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日本〕下永圣高
1
“列车即将开启左侧车门。”列车广播提示道。周围的上班族纷纷开始移动,我也随着人流转过身,夹上书签,合上了书。因为正好读到100页,所以本来也没必要夹书签,可自从后脑勺上装了那个东西,不这么做,我就总觉得不放心。
挤出车门后,我随着人流向单轨电车的换乘口走去,不时撞上谁的胳膊,或者踩上谁的脚后跟。人流在挤挤撞撞中坚定不移地向前推进着,无数穿着正装或校服的男女一刻也不停歇地迈着整齐的步伐,奔向各自的目的地。通向地上的长扶梯好像机场的行李传送带一样,把我送到了单轨电车的月台上。城市在晨曦中闪闪发光,我呼出的气息和汽车尾气一起飘散在大气之中。
这是个普通的早晨,慵懒而又清爽。日常生活一如往常,毫无停歇,每天都是如此开始。
自从4月的工作调动以来,我已经在分公司上了两个月的班了。在这里干的全是些事务性工作,我已经轻车熟路,早等不及下次调动了。公交、火车、地铁、单轨,共计三次换乘,每次都要打断我的阅读,实在烦人。
如果现在发生“改写”,眼前的景色突然为之一变,那该多有趣啊。可单轨电车还是同往常一样出现在视野里,在相同的时间以相同的速度停靠在了站台上。
今天的单轨电车上人不多,我很容易就找了个位子坐下。开往郊外的列车不像地铁那样拥挤,这是我漫长的上班路上唯一的慰藉了。
我从包里拿出书,打开夹着书签的那页,准备接着看。
我立刻察觉到了问题。
刚才读到第四章第一句了。句子的内容并没有改变,可书签却是夹在98页和99页之间的。刚才,我肯定是读到100页,然后把书签夹在100页和101页之间了。
——是改写。
于是我又一次意识到了后脑勺上的记忆保持装置。那东西和大头针差不多,装置主体上伸出又细又软的针状末端,深入脑神经之中。就是这东西让我能够察觉“改写”。大脑中的记忆会在装置中备份,改写发生后,这些备份数据会再次流入大脑。这就是原理。
被改写的并不仅仅是我的记忆,还有发生过的事实。第四章不是从100页开始,而是从99页开始了。
一言以蔽之,就是签字,签字,再签字。
知情同意书,保证书,承诺书,还有检测员合同。在单间里对我进行了一对一的简短说明后,女技师敷岛就拿出了这一大沓的文件。里面的条款又多又长,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写的尽是些云山雾罩的句子。我装模作样地浏览了一遍,就签了字。
起初,我只是通过网上报名成为了脑电波样本采集实验的志愿者。实验者只要把寄来的小型检查装置放在额头上测量脑电波,再将装置寄回,就能得到一点微薄的报酬,还能顺便检查是否患有脑部疾病。然而,将装置寄回的几天之后,我却接到了新技术产品检测员的招聘启事。可观的报酬和所谓的新技术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报名后,面试通知就发到了我的邮箱。
面试地点在涩谷的一幢干净整洁的五层小楼里,既像是研究所,又像是普通的写字楼。面试是在单间里一对一进行的,我没有见到其他检测员。
签过保证书后,敷岛技师对记忆保持装置进行了大致的讲解。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同意进行试验。随后她就带我去了别的房间,在电脑上进行了适应性检查,主要是记忆力和认知能力方面的。我自认为做得还不错。技师说会邮件通知结果,就让我回去了。当天,我就收到了合格通知,让我在指定的时间去研究所。到了那天,敷岛技师再次对检测员合同进行了说明,然后拿出了各种文件,让我签字。
按敷岛的说法,我的大脑和这东西简直就是绝配,真不知道这算是表扬还是挖苦。“如果我的签字都因为改写而消失了怎么办?”我问。年轻女技师笑了,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那么你脑袋后面的装置也会消失的。没人会记得这件事,不会有任何问题。”
签完字后,技师带我穿过无菌室一般寂静而朴素的走廊,进入挂着“操作间”标志的房间,将我安置在一台牙科椅似的设备上。我按照技师的指示,紧紧地靠在椅背上,头就被两侧伸出的装置固定住了。机械臂对准了我头后面的凹陷处,嵌入了什么东西。有点扎,但并不疼。这个高科技产品立刻和我融为了一体,就像在电脑上安装程序一样自然,好像我头后面天生长着接口一样。
“没问题,没有报误。”
回家后,我给后脑勺拍了张照片。发根之间,一个直径5毫米左右的黑点在闪闪发光。
试验一共持续七天,每天用邮件发送检测报告。七天后的上午11点45分,将装置取下,再做个简易体检,就彻底结束了。七天所得的报酬比我去年第四季度的奖金还多,的确是份划算的兼职。不过,既然是实验台上的小白鼠,自然要承担一定的风险。根据计算,这东西是安全的;但那终究是预测范围内的安全。签字的数量、合同的厚度和报酬的数字正体现了发生不测时的危险程度。
虽然有些不安,但对改写的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
从安装到现在,已经过了整整一天。这期间,我体验了数次改写,虽然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确实感觉非常新鲜。
对我来说,改写既不混乱,也不压抑,而是像车窗外的风景一样赏心悦目。察觉到改写后探索世界发生的变化也很有意思。昨天,我突然从厕所蹦到厨房切黄瓜去了。再看看电视,播放的还是同一场足球赛,首发阵容却不一样了。
一个事实的改写会引发蝴蝶效应,改变身边的诸多现象。
在这些连锁反应之中,我暗自期待着那个结果的到来。
列车驶到了我的目的地。我夹上书签,合上了书。直到午休为止,我有三个小时不能看书,只能漫无目的地用那些例行公事来打发时间了。
回家后,我发现了今天的第二次改写。这次的证据很明显。我家的热带鱼从三条红绿灯变成了七条巧克力娃娃。
我一靠近鱼缸,黄绿色的小鱼就嗖的一声(只是我想象中的声音)靠了过来,朝我要食物。它们已经养熟了。喂完食后,我一边看着它们灵活地扇动着尾鳍在水中自在游动的样子,一边打开超市买的炸鸡饭,吃起了晚餐。
要是每天都能换不同的热带鱼养,那倒也挺有趣的。不过,现实并不总会朝人们希望的方向转变。合同里也写了,试验实施方对改写可能带来的精神伤害不负责任。毕竟试验的内容就包括观测过去的改变对精神的影响和测试记忆保持装置的缺点,可以说,痛苦也是检测员工作的一部分。
我拿起一本敷岛技师送给我的手册。
这本手册里有关于改写现象的讲解。
对过去的改写是由“超物”引起的。
五年前,人们发现了超物。这种不可见的物质在空间中自然形成,能穿越时间而存在。形成一段时间后,超物粒子便会与生成时的粒子以类似虫洞的形式相连,将其接触到的物质由现在送往过去,或者反之。
一个著名的实验证明了超物的超时间传递性。
向真空容器中加入氢气和超物,再将氢气完全抽出,加入氧气,结果,容器中合成了水。再重复实验。这次,刚加入氢气,容器中就合成了水。这个实验显示了氧气分子的超时间移动。超物形成的时间越长,就越倾向于向过去传送物质,而非相反。
这个现象在自然界而非实验室中发生,将各种物质和信息送回过去,自然也就影响了过去的事件,然后又遵循因果律,改写了现今世界的模样。
因为超物的发现,人们认识到时间有两条相互垂直的轴线,一条是从过去延伸到未来的水平轴线,另一条的坐标则是第一次改写、第二次改写……也就是改写的序列轴。
对于回到出生之前杀死双亲这类的“时间悖论”问题,人们早就提出了从该时间点分生出平行世界的解决方案。现实的不同之处在于历史并不是发生分歧,而是重新塑形,就像将雕像打碎重塑一样。
超物将物质或信息传送到过去的瞬间,时间不是沿水平轴移动,而是垂直移动到改写后的平行世界时间轴上。能观测到的“现在”永远只有一个。
改变过去不会产生时间悖论,不过,人们担心的并不是这个。
有人担心,垄断超物技术的当权者是否会企图把信息传送到过去,改写不称心的历史。这话并不像是空穴来风,况且,没有人会记得改写前的历史,这样的事即使发生,也不会被察觉。这确实相当危险。
目前,世界各国的超物研究竞赛基本都集中在时间机器或者超时间通信(也就是所谓的时间电话)上。但同时,对因改写而消失的信息的保存技术也在不断地取得新进展。
超物将信息传送到过去,导致了平行世界的产生,这也意味着被传送的信息还残留在新世界里。利用这一性质,以超物为媒介的记录装置就可以在改写后保存之前的信息。这种技术可以用于应对篡改历史的企图。超越平行世界的数据存储系统是时间通信技术一道不可或缺的保险。
两年前,超物存储实验第一次获得了成功。虽然存储的数据量很小,但这个实验再次证实了改写现象的天然存在。
之后,实验获得的存储量越来越多,被改写的事实也被大量公之于世。但这些改写无一例外都是微乎其微的,对历史并无影响。于是,自然发生的改写被认定为是无关紧要的。对于日本某研究超物通信技术的公司来说,这实在是减少竞争对手的再方便不过的结果了。
他们秘密地继续研究,最终利用外部记忆存储技术开发出了超时空记忆保持装置,也就是我脑袋后面装的这东西。根据此次检测实验的结果,该技术可能会立刻投入实际应用。
记忆保持装置随时读取大脑神经网络的电信号,并进行储存。一旦发生改写,就将存储内容返回给大脑。
简单地说,记忆分为两类。长期记忆像地基一样沉积在底部,短期记忆暂时保存在记忆的表面。这东西会压缩保存这两种记忆,发生改写时,这些记忆都将返回到短期记忆中。因此,发生改写后,脑海中首先浮现出的是改写前的记忆。
稍后,改写后的记忆会浮上意识的表层。这也是装置的功能之一,可以防止同时存在的两种相互矛盾的记忆引起精神错乱。
而改写前的记忆返回记忆表层之后,或重新沉入底层,与新的长期记忆混合,或被迅速地遗忘,就像昨晚做的梦一样。
趁着还没遗忘,我写好检测报告,给研究所发了邮件。
报告的内容将以超物技术保存,即使发生了改写,也不会消失。即使我在改写后的历史里没有成为检测员,这两天的体验记录也会保存下来,以备研究之用。在这种情况下,我就没有报酬可拿了。对此,我虽然心有不甘,可合同上就是这么写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检测体验第三天。
早上,我检查了鱼缸。我的小鱼少了一条,变成了六条。看来,我睡觉的时候又发生了改写。明天会不会变成五条呢?想到这儿,我突然有些感慨,不知道这是不是改写带来的副作用。
我冲了个澡,仿佛是要让水把不安也冲走一样。
然后,我穿好正装,走出了家门。火车,地铁,然后……我察觉到了改写。月票上登记的路线变了。我走出了地铁站,没有换乘单轨。时隔两个月,我又回到千代田区的总公司上班了。
我并不觉得怀念。这是自然,因为改写过后的我并没有调动工作。两个月前的调动因改写而取消了。
不过,我还有些记不清自己为什么没被调走。稍后新的记忆自然会浮上意识的表层,不过现在,我所知道的只有一件事:今年4月,我被安排在六楼的经营规划部上班。
一走进办公室,我就向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子道了早安。他是我的领导,这会儿已经在电脑前坐定,开始工作了。他像平时一样盯着电脑屏幕,说了声“哦,早”。这个有些谢顶的50岁男人是龟山部长。他是个能力出众的工作超人,两年前跳槽到我们公司。
像读书一样地回忆自己的过去真是件奇妙的事。我的大脑里同时存在着两套记忆:在郊外分公司上班的记忆和在龟山部长手下工作的记忆。不过这种状态不会持续很久。在分公司上班的记忆就像昨夜的梦境一样慢慢淡去,只留下隐约的印象。
与此同时,在总公司工作的记忆和眼前的现实变得越来越真实了。因为与邻国关系恶化,日元汇率又居高不下,海外营业部被取消,许多业务也缩小了规模。公司对内部结构进行精减,总公司的各部门和下属分公司都遭到了缩编。因此,我也留在了总公司。
“啊,对了,由良。”
龟山部长突然抬起头,举起了桌上的一摞文件。
“这事儿咋改成B方案了?不是说A方案的吗?”
我能理解部长的意思。没问题,我想起来了。在改写之后的世界里,我在开会时宣布使用A方案,却在提交前的最后一刻换成了B方案。
“很抱歉。会后我发现A方案有重大缺陷,就换成了B方案。”
“是吗,你有你的道理呗。成了。”
部长把B方案往桌上一放,又开始埋头敲键盘了。看来他对我的评价还不算差,这点信任还是有的。
我打开电脑,刚要继续昨天的工作,突然发现桌角上放着一份熟悉的文件。这是领导最后敲定的A方案,上面盖着龟山部长和他上级的章。
——又是改写。
文件上标注的日期是我察觉A方案缺陷的前一天。我赶紧打开电脑里的B方案,打印出来,再次请部长过目。
“咋回事儿?这个不是放你桌子上了吗?”
部长接过文件,一脸诧异地问。
“后来我发现A方案有重大缺陷,就换成了B方案。请您批准B方案,详细的说明在我附在末尾的参考资料里。”
“是吗,你有你的道理呗。成了。”
真是千钧一发。A方案把两个很相似的客户搞混了。要是执行了那个方案,我跟部长就都该饭碗不保了。记忆保持装置助了我一臂之力。
只要不是已经无可挽回,我就可以比较两个世界的记忆,采取更好的行动。这也是记忆保持装置的好处之一。
而且,就算是已经无可挽回的事情,也有可能因为改写而自然地改变。拥有记忆保持装置之后,我开始觉得世上并没有绝对的绝望了。
改写发生的次数比我听说的要频繁,而且确实能影响历史。事情会不会朝我期望的方向改变呢?我的期待日益强烈。
我所期待的,是两年前和恋人分别的历史被改写。那不是分手。她在十字路口被摩托车撞倒,头部受到重击,就那样走了。
也许有一天,这段历史会被改写,而她则会突然出现在某处。或许是在车站的月台上,或许是在公园的长椅上,或许是在十字路口的人潮之中……某个她没有死去的平行世界会不会降临呢?因为记忆保持装置,我记得所有被改写过的过去,因此我知道如我所愿的世界并没有到来过。可我还是抱有一丝希望,希望也许有一天,我真能逃离这个没有她的空旷世界。单是这份期待就给我的生活增添了几分美好。
“你发啥呆呢?”
龟山部长的一句话让我回到了现实。我赶紧笑了一下,回到座位上。
当天晚上,我去了朋友家。这对夫妇是我大学时代的同学,自从我和恋人死别、形单影只地生活之后,他们就对我格外关照,时不时邀请我去吃晚饭。夫妇俩有个两岁的女儿千香。经母亲提醒,小女孩害羞地笑着,递上一份礼物——一个红色的小荷包,里面装着几颗红色和蓝色电光纸包着的巧克力。是出国旅游时买的纪念品。
“这是千香给叔叔挑的礼物吧?谢谢。”
我摸了摸千香的头,她则报以满面的微笑。这孩子认生,却不知为何很喜欢我。真可爱啊。看到她,我甚至会觉得比起恋人或者妻子,我更想要一个孩子。如果改写突然给我变出一个孩子来,那我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检测体验第四天。
今天起床时,我像昨天一样心神不宁,却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数了数鱼缸里的鱼,还是六条。千香送给我的荷包也还放在厨房的餐桌上。从巧克力上剥下的电光纸也在垃圾桶里躺着。
月票上登记的路线也没变。
一切如旧。
我给朋友发了个短信,感谢他们昨晚的款待。
“谢谢你们,昨晚我很尽兴。代我向千香问好,告诉她巧克力很好吃。”
这是为了确认现实。
到了公司,一大早接到的第一个工作就是出外勤,去向客户方的负责人对B方案做一个简单的说明。
这家公司是外资IT企业,坐落于涩谷的黄金地段,我是第三次登门拜访了。负责人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接待间里。今天,他带来了一个年轻的女同事。这女人皮肤白皙,穿着合身的套装,虽然是初次见面,却仿佛触动了我心里的某个部分。
这位微胖的负责人介绍说,她是最近录用的新人,正在实习,因此让她旁听。我按照礼节和这位颇有姿色的女人互换了名片。名片上赫然印着“敷岛千香”四个字。
我再次抬起头,看着敷岛千香的脸。她则对我莞尔一笑,露出一对熟悉的酒窝。没错,她就是记忆保持装置的技师。
她在这儿干什么?
名片上印着和超物技术毫无关系的IT企业的名称。BMS JAPAN株式会社。
跳槽?
不,是改写。第一眼看到她时,我认为自己和她是初次见面。在新的现实中,我和敷岛千香是今天才认识的。在这个世界,敷岛千香不是记忆保持装置的技师。
我掩饰着心中的迷茫,又一次看着手中的名片。从千香手里接过什么东西的感觉似乎很熟悉。这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另一个被改写的事实:昨晚,我没有去朋友家吃饭。
等今天回到家的时候,那些巧克力的包装都将不复存在了。想到这儿,我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和客户谈完事,我坐在面向涩谷大十字路口的咖啡馆里吃了顿迟到的早餐。今天不是周末,可窗外仍是人山人海。看着那从四面八方汇向路口的人流,我不禁觉得这光景有些奇特。如果现在发生改写,这成千上万的人会不会瞬间大变样呢。那可真算得上是一景。
也许我会瞬间移动到别的地方去。说不定,一眨眼的工夫,我已经在上万名听众面前演奏着吉他了;说不定,我会在环游世界的游艇上和恋人共饮美酒呢。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改写总是发生在一些奇妙的时刻,而过去总是在不经意间消失和出现,就像被时间的小偷偷去了一样。
我打开手机查看短信。今早发给朋友的短信不见了,只有巧克力甜中带苦的味道还在舌尖若隐若现。随着巧克力的味道逐渐散尽,一个残酷的事实浮上了心头:我的朋友没有千香这个女儿。
三年前,他们没有结婚,而是各奔东西,各自成了家。所以,继承了这两人血脉的千香没有出生。
唯独我从千香手中接过东西的事件被保留了下来,虽然推迟了一天才发生。这种现象被称为“共时性现象”。
有意义的巧合。
虽然千香送我巧克力的事实被改写了,可世事的某些框架却不会改变。
就算改写再次发生,敷岛千香没有被那家公司录用,我可能仍然会从别的千香手里接过什么东西,或者会收到谁送的巧克力。
在植入装置之前,敷岛技师曾经给我讲述过这种现象。人类有一种超越个人经历的、共通的无意识集合:集体无意识,而这个共时性现象就是基于集体无意识发生。她说的理论大概就是这样,很晦涩,不过重点就是:这是有科学依据的现象。刚才,她亲自为我做了演示。
我该如何看待已经不复存在的千香小妹妹呢。她并没有死,可等于是死了。但我并不觉得悲伤,不知道是因为我对千香其实并没有多少感情,还是因为改写前的记忆已经逐渐模糊。
我怀着无法释怀的感觉走出咖啡馆,向车站走去,准备回公司。大十字路口前,我和大家一起等待着信号灯变绿。人们在斑马线前挤挤挨挨,就像是在等待起跑的马拉松运动员。
身陷你来我往的人流之中,我们总会不自觉地与众人同步,有时甚至会觉得停下脚步本身就是种错误,除非是遇到了红灯;即使没什么急事,也会顺着自动扶梯行走,或者在最后一秒飞身跳上车。我们到底在逃避什么?到底是什么夺走了我们的时间,而我们又是要赶去哪里,以至于着急得无暇思考自己错过了什么呢?
信号灯变绿了,我迈出了脚步。涌向对面的人潮十分壮观,好像是被某种遥远的力量所控制。
为了摆脱这种别扭的感觉,我抬眼朝上看去。大楼上安装着用来播放广告的大屏幕,现在正在播放新闻。
画面上显示着最新型的坦克、拥有巨大炮身的自行火炮,还有从空母上起飞的舰载机。是军事演习。
不,那不是演习,而是真正的战争。
我想起来了,美日同盟正在和我们的邻国打仗。
一年前,围绕海洋资源发生的对立激化为冲突,最终引爆了战争。美国和其他亚洲国家也加入了战斗,太平洋至南中国海一带小规模冲突屡发不止。这都是改写后的历史。之前,事态并未严重到如此地步。
战争的播报结束了,接着出现在大屏幕上的是日本首相的脸。
一股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促使我一边随着人流前行,一边继续抬头看着电视画面。异样之中透出了一丝险恶的气息:我记得,改写前,这位首相在三年前就已经离奇身亡了。他死得太突然、太不自然,以至于有传闻说他是死于暗杀。
毫无疑问,正是他强硬的政治手腕导致了政府以防御之名行战争之实的结果。新闻正在重点报道首相暗示日本可能会进行核开发的演讲。
奇怪。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我一定是误入了什么诡异的世界。
不,这就是现实。不论被改写多少次,只有这点是确凿无疑的。
就在这时,我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发现了一个异类。
一个年轻的女人。
她站在马路中间,像我刚才一样出神地凝视着电视中首相的身影,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绿灯已经在闪烁了。她逆人流而立,无言地仰望着大楼上的巨型屏幕。
这个女人牢牢地吸引住了我的目光。她黑发及肩,身材苗条,穿着一条合身的牛仔裤。她极力隐藏着目光中深深的迷茫和忧郁;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她虽能理解,却无法释怀。她怀着焦虑的心情,观察着这个世界。
终于,她注意到了我。
对视的瞬间,我觉得大脑里蹿过一股电流。此刻,我们之间确实存在某种默契。
这张面孔似曾相识,我却记不得在哪里见过,或许是在某个已经被改写覆盖的记忆中吧。
我们之间的默契正是迷茫。很显然,她察觉到了历史的改写。她也是记忆保持装置的检测员吗?
突然,一阵尖锐的鸣笛声撕裂了停滞的时间,我猛地回过神。
已经是红灯了。
马路上的行人纷纷向人行道上跑去,大十字路口变得空荡荡。停车线前的车辆纷纷发动了引擎,鸣笛声一阵响过一阵。金属的洪流倾泻而出,把我和她隔在了马路两边。她不见了。
我转过身,急忙向人行道冲去。就在这时,一辆高速右转的摩托车向我冲来。
千钧一发之际,我跳上了人行道,和摩托车擦身而过。
这时,砰的一声,天旋地转。
千钧一发之际,我没能跳上人行道。
又是改写吗……
我被摩托车撞飞,后脑勺撞上了柏油路面,眼冒金星。意识失去了张力,正在逐渐消散。伴随着无法忍受的剧痛,一些滚烫的东西似乎正从身体里涌出。身体轻飘飘的,好像正在落入黑暗的深渊。
人声渐远,涩谷的街景也逐渐褪去了色彩。蓝色的天空越来越灰暗。
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一地。无可挽回了,即使拾起这些碎片也无济于事了。此刻,我只知道,随后这里的一切都会被收拾干净,十字路口很快就会恢复之前的喧嚣。
——对了,得给我的鱼喂食。
都到这时候了,我在想什么呢。难道就没有什么更……
许多念头像电话串线一样混在了一起,并逐渐远去。
我的意识流落一地,逐渐渗入地下,与世界融为了一体。
2
醒来后,我觉得神清气爽。空气很清新,并没有往常从浴室传来的霉味。
我穿着睡衣走进起居室,想数一数鱼缸里有几条巧克力娃娃,可是那里面只有许多黄绿色的其他热带鱼。
奇怪。
我穿过走廊,进入厨房。餐桌上没有巧克力的包装纸。虽然有些失望,但厨房宽敞的空间却莫名地让我高兴起来。吧台、咖啡机、洗碗机等设备一应俱全。
起居室的沙发是高级皮革制成,电视则是50英寸的平板型。家具之间点缀着大小不等的观叶植物。
真是奇怪。不过,我意识到这就是现实。
阳光透过窗帘,照在我脚下。
我看着墙上的挂钟,快11点了。昨晚确实喝多了,但这也有点睡过头了。
脑子好像还有点乱,不过也无所谓了。
我回到厨房,倒了杯咖啡,把报纸夹在腋下,端着咖啡杯走进了工作室。
工作室的家具都是木纹的,色调则是绿色、茶色、水色为主的大地色系。房间的尽头是落地窗,蕾丝窗帘的缝隙中隐约可见公园的树木。左右墙边放着我的工作台,上面摆着台式苹果电脑,还有各式画具。
我打开了音响。天花板上的扬声器开始播放化学兄弟乐队的《我们是夜晚》。
我很喜欢这首歌,可一大早就听这样的歌感觉有点吵,于是我换曲了。下一首曲子是贝克的《我们再活一次》。
房间在他那年轻却沙哑的嗓音和充满未来感的音效中安静下来。
我撩起窗帘,让阳光洒进房间。在伊姆斯牌的躺椅上,我一边看着报纸,一边享受着刚做好的咖啡。窗外是公园的树木,明媚的阳光正洒落在叶片上。
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我一边品着咖啡一边想。
我立刻就明白是哪里不对劲了。是这首歌。贝克的英文歌词竟然毫无障碍地钻进了我的脑袋。
不对,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我会讲英语。这有什么可惊讶的?
报纸上刊登着日本首相和超物条约的专栏报道。
这上面说,关于和平利用超物技术的相关条约已经在事实上被撕毁,掌握超物技术的日本终于开始着手进行超物兵器的研发。
这算什么事儿?
又是一件怪事。
不对,这有什么奇怪。超物技术条约早在上个月就已经被撕毁,这并不是最近改写的结果,而是在我安装记忆保持装置之前发生的事。我为什么会觉得奇怪?
这时,我觉得后脑勺传来一阵剧痛。
“哎哟!”
我跪在地上,双手抱头。脑袋好像被锤子砸了一样。
过了一会儿,疼痛消失了。
这又是什么?
除了疼痛,我还觉得自己的血和脑浆好像都喷了出来,神经也在逐渐麻痹。
是装置的问题吗?
我用手确认着后脑勺上的记忆保持装置。
我站起身,走到卫生间,洗了把脸,漱了漱口,然后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人居然长着一头金发和一对碧眼,实在不可思议。可这种奇怪的感觉马上就消失了。这就是我自己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小时候,孩子们曾经因为我是混血儿而欺负我,令我一度讨厌自己的长相;但其实我长得还算端正。
我走到起居室,深深地陷进沙发里,做了个深呼吸,努力搜索着记忆,想知道自己有没有在哪次改写的过去中被人打过后脑勺,但却想不出有什么类似的经历。
要说这三天里都发生了什么,也不过就是汽车从迷你库帕换成了雪铁龙,家从目黑搬到了涩谷,还有女朋友从小幸变成了小绿而已。我的画卖得不错,工作也不少。改写并没带来什么大的变化。
可是,早上醒来时发生的记忆错乱又是怎么回事呢?那简直是别人的记忆。那些记忆都罩着一层薄雾,看不到详细内容。
我名叫威尔·约克,33岁。父亲是英国人,母亲是日本人。伦敦生,东京长。职业是自由插画师,也制作短片。我在设计公司干过一阵,积累了足够的经验后,于一年前独立。半年前,我的事业终于步入了正轨。
和我的人生轨迹完全不同的记忆在睡梦中进入了意识。虽然具体情况已经想不起来了,但那种人生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处理速度低下的电脑一样。他的生活比我更简朴,不知为何喜欢数鱼缸里的鱼。应该是记忆保持装置的缺陷吧。也有可能是装置里已经装入了其他人的记忆。
这些记忆在睡眠中进入大脑,所以非常模糊。应该是这么回事。
我回到工作室,打开电脑,把刚才发生的现象写成报告发了出去。每天都要向研究所发送检测报告。一天汇总一份提交也可以,但我怕有些细节会被忘掉,所以每发生一件事就发送一篇报告。
我应聘记忆保持装置的检测员,是为了赚点零花钱,但更是为了给创作找灵感。改写确实让我体验到了平时感受不到的刺激。
可现在我有点儿后悔了。坐看世界变幻让我觉得非常孤独,感觉像是经过时间旅行漂流到了其他时代一样。周围的人都对世界的改变一无所知,只有我知道。现在的世界也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消失无踪。辛苦争取来的工作和珍贵的回忆都有可能会在下一秒变成从没发生过的事。
而且,刚才还发生了记忆混乱和头痛的奇怪现象。要是一直携带着这东西,搞不好会精神错乱的。
不过,既然做就得做到底。检测员因自己的原因中途解约是要付赔偿金的。还有四天。我只能调整心态,享受这种精神流浪了。
随后我开始工作。拿着笔作画时,改写突然发生了。我发现自己正拿着鼠标,调整着电脑屏幕上显示的图像。
——又是改写。
某些事件的改写改变了我的作画进度。花了四天时间手绘上色的结果全都化为乌有,我现在正在做的是上色之前的步骤:绘制草图。
一股徒劳感顿时涌上心头,我一点儿也不想再画了。
我决定休息一下午,去购购物什么的。就在拿出手机准备约小绿的时候,我却突然意识到,由于刚才的改写,现在我并没和她在一起。因为背着小幸找了小绿的事,我和小幸分手了,可结果我和小绿也没能长久。想起这些,我放下了电话。如今,我没有女朋友了。
我还记得那一巴掌扇到脸上火辣辣的感觉。是小幸……不对,是小绿打的。
那阵子我肯定是累了。作品卖得不错,可却偏离了我要表达的理想。那时我正在试图说服自己这样并没有错,因而精疲力竭。我试图掩饰自己内心的纠结和烦闷,却一点点地伤害着周围人的感情。渐渐地,我身边除了少数几个工作相关的熟人以外就再没有其他人了。
一个人的工作室显得格外空旷。
接下来的两天都发生了几次轻微的改写。
改写前后的记忆相互重叠,而现实像魔术一样地变化着,过去的事发生了又消失,消失了又发生。每当过去和记忆被改写,我都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一个本是理所当然的事实:一切事物,包括自己脑细胞中的记忆,都是同一个物质世界的一部分。
新记忆优先于改写前的旧记忆,就像人类的历史一样。王朝覆灭,偶像破灭,正义变为邪恶,邪恶变为正义。新的王朝兴而又衰,周而复始,化身为其他神明的新偶像又被扶起。改写后的过去又被新的改写覆盖。诸行无常,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是永恒不变的。这个真理甚至适用于业已成为过去的事情。
海浪轻轻拂过脚边。
夕阳照在海面上,浪尖上涌起金色的水花。
我正在海滩上和恋人芽衣一起遛狗。
之前的积郁一扫而光,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轻快了不少。
命运会因为一点小小的契机而向好的方向改变。我的命运正是如此,感谢上苍。我绝不会让这次机会溜走。
半年前,我来到海边定居,一边应付着工作,一边专心冲浪。
长着一张娃娃脸的芽衣是我在宠物商店认识的,她曾经是个钢琴家。这只满脸皱纹的小狗叫小脑瓜。有芽衣和小脑瓜相伴的半年是迄今为止改写得最让人舒心的一段过去。
我喜欢芽衣那丝绸一样的手掌,喜欢她抚摸小脑瓜的脑袋时露出的笑容;我喜欢现在这间看得见海的公寓,尽管它比涩谷那幢房子小得多。
遇到芽衣之后,我的生活方式、作画风格、我的一切都改变了。我不再激怒和伤害别人,也不再被别人伤害;现在我就连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都喜爱。我感受到了风的气息和水的味道,享受着随季节而改变的心情。芽衣的生活方式感染了我。
我不再制造那些通俗易懂的商品,而是在将灵魂的一部分转化为作品的喜悦中创作。工作量减少了,但这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正好。以前从来不称赞我的作品的芽衣也渐渐地开始喜欢我的画作和短片。再没有比这更令人高兴的事了。
和芽衣的相遇,和她说过的话,试着给从宠物商店带回家的小狗取各种名字,还有我们共同沐浴过的阳光,我们的争执、和好,我们梦想过的未来,都绝不是虚假的回忆,而是清楚明白的事实。除了与芽衣一起度过的时间之外,我再没有其他值得珍藏的回忆。
小幸和小绿只不过是记忆中的存在,已经消失的历史也不可能再度重演。那一切都已经消失了、死去了。她们两人在我的心目中只不过是一些数据,只不过是被覆盖掉的事件在装置中留下的幽灵。
世界变幻无常,而记忆保持装置却是其中永恒不变的存在。这东西还在我的脑袋上,就说明迄今为止的一切改写都没有改变我应聘记忆保持装置检测员的历史。
两个月前,我向研究机构提供了自己的脑电波样本,因此当上了检测员。那时我已经来到这里和芽衣一起生活了。所以,即使历史被改写,我那时没有应聘检测员,和芽衣一起生活的时光应该也不会受到影响。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将失去对一切改写的记忆,只把芽衣当作是命运的流转带给我的必然而唯一的结果,继续生活下去。
可是,如果我携带着记忆保持装置回到了没有芽衣的世界,和她生活的回忆都变成了假象,那我实在是没有自信仍能理智地面对现实了。那时,我将会不顾一切地找到芽衣,重新找回原本和她经历过的一切。
或许是被这种念头影响,这天夜里,我把芽衣搂得格外紧。芽衣好像被我这种不同寻常的气势吓到了。“你怎么了?”她凝视着我的眼睛问。
而房间中的黑暗则从她的背后探出头来,凝视着我。
那是无法言喻的孤独。
这个空间中存在着无数不可见的质子、电子、重力和超物粒子,而它们正在吞噬芽衣,正在填满我和芽衣之间的空隙。我们之间仿佛隔着无穷远的距离,不论靠得多么近,我也无法和她联系在一起。她是原子随意结合而成的造像,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触及的平行世界中的一幅肖像,只不过是奇迹般地披上了芽衣的躯壳,作为无数可能性的一种出现在我的面前。
等我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世界或许已经像床单的皱褶一样改变了形状。芽衣消失了,而我则属于一个不同的世界……想到这里,我浑身不禁栗然一颤。我怎么也摆脱不掉这种彻骨的孤独。
“别担心,我一直在你身边。”
芽衣靠在我的胸前喃喃地说。她仿佛看穿了我的内心。
我抱着她光洁的后背,感受着她的体温和呼吸,闭上了眼睛。
对于这个辽阔无边的宇宙来说,我和芽衣是否相逢就像某人今天是先洗左脚还是先洗右脚,或者隔壁的猫是在伸懒腰还是喵喵叫一样,只不过是琐事。世界的形貌变化只不过是无数因果组合的些微差异罢了。
可是,就算现在这种组合方式的必然结果以偶然的形式出现在我的面前,这个时间序列下从过去到未来的所有故事也都是属于我的,而我同时也属于这个时间序列下的世界。那么,改写之后的我与芽衣和现在的我们还能算是相同的两个人吗?
某种东西伴随着痛苦响彻我的心扉。我觉得什么东西正在慢慢地离我远去,好像我的吸引力在渐渐减弱一样。
现在,记忆深处浮现出了新的过去。昨天吃的意大利面变成了意大利饭。狗的名字从小脑瓜变成了旅行者。
构成记忆的神经细胞像沙子一样崩塌,又重组成别的形状。
不对。记忆不是突然重新组成的,而是从一开始就存在的。它们在这个时间序列下从上古太初一直延续到现在,更古老的过去就像蛋壳,而新的过去不断破壳而出。被改写的过去早已化作构成宇宙的远古尘埃,重新构成了世界连续不断的质量和形状。
芽衣不知道我后脑勺上安装了东西。检测员合同上说,装置不得为外人知晓。况且就算我告诉了她,一旦改写让我们两人分离,这件事也就不复存在了。她简直就像是仅存在于梦中的恋人。一旦醒来,她的名字、她的存在和她的体温都将被我忘记。
芽衣在黑暗中沉睡着。我一根根地抚摸着她的手指,仿佛是在感受它们的形状,仿佛是在抚慰芽衣的心,仿佛是在闯入她的心灵。我想象着这些洁白的手指在键盘上优美地舞动、演奏出打动世界的旋律的样子,想象着它们曾经拥有过的那些岁月。
她不说为什么要放弃钢琴,就好像那会触犯什么清规戒律一样。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如果她现在还在弹钢琴,就绝不会来到我身边。她说自己来海滨小镇是为了治愈心伤。我们相遇的当天她就搬进了我家。我没问原因。直到她变成了我的女朋友,我也始终没找到机会提出这个问题。从芽衣的只言片语中,我大概了解到她已经放弃了梦想,但除此之外,她并不怎么谈起过去。
在网上搜索芽衣的名字,能找到很多报道和视频。她曾经是有名的钢琴家,患上腱鞘炎后就失去了往日辉煌,最后隐退了。
每当我抱着她的时候,都能听到无声的旋律。
再用心感受,就能看到一片坐落于寂静之中的漆黑而深远的大海,好像整个星球都变成了黑色一样。
越是曾经辉煌,随之而来的黑暗就越是深沉。
在我的身边,在她的眼中,有着自宇宙生成之日起的全部美丽。通过音符、通过旋律、通过手指的轨迹,她理解它们,并与我分享她那黑色的大海中存在的所有丰润之物。即使已不再演奏音乐,这些东西仍充盈在她那纤细的身体里。
我开始喜欢在创作中使用黑色。所有的空隙都用黑色填满。以暗影为主题的作品也增加了。
风格的改变必然会导致工作性质的改变。我的收入减少了,却因执着于黑色而获得了声望。之前从未有过的工作开始找上门来。
我与现实之间似乎产生了无限的距离;但同时,作为一个艺术表现者,我确实离某些东西更近了。我的内心世界仿佛被多重色彩涂抹过一样,变得越来越深厚。之所以越来越多地在作品中使用黑色,恐怕是因为我想要表现绝不会被改写抹去,而是能超越改写的东西吧。
芽衣正在熟睡。我闭着眼睛,把脸贴上她的额头。眼睑之内是一片漆黑,漆黑的背景之上是炫目的七彩光芒。各式各样的画面像喷泉一样从身体里涌出。光芒化作无数的蝴蝶,漫天飞舞。我试图用手抓住它们,哪怕只有一只也好;可当我向那光带伸出手时,无数的蝴蝶便挥动翅膀,一边播撒着闪闪发亮的鳞粉,一边从我的指间溜过,向那漆黑天空中闪耀着的一点光芒飞升而去了。
第七天早上。
我从梦中醒来。
我一时不敢睁开眼睛。被子的手感,还有透过眼皮模糊感觉到的阳光的入射角度似乎都有些不同,让我不敢去一探究竟。此时此刻,我不愿面对这个事实:积累至今的过去又被重组,曾经拥有的感受和心愿沦为了装置中的数据。
我在眼睑之内、在记忆的深处追寻,却再也找不到那片丰润的黑色大海了。随着黎明的到来,大海也逐渐褪色,变成了阴沉的深蓝色。
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然而,与之相反的记忆终于找准了各自的位置,大脑恢复了正确的自我认知。于是,我起床,洗澡,吃早饭,走出家门,准备去研究所。今天要归还记忆保持装置,并做最终检查。研究所很近,骑车去就可以了。
拿到报酬之后,我想用这笔钱去国外采风。趁着灵感还未冷却,我想去搜集世界各地的光与影,让它们铭刻在记忆之中。即使被改写也无所谓。只要时间允许,我将坚持不懈地追寻眼见之物,描绘眼见之物。
就像那个我已经记不得姓名的恋人那样。她正在这世界的某处坚持不懈地演奏着。
泪水在夺眶而出之前消失了。
我一边任想象驰骋,一边走出大门,跨上了山地车。涩谷道玄坂地区的街景应是一如既往地安详吧。天气也不错。好久没去代代木公园了,我想,回家的时候顺便邀请小绿去散个步吧。
3
我梦见自己从梦中哭泣着醒来。在梦中打开了许多扇门之后,我真的醒来了。阳光从窗外照进屋里,木地板反射着柔和的光。风透过阳台门的缝隙,轻轻吹动着蕾丝窗帘。
在一片清爽的寂静之中,唯有电车运行时那富于节奏的声音隐隐传来,在屋内清脆地回响着,时间的流逝也随之变得柔和。
我意识到自己哭了。原来自己的这种生理机能还在正常工作,我实在有点惊讶。这真是我的眼泪吗?
房间里没有表,看不出现在是几点。床头柜上小小的鱼缸里空空如也。
起床后,我突然很想吹吹风,便走上了阳台。
栏杆外,低矮的建筑和电线杆组成的灰色森林一直延伸到远处的摩天大楼之间。
新的回忆浮上心头,和装置里存储的旧记忆相互碰撞,仿佛在确认着彼此的不同。
随后,新旧记忆找准了它们的位置,安定了下来。从装置流入大脑的信息有两种特质:它们与我的记忆有明显的不同,就像是别人的记忆;但与此同时,我又觉得它们似曾相识。
我看着手机,现在是上午10点15分,记忆保持装置检测工作的最后一天。
在这几天中,世界发生了数次改写,而我的生活却无甚变化,仍是起床,做饭,偶尔外出,眺望人群,晚上上网或者一个人喝酒。改写没能让丈夫起死回生,而我则继续领着遗族年金,在他留给我的房子里习惯性地过着安静的生活。
生活既没有变好,也没有变差。我想我人生的多样性组合大概早已被用完了,而我的可能性也已枯竭。
据说我对记忆保持装置的适应性无与伦比。我大脑的构造可能确实与装置的运作十分协调;可我却很怀疑自己是否真的适合检测员的工作。
不过我能感觉到世界大事被改写了。这种事,我大多是从电视和报纸里看来的。不知从何时起,包括日本在内的许多国家都开始研发超物兵器了。某大国的研究明朗化之后,各国就开始了争先恐后的研究竞赛。破坏敌对国家历史、攻击其根基的超时空兵器将是超越核武器的禁忌武器。
顾及对本国历史的影响,人们预测各国对这种武器的使用都将持暧昧态度。可是,世上根本没有被搁置不用的武器。一旦有谁按下了超物兵器的开关,世界历史被颠覆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记忆和情绪都稳定之后,我便刷牙洗脸,换好了衣服。因为没有食欲,我只喝了点果汁。然后,我梳好头发,化了点淡妆,走出家门,乘电梯下到一楼,穿过昏暗的大厅,走到门外。涩谷很近,走着去就可以了。沿着小巷走了五分钟,就到了通向闹市区的大路上。我避开人流,朝反方向走去。研究所就在那边。
从刚才流入我大脑的别人的记忆中,我看到了没有超物兵器和超物技术和平利用条约尚未被撕毁的世界。我未见过的世界在我所不知道的时候被改写过了。
领导到底有没有坚持执行B方案呢?那只小狗还在海边的宠物商店里吗?艺术家创作出让自己满意的作品了吗?
没有答案。记忆到此为止。他们的记忆为什么进入了我的装置呢?
想到自己的记忆可能也会被别人偷看,我突然有点担心。可我随即又想到,自己并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东西。
也许这些人从某种意义上算是我的前世,他们的人生其实就是我的过去,只不过被改写替换掉了,而我则代替他们,继承了他们应有的回忆。
总而言之,今天去归还装置的时候,我一定得咨询一下这件事。
我边想边走,却突然发现自己正站在涩谷大十字路口的正中间。我花了十秒的时间才意识到世界又被改写了。
这时,我看到了大楼上安装的大屏幕。我盯着屏幕上的画面,简直无法移开视线。
有两件事让我觉得似曾相识。
一是站在十字路口中间看大屏幕的情景。
二是大屏幕上的画面。有三座大楼安装了屏幕,都朝向我。画面中,一个穿着黑色礼服的年轻女钢琴家正坐在钢琴前,展现着她那流水一般美丽的指法。
※
我们将两个记忆保持装置分别命名为“红标”和“黑标”。
实验者为检测员测试合格的由良芳雄、威尔·约克、高岛久美子,还有研究主任白井梨花和副研究主任——我,共计五人。
梨花装红标,检测员装黑标。而具体让谁来做检测员,则取决于当下因改写而改变的事实。改写的进程分为四阶段,根据实验当天现实中的历史事实选择其中一人。
四个阶段的分歧点是在实验计划阶段尚未发生的历史事实:“超物条约的修改或撕毁”“超物兵器研发开始”和“超物兵器实验成功”。
三个历史事实均未发生,为第一阶段,由良装黑标。
“超物条约的修改或破坏”发生,为第二阶段,威尔装黑标。
“超物兵器研发开始”发生,为第三阶段,高岛装黑标。
而若“超物兵器实验成功”发生,就为第四阶段,梨花装黑标,我装红标。检测员候补全部作为不合格处理,实验者仅留下我们两个研究员。
今天是实验的第七天,也是最后一天。实验的时间限制是梨花根据以往的改写速度决定的。根据计划,今天世界将进入我们的第四阶段。与此同时,前三个阶段实验者的记忆将通过红标和黑标流入我和梨花脑中。
七天中由良、威尔和高岛相继存储的记忆将进入梨花的大脑,而梨花在研究所得到的观测结果将进入我的大脑。
装置商品化的性能检测只不过是个借口。实验的真正目的是利用仅有的两个装置从多个角度观察改写现象,探究其“源头”。当然,这个真正的目的不论对技师还是对领导都是秘密。
我们注意到,因超物粒子而引起的自然改写并不常见。向过去传送信息而引起的改写并不是自然发生的,而是有人有意为之。超时代的通讯装置已经被秘密研制出来,并且投入使用。
日本与周边国家的对立日益激化,正毫不动摇地迈向一场大战。在我们设计这个实验时,各技术先进国家就已经开始研究超物兵器,而走在研究前沿的日本迟早会将技术投入军事使用的谣言刚起,超物条约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撕毁,超物兵器的开发随即见诸报端。
我们认为,得知记忆保持装置实验开始的消息会令犯人感到慌张,他将增加向过去传送的信息量,试图使历史的变动提速。
如果能使用记忆保持装置搜集到的情报找出改写的源头,甚至锁定时间电话的使用场所,说不定就能阻止此事。或者说,此事必须被阻止。
我们当然知道这是危险的行动。不论我们是否成功得知真相,都有可能被犯人消灭。毕竟,实行改写的很可能是某种国家权力或者国际恐怖组织。我们必须搜集证据和情报,召集同志,在这局战棋中慎重地移动每一个棋子。
根据梨花的记录,由良和威尔都按照计划安装了装置,他们写的检测员报告就是证明。在第三阶段,我们也按照计划,让梨花装红标,高岛装黑标,而对由良和威尔,我们则给出了装置故障、检测中止的借口。当然,我们也相应地付了报酬,因为他们在改写之前的世界已经尽责地完成了工作。
我和梨花穿过长长的走廊,向操作间走去。根据梨花的解读,世界马上就要改写到第四阶段了。如果我们那时正好在操作间,由于共时性作用,我们很可能不会被瞬间移动到其他地方。那样,我们就可以在结束实验后立刻摘除装置。
在过去的实验中,装置携带者几乎全在几天之内遭遇事故而死去。不知为何,改写总会连锁发生,直至将实验者导向必死的命运。或许改写犯能以某种方式感知到察觉改写的人。
因此,红标携带者梨花自实验开始之日起就一直躲在研究所里。在第四阶段,携带红标的我和携带黑标的梨花应该会一起留在这里。而七天的实验结束后,我们将立刻取下装置。
“再过一会儿,我们就能看到世界的全貌了。”
梨花乌黑的秀发披在肩头,散发出淡淡的芳香。
“当然这是在我的计算正确的情况下。”
就我所知,这位天才科学家还从来没得出过错误的结论。她的人生就是接连不断的成功。从跳级升学、在国外取得博士学位、成为超物技术第一人、被大企业的研究机构雇用,到30岁时研发出记忆保持装置为止,她的人生还没有出过任何差错。这些固然是了不起的成就,但也正是她的缺点:她像洁癖者厌恶肮脏一样害怕犯错。
能够包容过去犯下的错误,作为无数可能性之一的当下才会更加耀眼。但她不认同这种观点。她憎恨错误。
而与冒险无缘的她竟会采取危险的行动,企图瞒着自己的雇主秘密地揭发篡改历史的犯人,这实在不是她的作风。
关于这一点,梨花不想解释。但我想她大概是直觉地认为应该独自抓住犯人吧。毕竟,超物技术第一人这个名号已经让她四处树敌了。
我从学生时代起就是梨花的好朋友,现在又是她的助手。我曾对她向我坦白实验的秘密而感到不可思议;但现在,我理解了她的意图。一方面,增加一个观测者能够提高实验的可信度;但我想更重要的是,面对影响整个世界的秘密,就算是她这样的人恐怕也无法独自承受那种精神负担吧。
为了不成为梨花犯下的第一个错误,我尽可能地发挥了自己仅有的才能。目前为止,一切都在梨花的预期之中。
“如果说我犯了什么错,”梨花唐突地说,“那就是错在把你卷了进来。一切的责任本都在我,这是我个人发起的行动。”
现在,梨花竟然也胆怯了。我完全明白我该扮演的角色,于是我鼓励道:“让我做助手到底是对还是错,要到最后才能知道。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协助你,但愿我确实帮上了你的忙。”
我早就知道梨花一直在逞强。为了应对她随时可能说出的丧气话,我已经准备好了一些话来安慰她。“你说得对。”她温柔地一笑,倒像是在安慰我一样。但那笑容显得十分虚弱。
走到走廊尽头的操作间门前,我握住了门把手。
此时,我感觉梨花没有跟上来。回头一看,梨花正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低着头,盯着地板。
“梨花?”
没有回答。她好像正在看着什么想象中的东西,陷入了沉思。
“别担心,一切都会顺利的。”
听到这话,梨花终于抬起头,把目光转向了我。
“你不会犯错的。”我说。
“谢谢。”
她有些悲哀地笑了。
“……可是我已经犯了一个错。”
她别过脸,盯着墙壁。而我默默地等待着下文。
“其实这个实验就是在弥补我犯的错。我的实验导致了这种事态的发生。为了结束这一切,我把你卷了进来。”
这话实在出乎意料。我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走廊里一片寂静,只有空调机的声音在回响。
“你的意思是……记忆保持装置的实验导致了改写……是这样吗?”
梨花犹豫了一下,然后毅然决然地回答道:“半年前,在实验的初期阶段,我向过去传送了一些记忆保持装置的超物材料和我的记忆。在传送的目的时代,超物还只是一种天然存在的粒子。所以,我向过去泄露了情报。”
我明白她的意思。
这个实验中的记忆保持装置所使用的超物粒子是人工生成的。因为超物生成装置的运转需要大量的经费,我们的预算只够制造红标和黑标两个装置。
这之前,我们制作实验品所使用的是更廉价的超物粒子,就是使用特殊技术让空间中的超物粒子进入休眠,以防止它们造成改写,然后收集起来。这样虽然省钱,但却有风险。有些学说指出,空间中飘浮的超物粒子能穿透人体,当它们和大脑重合时,可能会将脑内的电信号转移到过去某人的大脑内,造成信息的超时空转移。梨花说的正是这件事。
“超物粒子的寿命约为五年。我的记忆在实验开始起往回推算的五年之间传播着,使过去的科学家们接收到某种灵感似的东西,从而推动了超物的研究,最终导致超时间通信技术被秘密研制成功……这是我的假说。”
梨花盯着墙壁上的一点,就像是在对某个想象中的人物说话一样,一副已经豁出去了的样子。大概是她判断现在我是否知道真相已经对事态没有什么影响了。
“但是,这无法解释历史的改写速度。若某个掌握了超时间通信技术的人只是向过去传送信息,那么历史便没有理由仅因此就朝着他所希望的方向变化。
“问题的答案在于我向过去泄露的记忆。在开发记忆保持装置之前,我研究的是不需要信息接收端的超物粒子连锁干涉技术,这样,改写的影响就能回溯历史而上。这正是超物兵器的基础技术。记忆保持装置所使用的超物粒子可不是一两个。因此,过去的许多人都接收到了我研究的记忆和目的。我注意到,这个时代之所以朝着开发超物兵器的方向发展,正是因为我在集体无意识中散播了这种思想的种子。因此,不管是谁得到了超物兵器并使用它,那都是我犯下的大错导致的必然结果,其根本原因在于我。”
“……所以你认为你是集体无意识的根本原因。但这只不过是你的推测。”
“我认为装置携带者都会遭遇事故身亡的现象就是集体无意识在扫除障碍的表现。而我却没有在实验中死亡。这或许就是我主导了集体无意识的证明。”
梨花垂下了眼帘,看着地板。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梨花脆弱的一面。
虽然初次耳闻的一系列事实让我困惑不已,我还是努力地组织着语言。
“任何人都会犯错的。即使你没有,也总会有人干出这事。”
梨花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知道墨菲定律吧?你能考虑到的失误就必定会发生。所以,对每一个能够想到的失误都必须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这就是安全管理的基本原则。不论你有没有进行记忆保持装置的实验,由于没有采取措施防范信息经由超物粒子向过去泄露,这个失误就必定会发生。比起这个,我们更应该考虑的是如何防止今后的错误。而你正是在冒着生命危险防范某个可能会发生的弥天大错。就算以失败告终,我仍然认为这种行为是正确的。”
梨花的眼里噙着泪水。在这种紧要关头,我竟不由自主地被那对湿润的黑色眼眸吸引住了。
它们就像黑玛瑙一样美丽。
“就算以失败告终,也是正确的。”
梨花重复着我的话,仿佛在体会它们的意思。
现在,她就像是第一次被输入“爱”这个词汇的机器人一样,显得悲伤而又脆弱。
可她毕竟不是机器人,不是用二进制去理解语言的机器。她在解读语言背后的思想,而她必然也明白,语言只不过是为了说明事物的某一方面而采用的权宜之计。
梨花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仿佛已经下定了决心。
“我之前没有告诉你,其实我已经略微变动了实验内容。”
“啊?”
“我计划在第四阶段,改由你装黑标,我装红标。”
“我?”
“你完全可以顺利地接受高岛久美子的记忆,所以我想你装黑标也没什么问题。”
“这个倒是……但问题是为什么?”
“黑标的容量比较少,但相对的,改写造成记忆错乱的危险性也低。并且,它的超时空保存能力比较强,实验者们的记忆也比较稳定。而红标的容量大,因此性能不太稳定,会给大脑造成很大负担。让你用红标在实验的最后一天接受我的记忆更是加倍危险。对于把你牵扯进来,我一直有罪恶感。因此我不想让你再冒更大的风险。”
“可是,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这个助手不就失职了吗?”
“我不要紧。本来这个装置就是以我的大脑为标准设计的,而且那是我自己的记忆,我的耐受性会比你高很多。而且,若要把握改写的方向,通过装置得到的信息量越大越好。这样一来,我就能在保有自己前三个阶段记忆的同时见证实验的终结。”
我重新审视着梨花的眼神。看来她已经决定了。
梨花比我聪明多了。她的才智不受世事甚至不受改写的影响。
能接近真理的人是她,而不是我。
面对她的选择和决心,我决定祝她成功。
“我懂了。谢谢你,梨花。我在下个世界携带黑标等待你。”
说着,我轻轻地拥抱了她,一股优雅的甜香扑面而来。她配合地靠在我的身上,瘦小的身体显得格外单薄。
我在她洁白美丽的额头上留下一吻,然后率先走进了操作间。
※
大屏幕上,一架三角钢琴闪着黑光,像黑玛瑙一样给人妖艳之感。它的造型和琴键都是按黄金比率制成,仿佛一件美妙绝伦的艺术品。
坐在钢琴前的是一位娇小的女性,她伸开双臂,手指流畅地敲击着琴键。这位钢琴家是我初见,这首曲子也是初次耳闻。
但我知道,那些手指的背后是一颗黑色的星球,是宛如母体般温暖的黑色深渊,而她白皙的手指宛如那其中无数闪闪发亮的星星。就像沙漏把未来的沙粒变成过去的沙粒,她的手指把握着每一粒未来的沙粒,循着绝妙的时机,将它们转化为完美的旋律。这些沙粒落向听者,就变成了源流,唤醒了他们心中沉眠的东西。这股黑色的源流实实在在地渗入了我几近干涸的心田。
我站在十字路口的正中间,好一会儿都动弹不得。人们从我的前后左右走过。
这感觉似曾相识,但并没持续很久。信号灯正在闪烁,我着急地想要穿过马路,却站在原地,迷茫着不知该朝哪边跑。我搜索着记忆,想知道自己原本打算到哪里去。
好不容易想起来的时候,灯已经变红了。
某辆车抢先发动了。然后,停车线后面的车便一齐加速,轰鸣声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
鸣笛声震耳欲聋。我被卷入浊流之中,目光所及尽是来往的汽车,再也看不见那位钢琴家了。
就在这时,改写又发生了。
从我面前通过的大卡车变成了小汽车,一瞬间,我又看到了大屏幕。
钢琴家仍在演奏着。
又是改写。我的位置改变了,但仍不是在人行道上。一辆摩托从我面前掠过。
钢琴家仍在演奏。
钢琴家未随改写变化,一直演奏着同一首曲子。那旋律连续不断,衔接得十分流畅,就像一支闪着光的黑箭,贯穿了多重世界。
太了不起了。
我也要像那样——
这时,一辆左转的摩托冲到了我的眼前。随着一声巨响,眼前的景色渐渐变暗。这情景似曾相识。大屏幕、十字路口、涩谷的街道,还有太阳,全都从我的眼中消失了。
唯有那钢琴的曲声不曾断绝。
※
那是一个灰色的早晨,我感觉自己好像喝下了冰冷坚硬的水泥一样。所有的言语、欢笑和快乐都被夺走,大脑一片麻木。我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不合理的世界和讽刺的命运给我致命一击,而我只能等待伤痛平复。直到最后,我也没说过喜欢她。绝望又涌上了心头。
那个早晨的记忆猛地浮上心头,又消失无踪。我告诉自己,没必要悲伤。从装置流进大脑的一切不过是机械处理过的信号,是大脑看到的幻影。
龟山教授一反常态,笑容可掬地看着我。“我们的实验成功了。”他说。我表示同意。这是了不起的成就。我们的装置距离实用化又近了一步。它有望被应用于植物人患者的精神活动辅助机、脑内训练装置或娱乐装备中。
这东西对我来说既是希望,又是绝望。
时隔24小时后,我取下开发中的记忆体验装置,又回到了现实生活中。我坐在可调节靠背的椅子上,被各式器材团团围住。在这间重症加护病房一样的研究室里,我看到了熟悉的教授和技师们。
我回过头。椅子后面的机器正伸着机械臂,机械臂的前端夹着一个闪着黑光的小型装置,就像一颗豆子。
应用这个先进的装置,我在一天之内模拟体验了十几个样本提供者的一小段人生。为了衔接这些人的记忆,大脑虚构了一个故事。
我看到的风景,说出的话,还有与恋人的回忆,都是样本提供者的记忆,通过他们脑后的信息接收端抽取压缩获得。这些记忆通过我脑后的装置进入大脑。将这些记忆连接起来的改写和记忆保持装置检测员之说都是虚构的设定,是我的大脑在无意识之中创作的故事,以便消除记忆间的矛盾。模拟体验中的对话内容和历史事实的变迁都来自大脑的虚构或过去的体验,以保证故事的整合性。
我在模拟体验中每天所写的报告则经由大脑信息系统——简称BMS——输出。进行脑内模拟体验时,这个系统在大脑中投射键盘的图像,通过读取想象打字造成的图像变化向外界输出信息。
我通过BMS输出的报告和实验者们的体验似乎是大体相同的。BMS的责任技师敷岛小姐看起来也很满意。她正和另一位女职工开怀大笑,似乎一人分饰记忆保持装置责任技师和客户公司新人的情节颇合她的心意。
笑声被阻隔在墙壁之内,在安静如密室一般的研究室中回响。
这被空气净化器统治的房间仿佛存在于未来,我觉得自己正游离于现实之外。
但这正是现实。
而曾经的恋人兼科研对手的白井梨花也出现在故事之中,恐怕是由于我个人的愿望吧。
梨花已经不在了。六年前,她死于交通事故。在初吻的第二天,她穿着我送的那条泛着黑玛瑙色泽的连衣裙,在十字路口被摩托撞倒,后脑勺遭到重击,不治身亡。
模拟体验中出现的十字路口以及与恋人死别的情节都是出自样本提供者的记忆,但它们在故事中的不断重现恐怕是因为我与之深有共鸣吧。
而现实中也并不存在超物技术。虽然有人指出了超物粒子存在的可能性,但它们从未被发现。过去的改写现象本身就未得到确证,更不用说什么开发将信息送往过去的技术了。
这就是从过去一直延伸到未来的时间序列中“现在”正在发生的无可动摇的事实。
这就是现实。
只有一件事令我不能释怀。我有那本在模拟体验的上班路上读过的书。那是一位非常著名的科学家写的物理学论著。但我那本书里并没有在单轨电车上看到的第三章的最后的一段。那一段在第100页。那里列出的不正是和超物粒子的发现有关的公式吗?我记得那是一位学者由于演算错误而偶然发现的公式,虽然具体内容已经记不得了,但那公式确实曾写在那里。
我猜想,如今的世界或许正是超物兵器造成的结果。
梨花说过,时间电话只能把信息传送到已经利用超物技术造出了接收端的时代,但超物兵器无需接收端,它可以通过超物粒子的连锁反应向过去任意时间的历史事实施加影响。
要回溯历史阻止超物兵器的出现,就必须依靠超物兵器。某个担心超物兵器会导致世界演变至最坏状态的人,或者是如此担心的集体无意识,为了防患于未然,利用改写让超物兵器的开发竞赛过热,提前让超物兵器投入使用,从而使用超物兵器从历史上彻底消灭超物技术的存在。
这种意识主体一边将时代导向超物技术的开发,一边将技术集中到特定的人手中。消除第100页上的公式,恐怕也是为了阻止有人得知超物相关的知识,成为妨碍此计划的科学家吧。全世界的物理学书籍应该都被改写了。
意识主体将超物兵器秘密交给特定的人,让他们用以消除隐患。于是,我们转生到了这个没有超物技术的世界。换句话说,这是超物技术对超物技术的弑父行为。
若是这样,那么梨花的死或许也是其中的一环。
而如果这一切真是通过超物粒子接收到梨花记忆的人们产生的集体无意识所为……那么梨花或许已经拯救了我们。
但这些不过是臆测。
或许用记忆体验装置代替记忆保持装置是集体无意识所产生的巧合,又或许这一切都只是基于我个人的无意识而产生的模拟体验。但无论如何,我们只能接受现实,生活在当下的世界,这是我们所选择的唯一的现实世界。我们已经无法脱离这个世界了。
接受医生的简易体检时,我突然想到了家里的热带鱼。是红绿灯还是巧克力娃娃来着?一时之间,我还有点沉浸在模拟体验中无法自拔。
我沿着走廊向厕所走去,隐约听见钢琴曲的声音从远处飘来。是模拟体验中在涩谷的十字路口听到的那首曲子。
不知道那是实验的余韵产生的幻听,还是确实有某人正在播放音乐。但钢琴家演奏乐曲的那幅景象确实把我拉回了现实世界。演奏曲子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妻子。
曲声消散了。于是我开始考虑回家路上要给女儿买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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