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乔伊斯•卡罗尔•奥茨
“带上驾驶证,亲爱的,你来开车。”
弗里兹的新车?不会吧,他竟然让她驾驶?
他轻松地微笑着,伸过手去,用特有的方式捏了捏她的胳膊,恰如送去温馨的闪电,一下子传遍凯蒂全身。凯蒂曾经警告过自己,千万不要爱上他,不然自己会受到伤害,然而此刻她已经忘掉一切。
弗里兹•泽奇以他对各类汽车特征体察入微而知名。这辆新款真皮内饰加柚木仪表板的银白色宝马轿车,是两星期前买的。他将钥匙递到凯蒂•弗兰德斯手心,让她将车开到麦道兰赛马场,他们说话像夫妻一样十分自然。
“弗里兹,为什么是我开车,而不是你?没理由呀。”
“我想静静地养会儿神,亲爱的。”
原来如此。在去麦道兰的路上,一向小心驾驶的凯蒂,按照公路最高限速驾驶着这辆美轮美奂的新车。弗里兹皱着眉头审读着马赛表格,用一支短铅笔做着标记。少顷,他在座位上侧转了一下上身,从乘客窗口向外望去,眉头不自觉地拧在一起,思维像要从脑海里蹦出。凯蒂瞥了他一眼,很想知道弗里兹这时在思索什么。她想,不会是前天晚上他们之间发生的肉体之欢吧?凯蒂回忆着那个场景,新车内饰的味道,更强化了她对那晚温馨梦幻的性爱记忆。
本周五晚上,麦道兰赛场将有一场马赛,弗里兹是其中一匹赛马的东家。这是一匹名唤晨星的三岁种马,它在上次比赛后,因右膝盖轻微骨折而缺席了几场比赛,这次又将重新回到赛场。凯蒂明白,弗里兹牵挂着自己的赛马。弗里兹是个赌徒,他处理赔率如同玩数字游戏,他的头脑特别清晰,好像早就在脑袋里看见赢钱的数字。这让凯蒂无法想象,他同凯蒂感知世界的方式迥然不同。有一回她问:“买一匹赛马要多少钱?”弗里兹告诉她说:“赛马无价,亲爱的。”这个回答虽然神秘,但却是一个诚实的答复。
通过赛马,凯蒂•弗兰德斯得以了解弗里兹的私生活,只是她无法理解这些。
凯蒂开着车,对他信任她开车无比喜欢。这不是弗里兹•泽奇以往的做派,也不是任何她熟悉的男人的做派:请求或允许一个女人开他的车,自己却对着窗外发呆。凯蒂猜测,弗里兹被眼前的自然景色迷住了,昏暗斑驳如大理石般的黄昏天空,不像新泽西州的北方之夜。在那里,乌云如肮脏的水泥板,唉,这辈子怕是只能面对新泽西州这样烦人的天空。凯蒂联想到,新泽西那种令人厌恶的夜晚,与家里房间的天花板一样,会把你折磨死。
一年前或更早一些,弗里兹曾带凯蒂去麦道兰赛马场看过比赛,那一年过得真慢!当时,为弗里兹出场的是粉红女郎——一匹四岁的赛马,它没有赢过任何比赛,也从未输得太惨。凯蒂认为,粉红女郎已尽了最大努力在疾驰,她的心也随着小母马飞驰而去。它被焦虑的骑师不断地鞭挞,依然赶不上前头的骏马,那匹骏马似乎着了法术,一下子蹿到前边,将其他赛马甩下一截……粉红女郎在九匹赛马中位列第三。不错呀,是不?凯蒂似乎在恳求弗里兹,他却不愿意提起比赛和粉红女郎,也没有因凯蒂的鼓励而振奋起来,远不及她对第三名次的满足。自此,凯蒂永生记住了赛马无价的名言,凯蒂能理解弗里兹对她的指责。
弗里兹给她的仅是温和的训斥,不像有些人信口喷着:你闭嘴,管好自己的事情,你懂个屁之类的脏话。
弗里兹•泽奇是凯蒂生活里的男人之一,她不愿去想究竟有多少这样的男人。他们中有些互相认识,因为都就读过泽西城市中学,他们从70年代起就进入了她的生活。而今已经是1988年,他们都已长大成人,不再是高中生了。当把自己作为镜子,仔细审视他们时,坦率地说,公平地说,你看到的,他们仍然是孩子。只有在他们试图回首以往都发生了什么,试图找到自己错过了什么的时候,他们才会意识到,失去的宝贵东西将永不再来。
弗里兹•泽奇与众不同。即使他屡次婚姻失败,但他在其他人面前,依然是一副成功者形象。他表现出诱人的魅力,衣着时髦,皮肤白皙,虽然略显清瘦但肌肉结实;个子不高,五英尺九,坚毅与自信总是挂在脸上;至少,他在人前是这样。弗里兹有一双幽幽闪光的灰蓝色眼睛,少许秃顶,头发留得长一些,能在耳后卷曲起来。他有个习惯,总是轻轻将头发向后抚摸,一枚圆形戒指在右手无名指上闪着光亮(凯蒂回忆起来,弗里兹曾在左手无名指上戴过一枚婚戒,之后便不再佩戴)。弗里兹即使不再如六七年前那般帅气,仍不失为一英俊男人。六七年前,他满面笑容的照片登载在泽西市的报纸上;当时他是一匹纯种马的股东之一,那匹马在贝尔蒙特赌注里为他赢得了50万美元,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心理,凯蒂保存了那些剪报。当年她没有与弗里兹幽会过,他那时已经结婚。假如弗里兹与其他女人约会,她也许妒忌,但凯蒂不会做他的婚外情人。
除了马,弗里兹在泽西市投资了许多餐厅、俱乐部和保龄球馆。他很少提及生意,生意成功使弗里兹更具魅力;他总是少言寡语,难以捉摸,从不透露个人生活。所以,即使是凯蒂•弗兰德斯,也只能从其他渠道获得弗里兹一星半点或正面或负面的信息:“投资”、赛马和婚姻(他有过三次婚姻。有两个男孩,是第一任妻子所生,那时候,弗里兹希望像他大哥一样成为新泽西州警察。现在,弗里兹已同第三任妻子分居,法律上尚未离婚。这只是听说,不能询问)。
弗里兹充满魅力的举动总让人惊讶,比如捐款给即将破产的泽西城市中学,让学校给男女生篮球代表队购置运动服;在老朋友们的母亲庆祝生日或住院的时候,他会送去昂贵的巧克力糖;或者送一打红玫瑰,给如凯蒂那样的女性与老友,还要说自己很抱歉,近来太忙,没能见面,以示他的失礼是出于无奈。人们都知道弗里兹乐善好施,为了公共卫生,他会在餐馆或俱乐部捡拾地上标签之类的垃圾;他肯借钱给朋友,如果遇到老朋友,弗里兹不要利息,甚至对是否归还都不去考虑。
当凯蒂家人得病付不起医药费时,他也借过钱给凯蒂,在她还钱的时候,他却说:“等某一天,亲爱的,你可以用这笔款子将我从狱中保释出去。”
凯蒂曾在哈肯萨克的一家德拉蒙德工具厂当秘书,是临时工,她想一直做下去,直到结婚生子。但是即使当秘书,她也得会操作电脑,而电脑总在升级换代,想想自己已三十好几,不可能变得比过去年轻聪明,而那些新的女雇员却如同高中女生一般清纯可人。这种想法让凯蒂浑身发冷,她伸出手去,触摸到弗里兹的臂膀,她要触摸弗里兹。她为能同他如此亲昵而陶醉,他们不仅是情人,他们比情人还多了一层关系,他们还是老同学老朋友呢。
“弗里兹,这辆宝马,真好。”
弗里兹说:“嗯,好。”
他根本没有听她说话。他收起马赛表格,将腕表表面转向自己,对他来说,仿佛确切的时间也是秘密。
“尤其是与我的那辆相比。”凯蒂驾驶的是一辆1985年产的经济型福特轿车,二手货。驾驶过这样宽敞的宝马之后,她感觉自己的小车简直如同沙丁鱼罐头。
凯蒂突然意识到,这等于暗示弗里兹将这辆车送给自己。她真没这个意思,只是想找个话题打发难耐的寂寞,想说说话而已。前天晚上激情之后,她希望弗里兹能在乎她。然而他却专注于此行的目标,思绪早已飞到麦道兰赛场的跑道上,飞到那令人晕眩疯狂的时刻。从赛门开启,跑道上尘土飞扬,到比赛的终点线,不到两分钟时间,却可以决定那么多。
她对此行的结果感到恐惧:上次粉红女郎的成绩就不理想,两相联系,如果晨星再赛况不佳,弗里兹的情绪会坠入谷底。那时候,假如弗里兹不给她打电话,她连联系他都不能。虽然他从来没有这样说过,但她是这样理解的。她只想对他说一句:单相思太折磨人了。
她想知道弗里兹不肯开车的原因,是不是驾驶执照被停牌?抑或他过于紧张?
如果他们生活在一起,比如结婚了,凯蒂也不得不承认,弗里兹的大部分时间,还会是现在这样的安排。她因美好愿望遥不可及而心烦意乱,那么,为什么不再奢华地想象一番?凯蒂幻想,假如他们有了孩子,但他不回家。那时,她却对他更为缠绵。即使她受到伤害,她也会原谅。凯蒂的父亲已经去世,当初他是泽西市一个工厂的工人,也常不回家。也许绝大多数男人都是如此吧。不要思考得太多,眼前还有很多事情,不可能把将来的事情都设想周到。
孤独?是的,这就是生活,不要把生活想象得过于甜蜜。
前天晚上,在她公寓卧室里,那个他极少踏入的闺房,弗里兹拿着在驯马场拍摄的晨星照片给凯蒂看。当时弗里兹表情很特别,凯蒂能够感受到他对晨星的特殊感情,他在说赛马轻微骨折时,声音明显微弱下去。凯蒂明白,晨星受伤使弗里兹痛彻骨髓。
“它真的很美,是不是?”弗里兹问。
凯蒂惊叹这匹黄褐色赛马如缎子一般光滑的皮毛,鼻梁上雪白的星形标记,高高竖起的耳朵,闪闪发亮的黑眼睛……这匹赛马确实是一匹美丽的尤物。凯蒂意识到这种美的脆弱之处,一匹强壮的赛马可以如此容易受伤!当然了,痛苦也是美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预期的损失就是痛苦。
“哦,是的。哦,弗里兹,它真美。”
照片有两处被裁剪过,与弗里兹、晨星合影的第三方已被剪掉,不用问也知道那是他的第三任妻子(她叫罗莎琳德,听说相当美丽,以前曾当过模特,比凯蒂•弗兰德斯年轻好几岁)。照片里,弗里兹•泽奇的脸上展露出一种难得一见的微笑,肌肉发达的手臂搂住晨星的脖子,手指深插在厚厚的栗红色鬃毛之中。弗里兹穿着一件开领运动衫,石灰色的眼睛闪耀着跳跃的火花。很清楚,弗里兹那一刻相当幸福,凯蒂不得不承认,她没见过弗里兹这样幸福的笑容。
凯蒂小心翼翼地问:“那是去年夏天吗?”
“什么是去年夏天?”
“这些照片。”
弗里兹咕哝了一句什么,好像是肯定,并将照片放回那只做工精巧的意大利真皮皮夹,装进外衣内侧的口袋。
之后,他们在凯蒂幽暗的卧室里做爱,那天弗里兹激动得差点抽泣,他将自己火热的面孔埋在凯蒂的脖弯里。她对弗里兹那天的激动感到惊讶,并被深深感动了。凯蒂不是那种不带感情就可以随便做爱的女人,公平地说,她与男人做爱时,已经做好爱上这个男人的准备,而且是深深地去爱。这如同冲破薄冰跌入水中并沉下去,那时你就会发现,冰层下还有流沙。她怀疑那次见面后,她会再也得不到弗里兹•泽奇的任何音信;而如今,弗里兹就在她的臂弯里。
他说:“你是我的好姑娘,小甜心,凯┑•兰佛德斯,是不?”
凯蒂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是装作没有听到他喊错了自己名字,或是已经听出来了?她知道弗里兹在逗她玩呢,故而说:“如果你愿意,我就是你的小甜心,好姑娘。”她原本不想这样附和,这很别扭。她拥抱着弗里兹,抚摸着他肌肉紧绷的背部,像长辈或大姐一样,下意识地亲吻他头发稀疏的额头。亲吻婴儿时往往要亲吻这里,是祝福护佑,希冀婴儿一生平安,前途无量。她开玩笑地说:“那你是我的好小伙,我的甜心,弗里兹?”
弗里兹开玩笑的时候最悠闲也最狡猾,如同一条游动的鳗鱼,你抓不住它。
弗里兹说:“从下一个出口拐出去,亲爱的。”
麦道兰赛场的出口越来越近了,北行线的交通变得拥堵起来。正以55英里时速巡航驾驶的凯蒂,从遐想中被情郎简洁的声音唤醒过来。凯蒂想:宝马就是这样容易驾驶呀,你可以忘乎所以,驾驶起来毫无问题。也许他在考验我,如同考验一匹赛马。
“看来还有很多人同我们一样,来这里观看晨星赢得比赛。”凯蒂望着其他开往赛场的汽车说。
这话又错了,而且幼稚。但凯蒂心里明白,男人追逐着马赛,特别是像弗里兹•泽奇这样专注于马赛生意的男人,并不需要女人索然无味的情绪化赞同,他根本不满意这类赞同。男人需要赢,需要好运气,所有这些都需要胜利,这意味着好运,意味着胜算,而没有女人能给予帮助。
除了广阔的麦道兰赛区,泽西市这边还没有繁荣起来,道路泥泞,到处是坑坑洼洼,路旁有一个垃圾填埋场,很长一段破落的乡村公路,如同冰冷的手指寂寞地向前伸展。凯蒂猜想,连水也是有毒的吧?泽西市的东北部笼罩在毒云之下。然而奇怪的是,麦道兰却这样优美,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如果你习惯了这里,即使是物品发酵的气味也能接受。
凯蒂记得,去年夏天,她驾车行驶在这条向北延伸的收费公路上,直开到一片荒地边,那儿风吹草低,但没有牛羊,公路两旁是一览无余的凄凉,所有车辆只能拥挤在一条慢车道上蠕动,前方的大火随风蔓延。当时凯蒂想,这是一场神秘莫测的大火,后来才知道是由闪电引起的。大部分沼泽地都已干涸,火灾危机四处潜伏,透着恶臭的黑烟使凯蒂几乎窒息,她的眼睛被刺得泪水长流。消防车和救护车开了过来,消防队员的高筒靴踏在沼泽地里,交警在疏导交通。凯蒂曾试图镇定下来,她驾驶小车冲过高达10英尺的熊熊大火,火焰呈十分辉煌的橙红色,有些火焰比一辆车子还长。真像驶过地狱一般,她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紧跟着前面那辆车,企求东北向狂风不会将火星吹到车上。跑出一英里之外,就可以远离危险,就能重新正常呼吸。这时她才感受到刚才经历的刺激,感受到一种突然而来的幸福。“我还活着!我做到了!”
弗里兹指导着凯蒂驶向出口,在坡道顶部转弯。作为赛马的主人,他有一张特殊停车证。凯蒂不知道为何他不亲自驾驶宝马,之后又猜想他这是故意显摆,很多人都有显摆的欲望。
他们走向赛道后面长长的敞开式马厩,赛马在赛前被安置在这里。这里人欢马叫,而观众是看不到的。凯蒂喊道:“这么多的赛马!”
一匹纯种马正被一位年长的驯马师从运马车上解下来,被蒙住眼睛的赛马嘶叫着。当地一家电视台的摄制组,正在拍摄这一嘈杂的场景,镁光灯四处闪烁。让凯蒂吃惊的是,与以往她看过的马赛相比,这次来马厩这边的人更多,很多一家人,包括小孩都来了,围着他们的马厩转悠。参赛的马匹特别高大,脑袋远远高过成人,人站在它们旁边,显得既苍白虚弱又无关宏旨,就连弗里兹•泽奇也相形委顿。他的面部突然呈现出奇怪的表情,更像是焦虑,一种强烈的焦虑,他默默向拴着晨星的马厩走去。
这是个闷热的6月傍晚,弗里兹却身穿名牌运动服:一件阿玛尼夹克,牛仔裤将他窄窄的臀部包裹得像个苦力,脚蹬深色软底帆布鞋。面料光滑的夹克衫套在身上呈现锥形,把肩膀衬托得四棱饱满,后边还配以相当时尚的浅灰色柔软翻领,如同鸽子的翅膀,只有仔细察看时,才会注意到面料上极其细致的隐形条纹。夹克里面是一件黑色T恤衫,是道地的名牌。与泽西市任何年龄和阶层的大多数男人不同,弗里兹总是穿戴齐整,一丝不苟,头发梳理得饱满丰润并微微卷曲。凯蒂知道他从不染发,他的发色从棕色变淡直到镍色,恰似他瞳仁的颜色。
《纽瓦克明星纪事报》的一位摄影师认出了弗里兹,他请求弗里兹与晨星合影,弗里兹耸耸肩膀拒绝了,推说很忙。通常在公共场合接待记者,弗里兹•泽奇总是友好地报以微笑与热情。凯蒂知道,这场比赛对弗里兹来说,意义非凡,所以他无暇旁顾。
如果对弗里兹来说是重大的事情,对凯蒂•弗兰德斯当然也同样重要:我的前途,取决于今晚。想到这儿,她突然感到害怕!从各种迹象可以看出,这是一场惊心动魄、吉凶难卜的比赛,山高水恶,险象四伏。今晚的麦道兰赛场若只是普通赛事,便不会有大股东参入。凯蒂不愿意联想他在贝尔蒙的那些赌博,那是美国的肯塔基赛马,他的赌注动辄数百万美元。弗里兹这次要怎样豪赌?或者想怎样分配赌注?他或许只是泽西市的一个赛马主而已,希望晨星胜出而大赚一把?凯蒂感到,自己的命运已深深地与弗里兹联系在一起,至少说,将来会联系在一起。如果他的愿望是赢钱,那么她希望他能赢得;如果他想赢已想得疯狂,那么她也愿意跟着他一起疯狂。男人总是情绪化的,被自己的情绪所左右。如果他有灵魂,有一个更深刻的自我,那是另外一回事:他当然有他不愿泄露的秘密。
凯蒂的指尖开始发冷,她抓住弗里兹的手臂,弗里兹躲避过去。他走得那么急促,凯蒂起身追上去。她穿着两英寸软木高跟露趾凉鞋,用热带风情彩带缚在脚上,一个不小心,她几乎绊倒。凯蒂身材丰满柔软,她穿着露背的糖果条纹尼龙连衣裙,凸显出她匀称的乳房,而裙摆的褶皱掩盖着略嫌丰满的臀部和大腿。一条暗红色的小手绢,将她的深色金发缚在脑后,脖子上戴着金项链,系着一枚小巧的翡翠十字架,这是弗里兹•泽奇很久之前送她的生日礼物。当凯蒂将项链指给他看时,弗里兹已记不起来是哪一回生日送她的了。
“弗里兹,明白吗?我喜欢它。”
“什么?”
“这个呀,就是那次你送我的,这枚翡翠十字架。”
凯蒂飞速地在弗里兹的脸颊上亲吻了一下,试图掩饰他记不起来的狼狈。她很擅长此类同男人打交道的小把戏,她想维护一个男人的体面,永远不想让男人为她尴尬,还是少揭穿或羞辱为妙,除非你打算抛弃他。即便是那样,也需要运用机智,她不想分手时被揍得鼻青脸肿。
弗里兹将凯蒂推开,他已忘记凯蒂是谁。弗里兹走到拴着晨星的马厩前,压低嗓音,神情肃穆地同略胖的灰发男子谈话,这位一定是晨星的教练了。凯蒂站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晨星,惊叹它的俊美和高大。她想扮演优雅的浓妆艳抹的女人,瞪大双眼欣赏马匹,借以掩饰被弗里兹拒绝的难堪,凯蒂很害怕:“晨星!你真美。多少期望寄托在你身上呀……”凯蒂想偷听弗里兹与晨星教练的神秘谈话,这是她对弗里兹未知的一面:焦虑,好斗,不那么友好。也许,弗里兹与这位像她父亲岁数的男人,正在重拾他们上回没有解决的重要话题。难道弗里兹的妻子罗莎琳德来了?他的前妻或是那个已分居的妻子也是晨星的股东之一?弗里兹大概想知道,这个女人是否也在这里,教练同她见过面吗?弗里兹瞥了一眼他的马,大个头的晨星烦躁不安地在马厩里踢腾徘徊,一位年轻的危地马拉驯马师正在安抚它。弗里兹大概期望一切顺利,再过一个多小时,晨星就要比赛了。那一次,在粉红女郎比赛之前,凯蒂上前看望它时,弗里兹曾鼓励凯蒂抚摸它温润潮湿的鼻子,抚摸赛马天鹅绒般的背脊与两肋,凯蒂对赛马粉红女郎柔软好看的头上毛发感到惊讶。
晨星身材高大,是一匹种马,性情也比较暴躁。凯蒂举手抚摸它的脑袋时,它正在水桶里喝水,她刚一碰触,它竟迅速昂起头尖声嘶叫,并像蛇一样快速地咬向凯蒂的手指。“噢,哦,天哪!”凯蒂盯着自己从马嘴里抽回的手指,看到手指连同涂有蔻丹的指甲,如同被老虎钳钳住那样震颤着。只几秒工夫,她的三个指关节已有了马齿痕印。弗里兹立即制止了晨星,“凯蒂,小心!”
教练走过来,给她一个为时已晚的关照:“夫人,不要碰它,公马咬人的。”
凯蒂说没事。之后她感到害怕:黑神驹有咬断她三根手指的可能,如果咬得再重一点,如果凯蒂运气差一些。
年轻的危地马拉驯马师当时正在刷晨星的肚腹,并梳理鬃毛,他明白凯蒂如此伸出手去有多危险,但他没有事先警告,凯蒂受伤了。即使现在,他也根本不把凯蒂当回事,而晨星更不在乎凯蒂,它裸露着大黄牙,踢着四蹄,摆着尾巴,似乎在询问:可以参赛了吧?
这匹马也知道吗?凯蒂猜,这些赛马一定知道,只是不知道赛事蕴藏着多大的危险,可能在赛道上跌断一条腿,由此被“停赛”,然后杀掉。在去年的一个赛场上,一匹赛马同骑师缠在一起摔倒在跑道上,那匹赛马被“停赛”,就在赛道外仓促搭起的小帐篷中被杀掉。凯蒂当时感到战栗,她想哭。她满怀兴致来观看马赛,却目睹了怎样活生生地处决赛马。想到这里,凯蒂祝福道:“晨星!你不会这样。”
弗里兹过来检查赛马晨星。他敢抚摸种马的脑袋,用低沉而极具诱惑的声音同它说话,但弗里兹从不推晨星,而且保持一定的距离,他清楚马嘴的厉害。他与驯马师谈话,还与一个五短身材的男子聊了几句,据说这是晨星的骑师。骑师没有穿赛马的丝绸赛服,这是弗里兹的防干扰措施,以便晨星走上赛道时,看到颜色鲜艳的赛服而精神亢奋。他没有给凯蒂和驯马师相互介绍。她站在一边,感觉到了被人边缘化的伤害,这多尴尬!
也许回到家中的时候,她会瞎编一个故事来逗她的女友们,她们都急于知道凯蒂同弗里兹到底发展得怎样。这该死的马!它几乎把我的三根手指咬下来,你们知道吗,弗里兹所有的表现,就是喊了声,凯蒂,小心点啊!她不能这样讲的,这有损自己的形象。或许,今后回想起与弗里兹•泽奇在麦道兰一起共度的这个夜晚,凯蒂•弗兰德斯可能记不起任何值得回忆的故事。
今晚,麦道兰将举行九场比赛,弗里兹颇有兴致地下注了第二、第三和第四场比赛。第五场是晨星的比赛,他懒得说话,也许是出于迷信。凯蒂知道赌徒都迷信,且很敏感。她明白,与赌徒做伴,他若败北你难脱关系,赌徒会多多少少把你同失败关联起来。她原想沉默是金,但她仍然失误了,提出一个有关晨星骑师的问题,一个她自以为聪明的问题。弗里兹极简洁地回答了她,根本顾不上看她一眼。
第一场比赛之前,他们在赛场会所喝酒,凯蒂要了白葡萄酒,弗里兹要了不加冰的伏特加,喝得很快。他太紧张了,竟然不能安静地坐着。男人们走来招呼他,与他握手,他尽量友好地给予回应。向人们引见凯蒂时,他只介绍名字而不说姓氏。凯蒂微笑着,尽量不计较这些,但是压抑不住心头的委屈,难道她只是陪他看马赛的应招女郎?或者只是一夜情?所以不知道姓氏;抑或,她的姓氏早已被弗里兹忘记。凯蒂看到,会所里的许多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只是有些人善于伪装,看不出醉态。另一些人毫不掩饰,醉态毕露。如果在其他场合,凯蒂会询问弗里兹,这都是些什么人,但是在这里不能。他好像都认识他们,人家也都认识他,至少听说过名字。她不敢询问,弗里兹不同她说话,只是要了第二杯酒。
凯蒂明白他在找人,具体地说,找他的妻子,或者在找叫做罗莎琳德的前妻。弗里兹短促而狠劲地吸着纸烟,如同在做吸氧治疗。当不得不同别人说话的时候,他依然是心事重重,双眉凝结,所能给出的,只是一个面部扭曲的苦笑。他下意识地挠着脑袋,或者抚摸卷曲在耳后的头发。凯蒂像妻子一样,大胆地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交叉握在一起,并告诉他,很高兴与他在一起。她还告诉他,和他在一起自己很幸福。
“我不问将来会怎样,”她逗他说,“因为弗里兹•泽奇不是能被哪个女人缚在裤带上的那种男人。”
弗里兹笑了,抚摸着她柔软的小手,感谢凯蒂的宽容和善解人意,目光总是飘移在赛马场入口。川流不息的客人中,一位穿着抓人眼球的女人来到赛场。凯蒂问他是否同去年一样在赛马时下注。
弗里兹说:“当然,我不仅要为你下注,亲爱的,你还要替我下注呢。”
凯蒂听了,不明就里。他说的肯定有道理,凯蒂不深究这些。她希望能饮用一点麻醉剂浑然睡去,直到第五场比赛结束之后再醒过来;那时悬念就结束了,赛马晨星要么赢了要么输了。如果晨星失败,那弗里兹就输惨了。凯蒂像在做噩梦,眼前浮现出晨星在赛道上撞伤耳朵后摔倒的情景,医护人员奔向它。接着,罪恶的帆布帐篷在晨星痛苦扭动的身体上方搭建起来……啊!凯蒂•弗兰德斯觉得自己已摔瘫了身体。
凯蒂不如晨星值钱,它的身上有肯塔基赛马会获胜者的血统。凯蒂没有人寿保险,她的生命对他人来说并不显得宝贵。
弗里兹喝完第三杯伏特加后,领着凯蒂去赌注窗口下注。第一场比赛就要开始,弗里兹对这场比赛不感兴趣,他没有解释这是为什么。只有在接下来的三场比赛中,弗里兹每场都在按部就班地计算他们的正序连赢。凯蒂感到这像中彩票一样地侥幸:不仅要把赌注押在获胜的马上,而且要押这些马具体赢在第几名。这能有多少胜算?冥思苦想这些时,凯蒂感觉自己的大脑都快蒸发了。弗里兹拿出一张崭新的20美元让她投注,凯蒂并不重视胜算的可能,即使赢了,又能赢多少?她也不想知道会输多少,如果输了,都有弗里兹买单。如果赢了,凯蒂也会是赢家。
她想,他确实是爱我的,这就是明证!
弗里兹将凯蒂领到看台座位上,座位在偌大赛场比较隐秘的终点线处,从下数是第四排。酒精似乎不再肆虐弗里兹的神经,他仍在吸烟,并偷偷环视周围。无论他在等待谁,肯定那人还没有出现。凯蒂开始颤抖,她担心下注的那些钱,还有弗里兹的第五场马赛。弗里兹对比赛胜负更甚于自己的赌注。她右手的第一个指关节已经发红,肿胀得像根胡萝卜,一阵阵痛在心里。
凯蒂说:“我只是……焦虑而已,赌博让我感到紧张。”
弗里兹说:“赛马不是赌博,是一门艺术。”他还告诉她,如果你真的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你不会下注这么多;如果不明白,你根本不应该下注。
“我的投注方式,”凯蒂说,她想用从小就培养起来的小女孩的办法活跃气氛,“按马的名字下注。”
弗里兹说:“一个名字不代表什么,只有血统意味着一切。在农场,小马用父母名字加以区别,直到它们有能力证明自己物有所值,否则不具备任何身份。”
凯蒂非常感激,弗里兹又在同她说话了,对她在意了。她想将他的手握住,十指相缠着去安慰他。马匹们在起跑线等待,观众都在企盼着。她脑海中有个声音在千回百转:麦道兰的那个时刻!还记得我们是多么紧张吗,弗里兹?我不愿告诉你,我的手伤得有多严重……
弗里兹争论般地说:“赛马不是瞎搞的,不是闹着玩的。你须掌握这匹马最近的表现如何,还要了解它的历史,也就是它的血统。你还须知道骑师是谁。你更要知晓,同它一起比赛的其他赛马的情况。赔率总是伴随着胜算而来,有人会相信这些,我也是其中之一,根本没有运气之说,只有将可能要发生的什么都领悟清楚。你能领悟的,或者试着去领悟吧。”
弗里兹的一席话让凯蒂默然无语,这完全不像真实的他,他好像在同别人说话,丝毫没有调侃的迹象,更不像嘲讽。
正值第一场比赛时,弗里兹的妻子,可能会成为前妻的那个女人进来了,坐在弗里兹座位右边的第12个座位上。凯蒂看见了,并立即认出了她,是在弗里兹突然僵硬的反应下感觉到的。罗莎琳德与一位高大结实的男子坐在一起,他与弗里兹年龄相仿,橄榄色皮肤,满头灰发。她是一个令人惊艳的年轻女子,弗里兹曾向凯蒂形容过她,这时正穿着时尚的淡紫色便服裤装,上身穿一件低胸的白色开衫,头戴宽边草帽。她染过的黑色头发直垂过肩,皮肤像日本艺伎那样白皙,嘴唇鲜红,如在舞台上那般引人瞩目。凯蒂不由得心生嫉妒。据说,罗莎琳德曾在东奥伦上高中时就当过模特儿,并在其短暂的职业生涯顶峰时,出现在《魅力》和《诱惑》等时尚杂志的封面上。她嫁给了弗里兹•泽奇,怀孕并流了产,几年后这桩婚姻就出现了危机,罗莎琳德要求离婚。弗里兹告诉过凯蒂,他的这个第三次婚姻错在双方,并黯然地向她表示:“都结束了。”
凯蒂心里明镜似的。她处过的所有单身男人中,没有一个或者没有听说过一个,不管已经离婚多久,如果离婚不是他先提出,男人就不会轻易忘记,更不会大度宽恕。凯蒂想知道的是,是否是这种情形:你的前夫还在意你,而你已经不在意他;一名之前的情人依然爱着你或恨着你;一个你睡过的男人,曾想过同他生儿育女……诸如此类的事情发生了,可是女人想过吗?他会因为你的背叛而杀你。
当然也有金钱的牵涉,弗里兹的婚姻亦然。他签字将房子给了罗莎琳德,据说房子价值50万美元,并给了晨星,或许其他赛马的股份,这些属于夫妻的共同财产。凯蒂感到弗里兹在尽量克制自己保持平静,但他的身体依然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好像座位、站台、脚下的大地都在震动,事实上,那是赛道上赛马疾驰时,马蹄敲打地面引起的震动。凯蒂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却什么都没有看到,眼前是一片模糊。
人们站起来疯狂呼喊。这场比赛中,凯蒂没有下赌注,没有哪匹马的名字能让她感觉可以下注。所以不管是什么结果,她和弗里兹都不会赢得任何奖金。当宣布获胜者时,凯蒂也懒得抬头。比赛所用时间是:1分46秒41。奖金总额是17,000美元,第五站比赛的奖金是34,000美元。凯蒂抚摸着弗里兹的手,感觉他指尖冰冷。
头顶上,一艘打着香烟广告的飞艇,晃动着明亮灯光,划过红色斑纹的高空缓慢游动。凯蒂抬眼向上望去,故作惊讶地对弗里兹说:“有人吓唬过我说,这些大的体育场,坏人会向里面投炸弹。枪手会朝看台射击。电视上,我曾看到南美发生足球骚乱。想象一下,如果人们惊慌失措,你可能被踏伤……”
弗里兹说:“这儿有警察,安全警察,类似的事件不会在美国发生。”弗里兹强迫自己用平常的声调回答,而仍旧坐姿僵硬,身子微微左倾,避免看到曾是他第三任妻子的那个衣着靓丽的年轻女子,还有与她坐在一起的男人。
凯蒂有点嫉妒,弗里兹仍然爱着她,他永远无法斩断情丝。她想象晨星赢得了比赛,弗里兹和罗莎琳德拥抱在一起,在胜利中破镜重圆。难道这是今晚麦道兰赛场将要发生的一切?凯蒂沮丧地摩挲着自己疼痛的手指。她看了一眼手指,大吃一惊,一片精心修剪过的、涂成象牙红的指甲,已被赛马咬成锯齿状,指甲被垂直撕裂,直撕到肉里。
第一场比赛结束,他们当然没有下注,比赛迅速向下进行。
第二场比赛,凯蒂早已下了注,赌赛马甜牛轧糖获胜,赛马铁人跑第二。这两桩赌注竟然都下准了。比赛一开始,凯蒂一直站着尖叫,马匹在赛道上飞奔,她的手臂在空中不断挥舞,一切都一晃而过,如瞬间一梦。赛马奔跑的四蹄与马蹄铁重击地面的响声,骑师们五彩缤纷的丝绸赛服,这些猢狲般的男子挥舞着马鞭……“噢,我的上帝!噢,我的上帝,我们赢了!我们赢了,弗里兹,我们赢了吗?”凯蒂像孩子一样在空中挥舞手臂,已经不能抑制兴奋。与她的神情激动、脉搏狂跳相反,弗里兹仍旧呆在座位上,用铅笔在马赛表格上写了一张支票。当凯蒂拥抱他时,他僵直着身子,与凯蒂保持着距离,姿势虽有些勉强,但不是排斥。凯蒂在之后回忆时想到:那个时刻,他不想让我碰他。哦,弗里兹!
这一场比赛,成绩为1分25秒01,凯蒂和弗里兹分别赢得1,336美元。
“亲爱的,你怎么不感到惊讶?”凯蒂嗔怪道,并用纸巾轻轻擦拭自己火烫的面颊,“我非常吃惊,我从来没有赢过任何东西!”
弗里兹微笑着耸耸肩膀,好像在说,和他在一起,她就会赢。
第三场比赛,他们下注热奥特胜出,天使火焰第二名。这次凯蒂还是激动地挥舞着手臂站着尖叫。有一段时间,热奥特跑在天使火焰前头一截,快近终点时两匹马开始激烈地争夺,天使火焰几乎就要赶上热奥特了,但没有,是热奥特胜出,天使火焰获第二。“它赢了!我们选的马赢了!”凯蒂汗流浃背,满面红光,她的眼睛射出天真与兴奋的光芒。他们没有像前次赢得那么多,每人赢了834美元。
凯蒂坐在弗里兹身边,她想拥抱他,抱紧身边这个男人,然而她不敢造次,仅是碰了碰他的膝盖。她用比赛节目单扇着凉风,卷曲的头发粘在前额。她尽量不望旁边,免得看到戴着优雅宽边草帽的第三任泽奇太太,看到她冷静而美丽的轮廓。她希望有一顶这样的草帽,谁戴了这样的草帽,谁就会立即提高品位。
“有些日子,感觉特别长,你永远记得那些日子,它似乎永无止境。今天就这样。”凯蒂快乐地、漫不经心地说着。她是直抒胸臆的那种人,她相信自己说话诚实,而且已被弗里兹听到,被他珍惜,被他相信。
坚强的弗里兹心灵曾受过伤害,他不想隐瞒创痛,遂用湿润的灰色眼睛,充满同情地望着凯蒂。这就是凯蒂相信的:同情。弗里兹是她的朋友,不仅是情人……
“就像我们生命中的某些时刻,很难得的某些时刻,上帝窥视着我们,就像……”凯蒂停顿了一下,脸刷地红了,自己也不知在说什么,是说一道闪电?一个戏剧的焦点?一个正在走出阴影的日食?也许她自己正在犯傻,一个劲喋喋不休、语无伦次地说话。
弗里兹捏捏她的手,暗示她安静下来,“凯蒂,你是我的好姑娘,甜蜜的姑娘,是不是?”
凯蒂喃喃地回答说:“是的,是呀!”
弗里兹说:“你我一起离开吧,我累了。”
凯蒂闭上眼睛迎接弗里兹的亲吻,弗里兹果然吻了她,只是吻在鼻尖上,像吻一个小女孩。
弗里兹像是被凯蒂逗乐了,她竟然因为赢了几千美元而如此兴奋。但凯蒂欢腾雀跃,像一个真正的赢家,高兴得难以自已。有喝醉酒的感觉。那种幸福多么轻快,只有在喝得一塌糊涂时,在被绊倒之前飘浮的感觉才同此刻相像,最后却发觉自己在厕所呕吐不已。她刚在马赛会所喝了一杯白葡萄酒,却有整个傍晚一直在喝香槟的感觉。在她的脑海里,一瞬间闪现出她已嫁给弗里兹•泽奇,并与他共同生活在市郊某个地方。不,他们会住在丽山,哦,应该叫做远山吧,那里是泽西市的马匹之乡;弗里兹可以在那里培育出纯种的冠军赛马。刚才在马厩的时候,她就喜欢上了马的气味,即使是马粪与饲料混合的气味,她也照样喜欢。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她想学骑马:这还不算太迟。她得去上骑马课,要优雅地高高坐在马鞍上,她要减去18磅体重,使身材变得苗条些,那样弗里兹就会爱上她,还可能对她忠诚呢。可惜,弗里兹•泽奇始终是她的朋友。
第四场比赛开始!这场比赛使得弗里兹和凯蒂赢来了三连胜。天哪!他们赌赛马天堂宝石跑第一,最佳比利跑第二,男人萨姆跑第三,结果他们是箭箭中的!
凯蒂兴奋极了,站起身尖声大叫,好像回到了中学生时代,正在为泽西市队胜利而疯狂欢呼的那些星期五夜晚。在天堂宝石用鼻子冲过终点线,超越最前头的最佳比利,而男人萨姆跑第三的一刹那,赛场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这一刻,甚至连弗里兹也露出了笑容,令人难得一见的笑容,是的,弗里兹很惊讶竟会三连胜(也许他终究会相信运气)。凯蒂大叫道:“弗里兹,太神奇了。你是魔术师。”这个魔术意味着,他们会每人得到3,799美元的奖金。
不知何故,弗里兹仍然魂不守舍。凯蒂碰一下他的膝盖,为什么不能性感些,幽默些?“你不可能总这样赢钱,亲爱的,你说呢?”凯蒂问。
弗里兹耸耸肩答道:“是的,我承认。”弗里兹显然感觉到了热,但他不会解开阿玛尼外套。晶莹的汗珠挂在他的发梢,他烧红的面颊上汗珠滚动,如同微型宝石在不断闪烁。他缓缓地抚弄着耳后的头发,一个人依旧发呆。
第五场比赛就要开始,是晨星同另外八匹马一决雌雄。凯蒂担心极了,她希望自己不至于晕倒。她看出弗里兹似乎置身于时空之外,安静异常,一动不动,只是望着比赛的闸门发呆。晨星排在第二道,它的骑师穿着黄绸赛服,看台上观众群里有一种期待的静默。凯蒂斜瞟了一眼弗里兹的右方,看到戴着宽边草帽、年轻美丽的黑发女郎,见她将身子坐得笔直,一动不动,紧紧搂着身边男人的胳膊。
凯蒂试图不去多想,这种难以置喙、难以预料的场景,还是释怀为妙,不会有比释怀更恰当的心态了!记得去年夏天的那场赛马纠纷,一匹赛马在冲出闸门时犹豫了一下,转弯奔向另一跑道,秩序随即大乱,其他赛马和骑师纷纷倒下。虽然竞赛一开始就呈现出不祥的征兆,很多匹赛马被拖出跑道,而粉红女郎却已经拼命在飞奔,你可以看到,这匹小雌马正竭尽全力在疾驰,但那邪恶的猢狲样骑师,仍弓着背攀着小雌马的脖子,挥舞皮鞭不停地抽打,口吐白沫的粉红女郎颤抖着跑到终点,不是第一,也非第二,而是第三!难道这还不够吗?还不够好吗?虽然那天晚上,凯蒂不得不承认弗里兹的情绪烦躁,这情绪扫了凯蒂的兴致,也辜负了其他人对他的祝贺。第三名是不够好,在麦道兰赛场跑第三,在每天九场比赛中的一场当中跑第三,奖金只有可怜巴巴的21,000美元,当然不够。对弗里兹•泽奇来说,当然不够……对他来说,赛马不将心脏跑得蹦出来,他不会满足。
在此后一段忧郁时期,凯蒂没有得到弗里兹•泽奇任何音信,他回到妻子罗莎琳德身边。她那时已经准备离婚,但诉讼程序因此事而暂时停止了。凯蒂曾查询过关于粉红女郎的消息,得知这匹小雌马已失去比赛能力,没有资格去参加佛罗里达州的一些高风险障碍赛,好像弗里兹将它卖了。
之后会发生什么?凯蒂想都不敢想。告诉她结局的是一个自以为诙谐的骑师,他将手指放在喉咙上说:“狗食一般的滋味,不好吃。”
凯蒂不相信会是这样。不,她不相信。
绝不会对粉红女郎这样标致的赛马狠下杀手,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弗里兹•泽奇都因粉红女郎而引以为荣。
在门口,一匹赛马不守规矩地顿着蹄子,比赛不得不延迟,赛马们被带回闸门里,广播宣布名叫公爵二世的赛马退出比赛。凯蒂想:这可是好运气呀,比赛中可能出现的失误,竟在赛前发生了,那样晨星就安全了。
“晨星。”凯蒂轻声叫着它的名字。她眯起眼睛,看到赛马被安排到各自的位置。这匹高大的种马,美丽的红褐色毛皮,高高的鼻梁上有一块白星闪烁。晨星被换了闸门位置。所有九匹赛马都高大漂亮,腰臀有力,它们都被主人们视为珍宝,每匹都价值连城。就像在公共场合,忽然看到你以为最美最心爱的人,你爱他并在爱上之后才感到,他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并不长得与众不同,他根本无任何特别之处,而你却对他倾注了全部感情,这时候想撤身回头,又觉得自己像叛徒一样背叛了感情。
比赛开始了。这么快!这么突然!凯蒂站起来,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不知怎的,这场比赛有点不同寻常地混乱,飞舞的马蹄,骑师颜色鲜艳的赛服……凯蒂已经两眼模糊,紧张得上气不接下气。晨星在哪里?另一匹赛马领先了?!领先了许多,拉开了距离!她看到这匹种马跟在后面嘚嘚地跑着,挤在马群里,奋力想突破前进。其中一匹马已冲在前边,但不是弗里兹的那匹神驹。在晨星的背上,穿着黄色丝绸赛服的那个猢狲,正挥舞鞭子,所有猢狲样的骑师都残酷地挥舞着鞭子。太恐怖了,她不敢大喊,不敢长长地尖叫,只是胡乱地挥舞着双臂,她知道,这场比赛关系到自己的命运。
她终于望见晨星了,这匹情人的赛马,曾咬过她手指的赛马,正奔驰着进入弯道,不遗余力地同其他马匹拉开距离。凯蒂几乎闪出一个邪恶的念头,希望会发生什么混乱将比赛搞砸:比如两匹马纠缠在一起,甚或三匹马,于是摔倒,那么晨星就能在前面遥遥领先。凯蒂在恍惚间祈祷上帝,让晨星赢吧。上帝呀上帝,请让它夺冠,我绝不会再向你要求其他,我不会贪得无厌。跑在前头的几匹马已经跑在接近终点的直道,晨星正在领头的几匹马当中。
晨星是跑在前头的那匹马吗?是的呀!领先的那匹高大的纯黑神驹,已开始摇晃,其他的赛马会超过它,会迅速无情地超过它。那穿着黄色赛服的骑师正让他的马匹疯狂地奔跑,更快更疯狂地奔跑。凯蒂尖叫着,没有意识到自己快喊破喉咙,更没有意识到弗里兹在她身边站了起来,但非常安静,只是紧盯着,他的手臂微微抬起,肘部放在身体两边。她没有意识到看台上的其他观众也在嘶喊呼叫。最后一段跑道上出现了马匹,晨星在里道,第四名,现在跑到第三位了,它愤怒地向前狂奔,此刻又超过了跑在前面的赛马,名列第二,还在渐渐逼近最前头的那匹,越来越近,逐渐在超越那匹马。假如赛道稍微长些,只要赛道再长那么一小段!这匹神驹便会超过领头的赛马。可惜,晨星只在终点线那里落后冠军小半截距离。
比赛只用了1分10秒91。这是当晚为时最短的比赛。海湾铁锚是赢家,晨星第二,蓝眼睛第三。
凯蒂泪流满面,她从未如此幸福过。她朝弗里兹喊道:“哦,亲爱的,很棒是不?是不是?它第一次全程跑回来,只是膝盖受了伤是不是?我们的晨星跑了第二,我们没输,它表现真的很不错是不?亲爱的!”
凯蒂兴奋地向弗里兹张开双臂,她太想拥抱这个男人了。而他却握住她的胳膊肘让她平静,他仍然魂不守舍,毫无笑容,没有像凯蒂那样幸福得神志不清。弗里兹更像从心跳不已的噩梦中醒来,不知自己在哪里。他知道自己必须去做什么,他心中清楚。此时,他平日红润的双颊变成灰白,汗水如小溪般顺着额头直淌下来,灰色的双眼湿润地闪着光芒。弗里兹•泽奇怎么了?他脸上强装出模特儿的固定微笑,他告诉凯蒂:“不错,亲爱的,是不?这是我们的幸运日子。”
弗里兹从上衣口袋里取出贺卡大小的一枚信封,封着口,把它放在凯蒂颤抖不已的手里。信封正面写着凯蒂•弗兰德斯的名字。弗里兹说:“一定要到晚些时候才能打开此信,向我保证。”
“保证什么?”
“再晚些才可以打开。”
“晚些时候是什么时候?”
弗里兹走了,将凯蒂抛在身后。她清楚地记得,此刻他梦游一般,脸色灰白,淌着汗,潮湿的头发卷曲在耳后。性感的阿玛尼上衣背后,两肩肩垫处已经被汗水湿透。
凯蒂喊道:“弗里兹,等等。”她试图跟他一起走,然而过道上观众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可恶!凯蒂踢蹬着高跟鞋,再次喊道:“弗里兹!”
凯蒂企图跟上她倾心相爱的男人,她依稀记得这种场景:噩梦里你拼命争取,绝望地要去某个地方,却不能够。如同想在流沙里找到出路,双脚却陷进沼泽。她看到弗里兹就在几码之外,正疾速朝过道走去,在几秒钟的混乱中,她的视线被遮住。再后来,她目击弗里兹•泽奇正迅速向戴着宽边草帽、穿着耀眼的丁香裤的女人走去,女人与男友正站着,茫然地为精彩比赛而高兴,比赛结果对他们来说,好像很意外,超出他们的期望值。凯蒂见到那女人环顾周围,她看到了弗里兹,她艺伎般白皙的颜面,并不像凯蒂想象得那样年轻。看到弗里兹走来,这个女人害怕了,她试图微笑一下,女人的第一种自卫武器便是微笑。正在点烟的男伴转头时,也看到了弗里兹,可能大家都认出了对方。弗里兹抬起右手,一道闪电随手而出,那男人踉跄一下向后倒去,接着是第二次闪电,那女子也尖叫着倒下,草帽从她头上掉落,然后又接连三声枪响,人群里发出尖叫声和呼喊声,惊慌的浪潮使凯蒂呼吸窒息,大脑瘫痪,她无法相信亲眼所见的一幕。血腥事件没有任何征兆,一切都来得那样突然,猝不及防,不像电影或电视场景,事前会有充分的气氛渲染。所有一切都混乱不堪,陌生人的背影,陌生人挥舞着手臂,旁边一名男子在绝望地逃跑,肘部撞到她,她身后一个女人开始呜咽……凯蒂疯狂地向弗里兹跑去,却被谁推到一边,她的腿撞到看台座位上,受了点轻伤。又响起另一声枪响,只是一声,更多的尖叫声响了起来,四面八方的观众推搡着往外逃跑,另一些则躲避到自己的座位下面。来自泽西市的凯蒂•弗兰德斯明白,最明智的选择是模仿这些人,紧紧地将自己蜷缩起来,躲在座位下,将脸压在膝盖上。她把双臂交叉在脖子后面,祈求着上帝救命。只一瞬间,不知道谁是枪手,不知道枪手要干什么,随着最后一声枪响,整个事件结束了。
他用.38口径的半自动手枪将他们杀死,从手枪已被磨损的序列号上可以看出,这种枪支在纽约市地区很早就有非法出售,私售枪支可以追溯到20世纪80年代。他从相距不到18英寸地方,先开两枪后再开三枪,分别射杀了他已分居的妻子和她的男伴。两人都在几秒钟之内死了。他随即将枪口转向自己,目击者惊恐地看着他,他将枪管准确地对着脑后,枪口稍微向上一些,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实际上,这个姿势,这场戏,弗里兹•泽奇已在私下排练过多次。
茫然而疲惫的凯蒂尚头脑清醒,她向警方通报了自己的姓名:凯蒂•弗兰德斯,弗里兹•泽奇的同伴。她回答警察的询问,说明了她所知道的一切。突然她感到反胃,恶秽像热酸一样涌向喉咙,她昏了过去,血压低到死亡临界点。医生赶过来抢救,几分钟后,她稍微清醒一些,坚决拒绝去医院,拒绝救护车。不,不!她在座位旁边摸索着掉在地上的那枚信封,手指颤动得厉害,警察看着她打开了它。里面是宝马车钥匙和车主的登记文件,另一张是法律契约,契约书注明:宝马车转送给凯蒂•弗兰德斯。在一张白色硬卡纸上,有弗里兹简明的手写字迹:
亲爱的凯蒂,
这车是给你买的,还有后备箱里的所有物品。
这是我对你的敬重。
弗里兹•泽
敬重?这真是讽刺!弗里兹•泽!凯蒂尖着声歇斯底里地大笑,绝望地重重拍打着脑门。弗里兹•泽奇终于逃离了她,她一直知道他会逃离,这一天必然会到来,然而,她依然义无反顾地爱他。重要的不是她爱弗里兹,是他们都是从泽西市来的好伙伴。他却像那匹额头上爆着白星的神驹,超越着其他赛马,愤怒地向前飞奔,不可阻挡,欣喜若狂地冲向泥泞的跑道,跑出麦道兰赛场,跑出了你的视野,终成永恒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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