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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店无客房

时间:2024-05-04

〔英国〕杰弗里·阿彻

理查德·埃德米斯顿从巴士上下来,又累又饿。这一天太漫长了,他想吃个饭,再洗个澡,可他不确定手头的钱够不够。

他的假期快结束了,这也许不是件坏事,因为他的钱也快结束了。坦白讲,里面只剩一百欧元不到,外加一张回伦敦的火车票。

可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他在托斯卡纳(意大利中西部的一个大区,其首府为佛罗伦萨。下文的阿雷佐、锡耶纳和卢卡均为该区的省市。——译注)度过了悠闲惬意的一个月,虽然梅勒妮在最后一分钟说她不想来了,也不给个解释。他大可取消这趟旅行,可票他已经买了,订金也给意大利郊外的好几个小旅馆付了。再说了,去年他就一直想去意大利北部探险一番,之前他读过《时代》周刊上罗伯特·休斯(当代著名艺术评论家、作家和历史学家,曾为美国《时代》周刊撰写艺术评论,长达三十年之久。——译注)的一篇文章,上面说世上半数珍宝都汇聚在这块宝地上。终于,他被说动了,决定要去。他和梅勒妮曾在考陶尔德美术馆(位于英国伦敦萨默塞特府的一座美术馆,展品以法国的印象派和后印象派画作著称。——译注)听过约翰·朱利叶斯·诺维奇(英国著名历史学家和游记作家。——译注)的一场演讲。这位大名鼎鼎的历史学家以这样一句话作结:“如果你能活两次,那你一定要去意大利活一次。”

等假期真正结束,理查德很可能会身无分文,还挨饿受累。但在佛罗伦萨、圣吉米尼亚诺(锡耶纳省的一个城墙环绕的中世纪小城。——译注)、科尔托纳(阿雷佐省的一个市镇。——译注)、阿雷佐、锡耶纳和卢卡一番游历后,他很快就发现,休斯和诺维奇说的确实不假。这些地方所拥有的大师杰作,换作是其他国家,早就花上国内旅游指南好几页的篇幅来隆重介绍了,但在意大利通常不过是给个脚注而已。

明天,理查德就要回英国了,他的第一份工作周一要上岗,在伦敦东区一家规模不小的综合性学校做英语老师。马尔伯勒学校的老校长给了他回校任教的机会,让他教十年级学生英语。虽说他身上的运动校服已经变成了毕业学士服,可回母校也不过是重复学生时代的见闻,他还能指望接触到什么新东西呢?

他调整好背包,在蜿蜒的小道上缓缓前行。这条小道通向古老的蒙特其镇(阿雷佐省的一个市镇,位于佛罗伦萨东南部。——译注)。小镇坐落在山顶上。他特地把蒙特其留到最后游览,因为这里拥有一幅名叫《分娩的圣母》的壁画,作者是皮耶罗·德拉·弗朗西斯卡(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画家。——译注),画中的圣母玛利亚正给婴儿耶稣哺乳。这幅壁画是众多学者公认的皮耶罗最精湛的作品之一,吸引了世界各地一大批圣徒和文艺复兴爱好者前来瞻仰膜拜。

每迈出一步,理查德肩上的背包似乎就重一分,而下方山谷的景色却愈加壮观。山谷里,阿尔诺河(托斯卡纳地区河流,是意大利中部最重要的河流之一。——译注)蜿蜒曲折地前行,流过葡萄园、橄榄园,流过蓊蓊郁郁的山丘。

可当他爬到山顶,第一次俯视蒙特其镇宏伟壮丽的全景时,刚才见到的小山小景瞬间变得黯淡无光,不值一提。

显而易见,这个14世纪建起来的小镇,搁浅在歷史的洪流中,将一切现代化的事物都拒之门外。

镇上没有交通信号灯,没有指示牌,没有双黄线,也看不到麦当劳。理查德悠闲地晃到市集广场时,市政厅的钟正好敲了九下。

天色不早了,却也还暖烘烘的,可以让当地居民和他这个不速之客在室外用餐。

理查德锁定了一家掩映在橄榄古树下的餐厅。他过去研究菜单后,不得不认清现实,那些菜兴许合他的胃口,可惜却不合他钱包的心意,除非他不介意今晚睡大街,第二天再走回九十公里开外的佛罗伦萨。

他发现广场的另一边有家隐蔽的小餐厅,餐桌上没有铺那种纤尘不染的白桌布,侍者穿的也不是时髦的亚麻夹克。他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想起了现在本该坐在他对面的梅勒妮。他原本计划和她待上一个月,然后一起决定搬到伦敦后要不要住一块儿。在伦敦,梅勒妮做律师,他做老师。显然,梅勒妮觉得她不需要再花一个月来做决定。

最近这几个星期,理查德点单前总会先看价格,再看是什么菜。他选好了现在手头能付得起的餐点,然后开始在背包里翻找一通,取出一本短篇小说集。他的导师向他推荐这本书,还建议他不要去管印度文学里的那些圣牛,好好欣赏R.K.纳拉扬(印度作家。他是较早用英语写有关印度题材的作家之一。其小说多发生在作者笔下虚构的印度南部小镇马勒谷第,并以此系列作品而闻名。——译注)的神来之笔。很快,理查德就沉浸在地球另一端的那个世界里,深陷于那里的小村庄税务员的种种难题中,连侍者走到他身边也没有察觉。侍者一手端着水壶,一手提着篮子,里面装着现烤的面包和一小碗橄榄。她把东西放在桌上,问他是否要点单。

“番茄培根酱意面,”他抬头说,“再要一杯红葡萄酒。”他不知道自己越过英吉利海峡后重了多少斤;不过这也没什么要紧的,反正新工作上岗后,他就要恢复日跑五英里的老习惯了,以前就算是在考试期间,他也能坚持跑这么远。

他才读了几页《马勒谷第的日子》(纳拉扬1943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译注),侍者就过来了,把一大碗意面和一杯红酒端到他面前。

“谢谢。”他说着,头从书里稍微抬了抬。

他边吃边读,读得很入迷,到最后才突然发觉盘子已经空了。他放下书,把最后一块面包抹上最后一点浓土豆酱,再狼吞虎咽地吃完剩下几颗橄榄。侍者过来把空盘子收走,又把菜单递给他。

“还需要点些什么吗?”她用英语问道。

“我没钱吃别的了,”他大方承认,也不藏着掖着,连菜单也没打开,怕禁不住美食的诱惑。“买单吧。”他说着,冲她暖暖地笑了笑。

他刚要走,就看到侍者端着一大份提拉米苏和一杯浓咖啡过来了。

“我没点——”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侍者把食指放到唇上。她走得很急,他的“谢谢”还含在嘴里没能说出口。

梅勒妮曾告诉他,他身上散发着孩子气的魅力,会唤起女人的保护欲——但现在梅勒妮显然不吃他这一套了。

提拉米苏美味可口,理查德甚至放下了书,来好好享受这美妙的滋味。他边喝咖啡,边思忖着今晚要到哪儿过夜。侍者拿着账单过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看了看账单,发现上面没有算红酒的钱。要不要给她提个醒呢?她脸上洋溢的笑容暗示他还是不要的好。

他给了她十欧元纸币,然后问她能否推荐几个住宿的地方。

“镇上只有两家酒店。”她答道。

“但是拉康缇希纳酒店——”她欲言又止,“可能……”

“你是说超出我的承受范围?”理查德问道。

“但另一家不贵,虽然设施没那么好。”

“这地儿听着适合我,”理查德说,“离这儿远吗?”

“在蒙特其去哪儿都不远,”她答道,“走到美第奇街尽头,右转,左手边就是皮耶罗酒店。”

理查德站起来,身体微微前倾,吻了吻她的脸颊。她红着脸跑开了,这景象不禁让他想起了哈里·查宾《一个更好的去处》(哈里·查宾是美国民谣歌手、作曲家。《一个更好的去处》是他1972年发行的《狙击手及其他情歌》专辑中的一首,歌曲讲的是一个在酒馆喝酒的守夜人向一位女侍者倾诉衷肠,讲述了自己前一夜与一位美貌女子发生一夜情后女子不辞而别的伤心事。这位相貌平平的女侍者一直对这位守夜人颇有好感。——译注)那首民谣,想起歌里那一行行忧伤的旋律。他背上背包,沿着美第奇街走。走到尽头右拐,发现酒店确实就在他的左边,刚才那个侍者没唬他。

他站在门外犹豫着,不确定口袋里仅存的八十六欧元够不够住上一宿。透过玻璃门,他看到了前台接待员,正低头查看登记簿。随后她抬起头,将一把大钥匙递给一对在旁等候的夫妇。门童提起行李,指引他们往电梯间走。

只看了那个前台接待员一次,他就移不开眼了。他不敢移开,生怕这幻境般的美会消失。她的橄榄色皮肤光滑无瑕,一头秀发又黑又长,卷曲的发尾刚好垂到那优雅苗条的双肩,笑起来时两只棕色的大眼睛亮晶晶的。她穿着合身的黑西服和白衬衫,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典雅的气质。这气质,意大利男人早就司空见惯,而英国女人则愿意花重金效仿。她大约是三十的年纪,也许三十五,可她举手投足尽是优美雅致,并不显老。理查德不禁想,自己要不是个刚毕业的小毛孩儿该有多好。

就算他的钱不够住上一晚,也阻止不住他前去同她说话的脚步。他推开门,径直走到前台,冲她笑了笑。她也以微笑回应他,这一笑让她更迷人了。

“我想要一间房。”他说道。

她低头查看登记簿后,用英语说:“对不起,我们的房订满了。其实最后一间房才刚被订走。”她的英语略带口音,但不明显。

理查德的目光扫过挂在她身后的那排钥匙。“你确定一间也没有了吗?”他问道。他的视线越过柜台,瞥见一小列倒着的旅客名单,又补了句,“房间再小也没关系。”

她再次低头查看顾客登记簿。“很抱歉,没有了,”她重复道,“还有一两个客人没有登记入住,但我也不能把他们的房给你,他们已经付过钱了。你去拉康缇希纳酒店问了吗?那边兴许还有房。”

“那边太贵了,住不起。”他说。

她点点头表示理解。“山脚下有家小旅馆,是个老太太开的,你可以去看看,不过得抓紧,她11点就关门了。”

“你能帮我打电话问问她那儿还有房吗?”

“她可没有电话。”

“或许我可以在大厅的休息室凑合一晚?”理查德抱着一丝希望问道。“会有人发现吗?”他露出一张孩子气的笑脸,梅勒妮曾说任何人都无法抵抗这张笑脸。

她第一次对他皱了皱眉。

“如果我们女经理发现你睡在休息室,不仅你要被赶出去,我可能饭碗也要丢了。”

“这样,让我住在离这儿最近的地方就好。”他说。

她紧盯着理查德,身体往柜台伸出一截,悄声道:“坐电梯到顶楼,在那儿等着。如果半夜12点订房的客人没来,你就住他房间。”

“谢谢。”理查德说道,心里想要给她个拥抱。

“你最好把包留在前台。”她这么说着,也没多解释一句。

他脱下背包,她迅速拿到柜台下。“谢谢。”他再次表示感谢,随后走到电梯前。电梯门开了,门童从里面走出来,站到一旁,在理查德进电梯时给了他一个暖心的笑。

窄小的电梯慢悠悠地往上爬,发出嗡嗡的响声。到达顶层,他刚走出电梯,就发现自己在一条幽暗的走廊上,发光的只有一只灯泡,连灯罩也没有。理查德不敢相信自己还在刚才那家酒店里。周围没看到有椅子,脚下的地毯已经被踩得不成样了,他只好蹲下来,背倚着墙,后悔没把书从包里取出来。有那么一会儿,他想回到大厅把书拿上来,但想到万一跟女经理撞个正着,是要被赶到大马路上的,他只得继续老老实实在那儿待着。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不耐烦地在走廊上来回踱步,时不时看看表。

市政厅的钟敲响第十二下时,他觉得自己在这个走廊上一分钟也不愿多待了,睡在大街上也比在这儿好。他走到电梯前,按下按钮,然后等着。终于,电梯门开了,里面是她。在这昏暗的光里,她的魅力又多了几分。

她走出电梯,牵起他的手,领着他在走廊上走。最终他们来到一扇門前,门上没有房号。她把钥匙插入锁眼,打开房门,然后拉他进屋。

理查德四下环顾,发现这房间也没比他大学的书房大多少。那床既不像单人床,也算不上双人床,快把整间房都占满了。墙上零星挂着几张家庭合照,透露了这是她住的地方。房间里只有一把小椅子,他不禁疑惑,她想让他睡哪儿。

“我很快就好。”她笑着说,进了浴室,她的笑容让他心里稍微好受了些。

理查德在木椅上干坐着等她出来,不知道现在能干些什么。

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理查德脑子里有千万缕思绪在飘飞。梅勒妮是他第一个真正的女友,他正想着她的时候,浴室门开了。过去两年,他都没正眼看过梅勒妮之外的任何女人。

她披着浴袍走了出来,带子还松着。

“你似乎也得洗个澡。”她说着,从他旁边过去,浴室的门为他留着。

“谢谢。”他答道,然后进了浴室,关上门。温暖的水流从肌肤滑落,理查德尽情享受这种感觉。这炎热又漫长的一天,让人身上汗津津的,但一块肥皂就能慢慢除去理查德满身的污垢。

擦干身体后,他又开始后悔没有把背包拿上来。他不想再把脏衣服穿回身上了。四下看了看,发现门后还挂有一条浴袍。他穿上后惊讶地发现还挺合身。

理查德关上浴室的灯,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屋子里黑漆漆的,但透过薄薄的床单,他还是能看到她柔软的躯体的轮廓。他站在那儿,看到一只手正把床单往回拽。他踮着脚走到床边,直挺挺地坐在床沿。她又把床单往回拽了拽,没说什么。他躺下,背对着她。

过了一会儿,他发觉一只手在解他的浴袍,另一只手试图脱掉它。他正想着梅勒妮,她就把他的浴袍扯下来了,扔到地上,光溜溜的身子靠过来,抵着他的背。

她开始吻他的颈背。梅勒妮消失了。刚开始,他一动不动,任由一只手抚摸着他的每一寸身体,先是脖子,然后是后背;另一只手则缓缓地探到他的大腿内侧。他转过身来,抱住她。她四射的魅力让他想要把灯打开,来好好欣赏她的躯体。亲吻她时,他胸中升腾起一阵欲望,体味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他们温存缱绻,好似这是生平第一次。她躺回去时,理查德仍把她搂在臂弯,迟迟不愿睡去。

他迷迷糊糊醒来,感觉到一只手正轻轻地在他的大腿内侧游移。这次做爱,他放慢了速度,却更加自信;而她则毫不掩饰自己的感觉。他不知道他们做了多少次,直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入屋内,他才第一次看清她有多美。

市政厅的钟敲响第八下时,她轻声道:“亲爱的,你得赶紧走了,我9点要上班。”

理查德轻轻吻了吻她的唇,随后下床走进浴室,迅速冲了个澡,然后穿上前一天的衣服。

回到卧室,看到她站在窗前。他走过去,拥她入怀,眼神充满期待地往床的方向望了望。

“你该走了。”她给了他最后一吻,温柔地说。

“我不会忘了你的。”他对她说。她略带伤感地笑了笑。

她推开窗,默默地指了指防火梯。理查德爬出窗外,蹑手蹑脚地攀下铁梯,尽量不弄出太大的声响。双脚落地后,他抬起头,朝她一丝不挂的躯体望了最后一眼。她送给他一个飞吻,让他不禁想,如果今天是他假期的第一天而不是最后一天那该多好。

他轻手轻脚地绕过几只花盆,顺着碎石路,朝前方的镂空格子门走去。打开门,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大街上。他来到酒店前,再次透过玻璃门朝里看。可这一回,昨夜那个令人销魂的身影变成了一个身形臃肿的中年女人,这个人一定是酒店经理。

理查德看了看手表。如果还想去看壁画《分娩的圣母》,还想留有充裕的时间去赶回佛罗伦萨的火车的话,他就得赶紧把背包取回来。

他再次走进酒店,底气比昨天足了些。他款步走到柜台前,经理抬头看他,面无表情。

“早上好。”理查德说。

“早上好。”她一面答,一面细细地端详眼前这个人。

“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我昨晚把背包落这了,现在来取。”

“德梅特里奥,这事儿你知道吗?”她问道,依旧盯着理查德。

“是的,夫人,”门童答道,然后把背包从桌后拿到前台,“是这个包,先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说着,冲理查德眨了眨眼。

“谢谢。”理查德向他道谢,心里很想给他些小费,但……

他把包拽过来,背在肩上,转身要走。

“請问昨晚您在我们酒店住了吗?”他刚走到门口,就听到经理问。

“没有,”理查德转身答道,“很不走运,我来得有点晚,没房了。”

经理低头看了看登记簿,皱了皱眉。

“您说您昨晚想要一间房?”

“对,但是房间订完了。”

“这就怪了,”她说,“昨晚还有好几间空房啊。”

理查德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回她。

“德梅特里奥,”她转身问门童,“昨晚谁值的班?”

“是卡洛塔,夫人。”

理查德微微一笑。这名字真好听。

“卡洛塔,”经理摇了摇头,重复道,“我得跟这姑娘好好谈谈。”

“她几点来上班?”

9点,理查德差点说漏嘴。

“9点,夫人,”门童答道。

经理转过身来,面向理查德。“很抱歉,先生,希望没有给您带来不便。”

“不碍事的。”理查德边说边开门,不敢再回头,怕经理发现他脸上的笑。

等门关好后,经理转过去对门童说:“你知道吗,德梅特里奥,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这么干了。”

(黄梦园:上海外国语大学,邮编:201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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