髅头。
过去的几年里,她每一天都希望能看得见东西。现在,她希望自己能再次变盲,回到过去的老样子。世界有如此多的方面最好还是保存在黑暗中。要是她能尖叫,她会尖叫出来,但她的神经感觉不受自己控制,她的后背很痛,她差点儿把自己的舌头咬掉一截。她说不准自己是不是在幻想,但她在自己上方的高处发现了一个黑色踪影,是一只乌鸦。乌鸦在房间里盘旋,翅膀拍打着空气,接着从打开的房门飞走了。
紧接着,她听见一声大喊:“住手!”
红衣教士将线缆从她身上拔除。是,她感到缓和了些,但整个人像中了毒,头脑像遭受了强暴。她将上涌的苦胆汁咽了回来,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没了那根线缆也就摆脱了绞索。房间天旋地转起来,然后渐渐稳定,这时她看见了萨琳。
每个人都盯着萨琳。萨琳伸出双臂,一只手里攥着骷髅头,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枚即将引爆的手雷。她的皮夹克张开着,露出一件炸弹背心。
一名男子走到萨琳旁边。这个小个子男人体型不比汉娜大,有着一张枯槁的脸。他说着一种汉娜听不懂的语言,萨琳以相同的语言回答。接着,萨琳吐了口唾沫,小个子男子似乎要扑向她,但红衣教士伸手按住男子的肩膀。“你来了,”他说,“我们早想着你会来。”
“给女孩松绑。”
“然后你会给我们骷髅头?”
“等我知道她安全了,才会交给你们。”
“当然。”
红衣教士做了个劈砍的手势,小个子男子从皮带上拔出一把长刀,鬼祟地走向汉娜。刀刃悬在她的上方,仿佛是在决定要刺向她的哪个部位。
“小心点。”萨琳说。
刀子落下,汉娜差点儿要大喊,但痛楚没有随之而来,只有拉拽的感觉。男子用刀割断了捆在她手腕和脚踝上的绳索。她张开手指、合拢手指,让鲜血回流到手上。小个子男子朝她不耐烦地挥挥手。双腿麻木的汉娜站了起来。
汉娜刚往前走,一条猎犬就咆哮起来。她被一具骸骨绊了一下,骨骼碰撞作响,发出秋季森林里的声音。她看见骸骨旁边有一把黑曜石匕首,连忙拿在手上,左右挥动起来,虽然并没人靠近她。他们只是冷眼观望。面具人移向一旁,给她让出一条通道,但这条通道窄得很,他们的长袍碰到了她的身体。
在她走近时,萨琳朝她点点头,“你还好吧?”
“我不知道‘还好是不是合适的字眼。”
“现在,”红衣教士边说边伸出双手,手套因为电流而闪现火花,“交出骷髅头。”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叮咬汉娜的脖子。是小个子男子手握的长刀刀尖。他的嘴巴挤出一种微笑的表情,露出玉米粒一般的牙齿。有一种感觉突然降临。她大吃一惊。那种感觉不是害怕,而是想把黑曜石匕首插入男子脸庞的欲望。
“交出骷髅头。”红衣教士说。
萨琳晃了晃握住手雷的手。“你伤害她,咱们就同归于尽。”
“你放下骷髅头,我们就放了她。就这么简单。”
“退后,”萨琳说,“给我点空间。”
红衣教士按照吩咐做了。萨琳一直盯着他,同时蹲下身,把骷髅头放在地上。骷髅头碰到石头地面,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像是有个尺寸五倍于它的东西落到了地上。她对小个子男子说:“用不着刀子了。”
刀尖从汉娜的脖颈旁移走,小个子男子从她身边退让开。
萨琳朝门口点点头,对汉娜说:“一直走,不要停。”
“去哪里?”
“尽快离开这里,去任何地点都行。”
“但是你呢?”
“我会跟在你后面,快点走。”
这应该是个简单的决定,但她的内心在激烈斗争。被吓坏的小孩想跑回家,锁上门,钻入被窝,拉起被子盖住脑袋;但另外一个她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再感到安全,没有家等待着她,没有任何东西等待着她。她属于这儿,她该挺起胸膛,与萨琳并肩作战。
“快走!”萨琳说。这一次她用足了力气,空气似乎都晃动起来。萨琳把汉娜推出房间,汉娜进入一条没有灯的隧道,从一个黑暗进入另一个黑暗。
汉娜没有看到红衣教士拿着骷髅头走向五角星,充满爱怜地将它放到那儿;她没有看到墙上的显示屏闪耀红光;她没有看到戴面具的暗影軍团像打结似的包围了萨琳,从她手中夺下手雷,从她的枪套里拿出手枪;她没有听到红衣教士说“我们来完成好久以前开始的事吧”。
萨琳想反抗,但对方人太多,他们按住她。他们像一股黑色的水流拖着她。她的手腕被绑住了,她被丢在五角星中心,炸弹背心被从胸前撕掉,丢到一旁。房间因为显示屏发出的亮光而呈现脉动的红色。
“为什么要抵抗呢?”教士说,“你到这儿来,一定已经知道等待着你的是什么。毕竟,总有一个人逃不了,不是你就是那个女孩。在这样的夜晚,我们需要有价值的献祭品。”
他们没有浪费时间。小个子男子举起长刀,红衣教士举起双手,进行祷告,“吾阿拉斯托耳,借此裂罅,召唤黑暗。借此鲜血,吾尊崇此域。借此祭品,吾开启大门。由此开始吾辈首日,即零日也。”
在那一刻,房内的每一簇火焰都灭了,空气微微搅动,仿佛是要聚集成风,接着传来了翅膀扑腾的声音,猎犬以咆哮作为回应,戴面具的人影纷纷转身,嘴里呢喃着,似乎是不知该去看哪里。门口出现了一群乌鸦,足足有数十只、一百只,或者更多。所有乌鸦都嘎嘎地叫着,拍动翅膀,挥动脚爪。不,不仅仅是乌鸦。地面仿佛因为有乌鸦的影子而逐渐变黑。有东西蜂拥而出。是老鼠。潮水一样的老鼠向前涌流,它们抓挠、啮咬着。威胁位于头顶,威胁也位于脚下。
红衣教士弯下腰躲避乌鸦,小个子男子丢下那把仪式用刀。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男子跌跌撞撞地碰到了桌子,一根蜡烛被撞落到地上。一只乌鸦落到了一只面具的鹿角上,啄着面具的眼洞。一名男子跑了过去,他的身上爬满了老鼠,好像他穿了条裙子。
一个戴着黑色兜帽的人在混乱中推开人群,向萨琳走去,用带着疣疮的双手抓住了她的肩膀。“你没事吧?”肿块人用粗哑的嗓音说。萨琳说:“如果你不抓紧的话,我俩都会出事。”她看见肿块人在兜帽下面的脸庞,脸上的各种赘生物像花椰菜一样。肿块人拿出一把刀,准备给她松绑。
然而,还没等他割开绳索,一条猎犬就冲了过来。萨琳大喊一声,肿块人转过身,一刀戳进了它的胸口。半空中的猎犬扭曲身体,发出一声嗷叫,掉在地上,四条腿在抽动。几秒钟后,这条猎犬就看不见了,因为老鼠爬到尸体上,吱吱叫着,啃食起来。
但肿块人已经没有机会再回到萨琳身边了。红衣教士的手套因为电流发出咝咝声,他一掌击中了肿块人。肿块人倒在地上。
“快跑,肿块人!”萨琳叫道,“快跑。时间不够了。”
萨琳想靠蠕动摆脱捆绑,但红衣教士已经紧紧地按住了她。他用一只手攥住萨琳的脖子,另一只手拿起仪式用刀。“你说对了,”他把长刀对着她肋骨之间的位置刺了进去,“你的时间已经用完。”
从伤口处传来炙热的剧痛。仿佛是遭到吮吸,被贪婪地从她体内吸出一般,血液喷涌而出。鲜血积成一摊,顺着地面上用白垩画出的沟流淌,流向那五具骷髅。一具骷髅头的眼窝内有盏红灯亮了,那正是萨琳带到这儿来的骷髅头。她情不自禁地笑了笑。
红衣教士站起身,注视着她,“什么事如此好笑?”
当她说出“阿拉斯托耳”的时候,几乎无法吸气说话了。
他顺着她的视线,向骷髅头望去。那盏红灯闪烁起来,频率越来越快。
红衣教士的目光在萨琳和骷髅头之间游走。骷髅头内的红灯越闪越快,朝着大爆炸直奔而去。骷髅头的每一个空洞里都填入了C—4炸药,萨琳在走入密室之前就打开了爆炸定时器。“不!”红衣教士似乎不知该逃到哪里。他踩到了一只老鼠,躲过了一只乌鸦的袭击,从萨琳身边逃开。
“用你的鲜血,”萨琳启齿道,又被一声咳嗽打断,“我以圣父、圣子以及该死的圣灵之名,为这个地方祝圣。”
电视墙的亮光从背后照着教士。屏幕上的巨大眼睛出现了红色边缘,它在眼窝里转来转去,这是由于暴怒、惊恐或兴奋。教士的头盔和手套突然涌进一股电流。“你太迟了!它已经开始了,”他尖叫道,“已经开始了!”
最早的时候,要开门的话,你得把一块岩石滚到一边;数世纪后,你提起门闩就能开门;接着改成插入钥匙,转动门钮。现在,你可以用手机、指纹和语音命令开门。时代在改变。进入房子的方式改变了,但你仍然得开门。在这个10月31日—萨温节、诸圣日的前夜、万鬼夜、万圣夜、秋季的极点、人间与地狱之间的区隔最脆弱的时候—他们开启了大门。
在过去的数年里,地下城公司一直忙于搜集信息。安森医保公司的8 000万个账户、塔吉特百货公司的7 000万个账户、家得宝公司的5 600万个账户、摩根大通的7 600万个账户,还有阿什莉·麦迪逊网、美国在线、英国航空、“生活社会”团购网、阿多比公司、联合包裹服务公司、电子港湾、暴雪娱乐、达美乐比萨等,还有其他更多网站。他们积累信息,以发动网络战。每一次有新闻曝光数据泄露事件,民众都会恐慌,他们尤其担心自己的信用卡信息和银行账户。但是如果无事发生—没有神秘的扣款出现,没人以他们的名字申请信用卡或申请贷款—他们就忘记了一切。
他们只会担心金钱,仿佛钱是唯一值得偷窃的东西。但是,地下城公司想要用户名和密码,这些信息比较不显眼,但能造成严重损害,因为那是进入的门路。你的指尖与键盘之间的加密连接撬开了实体世界与数字世界之间的锁。这是每个人都应该担心的东西。他们担心的不该是他们的账户,而是他们的身份。斯诺登泄露了美国国家安全局的文件,黑客泄露了索尼影业的电子邮件,脸书网和谷歌追踪你的浏览习惯、购物习惯、地理位置、种族、性别、宗教信仰、年龄、思想倾向,推送为你定制的广告。DNA已经不再重要,取而代之的是整合成数据库的数据流。你人生中的这么多内容都被放上网,你的数字足迹将一直伴随着你,阴魂不散,这种危险的情况已经变得十分清楚—你可以被擦除,可以被附身。
从现在起,波特兰是目标,是焦点小组,是大门。
一个名叫西奥·阿亚拉的司机发动了半挂车,驶离酒吧的卸货区。他用手指点开谷歌地图,查找下一单的送货地址要怎么去。他的车里装满了百威啤酒,但这些酒永远没有机会被喝掉了。他的手机屏幕上出现了流动的红色代码,映现在他的眼睛里。他丢下手机,屏幕被摔出了蜘蛛网一般的裂痕。他把右手放到他定做的銀色骷髅头外形的变速杆上,将半挂车从二挡换到三挡,又换到第四挡,然后他逆向驶上了一条匝道,汇入了5号州际公路的车流。一开始,向他驶来的汽车都急转方向,避开他的车。汽车鸣着喇叭,摇摆着冲上路肩,撞上路中央的隔离带。但是,随着车流变密,汽车就躲不开他了。他的车头格栅把一辆普锐斯劈成了两半,一辆哈雷摩托车被吞没在他的轮胎下,接着又发生了一连串的撞击,钢铁发出刺耳的声音,玻璃碎裂,轿车、旅行车、货车、运动型多用途车被撞到两旁。轮胎爆胎,喇叭鸣响,引擎盖被撞得变形,火花照亮了黑夜。司机们在尖叫,他的车头大灯照在他们的脸上。
在七层的公寓楼起居室里,斯蒂芬·沃斯和杰姬·伊斯特曼躺在长沙发上,在他们的平板电脑上调出网飞应用。他俩再过几个月就要结婚了。他们将在新年举行婚礼。咖啡桌上散落着座次图、DJ歌单和餐饮要求。把那个难侍候的米尔顿叔叔安排在哪一桌?每张桌子要不要在中央放上鲜花?这些问题让他们身心俱疲,于是打算好好休息一下。开瓶红酒,看一部网飞里的恐怖电影,然后,也许,很可能吧,他们会剥掉彼此的衣裳,因为他们这段日子似乎总觉得在一起的时间不够多。但是当斯蒂芬登录网站时,怪事发生了。屏幕上播放起了红色的东西。一开始他们以为是出了小故障,大概是网飞在电影格式转换时出了点问题。紧接着,他们张着嘴巴,从长沙发上站起身,走进厨房,从抽屉里拿出牛排刀,有条不紊地从一套公寓走向另一套公寓。每个人打开家门时都端着一碗糖果,面带笑容。当然,他们的笑容没有持续太久。
在波特兰国际机场,人们簇集在到达区、出发区和行李领取处的显示屏前面,而所有显示屏都播放着红色代码。一只背包落到地上,接着是一只手袋、一只皮包。什么都不重要了。他们的药、钞票、护照都不再重要,因为他们原来的身份已经被黑。星巴克咖啡店里,一位咖啡师将滚烫的水向一名等着拿美式咖啡的顾客迎面泼去。一名男子坐在长椅上打盹,一名留着马尾辫的女孩在他的脖子上咬了一口。一名航港局警察从枪套里拔出手枪,朝一群排好队准备登机的乘客开枪。航站楼外的停机坪上,一架喷气式飞机突然偏离了原定的路线,不断加速,像子弹一样冲向机场。航站楼中庭像一座玻璃大教堂,里面摆放着植物盆栽和软垫椅,天花板很高,人们翻阅着小说,喝着瓶装水,在手机上点点戳戳。他们没有看到冲过来的喷气式飞机,但是当机鼻撞穿大面的观景窗时,他们都突然站起来了。机身激起一波火星,瓷砖变形,数以千计的玻璃碎片在空中闪烁,在地板上滑动,刺入人们的身体。一名男人被玻璃戳入脊椎,看上去像一只后背有骨板的恐龙;另一名男子的双眼里冒出了两片冰锥大小的细长玻璃。“救命,”人们喊叫着,“救命!”但是没人应答,只有更多的尖叫声。威胁来自四面八方。
波特兰上空没有星星,从来没有过,因为光污染太严重了。数百万盏路灯、车头灯、体育场灯光、门廊灯、打烊后还亮着灯的临街店铺投射出太多的亮光。人们不再仰望夜空,对无限的夜空不再感到敬畏,不再感到自我的渺小。他们只知道自己所在的这个光球,那儿唯一的星星就是德士古加油站招牌上的红色星星。
飞蛾撞击着加油站上方的荧光灯。一名留着黑色山羊胡、前臂上有干草叉文身的男子在加油泵中穿行,给汽车的油箱加入无铅汽油、超级无铅汽油和柴油,刷信用卡,递回收据,嘴上说着:“祝你愉快,祝你愉快。”
万圣节夜里,他看到了好多醉鬼。一辆白色大切诺基吉普开进加油站。车窗降下,车载音响大声放着嘻哈音乐。四个白人小伙,二十岁出头,头发涂过发胶,身穿马球衫,衣领竖起来,脸上画成了骷髅头。大概是从莱克奥斯威戈市过来的,要去波特兰市中心泡酒吧。负责开车的是个噘着嘴巴的小伙子,他的嘴角叼着一支香烟,他关了引擎,也关了音响。
“加油?”服务员问道。司机说:“是啊,超级无铅汽油。”他的气息里有烟味和啤酒味。他摸出钱包,递过一张美国运通黑卡。
服务员不常见到这种黑卡。他将卡片放在手里轻轻地拍了几下,才去刷卡片。他旋开油箱盖,把加油枪伸入油箱。油管因为涌来的汽油而抖动,计量表上的数字开始变化。
这时,车载音响重新开启,音乐震天响,让人耳朵痛,他的脊髓仿佛都在战栗,耳膜也快要爆裂、流血。加油站里还有另外两辆汽车在加油,有几个人在商店里进进出出,大家都气恼地盯着这辆白色吉普。
“介意把音响调低点吗?”加油站的那名服务员说。脸画得像骷髅头的司机说:“实际上,我介意。”他吹出一团烟,把音量开得更高了。服务员摇摇头走开,去看另一辆车。吉普车司机和他的朋友哈哈大笑,相互击拳以示庆贺,随着音乐摇头晃脑。
“瞧那个家伙。”一个脸画成骷髅头的小伙子冲着人行道方向点点头。一个人正朝着加油站匆匆走来。那人大约在一个街区远的地方,先是出现在一盏路灯的亮光下,再消失在阴影中,然后重新出现在亮光下,离得越来越近。他噔噔地迈着大步,上身前倾,手臂悬荡在两侧。他是个大个子,壮硕的身体被挤进一件兔子化装服里,衣服上溅了一些看起来像血的东西。“你们觉得他是谁?身着兔子装的复活节变态杀手吗?”
男子似乎一心一意地赶往自己的目的地。他直盯着前方,脚步有力。吉普车司机从车窗内探出身,冲他大叫:“嘿,胖子,我有绝对的把握,我知道你把所有巧克力蛋藏哪里了!”
身着兔子装的男人停下来,缓缓转过脑袋,面对着他们,兔子装的耳朵让他的影子像是长了角。他朝他们走去,吉普车里的几个小伙子神经质地咯咯笑。“哦,该死的,这个家伙被惹毛了,”他们说,“托德,快摇起车窗。”
司机托德抖抖索索,想发动汽车,却弄掉了车钥匙。他懒得去找钥匙了,因为那个兔子装男人早已经到了,距离敞开的车窗只有几英尺远,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双眼带着一圈红色,缠结在他的化装服上、斑斑点点地溅在他木然的脸上的肯定是假血之类的东西。
“兄弟,你怎么了?弄错了节日而激动吗?”托德笑着,用力抽着烟,弹下烟灰,又吹出烟气,那些烟气绕着兔子装的男人转了几圈后散去,“你杀死了圣诞老人,还是干了其他勾当?”
后座传来更多咯咯的笑声,车内轰隆作响的音乐声像憤怒时的心跳声。
这时,油箱加满了,加油泵啪嗒一声关闭,穿兔子装男人的注意力从托德身上移开了。他走向吉普的车尾,伸手去拿加油枪。
“摇上车窗,托德,快摇上车窗!”
托德俯身去找钥匙。他四处摸索着,手指勾到了钥匙环。他想把钥匙插进点火器,但为时已晚。穿兔子装的男人从油箱上扯下加油枪,扣动扳机,重新启动了加油泵。汽油泼溅在地上,接着又喷到车的尾巴上。男子伸出手,仿佛开枪一样将汽油喷到他们的脸上。车内众人用手遮住眼睛,嘴里叫着:“哦,该死,该死,真该死!”
穿兔子装的男人把油管对准前排座位,朝托德的脸和烟头上的红点喷去。汽油“轰”的一声着了,一开始火焰是蓝色的,像一池碧水,接着愈加明亮,变成刺眼的橘红色。车内的人被烧得皮肤都化了,惨叫连连。
随着吉普车的爆炸,他们的惨叫声和车内的音乐声都化为震耳欲聋的轰隆声。汽车被炸得向上跃起,又向前飞去,车头撞在了人行道上。加油泵一个接一个地爆炸,金属片四处飞溅。紧接着,地下油库也爆炸了,人行道隆起裂开,为火山爆发般的火焰腾出空间。火焰震碎了窗户,也熔化了加油站招牌上的那颗德士古红星。
穿兔子装的男子被爆炸震到了二十码之外的地方,皮肤被烧焦了,身上的皮毛也着火了,但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而是坐起身,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迈步离开了。
波特兰到处大风呼啸。树木着火了,树叶被烤焦,噼啪作响。南瓜灯内的烛光在摇曳。所有屏幕上都闪现出红色代码。人们用手机查看比赛得分、股票、天气、电邮、短信、社交媒体、要和谁勾搭、要和谁碰面、要去哪儿喝一杯、要如何去那儿。每过几分钟,人们就要用手机看点啥、查点啥,他们的电子设备像是头脑的一部分,或者就等于人工大脑,需要不断访问。“稍等一下,”他们说,“让我拍张照片。”“稍等一下,”他们说,“我想给你看看这个搞笑视频。”“稍等一下,”他们说,“我得发送这条信息。”看了手机之后,人们扯下面具,露出狰狞的面容。他们再次抬起头来,眼睛里似乎被塞入了余烬,被灼伤了。
一家夜店里人潮汹涌。有人打开了约会应用Tinder,向右滑屏,五分钟后,所有人前推后挤地从出口夺路而逃,惊声尖叫,身上沾满了血迹。玩“不给糖果就捣蛋”把戏的小孩漫步在街巷中,他们渴望的不仅仅是棒棒糖和糖果棒。一扇窗户碎裂,一具躯体从窗内落下来。一辆汽车撞穿栅栏,冲到一户人家的后院,那里正在开派对。用线悬吊起的杰克南瓜灯照亮着派对现场。病毒在这座城市的数字血管里四处蔓延。
将近午夜时分,一架私人喷气式飞机出现在高空中,它绕着城市盘旋,似乎要勘察一番后才在波特兰机场着陆。它没有呼叫空管人员,也没有地勤人员过来和它会合。航站楼火光冲天,所有的飞机都着火了。这架私人飞机在轮胎的尖叫声中缓缓停下,停机坪上空荡荡的。舱门打开,一个男人从机舱内现身。这个男人名叫克娄文,他深吸了一口充满烟味的空气,仿佛它能提神醒脑。
秋季是高潮,是收获的时刻,也是清算的时刻。漫长死寂的冬季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太阳和黑夜之间的拉锯战宣告终结。今夜,黑暗获胜。
汉娜习惯了黑暗,她在这座隧道迷宫中的表现胜过大多数人。失明的感觉很熟悉,甚至是慰藉人心的,因为她知道黑暗遍及四周,别人看不见她。她的一只手始终摸着墙壁,另一只手拿着黑曜石匕首。匕首与她的手臂一样长,手柄包裹着古老的皮革绑带。她迈步时脚抬得高高的,这样就不会被任何东西绊倒了。她不害怕前方的东西,只害怕身后的危险。
也许是一小时,也许是半小时之前,反正是她从那间密室逃出来后不久,身后响起了一声爆炸。地面晃动,砖块从顶上和墙上脱落下来,接着是一阵裹挟着沙砾的大风将她向前猛推了一把。
她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不知道该走多远,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久、多远。在这儿,时间似乎流逝得更加缓慢,距离则延伸为原来的两倍。在地下,每个响声都被放大了,脚下某个东西的疾跑声和头顶某个东西的振翼声都更为明显,同样的声学原理让她的每次呼吸和脚跟打滑的声音像打雷一般响。她一路小心翼翼,要走得尽可能快,也要尽可能地安静,因此当蛛网罩在她脸上,蜈蚣爬过她的手,蝙蝠俯冲下来在头顶发出亲吻一样的声音时也不能叫出声。
她在盲人棒球联盟内打过几年球。那是一种适合视力障碍选手的棒球比赛,有些选手只能看见几英尺远的东西,有些选手则一点儿也看不见。为了公平起见,他们都戴上眼罩。特制的棒球是特大号的,球内的发声器会发出哔哔的响声。打击手挥舞球棒,靠声音获知目标。盲人棒球赛仅有两垒,海绵垒柱会发出刺耳的警报声。跑垒员展开双臂,冲向垒柱。假如跑垒员抢在野手碰到球之前触垒,他们就安全上垒了。她几乎总是能安全上垒。她希望眼下同样如此。
她穿过一条沟渠上的短短的铁桥。成年人腰围大小的管道从隧道顶向下延伸,或者从墙壁内突出来。她从管道旁边走过时,总是加快脚步,仿佛会有东西从背后伸出手,将她拽进去。她时不时地停步,说“那是什么?”和“你有没有听到那个?”。她的声音回荡着,慢慢消失。没人应答。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但很快她就不是一个人了。那声音绝不会错。这个声音沉甸甸的,是一个分量挺重的家伙,有刮擦声和噔噔的脚步声,还有喘息声和咔嗒声。是一条猎犬。她站在两条隧道的交会处,有一阵子她分不清声音的来向。它听上去像来自一个方向,又像是来自另一个方向,像在她身后,又像在她前方,接着所有方向都传来了响声,好像她被包围了。她绕了几圈,不知道自己是从哪条路过来的。阵阵喘息声越来越响。
她跑得不够快,不足以逃走。于是,她两手紧握黑曜石匕首,仿佛这是一根球棒,而猎犬是那只朝她飞来、会发出哔哔声的棒球。她努力不哭泣,不尖叫,不去思考。她的感官收缩,就像打盲人棒球。她想象自己的耳朵变得更大,大得像能够捕获响声的袋子,体内的每条神经都扎根在那儿。她昂起脑袋,猎犬逐渐靠近,隧道系统在她的脑海里逐渐成形。她听见气流的流动和呼啸,她听见水滴声,她听见吸气声和脚爪与石头碰撞发出的哒哒声。她面朝发出响声的那条隧道。现在她确信,猎犬与她的距离只有二十英尺,它就在一个拐角处。
来了!发自胸腔深处的咆哮标志着猎犬的接近。她能听见它,也能感觉到它,仿佛她的骨骼正在受到刮削。对她来说,它是一个声音,而对猎犬而言,她是一个气味。她和猎犬都看不见东西。但她习惯了失明,她知道如何在黑暗中存活。猎犬没有犹豫,没有匍匐上前,而是朝她猛冲过来。目标近在咫尺,它很兴奋。她试着估算它的身体尺寸—猎犬和她的身高差不多。她蹲伏下来,将匕首斜向上举着,以保护自己。
猎犬的全部重量一下子都压在刀尖上,它的反应是发出一声几乎和人类一样的惨叫。她的身体向后倒,整条猎犬都扑在她身上。她不知道猎犬伤到了哪里,是它的胸口还是脖颈,但匕首已经深入到猎犬体内。她紧紧地握住匕首。鲜血温暖了她的双手。猎犬的上下颚猛咬起来,却只是咬到她脸旁的空气。它的爪子朝着她身体两侧乱抓,但她依然牢牢握住匕首,拱起后背,把全身力量都向上使。随着一声含混的“噗”声和喷出的鲜血,猎犬的要害被戳中了,片刻后它就纹丝不动了。
她打了个滚,跑到隧道边上,呕吐起来。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她将双腿紧贴胸口抱住,不停地哆嗦。她的整个躯体似乎在和心脏一起搏动。她吐了几口唾沫,想摆脱紧张情绪。她听见了沙沙声,像沙子从指间流过一样。她伸出手时才发现猎犬已经不见了,它原来所在的地方只剩下灰烬。
她轻松的时间没有持续下去。她缓缓地向左转过头。更多的脚步声。鞋履的橐橐声朝着这个方向匆匆而来。不是猎犬,而是一个人。她感觉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了。“我不能……”她说。但她能,她可以。她站起身,在原地摇晃着。她想去搜寻黑曜石匕首,但最终觉得还是算了,“我无法再来一次。别让我再做一次。”藏起来,那是她需要做的事。现在就藏起来,要不然她会丧命。汉娜想哭,但脚步声让她回到了现实之中。她压制住情绪,侧着身体,沿着墙壁快步离开,后来她的手摸到了一样东西—一根巨大管道的入口。管道内的空间足够让她爬进去,蜷缩成一团。
漫长的一分钟过去了。脚步声越来越近。她能看见管道外有微弱的光亮,就像黎明前的时刻。肯定是手電筒的亮光。
终于,她看见了光源。上下摆动着进入她视野的先是一只手,接着是身体,然后是一个男人的脸。一个穿着黑色破衣裳的男子,那个皮肤像花椰菜的男子。他朝管道里张望,一只乌鸦蹲在他的肩膀上,嘎嘎地叫,像在表示问候。“你在这儿啊,”他说,“咱们把你从这个可怕的黑暗地方弄出去,”他伸出一只布满肿块的手,“重返光明。”
她仅仅犹豫了一秒钟后就握住他的手,让他帮她离开管道。他朝她微笑,而她也回以笑容。“现在,”他说,“你安全了。”她也感觉安全了。她的站姿和以前相比更直了一些。她逃跑过、战斗过、躲藏过,每一次考验都活了下来。她常常感觉自己弱小,但那种感觉正在逐渐消退。也许坚强放在她身上还不合适,但她感到整个人和以前不一样了。她变得坚韧,准备承受下一个痛苦。
“萨琳呢?”她问。
男人摇了摇头,“但还有你。你在这儿。”
他的意思是她还活着,但其中的意思又没这么简单。她像萨琳一样,这就意味着她在仍未展开的故事中将发挥作用,但不是作为受害者,不再是盲人,也许不再是个孩子。她能够做的就是回击和抵抗黑暗。“现在做什么?”她问道。
男子笑了笑,作为回应。他喜欢这个问题,她也喜欢。他伸出手搭在她的肩上,领着她沿隧道往前走,没过多久,她就听到远远传来的汽车喇叭声。他们循着声音,不久就感觉到一阵微风,空气也清新了一些。有一架梯子向上直抵一处通风口。“这边走。”他一边说,一边双手握住梯级,向上爬去。
午夜之后,莱拉和汉娜坐在疲惫的旅者庇护所的餐室里,桌子底下躺着蜷缩成马蹄形的海明威。咖啡味道不佳,但莱拉还是喝了下去。汉娜心不在焉地吃着一袋玛氏巧克力豆。室外警笛声声,汽车的警报声不断,还有人在喊叫,但她们几乎未加注意。现在,为了谢丽尔的恸哭也许已经结束,但她们仍然沉浸在悲痛之中,对外面的响声毫无知觉。
两人一直不言片语,当莱拉开口说话时,兴许已经过去了十五分钟:“我们将来得相互照顾啦。”
说出这句话令她惊讶,但这么做感觉良好。莱拉经常说,只有写过报道之后,她才真正理解了报道的内容。现在,大声说出她会照顾汉娜之后,她感觉到了类似的效果—她对这句话的理解更加清晰了。确实,叠衣服、收拾餐具这些事情莱拉自己几乎都不会,她也许没有照顾好自己,但她会照顾好她的甥女。她会的,她必须做到。
她不知道威胁是否已经过去,也不知道这个地方是否比其他地方更安全。稍早前,躺在床上的朱尼珀吩咐她去锁好每一扇门窗,收集起每一台平板、电脑和手机,往地上砸个粉碎,把内部的塑料元件用鞋跟踩碎。“不要检查电邮,不要接电话,不要应门,”他说,“假如你想在这个事情中活下来,必须怀疑一切。”
她心想着,她们不单单要在“这个事情”中活下来,更要在这个世界中活下来。尽管法律和医疗的进步让眼下看上去是史上最安全的时期,但这个世界上还是多了好多害人的新方法,许多就出现在互联网上。她遵照吩咐,执行了指令—几乎所有的指令。摧毁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她下不了手。她把笔记本电脑高举过头顶,但在那一刻,她的手臂哆嗦了。这台电脑属于《俄勒冈人报》,而且她还没有备份自己的工作成果,那可是感觉有一百年之久的时间里的工作成果,破坏这台电脑有点像把她的脑壳用长柄大锤砸开。它就等于她,是她生命的延伸,这是悲哀的事实。于是,她放下双臂,把笔记本电脑悄悄放回自己的大提包里。那只包此刻就搁在她身边。
对于这一幕,谢丽尔应该会摇摇头。这是莱拉的典型表现—长期以来无法将自己与工作分离,不知道先为其他人考虑。她的姐姐不在人世了,但似乎又在,她活在莱拉的脑子里,活在桌子对面,因为汉娜看起来就像缩小版的谢丽尔,同样的褐色头发,同样噘起的嘴巴,难看的手织毛衣和二手牛仔裤。但这个女孩身上总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她比她母亲坚强、稳重。即便是现在已经发生了这些事,汉娜也没有表露出害怕或颓丧。恰恰相反,她表现出了一种腰杆挺直、咬紧牙关的坚定状态。
汉娜总是在举手投足间表现出超出真实年龄的成熟,现在她看上去甚至比莱拉更加成熟。幻影装置的一面镜片被划伤了,她的头发蓬乱地纠结在一起,衣服上沾染了泥土和血迹。她是个幸存者,是个斗士。莱拉记起朱尼珀说过的话(这个女孩很特别)以及萨琳说过的话(这个女孩像她一样)。尽管她没有透彻理解他们的意思,但她知道,他们是对的。
“我们需要制订计划,”汉娜说,“不能像两个傻瓜一样坐在这儿,等着事情发生。”
这听上去简直像是莱拉说的话。汉娜是对的,她绝对是对的。但眼下莱拉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在莱拉的人生中这种情况很少出现。她将一张餐巾纸叠了又叠,擦去桌上的碎屑,手伸到了桌子对面。“暂时别动,你头发里有些东西。”莱拉把手指当成梳子,从汉娜的头发里剔下几只死苍蝇和一些泥块。“好多了,”她端起咖啡,但没有喝,“你确信他死了吗?”莱拉说,“那个红衣教士?图斯克?”
汉娜从包装袋里捡起两颗巧克力豆,嘎吱嘎吱地咀嚼着,“他不叫这名字。”
“切斯顿。”
“那也不是他的名字。”汉娜说,“肿块人说,他自称为阿拉斯托耳。”
“不管他是谁,他死了吗?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已经阻止了他们?事情结束了?”
“我记得阿拉斯托耳死之前就说太迟了。他说,它已经开始了。”
“它是什么?什么已经开始了?”
汉娜抬起双肩,做出耸肩模样,“某种坏事,某种他们策划了好久的事情,某种他们称为零日的事。”
“零日?什么时候—”她突然停了下来。一辆警车从庇护所外面呼啸而过,红蓝色变化的警灯短暂地照亮了房间。莱拉抬起头,听了一会儿。接着,她把笔记本从提包里拿出来,打开电脑,查看警察局和消防局的无线电扫描器。几周前,她让别人帮忙设置了笔记本电脑,那样她就可以收听到调度系统的实时讯息。电脑屏幕缓慢地亮起,顯示出电邮收件箱,收件箱里有一堆新电邮,来自不同的发件人,但都带着附件。
“你在做什么?”汉娜说。
“我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她首先打开的是一封她的编辑发来的、标明“重要”的电邮。她从未请过一天假,从未缺勤过,这让她难以抵制诱惑,因为她很想看看办公室里的人现在都在谈些什么。无论布兰登想要她干什么,她都会说不,但她需要向他解释清楚,她要缺勤数日、数周,乃至更久,这取决于她要用多长时间才能弄清楚自己所处的困境。电脑发出咔嚓声和哔哔声,屏幕变黑了。她敲了敲电脑,“愚蠢的东西。你出了啥问题?”
就在那时,红色代码出现在电脑显示屏上,但莱拉只来得及瞥了一眼,因为汉娜突然扑了过来,抓起笔记本电脑。“不!”莱拉叫道,伸手要去抢,但汉娜动作太快了,她把笔记本电脑往墙上砸去。屏幕被砸掉下来,黑色的按键散落了一地,一块绿色的芯片从破裂的电脑底部冒了出来,散热风扇发出垂死的喘息。
莱拉想尖叫,想掴汉娜一巴掌。她怎么敢那么做?莱拉应该把她往墙上砸,她应该那么做,一遍又一遍,直到她脑浆迸裂。她咬着牙,发出动物一般的吼声,一只手掌拍在桌子上。
她看着汉娜。女孩惧怕地后退,然后站在那里直打哆嗦。“不要,”汉娜一边说,一边举起双手,“不要,我很抱歉,我只是想保护你。”
莱拉摇摇头,眨眨眼,茫然地看着双手。她的双手紧握成拳,指甲都掐到了手掌的肉里。她放松双手,颤抖着呼出一口气。不管刚才她如何失去了理智,现在她已经清醒了。
“电脑不安全,”汉娜说,“它们都在网上。”
“暗网上?”莱拉说,她想起了乔什说过的“数位地狱”。
“是的。它就像—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邪恶的孵化器。”
莱拉的上嘴唇感觉到了一些湿乎乎的东西。她用手擦了擦,再看时手上已经沾了鲜血,于是她揉起一团纸巾,用它止住血流。她坐回到椅子中。“天哪,”她说,“对不起,汉娜。我不知道我出了什么问题。”
“不是你出了问题。”
“我非常非常抱歉—对于所有事。”
“我需要你的帮忙。”
“我知道,我会的,我在这儿陪着你。”
“不,莱拉阿姨。我的意思是说,谢谢你,我很开心,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我知道该做些什么。我需要登上暗网,为了让这成为现实,我需要你的帮助。”
莱拉起初一言不发。外面,城市的不同角落传来越来越多的警笛声,就像野狼在呼唤同伴。“你在讲些什么?”莱拉问。
汉娜说了之前线缆插入幻影装置接口时发生的事。那只红色眼睛注视着她,她既感觉有东西填充进来,又感觉在一条黑暗的通道中下坠。“那是他们藏身的地点。那是他们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子宫,呃,基础,工厂,电池,来源,用哪个说法都行。他们来抓我们时就是从那个地方出发的。你刚才在笔记本电脑上看见的东西,我在那间密室里也看见过。它是病毒,是一种传染,它能进入我们的电子设备,”汉娜说,“而我们的电子设备就等于我们。”
“附身。”莱拉低声说,仿佛不敢大声说出来。她的职业是撰写事实性的报道,假如她想提出什么主观性的东西,一定会用人口普查或案例研究的数据、专家的引言来支撑。她从未认真接受任何信仰,因为缺乏证据。现在,她有了证据,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知道如何处理她长久以来否认的证据,那些异乎寻常的证据。她想,一切都取决于观察角度。一个人眼中的蓝色也许是另一个人眼中的橘色。时间根据引力减速或加速,于是太空的一秒走得比埃佛勒斯峰上更快,后者又比在死亡谷里更快,在死亡谷里又比在马里亚纳海沟底部更快。令一个人流口水的花生酱能够让另一个人过敏到咽喉肿胀。一些人看见阴影的地方,另一些人也许能看见鬼魂或神灵。我们每个人都在凭借我们所能支配的有限而又相互矛盾的感官来理解未知的世界。我们每个人都是不同程度上的盲人。
汉娜现在看得见了。莱拉似乎仍然没能理解这件事,但她正在努力。她在自信心上从未遇到过困难。她不止一次说过她从不懊悔,因为她从不回头看,总是向前看,总是处在追寻的状态之中。她追踪下一篇报道,她确信自己会征服新目标。但如今她不知道前方有什么,不了解下一篇报道是什么,不知道它会如何结束。她似乎什么也不知道。
“为什么?”莱拉咽下一大口咖啡,“为什么你想去暗网?为什么我要让你去暗网?”
“因为我认为,那是阻止他们的唯一方法。”
“谁说你要去阻止他们?”
“肿块人。”“肿块人?那个无家可归、疯疯癫癫的家伙?”“他不疯癫。他是光明力量的一部分。他—随便你想怎么叫—在光谱上,是他救了我。”
“我想保护你,汉娜,让我保护你。无论你怎么恳求都无济于事,我肯定不会带你去冰毒实验室、脱衣舞俱乐部、废车场里的斗狗比赛。上暗网比这些事更可怕。”
汉娜挥手把那袋巧克力豆拂下了桌子。巧克力豆散落到地上,海明威醒了,从桌子下面爬出来,嚼着巧克力豆。“我知道这听上去很怪,”汉娜用异常冷静的声音说,“但我就是知道,行了吗?我就是能感觉到。朱尼珀以前说过,说我与众不同,说我拥有某种天线,能让我接收到另一个频率。”她扶正了幻影装置,把头发掖到耳后,“我能看见黑暗,我知道它来自哪儿,我就是知道,莱拉阿姨。”
这时,莱拉口袋里的手机嗡嗡响了。她掏出手机,但还是困惑地看着汉娜。她还没来得及接电话,汉娜的手已经到了手机上。“等等。”她说。
汉娜拿过手机翻来覆去地看,仿佛是在掂量它的轻重。她小心谨慎地翻开手机。手机边框的表面抛光材料有所磨损,袖珍键盘上的数字被磨掉了。“好吧,”汉娜一边说,一边把手机还给她,“我想模拟电路很安全。”
来电显示的号码以503开头,是波特兰的电话号码,但莱拉认不出是谁打来的。她用拇指按了接听键,缓缓地将手机举到耳边,“喂?”
“感谢上帝,你是個勒德分子。”是实习生乔什,他用恐慌又含糊的声音说着话,每个词都与下一个单词撞在一起,“感谢上帝,你有那部愚蠢的燧石电话。”
“我早些时候试过打电话给你。你在哪里?”
“我不能用手机,我害怕。眼下我用固定电话。无论你做什么事,眼下都不要上网,网上有个病毒—”
“我们知道。”
“无论你认为你知道些啥,你其实不知道。你不知道情况有多糟糕。现在仔细听我说—整件事刚刚拉开帷幕。”
人平均一天查看手机八十五次,鉴于我们大约有一半时间在睡觉,计算下来等于一小时要看八次手机。而且那仅仅是手机。我们一天要面对电视、平板电脑、笔记本电脑、显示屏多长时间呢?现在是晚上,在网上的人应该较少,但今晚是万圣夜,人数比平时更多。受到传染的人是否有数百人、数千人或者数万人,乔什并不清楚,他也不清楚传染是如何发生的,但他试着尽其所能解释清楚。
不久之前,科学家研究出一种方法,造出病人心脏的数学建构模型。他们能对这些数字心脏做各种操作,安全地进行实验,做出各种推断。在这儿减少点东西,在那儿增加些东西,重组、撕开、凿孔、打补丁、放置心脏支架。基于这个模型—其实它就是一个复杂的数学方程,科学家能搞明白,在一个计划好的疗法中,人体的实际器官在理想情况下会有什么变化。这些科学家现在希望以同样的方式,描述出人类身体的数学建构模型,这样你就被代码化了。这就意味着医生通过变动几个数字,就能找到或解决你体内的某个病症(或者甚至让它恶化)。那就是目前正在发生的事,乔什说。一串代码在让我们恶化。
每个人都是代码,每样东西都是代码。你在手机上拨打一串号码,那是代码;你潦草写下一个购物清单,那是代码。你演奏一曲民谣,让某个人陶醉快乐;你写下一份备忘录,害得某人被解雇;你穿上一套商务西装,因为你想要有威严;你穿上轻薄内衣,因为你想不受衣服束缚,这些也是代码。乔什和莱拉之间的对话也是代码。这样的一组声音和信号起到了教导、警诫、激励行动等作用。
你吃下食物,身体会吸收,将它分解成滋养或感染你的微粒。你將被改变,即便是以一种细微的方式。你可能生病。信息同样如此。睁开眼就像张嘴。称它为推特馈送,感觉十分恰当。如今的人们正在被馈送各种消息,众多的1和0被即刻分解,触发神经元,在他们的大脑里生成新鲜的粉红色褶皱。
人们过多地关注于他们吃下的东西,一会儿要当心双酚A,一会儿要小心转基因食品、反式脂肪、单糖、食用色素和添加剂,但他们不怎么担心在网上摄入的内容。现在,被感染者的硬盘以及头脑里都有一个隐形的不速之客。他们的身体目前正在处理它。你可以把它想象成病毒或咒语,一种符咒、一种密码图案的集合、一首促成变化的抗议歌曲。
“附身。”莱拉对乔什说,这次多了几分自信。
“附身,”乔什说,“正是如此。他们被附身了,这座城市被附身了。”
他描述了自己目击的以及通过无线电扫描器搜集到的情况,到处是尸体、火灾、枪战、械斗,“不要去外面,不要上网。”
“这种情况不会自个儿消失。”
“是,不会的。”他说,“这是大战前的战役。”
“我们需要做点事。”
“我们正在努力。”
“我们?我们是谁?”
“听我的话,低调,藏起来。给手机充满电,我会告诉你最新信息。假如我们运气好,你总有一天能写出一篇相关报道。”
“别告诉我该干什么,实习生,”莱拉说,“你弄反了。”
他对这句话没有反应。
“要不是因为我,你不会知道这些事。”她说。
背景里有人说话,乔什捂住话筒,说了些话回答那个人。接着他回到话筒旁,说:“我得走了。我们很忙。”
“我知道你和谁在一起,”她说,“我知道我们是谁。是你以前提到过的那个朋友,对吧?那个告诉了你所有关于暗网知识的朋友?那个黑客?那个电脑怪咖?”
对方沉默了好久,静电噪声响起来,他仿佛将脸紧贴在枕头上说话一样,声音变得低沉了。“极客,”乔什说,“他更喜欢极客这个叫法。”
“我要和他聊聊。”
他叹了一口气,“他不会和你聊的。”
“问问他。”
“他痛恨记者。因为我在报社实习,他曾威胁说要和我在脸书网上解除好友关系。”
“让我和他说话,我能说服他。”
“我告诉你,他不会和你聊的。他偏执多疑。”
“总有破例的时候吧。”
“他不会的。”
她不知道是否应该对自己接下来说的话感到后悔:“当他听到我甥女的事时,他会破例的。”
“你的什么?甥女?她咋了?”
“她到过暗网。”
“她和另外五十万人都上过暗网。”
“不,你没明白,甚至连我也没明白,但她确实到过暗网。没法通过电话简单地解释这件事,你就说她能用别人无法做到的方式在暗网中遨游,但她需要你们的帮助,帮她安全地到达暗网。她知道该去哪儿找到那些坏蛋,她能阻止那些坏蛋。”莱拉差点儿要说出“她是这么说的”,但没有说出口。
莱拉通电话时在餐室里绕圈子,汉娜一直跟在她身后几英尺远的地方。此刻,她的甥女急切地点头,满怀企盼地踮起脚。她终究还是个小孩。莱拉想起姐姐曾经对她说过的话:一旦为人父母,你的自体感就会有所妥协。因为这个小孩是你的,是你的一种延伸,像第三只手,像额外的脾脏。但你控制不了它,它不会听你话,甚至当你想让它避开伤害时也是如此。每次你的孩子靠近悬崖、繁忙的十字路口、陌生的狗,你都会有一种揪心的焦虑,这种感觉没有子女的人仅能理解一二。她的姐姐经常说:“你不会理解的,因为你没有小孩。”
也许姐姐是对的。她现在是阿姨还是母亲?两样都是吧,汉娜是她的血脉。“她能帮忙,”莱拉说话时喉咙发干,“现在告诉我们你们在哪里,我们赶过去。”
她们要去的地方离庇护所仅有四个街区,但她们还要带上朱尼珀。她们花了五分钟将朱尼珀弄醒,又花了二十分钟让他下床,向他解释发生了什么事。血袋已经空了,因为输了血他脸色变得红润。她们拔出针头,包好静脉上的针孔。他的脉搏跳动有力,皮肤摸上去暖暖的,但行动缓慢。他咬紧牙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们帮他穿上牛仔裤和法兰绒衬衣时,身上有几处缝合好的伤口裂开了,但他告诉她们不用担心。“疼得很,”他说,“但我死不了。”
他从药瓶里倒出六颗布洛芬,用五斗橱上一瓶已经喝掉1/4的杜瓦牌威士忌把药片冲下肚,叫莱拉取出他放在衣柜里毛衣下面的点45口径手枪。莱拉举着手枪,“给我用还是给你用?”
他倚靠在五斗橱上,“你以前有没有开过枪?”
“开过一次。一次采访任务时,我去了一处靶场,‘赤血帮和‘503男孩这两个帮派在那儿练习射击,接着—”
“那么这枪给我用。”
到了室外,他们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休息。朱尼珀块头太大,莱拉帮不了多少忙,于是他只有靠在墙上、路牌上和报刊亭上缓一缓。大街和人行道上都空空荡荡,天空呈现出青紫色。海明威走在他们前面,耳朵竖起,尾巴夹着,被各个方向传来的警报声和警笛声弄得一头雾水。“听上去像世界末日。”莱拉说。朱尼珀接过话茬,“也许就是世界末日。”
他们走过两个街区后,见到了第一具尸体。那是一名穿着法兰绒衬衣和牛仔裤的老人,他躺在人行道上,脸朝上,胸骨处支着一把屠刀,像一个感叹号。朱尼珀说他叫“米奇”,在尸体旁边站了下来。
莱拉挡住汉娜,不让她看见这一幕,“不要看,可以吗?”
接着,她问朱尼珀:“你认识他?”
朱尼珀不确定地摇摇头说:“我保护不了任何人,我做不了我应该做的事。”
莱拉告诉他,除了赶路,他们没有时间做其他任何事,没有工夫去遗憾或反思。“走,只能不停地走。”她让汉娜握住她的手,注视前方,不要去看那些尸体。然而,这很快就变成不可能,因为周围有太多的尸体。一具女尸躺在马路上,肚子被从尸体上驶过的汽车碾成马鞍状;一具男尸吊在树上,顺着绳索晃动,另外还有其他数十具尸体。
远处有一座建筑在燃烧,看上去像一根着了火的柱子。空中有濃烟,沥青马路上有血迹,但没有任何动静。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他们看到远处的那块招牌。招牌上的“极客”发出红光,但橱窗里黑漆漆的。那是乔什的朋友开的一家电脑配件商店。“就快到了。”莱拉说,她是对其他人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
走在人行道上,感觉糟透了。街道像两面山壁围起来的峡谷,每一处十字路口都空空荡荡,黑乎乎的沥青路面仿佛是个虚无空间,他们有可能坠入其中。穿过马路刚走到一半时,她听见了声响,是引擎的隆隆声。紧接着,车头灯突然亮了,照在他们三人身上。
是一辆警车,离他们四十码远。莱拉觉得一阵轻松,但这种感觉没有持续多久,因为警车的引擎轰鸣起来,向前疾冲,车前的沥青路面仿佛被它吃掉了一样。朱尼珀将莱拉当成拐杖倚靠着,他们无处可逃,但朱尼珀早已拿出了点45口径手枪。“等等。”她说,她仍然心存幻想,这个世界并没有天翻地覆。如果他们大声求助,挥手让警察停车,对方便会踩下刹车,摇下车窗,问他们是否需要帮忙。
朱尼珀的胳膊哆嗦起来,但他的枪法仍然够准,在挡风玻璃上射出了四个拳头大小的洞眼。司机趴在方向盘上,警车在最后一秒向右急转,跃上路缘石,撞穿了一家茶室的落地窗。餐桌被撞到两旁,接着警车又撞到了茶室的墙。警笛发出短促的啾啾声,碟子、杯子掉在地板上,发出炸响。莱拉看见警车里有一道红光在跳动,那是装在旋转支架上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的流动代码。
朱尼珀没有把手枪插回枪套,而是一直拿在手上,他的另一条胳膊搭在莱拉的肩上。一股硫黄味刺激了她的鼻孔,“就像我之前说过的,假如你想在这个事情中活下来,必须怀疑一切。”
他们快步向前走了二十多步,到达“极客”门前的台阶。莱拉窥视店内,过道两旁放着以太局域网网线、装在泡鼓包装内的闪存、屏幕漆黑的显示器和平板电脑。和珍珠区的其他地方一样,这家店也显得格格不入,因为一家新潮的电子产品店竟然缩在一家性用品商店和一家通灵解命的店铺中间。
店门上的牌子写着“打烊”,但他们还是重重地敲门。他们在瑟瑟发抖。雨水落下,打在玻璃门上,他们觉得冷飕飕的。莱拉伸出胳膊搂住汉娜。海明威在她们身旁打起哈欠,上下颚合拢时发出哒的一声。远处不时传来警笛声和警报声。莱拉再次敲门,她急于避开这些噪声。
“他们在那儿。”朱尼珀说。
店铺的里间走出两个人,一个是乔什,面容棱角分明,满脸粉刺,一头久未梳理的头发。另一个是矮个子,但脚蹬一双厚重的马汀大夫皮靴,靠这个手段让自己看上去高了几英寸。他已经谢顶,头皮发亮,但手臂上体毛浓密、粗硬。他穿着卡其裤和马球衫,马球衫的肚子那里皱巴巴的,那是因为稍早前被塞进长裤里的缘故。他透过玻璃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打开店门。他轮流端详他们每个人,最终目光落在莱拉身上,“你应该知道,若不是我的好兄弟乔什,咱们眼下不会有这场对话。”
“谢谢你,”莱拉说,“谢谢你和我们见面。”
“姑娘,别为任何事感谢我,还没到时候。你也许已经通过乔什那一关,但你仍然得通过我这一关。我怎么知道我能够信任你?”
“我们能进去谈吗?这儿不安全。”
他倚靠在店门口,手臂交叉,样子并不着急,“告诉我,我怎么知道我能够信任你。”
乔什拍了拍男子的肩膀,“得了,德里克。他们在外面会被干掉的。”
德里克做出不屑一顾的手势,仿佛是要赶走乔什的抱怨。
为了抵抗寒冷,莱拉穿了件连帽衫,但她这时扯掉兜帽,露出了脸,这样他们能清楚地看见彼此了,“我为什么要耍你呢?”
“你是个记者。你知道这个地址,你认识我的长相,也许这都是诡计。你安排好这些,就是为了写报道。”
“不,”乔什说,“这是真事,别再犯浑了。”
莱拉伸出手臂,叫乔什别说了。“没事的。”她的头发此时都湿了,于是她把乱糟糟的头发从面前拨开,梳到后面,“我首先要承认,我通常是只兀鹫,行为处事完全只为自己的利益,为了写报道会无所不用其极,但这次不一样。”她的嗓音饱含感情,因为她尚不习惯控制情绪。“我姐姐死了。”她低头看着汉娜,汉娜的脸在幻影装置后面,根本看不到。“她的妈妈死了,我们周围的人在死去。假如你不帮助我们,我们也会成为死者中的一员。请帮帮我们。”
德里克一会儿望着莱拉,一会儿望着汉娜,最后目光落在了汉娜身上。尽管他并没嚼口香糖,他却装出咀嚼的样子。“她就是那个姑娘,对吧?戴着古怪墨镜的小女孩,说她能扳倒暗网,却还需要我们帮个小忙,以便进入暗网。”
“小女孩?”汉娜说,“我俩身高一样。”
德里克仿佛要为自己辩护似的,他挺直了腰杆,像是准备要出言反击,但最后却转而朝朱尼珀抬起下巴,趾高气扬地说:“这个大个子是咋回事?为啥这么安静?”
朱尼珀靠着门口,脸紧贴门框,尽管夜晚挺冷,汗珠还是从他脸上滴下来,“此时此刻我只想躺下来,但我会说,我在这些事上有些经验。”
“这些事?”
朱尼珀举起手枪,又慢慢塞回到枪套里,“我不会要求什么,我不会乞求什么,但我会说一声拜托。也许咱们能互相帮助。”
“拜托。”汉娜说。
“拜托,”莱拉说,“行吗?我们都说了。拜托。”
“言辞,”德里克说,“言辞只是言辞而已,它们无法让我放心。”
“那么你想要什么?”
“社保号码、信用卡的个人识别码,还有所有账号的用户名和密码。你写下来,我会去验证,然后咱们办正事。”
“假如我写了关于你的报道,你就能毁了我?在这样的危急时刻,那是你最关切的事?”
“是的,”德里克说,“不管怎样,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毁掉我?”
“你确实不知道,但我不会那么做的。我保证。”
莱拉看了看街道的两头。现在雨势平稳,使得街道成了一条暗影中的廊道。尽快进入室内变得比之前更加要紧,但她不会任由德里克这样骑到她头上,“我怎么知道我能信任你?”
“因为我们是好人。”
她想夺过朱尼珀的手槍,把德里克推到一旁,强行闯进商店,命令德里克尽其所能帮助他们。但是她以前也做过不少困难的采访,知道要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唯一的方法是倾听并放下自尊。“好吧,”她说,“你说了算。不管你想要啥,我都给你,只要让我们进去。”
德里克审视了他们半晌,走到一旁,拉开了店门。
经过展示柜,通过商品存放得整整齐齐的过道,穿过凌乱的储藏室,他们来到一扇门前,打开门后,面前是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两台除湿机嗡嗡地响着,通风扇呼呼作响,空气很暖和,闻起来有股淡淡的焦糖味,这股味道来自地下室里的所有电脑终端。电脑屏幕发着光,硬盘在嗡嗡响,墙壁是红砖砌成的,挂着一张奥威尔的《1984》海报和一张《黑客帝国》电影海报,两张海报都镶在画框内,还有一张盖伊·福克斯面具悬挂在钩子上。
地下室里容纳不下他们所有人,于是朱尼珀推门进入了相邻的卧室,立刻瘫倒在床上。片刻后,疲惫的海明威也进入卧室,蜷缩在地板上,发出睡觉时的哼哼声。
乔什和汉娜坐到一个宜家出品的蒲团上,看着莱拉在一个笔记本上写下德里克要求的信息。德里克扑通一声坐进一把人体工程学设计、有网状椅背的旋转椅。“谢谢你。”他拿走笔记本,双脚推地,让椅子带着他滚动到一台三十英寸的显示器前。他的键盘在中间分开,形成一定角度,看过去简直像一对翅膀。他的手指敲击按键时风格怪异,极具进攻性,仿佛在和机器交战。他调出一个名叫欧朋的浏览器,先后打开好几个网站,在每个网站键入莱拉的个人信息。莱拉的银行账户里显示有多笔透支收费,存款为904美元。“哇噢,你很穷啊。”
“爬格子的人。”她一边说一边耸肩。
德里克退出账户,撕下那张纸,塞进口袋,转身面朝着他们,“好了,现在干什么?”
“你说你们是好人。”莱拉想让她的声音尽可能地激励人心,“跟我说说,你们有多么好。”
桌上放着半瓶激浪汽水,他伸手拿来汽水,拧开瓶盖,喝了一口,“你记不记得,去年富国银行集团的网站崩溃了二十四小时?”
“听来很耳熟。”
他拍了拍胸膛,“那正是我们干的。用了五分钟就让网站瘫痪。”
“你还以为侵入银行网站会和闯进银行一样困难呢。”
“你是这样想的,对吧?但并非如此。你在院子里竖起栅栏,有人能翻越栅栏,或者在底下挖地道。你往门上装锁,但假如有人想潜入,他们只需要用石头砸破窗户。安全是个假象,我们所有人都有意对周围的各种威胁视若无睹。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没有哪个人是安全的。”莱拉能看出来,这番言辞德里克以前说过。他伸出双臂,仿佛站在全世界面前。“今晚就证明了这一点。不管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我已经耗费了四小时想破解它,但到目前为止,我毫无头绪。这个病毒是我前所未见的,和我以前见过的玩意儿都不一样。”
“为什么你没有被感染?”
“你在逗我玩吗?我在这台机器上装了这么多安全过滤器,我可以把放射性废料放它里面筛一遍,最后它仍然会比泉水还要纯净。”
“你为什么要侵入银行网站呢?”
他喝了一大口汽水。在汽水中咖啡因的刺激下,他兴奋起来,滔滔不绝:“我们把那些橄榄球员的姓名与住址贴到网上—他们强奸了啦啦队员;我们侵入那位主教的电脑,把他的儿童色情制品透露给警方;在警方枪杀那名手无寸铁的黑人小伙子后,我们接管了塔科马市警局的网站,贴出杀人小丑的照片。我们做这些事情和我们侵入银行网站是出于同一个原因—我们是好人。”
“你一直说‘我们。你是一个团体的成员。”
他把汽水瓶夹在两腿中间,坐在椅子里转来转去,“实际上只有我,但我代表了更大的善。这就是我用‘我们这个说法的含义。”
“你有什么大名吗?”
他再次得意地笑起来,“你是指除了德里克这个名字?”
“是的,我是指除了德里克这个名字。”
“我还在想呢。我已经有一些化名了,你觉得‘上帝病毒咋样?挺棒的,对吧?”
这个问题始终未得到回答。后来,他们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汉娜身上。汉娜从蒲团上起身,穿过地下室房间,站到德里克身旁。德里克感觉不适,稍稍避让,与她保持着几英寸的距离。他等着汉娜说话,见她一直不吭声,他的双手抬起又落下,拍打着椅子的扶手,“什么事,孩子?”
“我们在浪费时间。我需要你带我进入暗网。”
德里克昂起头,端详了她半晌,“为什么?”
“你说过,你是好人。”
“所以呢?”
“我需要追踪坏人。”
“他们是什么人?”
莱拉答道:“一个被称为地下城股份有限公司的组织。”
“这个小孩是谁?”他问莱拉,但没等莱拉回答就继续说,“听我说,让我解释给你听。美国国家安全局知道你从一个网站浏览到下一个网站的动作,能追踪你的GPS,能追踪你的信用卡购物记录,能侵入你的手机摄像头或电脑摄像头,始终监视着你。他们能跟踪你发送过的每一封电邮,包括编辑和删除记录,以及你写电邮时有没有抠鼻子,有没有喝根汁汽水。他们对你了如指掌,假如你犯了错,他们会把你丢进牢房,整个晚上用扬声器播放布兰妮·斯皮尔斯的歌曲,拔掉你脚上的指甲,直到你招供—其实你说的那些他们早已知道。如果说以上这些是好人做的事,那么你想想坏人吧。那些坏蛋出没在暗网上,导致了眼下的种种灾难,你甭想去招惹他们,”他喝光了那瓶激浪汽水,压制住打嗝声,“而且,你只是个小孩。”
莱拉说:“她不只是个小孩。”
“我不明白那到底是啥意思。”
“她很特别。”
“我也一样。”
“这不一样。她—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被神触碰过。”
“被谁?”
让莱拉说出这个答案着实不易,“我不知道。兴许是上帝吧?”
德里克翻了个白眼,“女士,你得搞清你在和谁说话。”
“二十四小时以前,我和你一样,也不信上帝。”
“你们这伙人就是个笑话。难以置信,我竟然在和你们一起浪费时间。”
莱拉想解释。她结结巴巴地说起了光谱,若不是汉娜掴了德里克一巴掌,谁知道这番争论会持续多久。这一巴掌让德里克不再说话了,他双眼圆睁,伸出一只手摸着脸,那儿有汉娜留下的红色掌印。
“将我接入。”汉娜说。
莱拉眨了一下眼睛,眼前的汉娜是个十二岁的女孩,她第二次眨眼,汉娜的样子增大了十倍。德里克弓着背坐在椅子里,汉娜则矗立在他上方,气势十足。“你明白了吗?”女孩再次讲道,德里克仍然没有回话。汉娜的嗓音听上去像是与另一个成年人的嗓音结合在一起,放大音量的同时又带了混响效果。“你要帮我进入暗网。”她搂住德里克的脑袋。也许这只是光线的缘故,但是从汉娜的嘴巴、护罩和耳鼻里好像冒出了白色的氤氲,仿佛她吞下了月亮。天花板似乎抬高了,墙壁扭曲了,地板下降了,每个原子都被轻推到一旁,为一个超大尺寸的东西腾出空间。
海明威从卧室内出来,摆着尾巴,竖着耳朵,开始吠叫,连莱拉让它安静它都不听。最终,莱拉夹住海明威的口鼻,命令道:“停下!安静!你这只笨狗。”她搂住爱犬,用力抚摸它,同时也尽量给自己壮胆,亲甥女有什么好怕的呢。
“放开我,”德里克说,“拜托!”
汉娜松开了他,他将椅子滚到一旁,浑身哆嗦,仿佛遭受了电击。
大家沉默了良久,最后还是乔什打破了沉默,“见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们熟悉‘哀歌这个术语吗?”另一个房间里传来了朱尼珀的声音。他没有等人回答,也没有从床上起身。他说哀歌出自《耶利米书》,是一系列的哀辞,是一种谴责社会、预言道德沦丧的哀哭。“它是讲故事的一种形式,布道者用它,政客也用它,是灵与肉之间的对撞。哀歌的最后,一方战胜了另一方。有时是善的一方,有时是恶的一方。我们现在的境况就像哀歌一样,是肉与灵、光明与黑暗、实体与数字的对抗,是对立双方之间的一次对撞。眼下我把赌注都押在汉娜身上,她是我们获胜的唯一机会。你们明白了吗?”
德里克的鼻子在流血,红色的血迹从上唇延伸到下巴那里,但他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睛一直凝视着汉娜,“好吧。当然行。咱们来干吧。”
幻影装置运行时要通过汉娜耳朵后面的闪电接口将刺激信号送入大脑。现在,她拔下馈送端,摘下假体装置。突如其来的黑暗很熟悉,给予她慰藉,缓解了她的压力。她感知到德里克在她身旁,握着那根从他的台式电脑延伸出来的连接线。
“这样不行的。”他说。
“会行的。”
“我告诉你,这样不行的。”
但是它会行的。互联网是代码,他们周围的每件东西都是代码。当你还是个孩子时,你努力地阅读那些日后变成第二天性的东西。红灯亮起让你的脚踩下刹车;一个骷髅头和交叉的骨头警告我们要小心毒物。没有什么东西是直接表现,全都是承载了含义与经验的标志和符号。互联网也一样,由无数1和0构成,类似于极小的原子建构出利剑、图书和咖啡杯等。插入连接线后,汉娜要学习些新东西。她不仅要学习新的目视方式,还要学习新的感觉方式、生存方式。尽管互联网乍一看像是难以估量的汪洋大海,但那些1和0具有能量,于是必定拥有质量,这是一种她能协商利用的物理性质。她知道这一点,然而这条知识其实来自其他地方,仿佛有声音在她耳内低语,有手掌在推动她前行。她感觉自己是一大群人中的一位,他们甚至比这间房内的人数更加多。
德里克伸手到她耳朵后面,把连接线插入正确位置。电脑发出类似敲门声的响声,表明它探测到新的硬件,要求同意。她听见德里克坐到椅子里,滚动到房间的另一边。接着鼠标嗒嗒响起,键盘噼啪作响,德里克的嗓音响起:“行了。咱们来试一下。”
目前所有程序都关闭了,网络连接也被切断。他只打开了一个文件,他告诉汉娜,他们会从那个文件开始,先迈出一小步试探一下。
她记起朱尼珀之前用在她身上的词—“光圈”。她现在感觉体内有个口子,每根神经都朝口子的方向弯曲。她仿佛飘浮在某片多孔的边境之地,隐约意识到每个人都注视着椅子中的她,同时她又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流动着代码的世界。
缓缓地,一个世界开始追赶上另一个世界。她吃不准过去了多久,但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感觉紧张烦躁,像是有许多蜈蚣扭曲成一团。她没有视觉,只有一根知觉天线。她以前到过这儿,感觉类似于她第一次试戴幻影装置。医生告诉她,她需要耐心,需要冷静。医生是对的,一切最终都各自归位。她现在正尝试相同的做法,她尝试让内心冷静。
但是好难,因为一开始感觉整个人好像在顺着一条排水管盘旋运动,排水管上有彩虹一般的绚烂颜色,又感觉像通过一场漏斗状的龙卷风,风中裹挟了数百万块乐高积木。没有上或下,没有左或右,没有深度或图案的概念,只能隐约感知到那些拼合不到一块儿的拼图块。
“我在哪里?”她说,“我看到的是什么?告訴我如何看东西。”
德里克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一张我拍的照片。仅此而已。就是周五晚上吹过这儿的风暴锋面的JPEG格式照片。”
她想起那时气压的突然改变让她耳朵难受,想起强风平息后雨点打在窗户上的样子。她当时从起居室看着天气,用“幻影”这个新眼睛看见闪电分叉,黑云搅动,城市变成漆黑一片。一切似乎是从那时开始的,仿佛是风暴将灾难吹进了波特兰。
她现在唤醒记忆,与涌入大脑的数据相互拼合。这时,她的恐慌消退了,感知逐渐清晰。这个过程不是瞬间全部到位,而是一点一滴地慢慢转变。她尝试着像普通人看屏幕那样去看东西。她不是在看风暴,她就是风暴的一部分。她能跨骑闪电,轻轻拂过云团嶙峋的底面,品尝在空中飞行时被冻住的雨滴。这儿有摩天大楼可供攀爬,窗户内的映象在跃动地燃烧。一切都在那儿,那是一片小小的无限领域。
德里克说:“你能看见什么?能看见它吗?”
“是的。”她说,“不。”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能在它内部遨游。”
他好久都没有回话,但是当他开口时,语气中带着一股儿童般的好奇,“我不知道这么说是否讲得通,但你能—你能触摸到风暴吗?你能以某种方式改变它吗?”
“我试试。”她说。
她试着集中注意力,在做任何事之前,先寻找一块模糊的、无法追踪的平静之地。她不能用双手去触摸,所以她必须发现其他肌肉—那些可能对她的命令做出反应的隐形肌肉。他想让她改动照片,这种可能性令她感觉自己是一尊小神,心血来潮之时可能撞倒建筑物、放火点燃树木、让全世界变漆黑。她逡巡在数据之中。闪电白森森的,窗户里映着橘黄色的光亮,其他地方漆黑一片。汹涌而来、压倒一切的黑暗。黑暗掩盖了那些本应该被看见的东西。她认出了黑暗的名字,那是一串决定颜色的标识符。假如她重整标识符串,改变代码,一切都会亮起来。她尝试起来。
系数、比特流、参数、多重压缩。她感知到风暴,分析风暴的组成部分。她感受到了一种复视,就像小孩既体验到了童话故事的惊奇,又感觉到自己安全地蜷缩在一把椅子里;儿童端详天空,辨识出一块云团,同时希望把它变成龙形、兔子形或飞蛾的形状。
“活见鬼了,”德里克的声音响起,“她干成了。汉娜,你干成了。”
莱拉站在德里克身后,端详着屏幕。照片逐渐亮起来,像素晶格化,接着她眨了眨眼,城市突然间像是被揭除了暗影,沾染了煤烟的屏幕仿佛被擦拭干净。
汉娜紧紧抓住椅子扶手,前臂韧带凸起,皮肤上汗水晶莹闪亮。她脑袋后仰,咬紧牙关,眼睛凝视虚空,放大的瞳孔像是被钻通了,成为一个通向洞穴状物体的入口。
在随后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内,德里克训练了她。一开始,他们用更多图片来试手,压缩后又重新压缩,对图片进行裁剪、旋转、缩减像素采样和块分裂操作。他们接着将训练的内容换成文字处理、音乐文件、游戏和网站。她进步得越来越快,不用德里克指导,她自己就能想明白,也许是因为她的失明经历使她更容易培养出超感官能力。
朱尼珀睡在床上,乔什睡在蒲团上,手臂搂着海明威,两个人和一条狗都发出轻微的鼾声。莱拉真希望她也能加入他们的行列。她在提包里翻寻,想找到更多阿得拉药片,然而药瓶已经空了。她摇了摇药瓶。
精疲力竭之下,她眼睛后面产生了挫伤的感觉。这种感觉贯穿了她的身体,延伸到手指尖。她一动不动地站立的时间太长了,当她变换站姿时,血液涌进了原本封闭的血管,令她感到疼痛。她想去关注德里克,但她对他说的东西只能明白一点儿。德里克和汉娜谈到了防火墙和虚拟个人网络,说她很容易受到攻击,但他会全程监视,检查出病毒、蠕虫和网络海盗。“我是你的副手。”假如有人企图侵入,他会封锁IP,保卫她。
“但如果那个IP是我们的目标呢?”
“封锁是双向的,我们之间会竖起一道墙。”
“不要那么做。”
德里克操纵无线鼠标一遍遍绕圈子,同时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地考虑这个问题,“电脑系统可能遭到超控。可以想象,你一样可能遭到超控。”
“你的意思是说被附身。”
“我想是如此,是的。”
“不要封锁IP,除非我叫你这样做。”
“这是我的设备。”
“不行。”汉娜厉声说,嗓音仿佛让空气都震动。
莱拉感觉现在是她找回理性的时候了。现在她应该蒙住耳朵,挡住那个附身于汉娜、在房间里发号施令的东西。莱拉必须见到汉娜的真实模样:一个女孩,只是个小女孩,没有了母亲,急需保护。
谢丽尔总是责备莱拉不负责任、鲁莽冲动、自私自利和唯我主义。莱拉努力做个好人,努力去做正确的事,然而这件事不对劲。谢丽尔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但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她心里的多个想法相互冲突,思前想后也没有什么结果,她不知道该说什么,除了这句:“我想我们应该缓一缓,重新思考—”
汉娜抓住她的手腕,莱拉随即看见了一幕景象。遥远的未来展现在他们面前。那时汉娜不在人世,莱拉不在人世,无人在人世,因为世界成了烈火平原,一些身影穿行其中,有些长着鸟喙、脚爪、尾巴、尖角和鳞片,还有些从松垂的嘴里涌出甲虫、蜘蛛和苍蝇。
“不要。”汉娜说,莱拉像被烫到一样缩回了手。
德里克举起双手表示服从,接着双手再次落到键盘上。他没有看着莱拉以获得她的允许,而是以速射枪的节奏移动手指,启动个人虚拟网络,调出洋葱浏览器,接入网络。在暗网上没有标准网址,一切都是隐藏的,仅能通过一串似乎随机的字符才能获知它的存在,字符串的末尾都是.onion。这让搜索变得困难。许多暗网地址受到密码的保护,或者要求你属于某个经核准的好友名单才能访问,这种做法起到了相同的作用。德里克说,他不知道他们要寻找什么,而汉娜说她拿得准。一个叫地下城的实体以及一个叫克娄文的名字。他们会从搜索维基百科、網络目录和链接转储开始,也许要进入某些聊天室,看看他们能发现什么线索。
一些网站加载失败,另一些网站加载缓慢。他们滚动浏览政治网站,有自由意志主义的网站,有无政府主义网站,全都充斥着阴谋论。伊斯兰国的圣战者寻求资金、招募志愿者,爱达荷州的一个民兵组织提供十万美元奖金给任何一个暗杀敌基督总统的人。在音乐、电影和电视作品的仓库里,任何你想听到或看到的东西在那儿都能免费获取。一个应该是刺客的家伙,只要你肯付钱,他会暗杀任何人。暗网上有一个纽约市的妓女,她收名币(一种加密电子货币。—译注)或比特币。一条数字丝绸之路,提供大麻、冰毒、羟考酮、类固醇、海洛因、摇头丸、苹果手机、苹果平板、手枪、巨蟒等,每样都能快递到家。
这段时间里,汉娜一直睁着眼,眼球转动着,追踪那些莱拉看不见的东西。她像一个念书的儿童那样嘴唇不断翕动。
这时,德里克点击了一条地址链里有“666”的链接。它加载的时候,黑暗侵袭了屏幕,仿佛百叶窗缓缓合上。
德里克晃晃鼠标,用食指多次敲打键盘后才放弃了。他问:“你看见了什么,汉娜?”
没有回应,她的脸像大理石雕一样。
坐在椅子上的德里克转过身,看着汉娜。他的脸上因为汗水而闪现光泽,“汉娜?”
“汉娜?”莱拉一边说,一边握住汉娜的肩膀,轻轻摇晃她。
这时,汉娜翻着白眼,嘴巴大张,尖叫起来。
“汉娜!”莱拉说,“汉娜,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在汉娜的尖叫声中,莱拉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汉娜的尖叫持续了好久,发出尖叫声所需的肺活量完全超过了两个肺的容量。莱拉不再摇晃汉娜,转而捂住自己的耳朵,绝望地绕圈,告诉德里克赶紧拔掉汉娜的连接线。
德里克靠在椅背上,汉娜的尖叫令他严重不适,好像有爪子在抓他,有獠牙在咬他,“她说了不要拔,除非她叫我们这样做。”他身后显示器的清晰度时高时低,德里克惊恐地看着电脑终端。机箱内的一些东西发出砰砰声,有东西喷溅出来,冒出火花。电脑的散热风扇加速运转,排出了带着臭味的烟气。“哦,不,”他叫道,“哦,该死的。”
漢娜的身体开始惊厥,不停地颤抖和抽动,嘴里飞出白色的唾沫星子。座椅的一个扶手被她攥脱下来。莱拉想走到汉娜身边,却被她挥舞的胳膊打倒在地。
海明威吠叫起来,乔什想让它安静。朱尼珀站在卧室门口,一只手痛苦地按在身体一侧。所有人都束手无策。没人知道该做什么。荒唐的是,汉娜刚才还主导着一切。
汉娜静了下来,她嘴巴大张却呼吸困难。她继续在椅子里抽搐,皮肤亮起红光,又遽然变黑,她的头发开始冒烟,接着烧了起来。
莱拉再一次扑向汉娜。她第一次没能攥住连接线,于是再次挥出手臂,这次紧紧抓住了它。连接线很烫,内部流动的电流极大,她的肌肉开始僵硬,有一阵动弹不得。接着,她浑身战栗,电击使她仰面倒下,全身的重量拽动了连接线。最终,连接线撑不住了,脱离了闪电接口。
此时朱尼珀到了她的身旁,踢掉她手上的连接线。她躺在地上直喘粗气,尽管不想起身,但还是强迫自己站了起来。一条条愤怒的红色线条贯穿了汉娜的身体,她的皮肤被烧得乌黑,继而开裂,烟气缭绕升起。莱拉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也许是希望汉娜揉揉眼睛,清清嗓子,谢谢她或者朝她叫喊,告诉他们下一步要做什么。这时,汉娜突然从椅子上倒落到地板上,姿势如死人一般,软绵绵的身躯像是没有了骨头。
道路上并不安全,但朱尼珀还是开车上路了。他别无选择,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他许多年前开到波特兰的那辆比克名使轿车已经被换成一辆道奇皮卡车,车头格栅像一只握紧的拳头。皮卡车加装了防灌木护栏,轮胎胎面厚实,甚至能爬上悬崖峭壁。皮卡车内置一台6.4升半球V8引擎,隔着一个街区都能听到汽车的咆哮声。如果你提起双门双排座车厢里的座椅,你会发现,在可用藏匿私货的秘密空间里放了许多武器:一把泵动式霰弹枪,两把手枪和数盒子弹。子弹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碰撞作响。变速杆只用转动一下再猛拉出来,就变身为一把细长的利刃。后厢盖上没有窗户,而是加装了数根铁条,两条高强度门闩将其牢牢锁住。假如你对汽车颜色还有什么疑问的话,在此挑明了,当然是黑色的。
路上能看到的车辆都撞毁了。一辆运动型多用途车上下颠倒,一辆巴士侧翻,还有一处地方五车连撞,一辆轿车的引擎盖皱得像手风琴,看起来此前是一辆半挂车像犁地一般冲向了迎面驶来的车流。有些地方的道路被完全堵死,所有的汽车都敞开了车门,仿佛司机随时会回来。他调头尝试走另一条路,小心地缓缓穿过车辆残骸,皮卡车在摇晃中发出尖叫;他驶入绿草茵茵的隔离带,驶上泥泞的山坡路肩。他的眼睛盯住侧后视镜和前方道路的时间一样多。有一段时间,他开了好几英里,路上黑乎乎的,车头灯照在碎玻璃、碎裂的金属片和被风吹得荡起涟漪的水坑上,又反射回来。他不知道是大家都睡觉或躲起来了,还是全死了。
他时不时地和乔什互通情况。摩托罗拉无线对讲机拥有五十英里的通话范围,他们的声音跨越了遥远的距离,只带了一些像打嗝的静电噪声。朱尼珀说:“你那边进展怎样?”乔什说:“就快到了。”
“我也一样。随时向我通报新情况。”
除了天堂无线公司,波特兰还有四家大型互联网服务供应商。朱尼珀首先赶往位于泰格德的一家数据中心。那儿属于市郊,有设在公路边的商业区、多厅电影院和紧凑密集的住宅项目。这座数据中心和所有的数据中心一样,没有在网上进行广告宣传,在电话黄页里也找不到。数据中心所在的建筑物没有外在的标志。也许你每天都从一座数据中心旁驶过,也许你生活或工作的地方附近就有一座数据中心,但你却毫不知情,因为它们都希望自己能默默无闻地存在着,只有停车场里的厢式货车和卡车上常常贴着公司的名字。
这些建筑物是数字信息的关键要道。人们往往以宗教信仰的方式,盲目地认为互联网是个虚无体,那里有一个无所不知的、被称为“云”的储藏库,每个人和每件事都是它的一部分,可又没人知道它在哪里。我们周围进行着一些不可见的通信,它们是以太的一部分。人们在山腰上建起通信塔,声音像祈祷和颂歌一样在那儿汇集。
实际上,若不是有像静脉一样通过街道下土地、通过下水道的光纤电缆,互联网压根不会存在。整个美国有大约八十处主要网络结点,它们被称为IXP,意思是“互联网交换中心”。这些网络高速公路满足国内流量,也服务于那些来自海底光缆的国际数据。它们毫无保护,从这些数据中心分接出去又汇合进来、形成堵塞点和乱七八糟的结点的光缆同样如此。没有哪个词比“无线”更能误导人了。
光缆断线引起的数据断流不时发生。在那期间,你没法收发短信,没法用电邮,没法打电话给你身在奥马哈的姐姐并祝她生日快乐,甚至无法打电话给本地的911调度员,报告紧急状况,无法在自动柜员机上使用信用卡,无法看网飞节目,无法向谷歌提问,无法打开你家的安全系统,无法访问医疗记录,无法享受其他数百种生活便利中的任何一种。我们一直视那些便利为理所当然,它们在令我们安全又快乐的同时,让这个社会忙碌地运转着。
只需要一次地震(地下岩石的小小位移)或者一个建筑项目(挖掘机的铲斗挖断线缆),光缆就会中断,一切都变得黑暗。或者,人们可以简简单单地抬起下水道出入孔的盖板,爬到街道下面,用小刀或剪线钳让本地所有互联网流量的速度放缓或彻底中止。数据中心的保安措施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有时大厅有一名保安,有时根本就没人,但就算他们雇了一支小型军队,那些延伸到数据中心以外的光缆仍然会完全没有防护。我们担心枪支的安全,担心炸弹的安全,但这个时代最大的威胁来自一把小刀—你只需用它割断光缆,美国的循环系统就断了。
在泰格德数据中心的入口有一道链环编成的滑动闸门,朱尼珀没有为此减速。道奇皮卡车名不虚传,径直撞向闸门,带着门向前冲,一路溅出许多火花,响起刺耳的声音。皮卡车冲了二十码后,才摇摇晃晃地停下,闸门与车头的格栅松脱分离后,又继续向前飞出了五码的距离。
他面前的建筑实在是不起眼。这座砖砌建筑只有一层高,也许有四千平方英尺的面积,入口旁边有两扇窗户。你原以为数据中心会更大些,但随着网络流量的增加,对存放网络设备的不动产要求却是越来越小。技术打开新世界的同时,也让设备变小了。为了服务整个俄勒冈州,一天只需要大约二十万G的数据。建筑物内的灯关着,但在停车场里有一盏汞灯将它的光亮投射在三輛厢式货车上。
他关掉引擎,下了车,从车厢里搬了一只装满C—4炸药的纸板箱。这些油灰状的砖形炸药包释放出机油和创可贴的气味。转动方向盘,踩下油门和刹车,打开、关上车门,抬起重达五十多磅的箱子,这些动作都让他感到疼痛。他尽可能小心地走路,不做突然的动作,但仍然能感觉到伤口缝合处被拉紧、撕扯。
将纸箱丢在地上,把砖形炸药包掉到地上,他都不担心。刚才他绕着建筑物四周走了一圈,把炸药包安放到位时,上述两件事他都做过,因为C—4炸药性质稳定,抗撞击,只在极度高温和受到强大冲击时才会爆炸,插在每个炸药包内的雷管就起这个作用。以前他和萨琳曾亲手调制、用模子造出这些C—4炸药包,为的是摧毁一处新纳粹民兵的大本营。对方在喀斯喀特山脉的高山上,他们的恶魔首领准备在美国西北地区发动一系列针对清真寺和犹太会堂的袭击,希望借此开启一场圣战。朱尼珀一直留着那次用剩的炸药,就怕以后万一用得着。
他在每一块炸药中插入雷管,再从雷管引出导火索。以前炸毁一座建筑物曾让他兴奋不已,让他怀有小男孩一般的期待。这种感觉已不复存在,因为他们已经失去了太多。他毫无喜悦。
他蹲到皮卡车后面,启动了爆炸装置。爆炸声仿若雷鸣,一阵强风袭向他的耳朵,然后,一阵像蚊子叫的嗡嗡声一直流连不去,砖块如雨一般掉下来,打中了货车,散落在停车场上。他艰难地站起身,看见建筑物已成废墟。废墟在燃烧,升起了阵阵黑烟。
他取下夹在腰带上的对讲机。“我搞定了一处。”他说。乔什回话道:“那就是两处了。”
乔什在比佛顿,那里有另一个数据中心。朱尼珀一开始没有把握,不知道是否该派这个小伙子独自行动,但考虑到时间关系,他们别无选择。莱拉当时神情恍惚,但还是站起身说乔什或许看起来像个窝囊废,穿着打褶卡其裤,脸上布满粉刺,但这个实习生能行的。现在乔什已经完成了任务。他们谁也没遇到麻烦,所以也许事情终究会顺利的。
朱尼珀接着说“干得好”,再一瘸一拐地走向皮卡车的左侧车门,这时他发现了猎犬。猎犬在夜色中现身,脚爪在湿人行道上发出橐橐的响声。它在停车场的汞灯下停顿了一下,乳白色的眼珠里出现了停车场的影子。
他收好对讲机,到口袋里摸车钥匙。他奔跑时有所畏缩。尽管他使出全力,但还是像在大步跛行。到了车门旁,他一把拽开门,爬进车内,扭动车钥匙。猎犬早已开始追他了。它低着脑袋,夹着尾巴,身体绷紧,飞奔而来,身体重重地撞在车门上,汽车晃动起来。它的爪子抓着车窗,嘴在车窗上乱咬,留下了白色的唾液。
朱尼珀急忙挂挡,猛打方向,皮卡车向前疾冲而去,猎犬在尾灯的一抹红光中追赶。不久,猎犬从视野中消失了。他发出一声叹息,用拇指摁了一下对讲机。“我遇上一点麻烦,但现在没事了。你那边状况怎样?通话结束。”他等待乔什的回应,但等了很久都没有听到任何响声,只有静电噪声中的静寂。他重复了一次,仍然毫无回应。“乔什?”他说,“乔什,回话,我很担心。”
这时,对讲机里传来一阵阵尖叫,是断断续续的那种,就像你在转动旋钮搜索广播电台那样。那是已经放弃所有自控的人发出的尖叫,是因为毁灭人心、纯粹的剧痛而发出的尖叫。接着是一阵混沌的寂静,然后又响起另一个声音,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低沉声音,像是被烈火炙烤过,而且很耳熟。“我不是已经杀了你吗?”那个声音说,“我不是告诉过你,停止你那无望的事业吗?”
“你是谁?”朱尼珀说,但其实他已经知道答案。神秘客。那个过去从一处教会到另一处教会跟踪他的男子,阴魂一般紧跟他的男子,在酒店房间里站在他床尾的男子。他面色苍白,一身黑衣,一动关节就嘎吱作响,那声音听上去像是来自井底。人们说,你无法记起痛苦,但他现在记起来了:他的内脏仿佛被打了个结,在炙热中扭转,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你的意思是说,咱们以前没有正式介绍过?”那个低沉的声音说,“你可以叫我克娄文。”
信号再次逐渐消失,然后就没有回来。
他用一只手擦了擦脸,查看侧后视镜,嘴里小声骂道:“该死,该死,该死。”他举起手,似乎要砸方向盘,但又停住了,因为侧后视镜里有亮光闪了一下,他后面有一辆车正在迅速逼近。
一个多小时以前,朱尼珀给皮卡车装上炸药,准备出发时,他钻到引擎盖下面和仪表板底下,断开了收音机、蓝牙、路边救援服务系统、GPS、警报、警示和安全气囊系统、无线传输器、燃料效率及排放探测器和自动车锁,甚至连清洁液系统和空调暖气都没放过。几乎所有这些都在皮卡车的大脑—引擎控制单元,即附加在发动机一侧的电脑里,其中好几项是他没有订购的付费服务,但他偏执多疑的一面又表现出来了—他拔掉了车内所有的系统,车仍然能开。如今,大多数汽车都被灌入了一亿行代码,比一部智能手机的代码数量多,比脸书网的所有代码多,比一家核电站的代码多。有了低排放传感器、前方碰撞预警系统和自动紧急刹车系统,汽车变得更好更安全,但这也让汽车像任何一台电脑一样,面对网络威胁时脆弱不堪。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朱尼珀发现追逐他的捷达轿车无人驾驶时,他没有大吃一惊。捷达撞到了他的车尾保险杠,又轰鸣着加速,与皮卡车并排行驶。假如他用链锯锯开捷达的仪表板,他知道它的内部一定流动着红色代码。笔记本电脑、电话、平板电脑、汽车、人,统统中毒了。病毒就像一声骇人的鸟鸣,先是被一个人用口哨吹出来,接着被另一个人哼唱出来,然后变成军队的进行曲或营火边响起的乡间歌谣,成为母亲哼出的摇篮曲。病毒在扩散和变异,如果他不加以阻止,这一态势还将继续下去。
捷达车摇摆着向他撞来,先是轻轻碰两下,接着是一次猛推,意图迫使他离开公路。朱尼珀先踩了刹车,再踩油门加速。他无法在速度上超过捷达,但皮卡车几乎是它的三倍大。只要朱尼珀稳住方向盘,就能保持稳定的行车路线。
两车驶近了一处十字路口,路口乱七八糟地堆着之前互相撞上的汽车,周围的沥青路面因为带状的刹车痕显得更黑。朱尼珀等到最后一秒才向左猛打方向盘,重重地撞在捷达车上。那车的车身抬了起来,只靠一侧的两个轮胎行驶。不久,捷达就恢复了正常,但很快就又刹车了,因为十字路口堵着许多汽车。刹车片发出尖叫,接着是金属互撞时恐怖的嘎吱声。
朱尼珀驾车驶入支路,像走迷宮一样穿过一片住宅区。没了GPS,他要猜是不是这条路,又要担心他的方向感是否可靠。他横穿草坪,甚至径直穿过一个公园。他始终没有停车,也极少减速,而是始终轻踩油门,搜寻畅行无阻的道路。他努力不去看尸体。尸体或倒在公园的长椅上,或四仰八叉地躺在人行道上,或从窗户里垂落下来。但他提醒自己,一定有人幸存,他们需要他。
不远处有一块被射灯照亮的广告牌,宣传的是一家退休养老社区。广告上的中年男子将手搭在他银发驼背的老父亲肩上。广告牌上写着“角色改变”。朱尼珀说自己造访过天堂,他突然间成为名人,每个人都需要他(他的父母要的是钱,教会的会众要的是他虚假的保证),此时角色发生了改变;癌肿突然降临到他身上,他向北开车到了俄勒冈,分发钞票,打算死得其所,此时角色发生了改变。他活了下来,角色再次改变。他成了某种意义上的仆人,为城市服务,为萨琳服务。现在,他能再次感受到角色在改变中,一切都在改变。也许这一次,假如他死了,他将成为永远的仆人。
他记不清在自己几岁大时—也许是十二岁,也许是十岁—龙卷风袭击了俄克拉荷马州的塔恩溪。一个五级龙卷风漏斗云卷起了活动房屋,弄平了农场。联邦应急管理署的人员赶过来,订购了一百五十个尸袋,但最终发现只有三名死者。朱尼珀记得他到镇上参加祷告仪式时,见到那些尸袋排列在喜互惠超市的停车场上,像准备被认领的黑蛹。每个人看见尸袋后都在想,假如他们没有及时逃到地下室里;假如一块砖头飞来,击穿了窗户之后,再稍微向左偏离几英寸;假如他们考虑要取消的一场会议没有将他们带到小城的另一边,躺在那里的就是他们了。他们早已经遇见过死亡,但死亡暂时饶了他们一命。尸袋不会永远无人认领地躺在那儿。他们的尸袋在等待,他的尸袋在等待,没有拉上拉链,而是敞开口,像一张腐烂的嘴。或许,那个尸袋今晚就来找他了。
他的目光不断移向侧后视镜,他知道侧后视镜再被车灯照亮只是时间问题。等到他找到一条路标上指向5号州际公路的干道时,他已经看到追兵了,先是两辆,接着是三辆,后来当他冲上入口匝道、希望高速公路走得通时,已经变成了六辆。
路上有不少轿车和半挂车,有些被人遗弃了,大多数被撞毁了。他在这些车当中穿行。他提速到七十码、八十码、九十码,迅速地穿过姆尔特诺默,穿过希尔斯戴尔,到了特威利格弯道,那是一段六车道的高速公路,在很久以前就成为俄勒冈州最危险的路段。他的脚离开了刹车,车沿着危险的急转弯滑移,感觉体内所有的鲜血都被抽到了另一边。有两辆车赶了上来,不停地撞击他的车。皮卡车撞到了安全护栏,溅射出阵雨般的火花。他急打方向盘,从那辆宝马双座敞篷车的引擎盖上轧了过去。皮卡车的左侧轮胎因此抬高,就在他担心自己会翻车的时候,重力作用让皮卡车稳稳地落地了。他重新控制住车辆,再往后视镜里看,只见那辆宝马车侧翻在地,正在滑移,断裂的轮轴像矛一样从底盘内戳了出来。
前面有一辆运原木的卡车翻了,原木散落下来,路面上因为有树皮而脏兮兮的,二十英尺长的松木杂乱地躺着。一辆汽车狠狠地撞在一根粗大的原木上,接着又冲到了原木下面,一半车身被轧平了。另一辆汽车碾过一截捆绑原木的铁链,爆了一只轮胎,坏轮胎像一只黑色的旧袜子扑扇着,轮缘甩出断断续续的扇形火花,汽车继续行驶了一百多码才停了下来。
在靠近市中心的地方,车辆越来越密集。他勉强驶上罗斯岛大桥,前往位于密尔沃基的下一个数据中心。一辆汽车在出口匝道上打滑,撞到了一根混凝土立柱,立即着了火。当他隆隆地穿过大桥,到威拉米特河另一边时,追逐他的汽车中就只剩下一辆如幽魂般的白色梅赛德斯了。河面上白浪翻滚,远处河滨上有一座亮着灯的公寓楼。梅赛德斯出现在后视镜中,它企图慢慢超越他,但他每次都微微转动方向盘,挡住了它的路。
他看见前面有一辆被抛弃的摩托车。他向右急转方向,猛踩刹车,皮卡车猛烈地斜向滑行,轮胎上的橡胶被摩擦得简直要烧起来。梅赛德斯利用这个机会迅速超越了皮卡车,丝毫没察觉到那辆摩托车,等到它发现时已经晚了。梅赛德斯与摩托车轰然相撞。摩托车朝着一个方向旋转,梅赛德斯朝着另一个方向旋转,撞到了护栏之后,冲下大桥,一头栽进桥下的大河里。
乌鸦聚集在“大粉楼”—美国合众银行塔楼的楼顶。足足有数十只乌鸦拍动着翅膀,在空中盘旋。一名男子站在那里,乌鸦以他为轴心盘旋。那是肿块人。他穿着一身黑色的破衣裳,与乌鸦的翅膀一样黑。乌鸦轻轻落在他的肩膀上,他对乌鸦小声说了些什么,举起手臂,派出乌鸦,让它们振翅飞往各个方向。
他知道乔什死了,知道如若没有支援,朱尼珀很快也会牺牲。乌鸦飞向空中,嘎嘎地叫嚷,地面上汽车的车头灯闪烁起来,引擎在隆隆声中重新启动,进入各条街巷,追踪那辆黑色道奇皮卡车。
一只又一只乌鸦出现了,紧接着又来了更多的乌鸦,它们用力撞击挡风玻璃,堵塞车头格栅,它们的内脏和羽毛让轮胎打滑。老鼠和负鼠加入了乌鸦的队伍,接着来了一只母鹿,甚至还有一只黑熊。它们从排水沟、门廊和垃圾箱里爬出来。它们从橡树滩地野生动物保护区、里德学院、西莫蘭公园和东莫兰高尔夫球场里蜂拥而出。一些汽车想躲开这些动物,却在避让时冲出了道路,于是一些汽车像犁田一样开了过去,但是挡风玻璃却被撞碎,轮胎也爆了,因为空中有猫头鹰、蝙蝠和燕子,地上有浣熊、松鼠、猫、狗和一个由三十只鹿组成的鹿群,它们全都奋不顾身地冲向那些汽车。
传感器错乱了,安全气囊随即弹出,轮胎爆了。一辆汽车冲进一家麦当劳餐厅,另一辆汽车撞到了停在路边的厢式货车。一辆车撞到路边的消防栓,白色水流喷涌而出。汽车与动物混战,朱尼珀开车穿过时却没有受到阻挠。他不知道计划会不会奏效,但他清楚地记得他对萨琳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死也不放弃”。
数小时之前,他们都聚集在汉娜的尸体周围。她的皮肤皲裂,眼珠在眼窝里被煮透,嘴里冒出一缕缕烟气。莱拉将甥女抱在膝盖上来回晃动,放声恸哭。谁也不说话。海明威呜咽着,乔什闭上眼睛,德里克掩住嘴巴,朱尼珀紧握拳头,用力之大使得手臂都在颤抖。地下室内的空气冰冷,管道传出叮当声,电脑嘶嘶地响着,德里克用灭火器喷过的地方渗出了白色的东西。
“还有办法,”朱尼珀说,尽管他的声音几乎无法令人信服,“有办法让人复活。”
“闭嘴吧。”莱拉对他说。
她用毫无感情的声音说出这句话,所有的抽象情感—悲伤、内疚、愤怒—尚未有机会成形。莱拉抱着甥女,感觉她们在一起坠落,穿过混凝土地面,穿过地下的砖砌隧道,穿过乱糟糟的下水管道和电力电缆,穿过黑色泥土,穿过葡萄酒色的黏土,穿过几公里厚的基岩,直抵熔融的地核,她们会在那儿燃烧殆尽,莱拉会为此感激不尽,因为那时她再也不必感受或思考了。
早些时候在庇护所里,当莱拉承诺要照顾汉娜时,汉娜说:“假如我们都会去死,那么我希望我第一个死,因为那样我就不必挂念你了。”
“别那么说,”莱拉说,“我在这儿陪伴你,你在这儿陪伴我。我们要彼此照顾。”
说出这句话时,她感觉很真实,甚至现在都感觉很真实,仿佛她能凭借意志让甥女重新活过来似的。
莱拉的口袋里响起叮的一声,是短信提醒。一条短信之后,紧接着又连续来了三条,像在敲钟一样。她本来会不加理睬,但声音不断响起。她掏出手机,打算把它丢到地上,但亮起的屏幕让她停住了,她大声读着屏幕上的内容。“我仍然在这儿,”莱拉难以置信地说,“我也知道如何阻止它。”后面还有一串字符,德里克告诉她,那肯定是一个IP地址,“亲亲抱抱。汉娜。”
她的身体仍然在地下室里,但汉娜却在别处。
当她第一次插上连接线时,她的视野扩大了,仿佛身体以外长出了另一双眼睛。她不知道正确的字眼是什么,也许是一种超越。她已经超越身体的限制,突然间变得流动可变,成为一种星辰旅者。
她初次学习盲文抱怨盲文太难学,说盲文感觉像一群随机的圆点,她的老师和她聊了符号。一个金指环套到她的手指上时,一名年轻女子流下了喜悦的泪,多年后,她在丈夫的墓碑前面再次流泪,在这两件事中,她都是被符号打动,被某种象征了其他东西的符号打动。“它们不只是圆点,它们是字母的象征。那些字母累加成词汇,词汇又累加成句子、段落、章节、故事。通过你的指尖,你在意思的阶梯上攀登。你不能按照字面意思来思考,如果那样就无法活在这个世上。人类的杰出之处在于能看见现实之外的东西。没有人生来就能流利地说话,这需要时间学习。我们花费一生学习我们周围的这些符号是什么意思。你已经学会物理代码、数字代码、字母代码,你如今在学习另一套代码,一种用触觉感知的代码。耐心一点儿,不用太久,它就会变得像呼吸一样容易。”事实确实如此。她读啊读,直到磨坏了手指下的盲文书。
同样的经验在幻影装置上也适用。医生为她戴好幻影装置后,告诫过她感官失调,她的头脑会看见一样东西,她的身体会感觉到另一样东西,会导致她在感知空间时觉得无所适从。他称为虚拟现实的恶心感、空间中毒,那种感觉就像摘掉眼罩后,发现你正站在一座摩天大楼的尖顶上。前一秒你的立足点感觉踏实可靠,下一秒你就变成颤颤巍巍的危境受困者。她戴上幻影的头几个小时里,撞到了一面神经之墙,感觉当个盲人更容易。她有太多东西要接受、吸收,而且毫无道理可言。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她镇静下来,眩晕的感觉消失了,她的头脑和身体感觉结成了联盟。
而现在她以相似的方式在网络空间里努力,慢慢克服感官失调,逃离物理性和字面意思的约束。她会见到实际存在之外的事物,她习惯了将世界投影到头脑中的黑色影院里。数目众多的1和0、公制单位、十六进制、代码行数、功能点、英镑记号、&符号,还有相互竞争的众多程序语言,有Perl、PHP、Python、Node、Visual Basic和ADA—它们都固化成一幅全息影像,她伫立其中,手指在上面滑动、导航和操纵。
在她看来,暗网是一座巨大的鬼屋,这里有长长的走廊,突然冒出来的蛛网会吓她一跳;吱吱作响的地板随时可能让她掉下去;打开一扇锁着的房门,后面还有好几扇锁着的房门,每一把锁都比前一把更加复杂;楼梯不断移动;厨房里放满切肉刀;壁炉里堆着干尸,准备焚烧;台球桌的桌腿像爪子,台球是上过漆的心脏;管道里喷出黑水;地下室里没有底;阁楼里挤满了蝙蝠;酷刑室里挂着锈迹斑斑的刑具;阳光房里各种枯死的植物纠缠在一起;用围墙圈起来的庭院里装饰着怪兽造型的树木;房间里装了数千台电视机,播放着令她不得不扭过头去的那类电影;柜子里藏着幽魂;怪物在漫步。在所有地方她都发现了红色右手的标记,有的喷绘在镜子上,有的绣在窗帘上,有的按在地板上,有的胡乱印在平台钢琴的琴键上。
每过几个星期,她的母亲都会把她送到莱拉家,让她在那儿过夜。她和阿姨会把比萨饼和冰淇淋往脸上抹,把泰勒·斯威夫特的音乐开得极响,再一起跳舞,直到她们感觉自己即将呕吐为止。有时候,她的阿姨会给她讲恐怖故事,她的母亲觉得十分不合适的恐怖故事。比如这一则:曾经有两个大学女室友,一个是全A成绩的优等生,另一个是爱玩的女孩。期中考试前的晚上,爱玩的女孩当然又外出了,在大学生联谊会的狂欢聚会上吃了许多伏特加果冻。大约凌晨三点时,派对女孩跌跌撞撞地回到宿舍,发觉灯关着,她的全A室友趴在书桌上。爱玩的女孩在黑暗中翻出自己的课本,吞了几粒咖啡因药丸,离开宿舍去了图书馆,在黎明前的最后几个小时里死记硬背,以便应付考试。也许她考得还行,但也可能考得不好,反正她累极了,回到宿舍时仍然有点昏昏沉沉的。她发觉室友仍然趴在书桌上。“嘿,你。”爱玩的女孩说着推了推室友的肩膀,随即失声尖叫,因为室友突然倒了下来,她的脸被抓裂,胸部赫然出现了一个洞口,心脏也被扯掉了。书桌上有一条用血写的留言:“你是不是庆幸你没有开灯呢?”
这则故事让汉娜彻夜难眠。她现在感觉自己就是那个爱玩的女孩,傻乎乎地行走于黑暗中,始终处于别人的监视之下。墙上一幅画像的眼睛跟随着她,那画像一会儿是个老妪,一会儿又变成了灰发的魔鬼。似乎有耳语声来自烧得噼啪作响的壁炉,來自藏书室里的皮革装订的书,来自被蛛网包裹的古董烛台电话机。每间房里都有一台电话,有的放在桌子上,有的装在墙上,电话底部印着一串数字,她觉得那应该是IP地址。
萨琳说过,她俩是一样的人。汉娜也许属于某个更重要的传统,和光谱上的其他许多人是同一类,可她知道自己与众不同。幻影装置的端口让她接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光明完全缺位的世界。过去的战争仅仅在实体世界里打响,但暗网这个数字世界的深坑里,一场新的战斗即将打响。以前汉娜曾寻思过,她是不是像萨琳一样老,她是不是也度过其他的人生,但她现在确信不是。她是新人,她一定是新人,命中注定要经历下一阶段的战事。
她来到一扇门前,听到门背后有小孩在哭泣。门上有红色右手的湿手印,木头已经开裂。她不想开门,但又不得不开门。她必须看遍每一处地方,寻找到她正在搜寻的东西—传染的源头,噩梦的工厂。
和她在真实世界第一次戴上幻影装置时一样,她在这儿每次进入一个新空间,头脑都要过半刻才能跟上节奏,仿佛她被暂时地卡在不同频道中间了。她推开门,等待大脑去理解她发现的东西。她在这个代码异世界里体验到的一切都要经过头脑的过滤和情境化处理,眼前的这个房间让她想起很久以前在一部电影或一本图画书里见到过的东西。那是一家维多利亚时代的孤儿院,类似于《雾都孤儿》里的那种。每样东西都在这个背景语境下固化,房内的一张张床铺无限延伸,孤儿们在床上痛苦地扭动身体。他们做了小孩不应该做的事。他们哭泣着,但除了哭声还有嗥叫,那嗥叫声威胁着要伤害他们,要让他们变成残废,甚至要杀了他们,假如孤儿们胆敢向任何人吐露只言片语。
汉娜招手想让一名女孩过来,但女孩没有。她想给一个男孩盖好毯子,但男孩踢掉了毯子。她想抓住那些小孩,把他们抱起来,带他们离开,但他们不肯动。她再次看了一眼这些孤儿,这一次是从另一角度去看,剥开了构成他们的程序架构。她逐渐明白,这些不是小孩,而是小孩的象征、小孩的影子,被人分享在暗网上,用于色情作品的散播。她不是为了这个原因而连接暗网的,但不抹掉这些她就无法继续前进。唯有光明会冲刷走这些儿童,在这种情况下,光明会以解体方程式的形式出现。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在暗网中待了多久。是三十秒、三十天,还是三十年?物质的限制与时间的限制不再相关。本来需要练习才行,但在这个异世界里,她正在学会如何撬锁、开橱柜、爬楼梯、大步穿过一层楼、翻墙、爬过天花板。万物无常。代码能够被推来推去,能够擦除,能够表示别的意思,或者什么都不表示。她懂得的东西一直在扩展,她想,假以时日,她大概能喷火或者吹出强如飓风的大风;她大概能变得像树那么大,或者缩小到像老鼠一般,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情节;她大概还能飞。网络空间是个呼啸旋转的代码变换器,是个活生生的无限世界。
现在,她想造出光亮,于是她自学了如何燃烧。墙上的一个黄铜墙锚上挂着一盏落满尘土的灯。她抓住灯,用力拽了一下。固定件被扯出了套管,墙壁的灰泥碎裂,底下的电线露了出来。她扯了几码长的电线,墙上脱落的灰尘气味难闻。这一长度的电线足够她扭一扭再扯断了。电流从电线里喷射出来,酷似一根导火索。她将剥开的电线触碰地板、毛毯和被丢到一旁的睡袍。火苗一跃而起,随即扩散开来,很快房间就陷入了火海。那些小孩的形象变得模糊暗淡,哭声也听不见了,汉娜这才转身离开。
在走廊里她听见了响声,像是有许多房门正被用力关上,许多双脚同时重重地踩踏地面走向她。她不再是个匿名的客人,她已经用那场火宣布自己是个入侵者,是个恐怖分子。她正在因此受到追赶,她开始奔跑,按照原路返回。蜘蛛从小地毯和画像底下、硬木地板的接缝处爬出来,一大堆黑黑的蜘蛛追赶她、咬她。她跺脚踩蜘蛛,挥击俯冲下来要抓她脸的蝙蝠。她面前有一扇暗门开启,她跳了过去。一座巨大的座钟倾倒下来,她在座钟砸到地面之前闪身躲开了。她的双脚迈得越来越快,一路穿过鬼屋,把追赶者甩得远远的。
她穿过一间硕大的舞厅,里面亮着血红色的枝形吊灯,骷髅们在舞厅里跳着华尔兹舞。她穿过一间保育室,里面到处是玩偶,有着黑色眼睛、皮肤皲裂的玩偶扭头看着她离开。她穿过一个挂满铁链的房间,铁链下悬荡着挂肉钩,当她经过时钩子叮当作响。接着,她绕过一个转弯处,停下了脚步。
前方有一条蠕虫,黑色的外皮,肌肉在跳动。它有成年人的腰身那般粗,有浇花的水管那么长。蠕虫在房间里爬,随着它的蠕动,皮肤上的皱褶时而收缩,时而伸展。她看见蠕虫体内有道光亮,是红光。红光像黏液一样从蠕虫身上脱落,附着在地板上,标示出它的爬行轨迹。这种脱落物仿佛本身就有生命,它不断扭动,像是在产卵和孵化。是个代码,这就是代码,这儿就是传染源,或者是源头之一。她知道她应该拔腿便跑。她听见蜘蛛向她爬来,骷髅向她疾步追来,蝙蝠一边嘶嘶叫着一边朝她飞来,但这儿正是她寻找的目标。
蠕虫丝毫没有注意到她。它蠕动时发出一种声响,像是有人用手从吹好的气球上滑过。一扇窗户开着,在等待着它。它想离开。她朝蠕虫叫喊,让它停下。蠕虫将黑色面孔转向她,一边蜕皮,一边前进。根据自己刚才放火的经验,她知道她能够利用周围的环境来战斗。她四处张望寻找武器。最后,她在盔甲展示品中找到了。一名骑士站在一个矮台上,双手握着一把剑。当她攥住剑柄时,骑士突然退步,那身生锈的盔甲也像活了过来似的。她用力推了一把骑士,他轰然倒地,撞得四分五裂。数十只无毛老鼠尖叫着从盔甲的孔洞里逃出来。
当她取下剑时,蠕虫几乎就要爬到窗口了。她一剑下去,从中间劈开了蠕虫。呜咽声响了起来,断成两截的蠕虫扭来扭去,流出了红色细流,那是数字化的红色代码。这些代码很快就变黑并化为灰烬。
眨眼之间,房间里到处都是追逐者—蜘蛛咬她,给她注入毒液,她的皮肤变得冰冷;蝙蝠缠在她的头发中;骷髅伸出灰白的手指抓她。她连声尖叫,挥动长剑,不断击打,跌跌撞撞地逃出这混乱的战局。
远远地,在长达一英里的走廊尽头,她看见了前门。前门正在缓缓关闭。在门的另一边,她看见了莱拉、朱尼珀、海明威、乔什和德里克,他们在乞求她醒来,乞求她恢复知觉。也许她跑得足够快的话,能在前门合拢之前出去。
就在這时,又有一条蠕虫爬进了她的视野。蠕虫不断地在地板上往前移。她停下了。她不知道该朝着前门奔跑,还是留下来。她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前门,转身离开。她追上蠕虫,一剑刺穿了它,然后循着黏液的踪迹前行。渐渐褪色的代码流领着她来到了一个到处都是门的房间。墙上、地板上和天花板上全都是门,其中一扇漆成了红色,边缘发出红光。
她看到墙上有一个烛台电话机。她从支架上摘下听筒,拨打莱拉阿姨的手机。她需要帮助,但现在还不能离开。她快要完成目标了。
德里克从莱拉手上夺过手机。他把这部手掌大小、伤痕累累的手机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着,说了句“我不知道这种玩意儿还存在于人世”,仿佛这件事更值得他惊叹。接着,他翻开手机,脸被屏幕的绿光照亮了。他的目光来回游移于地上的尸体和貌似来自尸体的短信。
朱尼珀从卧室里拿了一条床单,盖到汉娜的尸体上。莱拉凝视着裹尸布。朱尼珀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莱拉钻到他的怀里。
德里克拿手机轻叩下巴,走到一张架子旁,取下一台笔记本电脑。他打开洋葱浏览器,访问暗网,努力回想他们之前的访问路径,“麻烦的是,这些网站都是用一堆乱七八糟的字母和数字命名,很难记得路径名。”
他打开好几个网站,在URL的空缺处键入666,说:“我认为是这个地址,但……”他转动显示屏给大家看。网页全黑,除了左上角有一个闪烁的白色光标,仿佛正在等待写入脚本。
“我们被切断了联系,”他说,“如果她在暗网里,那也是孤身一人。我在这儿什么都做不了。”
“从这儿不行,”莱拉说,“但还有别的路子?”
德里克耸耸肩,乔什说:“IP地址。假如那是它的实际面目的话。”
德里克的手指敲击起键盘,滑动触摸板。几分钟的数据挖掘之后,他证实了这个IP是本地的,“我确信我知道源头在哪里。波特兰只有两台暗网主机,其中一台在万圣夜下线了。”
“那是巴布斯,”朱尼珀说,“一个本地的黑社会大佬。他的夜总会地下土牢里有服务器主机,被毁于……”说到这儿,他看着地板上那具被盖住的尸体,“那么,我们能在哪里找到另一台服务器?”
几个街区以外,德里克说。就在珍珠区,在他的一位常客切斯顿居住的高层公寓里,“这意味着,汉娜躲藏在他的刀片服务器构成的密林内某个地方。”
因此他们的计划是,莱拉去切斯顿的公寓,找回她的甥女,而乔什和朱尼珀去关闭波特兰都会区内的数据中心。“否则?”莱拉说。
“否则?”德里克说,“否则我们就死了,波特兰将坠入永久的黑暗之中。忘掉否则,现在没有否则。”
公寓楼的大门被人砸碎了,莱拉的鞋子嘎吱嘎吱地踩在碎玻璃上。两具尸体躺在门厅里,死者的手臂搂着彼此。一棵榕树翻倒了,地上还有一堆杂乱的邮件。莱拉听见“叮”的一声,紧接着是电梯门碰撞时的抖动。她差点儿就要冲回街上,但还是忍住了,钻到了门卫的桌子后面。她屏住呼吸,紧紧抓住手枪。她等待脚步声响起,但脚步声始终没有出现。又响起一声“叮”,电梯门再次在轨道上抖动。一分钟过去了,她终于查清了原委:一具尸体躺在轿厢里,一条腿伸在外面,电梯门像上下颚一般,反复夹住它。
于是,她走了楼梯。她的脚步声在回响。她在每层的楼梯平台上都会停下来,等待响声逐渐消失,那样她就能确认自己是一个人了。到了最顶层时,她发觉门厅里空空如也。一扇门后面有台电视机在聒噪,另一扇门底下渗出了污水。她小心地绕过这湿乎乎的半圆形污迹。接着,她来到了他的1408号公寓房。房门开着一条缝,门缝里露出了红色光亮。她想她应该冲进屋内,以防有什么埋伏。冲在最前头,那是她的标准做法。姐姐经常斥责她的这种做法,说她在哪里都是火烧火燎的样子,像个在超市谷物麦片货架旁的孩子。然而,此刻她似乎只能放慢节奏,只能踌躇不决,一次前进一英寸。她推了一下房门,两手握紧手枪,等待有东西朝她冲过来。
房门开了,轻轻撞到了墙壁。从门口就能看见起居室和厨房,墙壁上有亮光在荡漾,是另一处敞开的门口发出的亮光,那儿是办公室或卧室。亮光呈现出鲜血的颜色,是代表紧急状况的颜色,是停车标志的颜色,是吩咐她掉转方向回去的颜色。
她迈进房内,手枪指向目光所及之处。她想按下电灯开关,但公寓的落地窗已经让她感觉过于暴露了。房内有一张皮革长沙发和一张咖啡桌,桌上有一台平板电脑和一台笔记本电脑。墙上挂了一台大屏显示器,周围是许多游戏机和扬声器,后者大得足以和音乐厅比个高下。房间很整洁,没有任何装饰物,实用的同时也缺乏个性特色。
她走向光亮处,发现了她正在寻找的目标:被一台多屏幕电脑终端占据主导位置的办公室。房间内亮着令人盲目的红光,是流动的代码,这儿就是整起事件的源头。就算她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也感觉头晕目眩,想要呕吐。
俄勒冈州有数百座手机信号塔,其中许多都位于波特兰,这些信号塔和数据中心之间全都埋设了光纤。每座信号塔有三个面—阿尔法面、贝塔面和伽玛面—能同时处理大约八百条传输信号。想打电话的人太多,想播放Youtube视频的人太多,网络流量的速度慢得就像蜗牛爬,或者,你会被踢下线,此时你的手机会被中继到另一座信号塔,也许是竞争对手公司的信号塔。如果你在演唱会或足球赛中瞅过自己的手机,寻思为什么人在市中心信号却还不稳定,那是因为信号塔只能容纳这么多传输信号。
德里克派朱尼珀和乔什出去炸掉数据中心,但他并不想让他们摧毁互联网接入。他想破坏各家数据中心,只保留一家。这样的话,他们会把每一台信号搜索设备逼到同一条网络管道,也就是天堂无线公司的数据中心。它在本地规模最大,也只有它有足够带宽应付流量溢出。
天堂无线公司的信号塔竖立在山顶上,它的光纤像触手一般伸入地下,每一面屏幕、每一条无线和光缆传输都会经过天堂无线的端口。只要汉娜说的话属实,只要她能阻止这件事,那么他们只需要将她接入天堂数据中心的主站机柜,她就能够进入任何一台联网设备。
“我们到底该咋完成那种事?”莱拉说。
“我们只得去现场。他们的防火墙无法破坏。”就算在此刻,他也无法阻止嘴角向上翘起,露出微笑,“我已经试过了。”
“那听起来不容易。”
“不会容易的。”
“考虑到外面发生的事,那听起来像世界历史上最困难的事。我们甚至没有汉娜帮忙。”
“不但没有她帮忙,我们还要去现场取回她,到切斯顿的公寓去。”
莱拉说:“你怎么想出这个计划的?”
在其他任何一种情境下,德里克傲慢的语气都令人厌恶,但他们现在需要自信,而德里克浑身充满了自信。
在世界各国的数字边境上,激烈的竞赛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美国、中国和俄罗斯是主要的参与者。德里克从事着盗窃机密和暗中破坏的差事,知道数字战争会在某个时候爆发;他现在仅仅惊讶于侵略者的超自然力量。“第三次世界大战在好久以前就开始了,”他说,“欢迎来到前线。”
德里克告诉过莱拉,要找的东西是装有七台刀片式服务器的金属基座。她呆呆地站在服务器面前,这是她无比陌生的高科技。风扇系统散发出热气,她摸着服务器,好像她能猜出哪台服务器里装着汉娜。
她从口袋里掏出闪存盘,德里克称它为“加密狗”。她闭上眼睛,直至她仅能透过眼睫毛看见外界,靠近了电脑终端。早些时候,当德里克知道她对科技非常无知和反感时,让莱拉在他自己的服务器系统上练习。他知道切斯顿会有好几台电脑同时运行,服务器会通过其中一台电脑管理。她需要顺着连接线,找到正确的集线器,再将“加密狗”插入端口,德里克的信标程序会汲取他们所需的数据—他用数据、代码、杀毒程序、人类软件这些说法来指称汉娜。
莱拉当然对帮助他人感兴趣,想阻止病毒进一步扩散,但这个目标感觉很抽象。她是为了汉娜才来到这儿的。她承诺要照顾好甥女,这是她挽回失败、履行诺言的唯一办法。“加密狗”伴着刮擦声插进了端口,它的底部闪起小灯,当信标软件投入运行时,响起一种声音,像引擎嘎嚓嘎嚓地启动了。
德里克吩咐过她,要等待五分钟。在她取回“加密狗”、拔掉电脑插头、摧毁系统之前的这五分钟感觉像是無穷无尽。“不要以为把服务器丢到窗外或者丢进浴缸就万事大吉,”他说,“我需要你把你看见的一切砸成碎片。拿一把榔头,找几把剪刀,弄一把螺丝起子。要不惜一切代价,什么工具都行。我期望到时候你的双手在流血,你的鞋底开裂。”一名匹兹堡男子十五年前用过的电脑到了尼日利亚的垃圾场,但人们还是能够从电脑硬盘中盗取他的信用卡和社保信息,既然如此,她就不能只拔掉电源线就算完事。要即刻清除全部信息,那样虽然不会撤销早已经发生的惨剧,但会避免灾难的进一步扩散。要一步接着一步,慢慢来,就像她走进公寓楼时那样,就像她现在离开办公室、回到起居室那样。
她无法承受红色代码。她记得自己在笔记本电脑上看过一眼,但仅仅那一瞥就让她脾气变坏,头脑中充满要伤害人的欲望。那时她失去了自我,差一点儿要在汉娜用力合上笔记本电脑、把它砸到墙上时出手揍汉娜。莱拉信不过自己,她担心有一部分病毒仍然在她身体里运作,等待着完全加载。
窗边有一台望远镜。她的脚不小心地踢到了望远镜的支架,望远镜划出一条长长的弧线,仿佛要将城市的全景都观察到。她停下脚步仔细看着波特兰。她总是认为波特兰的天际线很美,也许现在比以往更加美丽。她的周围矗立着各种高楼,因为电灯和火光而明亮得诡异,这是一种古怪但动人心魄的反差美,人造与原始并存。黑烟升入暗红色的天空,那是被燃烧中的城市映红了的天空。
在底下的街道上,被建筑物团团围住,像是被关在牢笼咣当作响的监狱里,她永远无法望见多少风景,但是从这个高处望去,她能看见城市的整体模样,甚至能想象出城市以外远方的样子。喀斯喀特山脉从荒野拔地而起,形似磕坏的牙齿;在许多从波特兰延伸出的干线道路上,汽车像流水一样朝路障驶去;国民警卫队的小队建立起包围圈,有人想进去,有人拼命要出来;所有数据系统和电网都紧急关闭了;政府在召开新闻发布会;记者挤在一起,对着各自的摄像机讲话。想到记者的时候,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好像浑身赤裸,每一台摄像机、每一个麦克风和每一台笔记本电脑都满怀期待地对着她。她是他们想采访的唯一对象,是消息的核心来源,是参与者,也许还是记录者。随着她的目光落向更远的地方,这份激动仅仅持续了一秒钟。她的视线越过了喀斯喀特山脉,越过了俄勒冈州和太平洋西北地区,越过了美国边境,看到了全世界—到处都是战争的阴影和前兆。波特兰是今天的悲剧,但痛苦和危险无处不在,它们伺机而动。暗网不知道何为边界,它是我们所有人脚下的暗门,拥有无可估量的杀伤力。她感到自己很渺小。事态严重,她不指望自己能有什么作为。
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东西喷出花朵一般的火焰,也许是瓦斯管道起火了。片刻之后,传来了爆炸的冲击波,窗户抖动,厨房碗橱里的玻璃杯叮叮作响。因此,她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但看见了窗户里反射出的闪光。她想转身,但为时已晚。有人推了她一把,她向前倒下,脸撞到了玻璃,接着,两条手臂勒住了她的胸部和肚子,将她扔了出去。她飞过长沙发,倒在咖啡桌上,脊椎被木头硌得生疼。一条桌腿在她的重压下应声折断。她滚下咖啡桌,落到地板上。她手脚并用爬了起来,此时已经不知道哪里是上哪里是下。手枪早已从她手上掉落。她拼命寻找,接着又放弃了。
因为那个男的正朝她走来。他的手在空中挥击。他伸手想要抓她。他满脸是血,在昏暗的室内更像个非人类。
她向着入口的房门和门厅后退,但尽管她身体里的每根神经都朝她叫喊着“快!快!”,她却快不了。在最后一秒,她终于进了厨房,男子紧随其后。她绕过料理台,进入小餐室,又绕回到起居室。男子仍然紧跟着她。她抓住望远镜的接头处,把望远镜从支架上拧了下来,男子伸手来抓她时,她挥手一击。望远镜咚的一声打中他的脑袋侧面,直到那一刻,她才认出了这个男人。
面团一般的脸,杂乱的头发,手指上沾着墨迹,穿着开襟毛衣、灯芯绒裤子和翼纹鞋。“丹尼尔。”她叫出声。
丹尼尔的眼镜不见了,眼睛因为感染而充血。他的脸与眼睛的颜色挺般配的,因为脸上也沾了血,那是他自己的血,也可能是别人的血。他张开嘴,但不是要结结巴巴地说一声“哈啰”,而是想咬她。他朝她缓缓走来,她说“别过来”,然而他没有放缓脚步,于是她再次挥击,望远镜打在他的肚子、肩膀和手腕上。她听见望远镜内的玻璃镜片叮当响。丹尼尔的某个部位被她打骨折了,但他仍然没有停下来,于是,她用尽全身力气,挥动望远镜,朝他的太阳穴打去。
他倒在地上,蜷作一团。她等待了片刻。她犹豫着要不要去检查他的脉搏,这时她看到丹尼尔的胸部随着呼吸而起伏。她从地板上捡起手枪,塞进腰带里。就算他站起来追她,就算他想杀她,她也不会朝他开枪的。她会告诉丹尼尔,她很抱歉。
在到处是门的房间里,汉娜蹑手蹑脚地走向红色的那扇门。地板上有许多条从红色门后面延伸出来的蠕虫踪迹,黏糊糊的同时还发出荧光。门后面传出吱嘎声和噗噗声,像舌头在嘴巴里移动。门上没有把手,也没有门锁。她推了推门,门没有一丝松动。她尝试着用剑和手指把门撬开,但没有用。她等待着。她知道要不了多久,有着尖牙和飞翼的守卫者会再次找到她。
终于,门在放气的声响中打开,一条蠕虫嗅闻着空气,摸索着爬了出来。她劈开蠕虫,跨过痉挛的虫尸,在门合拢之前进入房间。
门背后是一间天花板极高的石室,中间有个红色大湖。湖面汩汩冒泡,热气缭绕,像是火山湖。一条条蠕虫从湖里冒出来,它们带着黏液爬上湖岸,朝着数百个出口中的任何一个爬去。红光使得她眯起了眼睛,硫黄的臭味令她窒息。
一条蠕虫向她爬来,她一剑劈开了它。接着,一条又一条蠕虫包围了她,缠住她的腿,想将她弄倒。她狠砍猛刺,开辟出一条往湖边去的路。她身前的蠕虫流着血,其中的数字代码像被踢散的乐高积木,四散开来。她继续挥剑,好像挥动得越久,剑就越锐利,越炽热。那剑似乎已经和她的手融为一体了。剑身发出一道白光,抗击病毒的致命武器—代码就在那道白光内。
然而,蠕虫无穷无尽。她能除掉数百条蠕虫,可湖里每一秒都会出来一条蠕虫。也许她挥舞长剑直到胳膊脱臼,也不会对蠕虫造成多少伤害。
在以前的生活中,她感到软弱无能,因为她年龄不大,因为她是個女的,因为她眼睛看不见,因为她有一个破碎的家庭。但现在不同了。她不再是个孩子,不再是个女的,不再穿旧衣服,不再拿着手杖跌跌撞撞地走、假装听不见别人的闲言碎语,她的父亲没有离家出走,她的母亲没有死。她甚至不是人类。她没有限制,这个世界是她的。
她紧握手中的剑,转身半圈,挥出长剑。她在挥剑的同时松开了手。长剑像闪电的电弧,旋转着穿过空中,直奔核心。剑尖冲入湖中,从剑身向外延伸出曲折的白色线条,仿佛她将一块石头抛到了冰面上。咝咝声响起,白色的水流弯弯曲曲地传播、扩张,以倍增的强度照亮了整个湖泊、房间四壁和天花板。
石室里的蠕虫纷纷瘫倒,表皮皲裂后粉碎,在其他地方,蜘蛛蜷缩成一团,蝙蝠纷纷落地,骷髅头倒在地上。时钟鸣响了午夜的铃声,暗影蹒跚着退回角落后湮灭。暗网突然完全像着了火一般明亮。
然而,波特兰仍然处在被感染的状态。为了治愈真实世界,汉娜必须逃离数字世界。于是,她跟随德里克的信标程序,到了闪存盘里。
莱拉阿姨再次踏进切斯顿公寓里的办公室,发现电脑终端亮了,但此时的亮光不再是红光,而是白光。闪存盘变得非常烫手,也许是太阳被困在里面了。
莱拉、朱尼珀、德里克走在大街中间,穿过珍珠区。这个他们熟悉的地方已经变成了废墟。海明威一会儿在他们身旁,一会儿在他们的前方或身后,它竖着耳朵,嗅闻瓦砾堆、撞坏的汽车和偶尔见到的尸体。风把垃圾吹过来又吹过去。粉红的亮光稳定地出现在他们头顶长条状的天空中。黎明即将到来。要不是因为天越来越亮,他们不会看见跟随着他们的乌鸦。那些乌鸦有数百只之多,除了翅膀的拍动声,它们始终很安静。羽毛旋转地掉落下来,像黑色的雪。大群的乌鸦乱糟糟的,看着它们令人眩晕。
它们让朱尼珀想到了他们面临的威胁,想到了病毒在数字天地里逡巡、寻找栖息地时令人不安的不确定性。那样对抗病毒、理解战局太难了。他想起《箴言》中的一句经文:蝗虫没有君主,却分队而出。
一开始看起来也许是这样—病毒是没有君主统率的乌合之众,但没有希特勒,纳粹会崛起掌权吗?没有巴勃罗·埃斯科瓦尔,海洛因交易会那么兴旺吗?没有奥萨马·本·拉登,基地组织会壮大吗?没有萨姆·克里尔,红骷髅党会盛行吗?每种邪恶中都有一张可怕的脸来压阵,让它自觉独一无二,攻无不克。即使飓风也有风眼。
朱尼珀知道,这场风暴的风眼是那个被称为克娄文的家伙。六十多个人从门口和小巷里冲出来,眼睛发出淡淡的红光,每一次朱尼珀对着他们扣动扳机的时候,他都听见那个潜藏的声音,看见那张苍白而扭曲的脸。
朱尼珀尽量不打死那些人,他瞄准的是他们的膝盖、大腿和肩膀。即使他们看上去被感染了,劫数已定,但肯定还有希望,还可以获得解救。他们走过了五个街区,朱尼珀在身后留下了一条由冒着烟的黄铜弹壳形成的尾迹。弹壳散落在街面上,闪闪发光。
附近有东西在燃烧,浓烟让空气看上去像一块没有擦干净的黑板。数据中心和周围其他建筑一样,都是低矮的砖头结构,你会觉得这里应该是车管所或邮局。他们知道自己来对了地方,因为停车场里停着天堂公司的维修服务车。稍早前,当德里克报出地址时,朱尼珀就注意到它就在地下土牢夜总会的正上方。那就是巴布斯将夜总会放在那儿的原因,也是切斯顿希望控制夜总会的原因—为了接入头顶上方的数字干线。
他们朝建筑物走去,这时,朱尼珀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那声音比任何人类所能发出的嗓音更低沉,也是朱尼珀一直在等待的声音。“蒂莫西·米尔顿。”声音说。
他们转过身,看见了说话的神秘客。是个男人。他身着黑色西服,系着红色窄领带,油光鉴亮的头发扎成了马尾辫。他的脸被一副虚拟现实眼镜遮住,眼镜发出抖动的红光。他的两侧各有一条猎犬,嘴里露出尖牙。“或者,你更喜欢蒂米这个名字?要不就是蒂姆,蒂姆?”
他就是克娄文,样子和二十年前有所不同。不是年纪更大,而是更加紧跟潮流了。然而,就算隔着二十码距离,朱尼珀还是能听见克娄文抬起手臂和弯曲手指招招手时,肌腱像旧绳索一样吱嘎作响。
“我这些年叫迈克。”朱尼珀说。
空气随着克娄文的话而抖动,“你觉得那样就能让你成为崭新的人?你觉得那些胡子或肌肉能让你变得不一样?我看见的是和以前一模一样的撒谎成性、自私自利的孬种。”
海明威从肚子深处发出了咆哮,莱拉想抓住它的颈圈,但为时已晚。海明威冲向克娄文,两条猎犬跃上前来,半路截住它。海明威用后腿站起身,抓住其中一条猎犬,双方在狂吠中缠在了一起。它们几乎立刻就决出了胜负。海明威咬住了猎犬的脖子,甩动起来。这时,另一条猎犬冲了过来,抓挠、撕咬海明威的后臀,朱尼珀见状连忙开枪,击中了它的肋骨处,它当即毙命。
海明威咬得更深了。这时,克娄文上前两步,一脚踢中它的肚子。海明威被踢得飞起来,它吠叫着落到地上,翻滚了几圈后才停了下来。莱拉喊着爱犬的名字,海明威挣扎着站起身,耷拉着耳朵,尾巴夹在双腿间,一瘸一拐地回到莱拉身边。
猎犬的尸体开始变干,接着出现了许多裂纹。一阵风吹过来,猎犬的一些皮肤碎片随风而去。
“蒂莫西,你本应该早死了。”
“可我不想死。”
“我一直知道你是个威胁,所以想干掉你。但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变成一个大善人,成为我的眼中钉和肉中刺,给我带来这么多麻烦。”
朱尼珀感到自己在晃动,仿佛准备蜷缩成一团,于是他尽力昂首挺胸,“我们一定要阻止你。”
“阻止我?”克娄文蹲下来,一拳击穿了猎犬的躯壳,抓了一把灰烬,让它从指缝间滑落。空中出现了黑色的斑斑点点,宛如雪花屏,“你不记得我以前告诉你的话了?我们人很多,一直在你周围。”
莱拉抱着海明威,它在她的臂弯里颤抖。“他是谁?”她对朱尼珀说,“为什么他一直叫你蒂莫西?”
朱尼珀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克娄文在朝他微笑,他感覺自己被克娄文的凝视逐渐控制了。他的嘴巴里有咸水汩汩冒泡,睡莲、青蛙和泥浆塞住了他的喉咙。他在不断缩小,仿佛正在变回那个湖中男孩,仿佛他为自己打造的身体和人生仅是一套衣服而已,可以轻而易举地被剥去。“快,”他对朋友们说,“快跑。”
德里克立刻朝数据中心奔去,但莱拉还在犹豫,朱尼珀说:“你得离开,快点。我会尽可能地拖住他。”
数据中心的内部和外部一样平淡无奇、无甚特色。一张接待台,上面有电话机、一筒笔、一盘薄荷糖和一本《远侧》漫画主题的日历。椅子侧躺在地上。从铺了瓷砖的入口大厅进去,就来到了一片铺着地毯的办公区,这里有一个个格子间。她最后看了一眼街上。两名男子仍然站在那儿,准备出手。她拖着海明威,跟德里克往里走。
在格子间里,他们发现了两具尸体,其中一名死者是保安。德里克在尸体旁蹲下了。一开始莱拉还以为德里克要取走保安的佩枪,但不是,他拿走了保安的门禁卡。他微笑着举起门禁卡。
她问德里克为什么微笑。德里克说,没有门禁卡,又没有手提钻,他俩永远无法进入机房。数据机房有一套双查验系统,得有门禁卡和一串密钥代码才能开启钢质大门,“我一直相信我们能找到一张门禁卡。咱们很走运。”
他们需要更多的运气。通过机房大门后,他们要有一个二十二位的数字密码才能进入系统。德里克有个密码生成程序,五分钟或者更少时间就够了。
这个密码生成程序储存于汉娜所在的同一个闪存盘上,或者说它储存在汉娜的意识里。莱拉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的甥女。当汉娜消失在互联网的某扇暗门里之前,她似乎已经超越了自身的躯体。莱拉把那个被称为“加密狗”的闪存盘放在口袋里,时不时地摸一下,让自己放心,东西还在口袋里。
他们走过一条过道,经过一台饮水机、一盆蕨类盆栽和厕所间,来到一扇没有窗户的门前,门旁边的墙上装有扫描装置和数字键盘。“看看我们能不能再次交上好运。”德里克解释说,电梯、路由器、住宅区大门,甚至自动取款机,所有的数字键盘都使用同一种出厂默认设置密码—0911,大多数管理员懒得改掉它。“鉴于这个地方懒散的保安措施,我希望我们能顺利。”
德里克刷了门禁卡,往手里吹了口气,仿佛手里抓了一组骰子。他键入四位数字密码0911,说:“加油啊,宝贝。”指示灯闪了三次红色。他推了推门。门发出沉闷的响声,仍然锁得好好的。他捏了捏鼻梁,“咱们也许要在这儿待很久了。”他拿下双肩背包,准备取出里面的笔记本电脑。
莱拉瞥了一眼数字键盘。德里克见状说:“不要碰数字键盘,让专家来。”
莱拉捡起地上的门禁卡刷了一下,键入四位数字,德里克说:“干什么?你这个傻瓜!超过三次就会锁闭—”
他没有机会说完这句话了,因为指示灯闪烁两次红色后,变成了绿色。门锁咚的一声打开了。她转动门把手,拉开房门,用手做了“请”的动作。
海明威跑进房间,莱拉跟在爱犬后面,德里克在门口逗留。这个数据中心有篮球馆大小。一个交叉连接台让莱拉想起了老式的接线员工作间,那里有不同颜色的导线插入不同的端口。数据中心有许多机柜,里面有指示灯在闪烁,输入端口、插口、线缆和USB集线器凌乱不堪。机柜比莱拉高,上面贴着奇数或偶数。机柜之间有一条条通道。散热风扇一直嗡嗡响。
德里克仍然待在门口,仿佛是无法相信他们已经成功地进入了机房。“怎么回事啊?”他问。莱拉说:“一个小把戏而已。你只用查看一下哪几个按键因为反复使用而有污迹就行啦。我的运气好,数字排序正好碰对了。”
德里克摇动着一根手指,面带赞许地朝她微笑,“等这件事结束后,你我喝几杯神风鸡尾酒。你是我的幸运符!”
就在这时,德里克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他的身体在颤抖,仿佛是被电流击中了。他的嘴里发出呼哧声,随后带着气泡的鲜血汩汩地涌出,气泡破裂时发出噗噗声。德里克双膝跪倒在地,这时莱拉才明白了原因。德里克身后站着那个脸色苍老的小个子男人。男子身上的衣服被火烧过,右侧的皮肤像汉堡肉一般。他的手里抓着一把仪式用刀。
现在她应该已经习惯了危险。她记得朱尼珀告诉过她“必须怀疑一切”,也知道她应该预计到这一幕。总会有一环出错,威胁总是会潜藏一旁,伺机出手。有了那种处处防备的心理状态,你才会随时准备踩下刹车,扣上凯芙拉防弹背心。她认为自己很警觉,但她一直紧张过度,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她开始觉得死亡不是她的敌人,而是应该接受的东西了。死了之后,所有的痛苦和焦虑都会彻底消失。
她真的有点儿想把头发往后推,露出脖颈,接受男子的刀刃了。但就在那时,海明威冲到他们中间,隆起双肩,低声吠叫。海明威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迫使她去关心它。她这才明白自己还有个伙伴要照顾呢。
海明威低伏在地上,整个身体蜷缩着前进。小个子男子握刀劈砍,警告海明威不要再往前了。莱拉这时才想起了手枪。她从枪套里拔出枪,将所有子弹射进了小个子男子体内。当他最终倒下时,和刚才他站着的时候相比,那躯体更加不成人样了。子弹打光后,莱拉的手指仍然不停地扣动扳机。
过了好一阵子,她的听力才恢复过来,这时,一个嘟嘟囔囔的声音响了起来,她意识到是自己在说话。“我做了什么?我现在应该做什么?”她翻来覆去不停地说。一个人站在这样的房间里,周围全是她看不懂的设备。她慢慢地转着圈,看着那些机柜。机房的面积不会超过一千平方英尺,即便被蒙住双眼扔到胡德山的荒野中,她都没有像眼下这样找不着北。
德里克躺在门口,海明威站在他旁边。它突然哀鸣起来。她喊爱犬,但它没有理她,而是低头去用鼻子碰德里克,舔他的脸。她以为德里克死了,然而德里克的身体动了动,有了反应。他抬起一只手又落下,仿佛是在抗议。“德里克。”她叫道。她反复喊着他的名字,冲到他身旁。德里克面色惨白,嘴唇上有血。他的眼皮抖动着睁开又合上。她拍拍他的脸,“你要撑住,别丢下我,告诉我该做什么。”
他的眼睛逐渐聚焦,目光从她身上滑到附近的一台机柜上,“就是那台。就是它。”
“主站机柜吗?”
“就像我们说的那样,插入闪存盘,”他咽了一口唾沫,“然后祈祷奇迹。”
她将一只手插入衣服口袋,握紧闪存盘,握紧汉娜。我们要彼此照顾,她心想。主站机柜里堆着许多黑色金属盒,有些有把手和插槽,有些连着错综复杂的黄色电线,像一座金属塔。红灯闪烁,这是在表示警告。它发出嗡嗡的响声,仿佛装备着一千只昆虫的大颚。她挨个指着USB端口,直到德里克虚弱地点了点头,是的,就是那个。
如果他们把汉娜释放到这个系统里,那么她就像人类开发的杀毒软件,是数字版的驱魔师,进入与这个系统相连的每一户家庭、每一部手机、每一台平板电脑和电视机。这看起来像是奇迹,像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祈祷?那就是德里克要她做的?她停住了手,体内的所有神经立刻活跃起来。“这样不行的。”她说。怎么可能行呢?她还没到青少年的时候,别人就开始说她愤世嫉俗、言语尖酸、语带讽刺了。她总是通过黑暗的面纱看世界。她曾经惊讶地看着挂满装饰物的圣诞树;也曾聆听音乐会,感到被音乐彻底征服。她肯定有过那样的经历,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她失去了希望的能力,失去了敬畏的能力。父母的过世让她逐渐丧失心里残存的信念和崇敬。她所能感觉到的只有黑暗、腐朽、悲观的内心。她漫步于海边的干草堆巨岩下的潮潭,她涉水穿过米托利厄斯河的源头,她眺望彩绘山—只有和大自然在一起的时候,她才能有些许类似于敬畏的感觉。在工作时的每一天里,她探访停尸房、犯罪现场、高速公路上七车连环撞的事故现场,离那种敬畏的感觉越来越远。她对这个世界的可怕之处了如指掌。人与人相处的时候,冷漠或敌对似乎是最安全的反应。她为什么要去投票?为什么在乎节约用水、循环利用物品、食用有机食品和人道饲养的家畜?她姐姐和朱尼珀那样的人总是让她觉得他们盲目乐观,不知道人类已把心思都放在自相残杀和毁灭地球上。因此,现在对莱拉而言很困难。她要迈出一大步。她要伸展身体,就像在做一种祈祷仪式。即使在一个平安的日子里,这也会很困难。而此时此刻,她被如此多的绝望包围着,她如何能相信自己有可能改变事态?她手中的这个闪存盘怎么可能承载着如此大的希望?
“这样不行的。”她再次说。
躺在地上的德里克说:“这会行的。多点信念,放胆一试。”
她手里的閃存盘很烫。海明威舔着她的指关节,仿佛是在鼓励她。
“相信,”德里克说,又被自己的鲜血呛住,“只需去相信。”
她把闪存盘对准USB端口,合上眼睛,平稳地吸了口气,咔嗒一声将它插好。
朱尼珀比克娄文重五十磅,但他在克娄文面前畏畏缩缩,像个惧怕老爸拳头的小孩。他吃不准手枪里还剩下多少子弹。他没有机会弄清楚了—当他抬起手臂时,克娄文往他的两条手臂上猛击了一下,两把手枪哐啷落地。接着,克娄文一拳打在朱尼珀的肚子上,一记肘击打中了他的脖子。朱尼珀的块头很大,应该无法被甩起来,但不知如何,他现在被甩飞到空中,最后落在人行道上,翻滚出好几码后才停了下来。
他一直想反击,但克娄文打得他毫无还手之力。他只得希望数据中心里的莱拉和德里克成功概率大点,但眼下他们遥不可及,波特兰遥不可及,他在波特兰构筑的人生也遥不可及。唯一感觉近在咫尺的就是水。他的脚边有水坑,水溅到他的膝盖上,漫过他的腰部,漫过他的胸膛,进入他张开的嘴里,压制了他的尖叫。他蹬着腿想站起来,但两只瘦骨嶙峋的手把他按住了。一张面孔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那面孔有红色的眼睛,正咧着嘴笑。朱尼珀的嘴里不停地冒水泡,后来,他的体内已经没有一丝空气了。带有水藻、散发着臭味、深绿色的水开始灌进来,填满了他的每一个腔室。一条鱼啄着他的眼球,一只水甲虫用爪子开路,钻进他的鼻子,一只青蛙滑下了他的喉咙。他早应该死去,他即将死去,他正在死去。
接着,不知怎么地,他没有死去。他蜷成胎儿的姿势,躺在街道中央。他大口吞着空气,冷得打寒战,仿佛将他围住的这座城市是一座突然清空的水库。
他听见了一声尖叫,似乎是许多个人同时发出的尖叫,但这尖叫的唯一来源是克娄文。克娄文的马尾辫松开了,一缕缕墨黑的长发遮在他的脸上。他挠着那副虚拟现实眼镜,蹒跚着倒退。眼镜现在发出的不是红光,而是白光。白光不久就从克娄文的鼻子、嘴巴、耳朵和指尖渗透出来,崩裂了他的皮肤,渐渐吞噬了他,他的躯体与白光难以区分,接着,整条街道、整座城市与白光融为一体。
海关里的队伍不长,因为没人想到这个国家来,尤其是现在。这个国家不安全,它是新闻里的常客,因为那里总是发生绑架、斩首、自杀式炸弹袭击。她从纽约飞到柏林,从柏林飞到迪拜,从迪拜来到这儿。在最后一段旅程中,她披上了一条头巾。她的呼吸让头巾变得酸臭了。
地上铺着碎瓷砖,墙壁是土色的,一盏电灯时亮时灭,四名配备突击步枪的士兵站在附近,以僵硬的表情注视着排队的人。一台落地扇吹着风,扇叶都生锈了,但吹和不吹没啥两样,空气仍然又干又热,烘烤着她的咽喉。轮到她办手续时,办事员招招手,示意她上前。办事员有着浓黑的髭须,穿一件蓝色衬衫,系黑色领带。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滚下来,于是,他用手绢轻抹着。他看了她的护照说:“让我猜猜—人道援助工作者?记者?”
“我是记者。”她说,同时出示了《哈泼斯杂志》的编辑给她写的证明信。
办事员接过证明信,匆匆地看了一遍,然后开始折信,信被他折叠成越来越小的方块,“你到这儿来,是为了把我们的麻烦告诉全世界。”
“恐怕是的。”
“我们可不供人消遣。”
“我没说你们是供人消遣。”
“然而你到这儿就是为了写写那些小报道。”
“也许我的小报道能发挥大用处,”她说,“也许我能帮上忙。”
办事员把证明信叠了许多遍,已经无法再叠了。他捏着那个白色的小方块。他把小方块抛给她,她迅速把它塞进口袋。
“狗是怎么回事?”
她低头看着海明威,它穿了一件有荧光黄色镶边的蓝色背心。“它是条服务犬,我有癫痫病。”她取出另一张文件,但办事员挥挥手表示不用看了,往她的护照上盖章,在她的海关入境卡上写了条注记。他说:“当你在本国时,我会多加留意的,福尔肯女士。”说话时,他的眼睛早已盯着队伍中的下一个人了。
她身后的男子迈步上前。他前额突出,块头很大,穿着黑色的布道服。海关的办事员说:“让我猜猜—传教士?来拯救这个落后国家的异教徒?多好啊。”
莱拉没有转身去看他们。朱尼珀说:“我只是想用一点儿光明照向黑暗。”听着他熟悉的男中音,莱拉在头巾底下微笑起来。
杂志社安排她和一名深受信任的本地助手会面。这个男人名叫阿比德,戴着祷告帽,穿一件过长的、胸口处有刺绣的衬衫。他和莱拉在行李领取处见了面。他拿起莱拉的行李箱,冲着她的狗微笑。他们走到机场外面,步入有着高炉烟味的空气中。他告诉莱拉,他非常仰慕她在《纽约客》《琼斯夫人》《新共和》《纽约时报杂志》上的作品,尤其是那篇荣获美国国家杂志奖的《红区》。她在那篇特写报道里讲述了波特兰所发生的事。“你勇敢无畏。”他说。莱拉回应道:“我远远称不上。”
“但你仍然来到了这里。”阿比德伸出双臂,仿佛是要确认机场、城市和这个国家作为一个整体是真实存在的。一些留着粗硬胡须的男子驻足注视着他俩。
她理了理头巾,压低嗓门,“那并不意味着我不会害怕。”
有时候,这一切感觉像一场梦,但人生中的每件事何尝不是如此呢。储存在你大脑不可靠的硬回路部分的每个时刻都值得怀疑,都是模糊的复制品,都是成见之下的错觉。她时不时地重新阅读自己的文章,只是为了向自己证明,事情确实发生过。她信任自己的写作。在这个转瞬即逝的虚幻世界里,万物都会变形,但文字不会。她也许能用文字发挥一些作用。
朱尼珀从旁边走过,但她没有和他相认,只是盯着他看了一眼。朱尼珀提着一只沉重的旅行包,上了一辆在环形道上等候客人的出租车。那是一辆旧斯巴鲁,车门白色,引擎盖和后备厢是黄色的,车身上有长长的划痕,漆面斑驳脱落。朱尼珀告诉司机旅馆名,坐进后排座位,突然的冲击让出租车吱吱叫着,因为朱尼珀的体重,出租车明显下沉了。
她看着出租车融入了尘土滚滚的车流,告诉阿比德:“咱们出发吧。”
她和七名记者、三名人道援助工作者住在一座安全屋里,那里與美国大使馆隔了几个街区。一名记者正在厨房里泡茶,他是爱尔兰人,为《卫报》工作。她听见其他人在打鼾、打字,或在房间里听音乐。“你来这儿是为了什么报道?”爱尔兰记者问道。她说:“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得了吧,你告诉我呗。”他微笑着,但她能感觉到那笑容背后的渴望。新闻记者不是合作伙伴,而是追逐同一块骨头的饿犬。
“我可以告诉你,”她说,“但那时我就得杀了你。”
他哈哈大笑,不知道莱拉是言出必行。
阿比德明天会来接她去进行第一个采访。与此同时,她需要准备资料,好好睡一觉,重新设定好闹钟。
她的房间和一个储藏室差不多大。桌子和单人床垫占据了太多的面积,她连放行李箱的地方都没有。海明威进房间之前呜呜叫唤,进去后在床上转了三圈,钻进毛毯构成的窝巢里。她很快就会和海明威一起躺下,但她首先要把SIM卡插进手机,将它开机。
等待屏幕亮起的时候,她听见宣礼声在整座城市里传播回荡。她在体内和体外都感受到这个声音,好似瀑布的隆隆水声,令人内心平静,或是狼的哀伤嗥叫。她走到窗边,把遮光窗帘拉到一边,眺望城市。她看见了挤满摩托车、自行车和汽车的街道,看见了一座座泥巴色的房屋。在路的对面,一名男子放下卡拉什尼科夫步枪,摊开一张礼拜毯。他是在守卫一家法国菜餐馆,餐馆的窗户前垒着沙袋。
她的手机铃声响了,吓了她一跳。她任由窗帘落回原处,没有理会手机里的短信、语音讯息和收件箱提醒。她把手机拿到嘴边说:“我想念你,汉娜。”
“不要变得那么肉麻和多愁善感,”电话里的声音说,“我就在这儿。”
第二天早上,阿比德带着她在城里四处转悠。她和海明威坐在阿比德的日产汽车的后座上。挡风玻璃上沾满灰尘,她几乎无法看见车外的世界。这让她感到更安全,像是有屏障在保护她。他们路过一辆敞篷吉普车,车上站满了臂弯里抱着步枪的男子。接着他们在一处检查站被士兵拦下。他们一边盯着她看,一边用毛糙的、仿若音乐的声音和阿比德谈话。
她那天安排了三个采访。第一站是一家女性庇护所。拖开一张桌子,掀起一块地毯,提起一扇暗门,她下了楼梯,进入一间隐藏的地下室,里面全是受过强暴或逃婚的女性,她们的丈夫、兄弟乃至父亲威胁说要杀了她们,因为她们有罪。这些女性充满爱怜地跟海明威说话,有些还仅仅是豆蔻少女。海明威躺在地上,垂着舌头,露出肚皮让她们抚摩。阿比德为莱拉做翻译,莱拉匆匆地在笔记本上做记录,还举着手机,保存下她们的声音。“我觉得你没有按下录音键。”阿比德说。莱拉说:“没事的,不用担心。”
他们的下一站是一位白胡子男人的家里。男人穿着棕色背心。他为上一站里的那些妇女安排逃离这个国家的安全通道。他给莱拉端上一杯冒着热气的奶茶、一份冷掉的鹰嘴豆沙拉。他们坐在客厅里—电视机开着,但调成静音—男子在跟她交谈时睡着了两次,每一次他都将奶茶洒出来,于是惊醒,然后他继续说话,仿佛他刚才没有中断讲述一样。他拒绝拍照,但莱拉还是拍了男子和房屋的多张照片—这些照片不是为了日后发表,而是为了写稿时帮助回忆当时的细节,向编辑证实采访的真实性。
接着,到了她的第三个采访,也是当天最后一个采访。这次采访的地点在城市边缘,过了检查站后的一座高墙大院里,院子里有一栋方方正正的两层混凝土建筑。一名胡子长到胸口的卫兵站在门口。他们下了日产车,和卫兵说话。
此时正是日落时分,空气中带上了雾蒙蒙的淡紫色。阿比德和卫兵交谈时,她打量着周围的情况。半个街区远的地方有一个市场,市场的前面摆着一些桌子。朱尼珀坐在那儿喝奶茶,假装在看报纸。
阿比德说:“莱拉,他们想知道,你为什么带狗。”
她将注意力放回到他们身上,“就说我有糖尿病。”
他照办了,卫兵吐了口唾沫,直接用蹩脚的英语对她说:“狗和糖尿病有啥关联?没道理。”
她尽可能地露出顺从的样子,“它是条服务犬,能帮我忙。”
海明威嗅了嗅日产车的轮胎,抬起腿,往上面撒尿,它脸上愚蠢的表情似乎让卫兵松了口气。卫兵翻查莱拉的皮革背包,把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扔到地上,让她自己捡。卫兵从包里掏出一瓶水,旋开瓶盖,嗅了嗅,往里面吐了口唾沫,递回给她。接着,他对莱拉进行全身搜查,双手在不该摸的部位停留了好久。他说了一句什么,哈哈大笑,笑声刺耳。阿比德没有翻译那句话,只是说:“安全第一。我在这儿等你。”
卫兵忙着摆弄他的手机,叩击屏幕,开启大门的门闩。趁着卫兵不注意,她靠近了阿比德说:“你离开这儿,行吗?马上离开。”
阿比德面露惊慌。“但是—”
她递给阿比德一只塞了现金的信封,伸出一根手指凑到唇边,“相信我,快走。”
卫兵招招手,让她跟上,她注意到卫兵后背上印着的徽章—一只红色的右手。
她走进大院,大门在身后咣当一声重新关上,系统发出哔哔聲,门又锁上了。她再次听见远处宣礼塔上传来的宣礼声。宣礼员在吟唱,召唤礼拜。她停下脚步。卫兵也许会跪下来,朝着东方鞠躬叩首。但卫兵没有,而是继续往前走,对宣礼充耳不闻。
和城市暗褐色的其他部分相比,大院绿得令人反感。有葱翠的草坪,有喷泉,有石榴树,白色的砾石小径旁摆着长椅。在大院的中间有一杆长矛,上面插着一颗头颅。她看到大院里有三名卫兵,他们都在看着她。所有卫兵身上都有红色右手的记号。乌鸦在上空盘旋,仿佛最早的一丝夜色正在天空中搜寻地盘。
前门上也安装了自动门锁系统。卫兵叩击手机,推开前门。她迈进灯光暗淡的门厅,闻到了烟草和煮羔羊肉的气味。她在一楼看到了厨房和客厅,客厅里摆满不搭配的家具;在另一个房间里至少有二十个人正在电脑终端上忙碌。墙壁上隐约可见一只巨大的血手印。每个楼梯平台上都装了通道门,门上有数字键盘和警报器。
她上二楼的时候,在楼梯平台上,朝一扇门里窥望了一眼。一名男子坐在黑暗的房间里。起初她以为他是歪着脑袋,坐在那里睡觉。不管他在做着什么梦,反正他一直在微笑。但她很快就意识到他只是看上去在笑,因为他其实没有嘴唇。他被绑在椅子上,脸上的皮肤已经被剥下,扔在地板上。在他们上楼的脚步声中,她能听见苍蝇的嗡嗡声。
到了三楼后,卫兵押送她走过一条走廊,在一扇门前停下,轻轻敲了敲,等待里面的那个声音召唤他们进屋。进去后,她看到桌子后面坐着一名穿着沙漠迷彩服的男子。他曾是海军陆战队队员,一天,他突然离开了所在部队,两年过去了,他成了叛军的头目。他以前叫约翰·斯莱特,现在叫威萨姆。他的脖子和脸显得很瘦,但肚子很大,以至于他的衬衫有三个纽扣松开了,仿佛他体内正孕育着什么。他谢顶,但他把头发留得很长。木桌子上刻着一些密码,但她只能辨识出一点点。地板、墙壁和天花板上画着同样的密码。房间里堆着一些文件柜,柜子上面放着好几台刀片服务器。在角落里有一处迷你吧,摆着圆底雕花玻璃酒杯和单一麦芽威士忌,酒吧旁边躺着一具尸体,尸体因为腐烂都已经肿胀了。海明威竖起耳朵,呜呜叫着。
威萨姆看了她很久,“这条狗是怎么回事?”
“它是条服务犬。”
“那是啥意思?”
“它能帮助我,我有哮喘病。”
威萨姆不用英语问了卫兵一个问题,接着对莱拉说:“他说,你刚才说自己有糖尿病。”
她耸了耸肩:“这是翻译差错。”
威萨姆再次和卫兵对话—他们两人的眼睛都盯着她。他们说完时,莱拉的手机啾啾地响了,是汉娜的声音,她翻译了威萨姆和卫兵的对话:“她是个撒谎的婊子,我应该先砍下她的哪个部位?”“也许我们应该留下她?她也许是个有意思的消遣,也是个有意思的工具。”
两个男人的脸上毫无表情。一只苍蝇落在她的手上,她摇摇手把苍蝇赶走。卫兵向她走来,举着手中的步枪准备用枪托打她,但威萨姆命令他住手。“留下我俩相处一下。”他边说边轻声地咯咯笑了起来。
卫兵表示异议,但威萨姆打断了他的话。“你觉得我面对一个姑娘的时候都自身难保?”他挥手让卫兵走,“出去,出去。”然后,他朝桌子对面的椅子做了个手势。
莱拉坐了下来,海明威在她身旁趴下。她用嘴巴呼吸,想借此逃避腐尸的臭味。威萨姆的台灯柱是由层层叠叠的椎骨堆出来的,闹钟是个装在骷髅头眼窝里的计时器。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和我会面—这是个坏主意?”威萨姆一边说,一边把长长的头发从额头向后梳。
“没人相信你存在。他们都说你就像夜魔人,是个传说。”
“然而,我就在这儿,”他的一只眼睛充血发亮,“你可以把它摘下了。头巾。”
她没有一丝犹豫,扯下头巾,塞进包里。她整理了一下头发。她如今是齐耳短发,但她还没有习惯空气吹在后脖子上的感觉。
他咧嘴笑了。嘴咧得很大,她能看见他少了几颗臼齿。“不坏。”说着,他递上一碗坚果。她谢绝了。他抓了一把丢进嘴里。房间里只有他上下颚嘎吱嘎吱咀嚼坚果再咽下去的声音。“为什么你觉得我会见你?”他的声音边缘有一种吱吱声和嘟哝声,仿佛有其他声音潜藏其中,正等着机会出来。
“你见我,这样别人才能听到你的声音,”她说,“这样你才能获得你应得的重磅人物专访报道。”
“我喜欢奉承。我确实喜欢。但让咱们把这块拦路石搬开吧:从你通过那道门开始,你就失去了对这篇报道的控制权。我同意这次采访,只因为这样我能杀掉你。”
她掏出笔和笔记本。“我看见你有拉弗格十八年陈酿。你喜欢艾拉岛产的威士忌?你有没有试过乐加维林?”
“什么?”他似乎无法理解她的平静,于是他瞥了一眼迷你吧,“哦,是的。泥煤味越重越好。我喜欢威士忌的烟熏味。”
“你会的。”
“你在说什么?”
“我也喜欢烟熏味,”她说,“就像糖渍烟灰缸,烧成焦炭的牧羊犬,火烧后的创可贴。”
他眯缝起眼睛,打量着她。他伸手又拿了一把坚果,“你在遣词上已经有魔鬼风范了。”
“有人怀疑,搞垮美林证券的黑客行动就是你领导的。”
他一边嚼坚果一边说:“那是个问题吗?”
“还有巴黎、纽约的大停电,福特的刹车系统软件故障,达美航空的十多架空中巴士客机在飞行中发生故障,裸照泄露—”
“你喜欢艾拉岛的威士忌。咱们来喝一杯,好吗?”
“哦,只要这不会给你添太多麻烦,我很乐意尝一尝。”
他将自己从椅子上撑起来,顶着大肚子到了吧台旁,倒了两指高的威士忌。他把一只酒杯放在莱拉面前,举起自己的酒杯来祝酒。“愿敌人死亡。”他说。
她旋开水瓶,加了一点水到威士忌酒里。
“你在做什么?”他说,呼出的气体在酒杯上凝结成小水珠。
“加一点儿水。水能降低烧灼感,更多地开拓滋味,对于原桶浓度的酒尤其如此。你要加点水吗?”她极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很平淡,“我都是这样喝的。”
他耸耸肩,好吧,于是她往他的酒杯里倒了一点儿水。
她收好水瓶,呷了一口威士忌,品鉴起来。“天哪,味道真棒。呣呣。谢谢了。”接着她将笔稳稳地悬在笔记本上方,“那么,是什么刺激了你?你的目的是什么?你想要什么?你那样做显然不是为了钱。”
他嗅了嗅威士忌。“我想聽见全世界尖叫。”他端起酒杯,呷了一口。他的舌头舔过嘴唇,刚刚还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了。他丢下酒杯,在地上砸得粉碎。他的脸红了,他无法呼吸,一只手捂着喉咙,张着的嘴里冒出了白色气体。他的舌头肿胀,布满了水疱,从嘴里伸了出来。
她说:“圣水味道如何,你这个婊子养的?”
他没有作答,只发出喉咙被扼住的叫喊。他摸索着要打开桌子的抽屉,但始终没能成功。海明威早已冲上来咬住了他的手臂,不停地左拉右扯,直到他滑下椅子,倒在地上。海明威扑上去结果了他的性命。
莱拉喝完威士忌,站起来抹了抹嘴,走到桌子前,拽开那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把手枪,塞进腰带内。她还找到了两只闪存盘,塞进了口袋。她拔掉刀片服务器的插头,将它们扔到地上,狠狠地踩踏,直到那些服务器变成了碎片。
她听见屋外有乌鸦在尖叫,接着又响起了枪声—一声枪响后紧接着是噼里啪啦的突击步枪的枪声。“汉娜?”她说,“我们还好吗?”
她的手机里立刻有了回音:“一切都好。我已经让警报系统失效,冻结了他们的账户,把所有数据上传到云里面。”
“我应该今晚就能把稿子发给杂志社。”她把海明威从尸体旁拖走,命令它停止吠叫,叫它要听话。她拿出手机,拍了一张威萨姆尸体的照片,“我不想被别人抢了独家消息,所以,咱们等到那个时候再联系大使馆吧。”
“顺便告诉你一下,”汉娜说,“朝鲜刚刚试射了一枚导弹,导弹坠入太平洋,五角大楼的内部消息似乎证实,22号劳改营的所有犯人都被处决了。我应该确认明天飞往首尔的航班吗?”
“是的。”
一只乌鸦落在窗台上,它昂起脑袋,用黑色的眼珠子打量着她。它问候似的只啄了一下玻璃就振翅飞走了。
等她走到外面时,天已经黑了,朱尼珀正在院子里等她。他穿着黑色布道服,手里的两把手枪仍然热乎乎的。乌鸦在墙上和庭院里嘎嘎叫嚷。
她走到朱尼珀跟前,开玩笑似的拽了一下他的胡子。两人微微一笑,她想起了两年前的那个时刻:她把闪存盘插入USB端口,刀片服务器嗡嗡地响着,闪烁的红光变成了白色,突然之间一切都变了,他们相信,尽管冬天仍然压在他们的头上,但寒冰、云团笼罩的天空,混沌呼啸的大风,看似无穷无尽的黑暗终将让位于春天,让位于璀璨的阳光、和煦的暖意和美妙的音乐。世界又回到了平衡之中。
朱尼珀说:“写报道所需要的东西都有了吗?”
“有了,而且足够我写出一篇大团圆结局的报道。”
“下一站去哪里?”他问。
她理了理背包的带子,朝大门口走去,“跟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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