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常晖
邂逅文蒂米利亚,实属偶然。
初冬时节,去法国蔚蓝海岸观光,又赴摩纳哥开了个会。原定之后回到尼斯,探访罗斯柴尔德花园别墅,那是蔚蓝海岸的一颗明珠。20世纪初,大名鼎鼎的犹太银行家罗斯柴尔德之妻,来自乌克兰埃弗吕西家族的男爵夫人,托建筑师阿龙·弥赛亚在蔚蓝海岸设计了一座玫瑰色海滨豪宅。夫人谢世后,这座文艺复兴式的别墅及其珍稀古董,便走进了公众视野。作为历史文物,它已然是法国文化部的骄傲。
都知道法国蔚蓝海岸,从来名流荟萃。谁不神往南法普罗旺斯的风情?阿尔卑斯山的雪峰与宝石蓝的海水交相辉映,美得令人窒息,蓝得沁人心脾。伸向海面的那些港湾,富丽堂皇,奢华铺张,令无数红男绿女尽折腰。那儿有尼斯的鹅卵石滩,戛纳的灿烂星光,马赛的异国情调,圣特罗佩的高端画廊和上流社会。当然,还有寸土寸金的摩纳哥,在它地界上狂奔的豪车和迷醉的赌场,玩的是富人的心跳!关于蔚蓝海岸的各种旅游攻略,大约是数也数不清的。
但临时改道去了意大利。因为想在有限的时间内,完成一个夙愿,即拜访花都圣雷莫。几十年来,圣雷莫一如既往,每逢元旦,便给维也纳爱乐送来花海的祝福。举办新年音乐会的金厅,因之而繁花似锦,馥郁芬芳,赏心悦目。
于是,在冬日的黄昏时分,驱车沿法国蔚蓝海岸一路东行,驶入了意大利领地。路过边城文蒂米利亚,小憩片刻时,海边竖立的一块牌子抓住了眼球。牌子上,是三行诗句:
我们都独立于地球的心脏
任一束阳光刺透胸膛
突然,夜幕垂降
意大利诺奖诗人夸西莫多的句子,如一支千年的箭,直击灵魂。诗句理性而鲜活,沧桑而清亮,好比穿城而过的罗亚河,揣着古罗马的霸气,特立独行,惊天动地。
从法国芒通进入意大利,法式的雕琢,旋即被意式的豪放替代。雍容华贵的浮尘,渐次褪去,留下赤裸裸的地球,和天地间人类兴衰的自然生态。鹅卵石滩依旧,海天碧色依旧。而回头一看,岁月从观海的山坡,沿断裂的城墙和倾圮的屋角,随风而来,缠绕在眼帘,徘徊在心头。法语C?te dAzur,跨境成为意大利语Costa Azzurra的那个瞬间,便有了穿越时空的魅力。
意大利,一个袒露历史的国度,即便在蔚蓝海岸,也不施粉黛,素面朝天。它的边城文蒂米利亚,一座依山傍海的城池,在冬日余晖的柔光里,散发着恬静的神秘气息。灯火明灭、曲径通幽的街巷,依山而建、错落有致的古屋,沿细窄古道攀缘而上,方能见其真容的罗马式老教堂,借两条自高山入海的古老河流,诉说着古利古里斯人曾经的故事。
就这样,文蒂米利亚留住了我的脚步。
沿海滨随意找家馆子吃晚餐,尝到了当地的海鲜和面食,以及用Vertuccio葡萄品种酿制的白葡萄酒。美酒佳肴,有着意大利人习以为常的色香味。馆子的装潢,简约里见古朴,桌子被拼摆得大小和形状各异,而坐着的客人,一看就是本地人,要么拖家带口,要么年轻人聚餐,也有似乎审美疲劳的两口子,面对面静静地用大餐。跑堂用法语问我们有没有订桌,我问为何是法语,他做惊讶状:“难道你们不是从法国那边过来的?”原来,这儿的所谓“外人”,大都来自风光旖旎,却价格昂贵的南法蔚蓝海岸。
记得翌日去逛市中心偌大的菜市场,看见一些身裹貂皮的贵妇,珠光宝气地操著法语,在人头攒动间,精心挑选着新鲜果蔬。那些馋人的葡萄、石榴、柑橙、山菇、菜蓟、红洋葱和甜茴香,各色辣椒和西红柿,各种拼配的香料,西西里的无花果,圣雷莫的鲜花……多么养眼而价廉物美!
文蒂米利亚在不温不火里,过着热热闹闹的生活。那晚在餐馆里坐定后不久,灯光突灭,吧台那边端来个大蛋糕,上面是飞腾的火焰,火焰路过我们,径直走向里头的一张大桌,人们唱起了生日歌。很快,生日情绪蔓延过来,于是,大家都开始唱“祝你生日快乐”。整个餐馆,全体食客,包括我们,都情不自禁地唱起来。慈眉善目的老板走过来,自言自语:“103岁了,看上去哪里像!”当晚,灯光三次熄灭,我们唱了三次生日歌。第二次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女,蛋糕看上去是陪她的女友们自制的。第三次是个小宝宝,两三个家庭一起为他庆生,那个热闹劲儿,仿佛餐馆就是自家的。
意大利人的喧哗,温暖、踏实,接地气,却不俗气,没有附庸风雅或装腔作势。当晚,老板或许高兴,见我们要提拉米苏当甜点,便兴冲冲地端来,说道:“这可是我们的拿手好戏!”走前结账,发现精美可口的提拉米苏和餐后西西里杏仁酒,根本不在账单上。
夜宿文蒂米利亚。翌晨,伫立罗亚河桥头,静观河水涓涓,清澈见底,水中群鱼游弋,水上野鸟嬉戏,忽有恍若隔世之觉。河面氤氲着似有若无的雾气,远逝的岁月,在初升的阳光里,仿佛触手可及。岸边茂密生长的草木,河床间宽阔的湿地,该是水鸟、鸽子、海鸥和野鸭的千年天堂吧!?
文蒂米利亚原是古利古里斯人的都城。那时,它叫Albium?Intemelium,或拼为Albintimilium。从法国拉蒂尔比耶关隘,穿过今日花都圣雷莫,直到腾达关隘,换言之,从今日意大利的托斯卡纳到西班牙的加泰罗尼亚,都曾是古利古里斯人的天下。他们本是山地居民,生活在阿尔卑斯的崇山峻岭间。公元前400年至公元前300年间,他们发现肥美的奈尔维亚河岸更加宜居,便下了山。
公元前89年,古利古里斯人遭遇古罗马帝国,这片风水宝地被编入罗马市镇。公元前49年,经罗马皇帝奥古斯都授权,文蒂米利亚市民开始正式享有罗马公民权。为了扩张城市版图,皇帝下令修建通往高卢的奥古斯都大道。文蒂米利亚因此而强大兴旺,其影响力也日渐清晰。它的一些权贵人物还进入了罗马的公共视野,抢到不少政治风头,如来自中东加利利的巴苏斯,还有来自不列颠的阿古利可拉。
古城文蒂米利亚既是皇族的垂青之所,也是兵家的必争之地。公元1世纪时,维特里乌斯在科恩称帝。很快,高卢、不列颠和西班牙俯首称臣。但他野心勃勃,誓与当时的罗马皇帝奥托战斗到底。维特里乌斯大军势不可挡,一路征战,也横扫了奈尔维亚河岸,直到刚当了三个月罗马皇帝的奥托自杀,罗马上议院在其要挟下,无奈地封之为帝。
维特里乌斯的大军血腥入侵奈尔维亚河岸时,烧杀抢掠,将城镇夷为平地,文蒂米利亚成了废墟。惨烈的战事,迫使当地居民放弃家园,向西迁徙,来到罗亚河边定居。罗亚河与奈尔维亚河平行而流,自山入海。今日的文蒂米利亚,罗亚河穿城而过,而奈尔维亚河,已是文蒂米利亚与邻镇康珀罗索的界河。
在今日文蒂米利亚通往邻镇康珀罗索的路上,有一处挺大的古罗马遗址,见证着两千年前的灿烂文化。地热,温泉,花园,各司其职的房间,地面雅致的马赛克,贵族的独立别墅,平民的公寓房,墙石整齐的垒砌,墙面精巧的装饰,都令人惊艳。饮用水也十分了不起,采用管道,从邻镇的山泉引过来。
这片建筑遗址的对面,是文蒂米利亚的一大地标,即古罗马露天剧场。剧场建于2世纪至3世纪间,西大门作为主要入口,与演出池和最下面几排梯状弧形座位,都依旧保存良好。而根据复原图形,那八排位置只是底层座位,上面还有超过它两倍位置的上层座位,可惜早已荡然无存。荡然无存的,包括两侧的豪华敞篷式包厢。整个剧场气势恢宏,可容纳多达2000余位观众,上演當时流行的默剧和综艺节目,真是再理想不过了!
露天剧场的后面,有一道通往山林的城门。这道城门建筑式样的别致,在欧洲绝无仅有。它由前后三个拱门组成,拱门上方的圆形塔顶前呼后应,蔚为壮观。门内的台阶伸向城墙以及山上的兵营。从露天剧场再往东行,可见大片的古墓群。那儿发掘出的实物,一次又一次地印证着文蒂米利亚曾经的辉煌文明。
文蒂米利亚是古老而璀璨的,也是多灾多难的。总有人虎视眈眈,伺机入侵。古罗马帝国寿终正寝后,它的命运更为多舛。公元7世纪初,与伦巴德国王罗特哈蒂的一场战斗,迫使当地人到罗亚河右岸避难,并建造新城区。文蒂米利亚人将这片新区命名为Vintimiglia。公元10世纪,文蒂米利亚数次遭受撒拉森人的肆意蹂躏,好在有当地各位伯爵的保护,才幸免于灭顶之灾。
1505年,文蒂米利亚宣布独立。但不久,热那亚因十字军东征而强盛,建立了海洋共和国,并扩张领土,逐步控制了利古里亚的大部分土地,包括文蒂米利亚。听说当地人誓死抵抗热那亚的故事,可以写一本书。法国大革命后,拿破仑在1796年重组该地区,称其为利古里亚共和国,但在1805年将之并入法国。拿破仑战败后,该地区因1815年的《维也纳条约》,被并入撒丁王国。
1861年,文蒂米利亚“重归”新建的意大利王国。如今,它作为意大利的西大门,堪比蔚蓝海岸的意大利咏叹调。
寻古探幽,一天很快过去。文蒂米利亚满街的棕榈树,在冬日的晚霞里,挥洒着温柔的光芒。商业街“罗马道”华灯初上,行人并不行色匆匆,而是去鳞次栉比的商店,或买些必需品,或喝杯浓缩咖啡,顺便谈天说地。文蒂米利亚的夜晚,少了法国海岸的张扬,多了意式清咖的回甘。
细察商店橱窗,发现很多意大利式设计,无论家居还是服装,都价廉物美,让人心动。而最不可思议的,是那些房产中介打出的广告:许多公寓,包括海景房,都在贱卖,甚至便宜到几万欧元一套。意大利这几年的经济,显然急遽走着下坡路。但意大利人还是欢欢喜喜、没心没肺地过着小日子,手握一欧元一杯的清咖,就着杏仁小饼干,享用人间清欢。
或许,文蒂米利亚是意大利的缩影,即便衰败,也从容不迫,也要让沿街咖啡馆里的香气,从门里溢向门外;即便黑暗,身上也还有一束海上的阳光,一块古罗马的道场。
2018年12月12日完成于维也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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