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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鹅

时间:2024-05-04

特莎•哈德利

戴维一看到苏西,就感到有点不对劲。他把车停到院子里车道上的时候,发现她的车不见了,不过那会儿他以为苏西送汉娜去上芭蕾课了,要么就是送乔尔去游泳了,他总是记不住孩子们各种活动的紧凑安排。他透过侧面的窗子看到房里灯亮着,妻子和孩子们正吃着比萨。忽然他感觉到,他们现在吃晚饭似乎晚了一点儿。屋外漆黑一片,所以他们看不到他。他们一家居住的这个小区位于卡迪夫一个新兴的经济区,附近环绕着一条公路。再远一点儿是一片高尔夫球场,然后就是田野了。开启后门之前,戴维稍事停顿了一下,独自享受了片刻黑暗中的嗡嗡声。夹杂着远处公路上传来的噪音,这嗡嗡声愈发显得生气勃勃:它不是在轰隆隆地吵,而是一种微弱的呢喃,舔舐着所到之处的一切。戴维并不讨厌这个声音,甚至觉得这声音带给他一种轻松愉悦的感觉。

“你把车停哪了?”他进门的时候一边在垫子上蹭脚一边问道。

苏西正往微波炉里放吃的。她没有转身。

“撞车啦。”汉娜有滋有味地说出这个词。她站在饭桌旁吃着比萨,下巴上粘着一片番茄。她很喜欢危机。乔尔不喜欢危机,他正专心致志地跟他那些玩具“戴帽小娃娃”玩游戏。

“你开玩笑吧!”

“是出了点事,”苏西平静地说,“在公路上,我从教师中心回来的时候。不过我没事。那会儿下着雨,我前面一辆小车撞到了一辆驶离了车道的货车上。没人受伤,够让人意外的。不过车算是报废了。”

“上帝!”戴维说,“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呢?”

苏西耸耸肩膀,“我好好的,没那个必要。”

但是当她转过身去的时候,他知道,她并不是好好的。苏西通常都很坚强镇定,她有张机警而谨慎的面孔,让他联想到狐狸。她的脸是浅棕色的,周围的金发熠熠生辉。她高高的个子,略显瘦削,骨骼粗大,宽宽的肩膀略显唐突。这时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体内哐当一声垮了下来,就好像她触摸到了一根电线。她的头发干枯暗淡,一缕一缕地贴在头上。看到她那双蓝色的眼睛因为惊吓而瞪得大大的,他感到一丝恐惧。

“我希望你当时打电话给我了。”

苏西努力挤出点笑容。当她把乔尔的盘子放到桌上时,双手却在颤抖。她说:“不要紧的,现在一点事都没有了。”

戴维一定要她说出出事的详细地点,想搞清楚这辆货车怎么会如此大意地驶离车道,造成事故。苏西对此也只有模糊的记忆。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她说。他想象着当时的混乱场面,滂沱大雨,还有那突如其来的恐惧。

“杰米哪去了?”他气恼地说,“他这会儿怎么不来帮忙?”

杰米17岁,是戴维前妻留下的孩子。

“在楼上。你叫他吧,问问他想不想吃比萨。”

“你不该站在这忙活。去躺会儿吧。这些事我来干,我给你端杯茶去,要么来杯酒吧。”

“我还是做点事的好,真的。”

杰米在阁楼上自己的卧室里。他正躺在床上吸着烟。戴维顶开活板门爬进屋子的时候,他甚至连头也没转一下。屋里乌烟瘴气的。一种惯常的无力感爬上了戴维的心头,他不知该怎么跟这孩子谈话,也猜不出他的想法,不知道怎样才能禁止他去做那些不该做的事。杰米从不生气,也不反抗,只是对戴维和苏西的话置之不理,诸如:不要把梯子拉到阁楼里面你身后的地方;不要在房间里吸烟;夜不归宿的话要让我们知道你在哪儿,等等。在他们企图发作的时候,他只是冲着他们笑笑,就好像替他们感到尴尬似的。戴维打开天窗来透透气。

“苏西问你要不要吃比萨。”

“她好些了吗?”杰米问道,“我为那天鹅的事儿感到遗憾。”

“什么天鹅?”

“她没告诉你吗?一只天鹅撞到她车上了。”

“天鹅撞到她车上?你说什么呢?”

戴维想,这孩子一定是大麻吸多了,产生幻觉了。

杰米猛地用胳膊肘支起身来。他穿着一件旧背心,向后甩了甩自己用剪刀剪的齐肩头发,他的头发很密。他脸上有种东西——越长越宽的颧骨上隐隐约约长着一些青春痘,下眼皮也有了清晰的皱纹,两道浓黑的眉毛像两条一画而过的铅笔痕——这些让戴维感到不安和痛楚。这男孩长得像极了他的妈妈弗朗西斯卡,而这一点并不令他欣慰。他的两只棕色的大脚快伸到了床尾,脚光着,脚底板脏兮兮的,硕大的脚趾头非常粗糙。这双脚已经趁着戴维不注意的时候变得不再像小孩子的脚那般柔软光滑。

“有只天鹅俯冲下来,撞到她车上,害得她把车拐上了快车道。估计那天鹅是撞到电线了,然后又撞到货车的车厢,接着就撞到她车前盖上了。”

戴维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生动的图像,一部传奇剧,不像是跟苏西有关似的。

“那她为什么不告诉我是因为什么天鹅?难道是不想在孩子们面前说这事吗?”

“可能吧,”杰米说,“你了解汉娜的,她更担心的是天鹅,而不是有没有人受伤。”

孩子们还没从事故的余波中恢复过来。汉娜练习钢琴时把键盘敲得咚咚响,面颊一直发烫,当苏西呵斥她不该去挠乔尔的痒痒时,她放声大哭起来。乔尔洗澡时静悄悄地躺在浴缸里,一动不动,洗完后哆哆嗦嗦地穿上他的蜘蛛侠睡衣,就是不肯上床睡觉,因为他透过卧室的窗户看到了月亮。他从小就很害怕月亮。戴维给孩子们读完故事下楼来,却看见苏西站在厨房的水槽旁,水槽里装满了她砍下来要在自然课上用的枯枝:粘着泥土的黄色茉莉枝,虬结的苹果树枝,还有因为长芽而变粗发红的银色桦树枝。她的头发又是湿漉漉的了。在这装有中央供暖的房间里,他似乎闻到了被雨水浸润的花园的冷冷气息。她假装自己很忙,用麻绳把那些树枝打着捆。她有双并不漂亮的大手:可以很灵巧地拿孩子们的剪刀剪图案,扎花边,或是给孩子们擦伤的膝盖上药膏。

“你明天不该去学校上班了。”

“我挺好的。”她深沉地说,看也没看他。

他希望她能把公路上发生的事真实详细地讲给他听,然而她什么都没说。戴维看完《晚间新闻》就跟她一起上了楼。他躺在床上翻看着明天要在保健会议上发言用的论文,而苏西忙着把洗好的衣服分类放好。孩子们每天都穿洗净熨好的衣服,烘干室里床单和毛巾堆得高高的。尽管这房子在买的时候就是新装修的,四年前苏西还是把所有的房间都重新打理了一番。每个地方都有她的小动作:窗帘钩,墙纸上新贴的饰带,一盒盒的干花,雕花的橡子灯绳坠,一盘盘的琉璃石子,还有枝繁叶茂的室内植物。每天晚上她都要把孩子们的玩具整整齐齐地放到贴了标签的储物箱里去。只有一个地方苏西没有碰过,那就是杰米的阁楼。有一次杰米泰然地说,如果苏西敢碰一下那里的东西,他就离家出走,苏西也同意,说要是他非得住在那个窝棚里,就悉听尊便。尽管戴维从小就由苏西照顾,但两人达成的所有协议似乎都是火药味十足。好在最近情况似乎得到了一些改善。

苏西终于把所有的衣物都放好了,开始脱衣准备洗澡。她笨拙地脱掉衣服,两个肩膀弓起来,似乎不惯被人注视。通常她都是漫不经心的,当他们第一次同床共枕时,她宽衣解带时的从容不迫曾令他大为惊异。

“你为什么不跟我讲讲天鹅的事?”他问她,一边从他看书时才戴的眼镜上面看她,她正费劲地闷在一件T恤衫里。她脱下T恤衫,头发还因为雨水而发硬,像皱领一样在面颊周围直立着,就好像她被他激怒了一般。

“你怎么知道的?”

“你告诉了杰米。”

“是吗?可能吧。”

她穿着内衣坐在床脚的软箱上,两只手臂环抱着自己,颀长的后背向前弯着。

“对不起,”他说,“我不是想逼你说这事。我只是关心你有没有受到伤害。”

“你不会喜欢的。”苏西说。

“我不会喜欢什么?”

“我觉得自己看到的。”

“我为什么不喜欢呢?”

她抬起眼睛,若有所思的样子。

“当那东西从天上俯冲下来的时候,我觉得它是弗朗西斯卡。”

苏西根本不认识戴维的前妻。她跳楼自杀了。

“哦,上帝啊!”

“之前我并没有想到她,我从来没想到过她。然后,啪的一声,撞在我的车前盖上。就是她——直觉一下子告诉我。”

“荒唐。”

“你看吧?我知道你会讨厌的。”

戴维摘下眼镜合起来,“你说的纯粹没有一点意义。你受惊的时候脑子里都想些什么怪东西啊。”

“她可不是什么怪东西。”

他耐着性子,眼睛游移开去,“不用说也知道我说的不是她。我是说你在用各种方法把今天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和那个联系在一起。”

“我们从没谈论过她。”

他耸耸肩,“为什么我们要谈论她?还有什么好说的,都过了这么久了。”

“你想不到的,它向我冲过来时那股力量,它摔得那么重。整个汽车都跳起来了——跳起来了!一只天鹅哪有这么重。然后就是一片漆黑。我没有时间去想出任何合理的解释。”

“你现在可知道合理的解释了。”

“是的,我想我知道了。”

苏西起身去冲澡。当她爬上床的时候他已经关上了他这边的灯,他闭上眼睛,装出睡着的样子。她紧紧地贴着他的背,这让他感到一股燥热。

“跟我讲讲弗朗西斯卡吧。”她请求说,说话时脸贴着他的睡衣,声音很闷,起先他都不能确定自己听到的话。

“干吗啊?我睡着了。”

“跟我讲,这很重要。”

他转过身来,在黑暗中跟她面对面。

“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

“不,还没有。我们几乎没谈论过她。”

“死去的人没有什么新鲜事可资谈论。不谈她很正常啊。”

“如果我死了,你也会这么平静吗?”

“你以前不是不喜欢说这个吗?”

“我知道。不过我现在老是不由自主地想到她。你们像我们现在一样躺在这儿的时候,是怎么一起入睡的?她喜欢睡在哪边?她睡觉时穿些什么?”

戴维顺从地开始回忆。“我想不起来了,”他说,“都十五年了。”

“十四年。”

“我不知道她穿什么睡觉。”

“你肯定想得起来。”

“我们作息时间不一样。有时候我起来去上班的时候她才准备睡下。”

他的确记得,在她怀孕后期肚子很大的时候,弗朗西斯卡一度只能坐在一把扶手椅上睡觉。但那也是她开始想象她肚子里怀的并不是个小宝宝,而是个恶魔的时候。她想象这恶魔要在出生的时候把她撕开,要她的命。他不想跟苏西讲这个。他吻了她,她很快就抛开一切睡着了,轻轻地呼吸着,身上散发出一种不知道是什么香波的干净而温暖的味道。

戴维无趣地醒着。过了好久,他听到杰米像只猫一样从他的活动板门钻下来,从屋里潜入厨房给自己弄了点吃的,然后从前门骑车出去了。他夜里骑好几个小时的脚踏车,然后白天一睡就是半天,可能还会逃课。戴维尽力地想象着,想什么时候醒就什么时候醒,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随性地选择自己的生活而不用考虑其他人,不必死守成人的各种条条框框,那将会是什么样的生活。

戴维初次邂逅苏西是在摄政公园。此前两人都从未去过那儿,而此后两人也再也没去过那儿。因此那儿在他俩的脑海中一直都是个明媚而又轻松愉悦的地方:洒满阳光而又庄重的散步道,一行行高高的花木,还有那喷泉。那时是苏西教师培训的第二年,她逃了课出来的。戴维当时准备医学考试的第一部分,一早晨不用上班,正用手推车推着杰米溜达。杰米的年龄已经不应该再坐手推车了,但他就是不肯走路。他坐在车子里,膝盖都快碰到下巴了。他用手指头把那黄色的旧毯子按老习惯打成结,又吮吸着绑在大拇指上的一个角,从车子的布篷后面冲全世界皱着眉头,因为那天早晨在公园他把自己给弄伤了。可能是因为戴维碾到了他拖着的脚上,这事经常发生。苏西身材修长,金发碧眼,穿着一件无袖的花裙子,从他们身边经过。起先戴维对她看到自己的困窘、无助还有不停尖叫的孩子感到很懊恼。弗朗西斯卡去世后的第一年是他最为艰难的一年。

苏西正吃着一支冰淇淋,但她迟疑下来看看杰米。

“他会喜欢来点冰淇淋吗?”

戴维已经把杰米从车里抱出来放到了公园的长椅上。苏西坐下来,小心翼翼地把冰淇淋伸向杰米。

“想吃的话,”她说,“就不准再哭了,而且要坐到我腿上来。”

杰米疑惑地看着她,但是,出乎戴维的意料,他真的爬到了她腿上。他一向不是个乖乖让人抱的孩子,但为了能吃到冰淇淋,他竟然主动爬到了她怀里。他的哽咽声也渐渐平息了下来。苏西笨拙地用长着斑点的手臂抱着他,她好像对小孩子还很不习惯。

“我怕他会把你的衣服弄脏。”

“没事,一条旧裙子而已。”

戴维称赞她的裙子很漂亮,不过这是出于礼貌——他并不怎么注意女人的服饰——但是苏西错误地理解了他的意思。后来她说当时之所以会停下来,是因为感觉他挺有魅力的。

“他妈妈呢?”她问他,很直率地打量着他。

然而这一幕——孩子老老实实地自愿坐在她腿上——可并没有代表后面所要发生的一切。苏西后来发现给杰米当妈妈真是件艰难费劲的事:杰米并不总是让她靠近自己。但在那个关键时刻,苏西对戴维来说是纯粹敞开的,就好像一扇能让他走出烦恼迷宫的大门。

天鹅事件过后的几天,苏西开始谈论她在学校的一个新朋友,她是来代替一位休产假的老师的。她说这位新老师曼娜有一天午饭的时候在休息室给她看了手相;苏西使劲地笑着,好像这事很可笑似的。但是戴维看得出来,这事让她很兴奋。她不愿看他的眼睛——她故意在给洗碗机里放碗碟的时候说这件事,这样她就可以不用看他的反应。

“她都告诉你什么了?”

“不是你想的那些事,不是有关陌生人或者蹚水什么的。她说的是关于我母亲的事——真是绝了。她说我母亲总是不留心贵重的东西,还丢了一枚戒指。这事是真的,我们到海滩度假的时候我妈把我祖母送她的戒指给弄丢了。那件事我没跟任何人提过。她不说我都忘了。”

“那她看出你未来会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神情变得茫然,“我不知道。一些有用的事。一些改变吧。”

戴维替苏西感到难堪,因为很显然她在搪塞他。他是个理性主义者,不相信任何直觉。在他想象中这个会算命的女人是个心术不正的中年妇女,但是有天早上他看到曼娜驾车来接苏西去学校,简直就像个孩子,不比苏西大多少。她身材娇小,脸白白的,黑色的眼窝。她头发染成黑色,发辫里编着珠子和缎带。她直挺挺地站在门口,不苟言笑的样子,让他联想起一个老式的洋娃娃,装有活动的木胳膊木腿的那种。那以后苏西开始晚上也要到曼娜家里去。戴维怀疑她们在搞什么集会。有一次他看见苏西竟在他书房的写字台上乱翻,突然想到她可能是在找弗朗西斯卡的照片。

一个温暖和煦的周末,苏西带着孩子跟曼娜及其男友尼尔一起到威尔士西部去露营。周日晚上很晚他们才回来,比原定的时间晚了好几个小时,他急得简直要发疯的时候他们才回来,坐着一辆行卧两用货车,车身画满了花花草草,后头还喷着尾气。等他打开房门的时候车已经开走了。苏西面无表情,像块石头,从她的眼睛里,他看出她似乎丢了魂儿。这次短途旅行让孩子们也变了样子:他们晒黑了,头发蓬乱不堪,眼神因为疲惫而直勾勾的,身上还有股怪味:夹杂着烟味、泥土味、尿臭味还有汽油味。他为苏西的不负责任感到极为愤慨,竟然会把孩子照管成这般模样。

“我们玩得很好。”汉娜和乔尔坚持说,但他们的脸上没有笑容。

他温柔地给他们洗了澡,给他们穿上干净的睡衣;他们甚至没让他给讲故事——他刚给他们盖上羽绒被他们就沉沉地睡着了。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听到苏西在浴室弄出很大的水声。

“这怎么回事?你们都干了些什么?”他问道。

她只穿着胸罩和裤子,手撑在浴缸边上,头发上滴着水,似乎她把水泼到头上来让自己清醒一下。

“我们一起玩,没别的,”她傻乎乎地说,水顺着她的脸庞和脖子一直往下流,“不过你不会知道的。”

“你们玩得什么怪名堂!看看你们自己。孩子们一身都湿透了,他们明天还要上学呢。你也得去学校,不过那是你的事。”

“你在指责我吗?”

“你想去哪都行,”他说,“但以后不准你带着孩子跟那些人在一起了。”

“他们玩得很快活,只不过因为他们现在累了……”

“谁开的车?”戴维问道,“他抽的什么烟?”

“哦,我要到乔尔房间去睡了。”苏西说。她推开他,从床上拿起她的枕头,在一只抽屉里翻找睡衣,衣服还有一半挂在抽屉上时就啪的一声把它关住了。

“我去那里睡,”戴维叹了口气说道,尽管疲倦,但还是耐着性子,“你待在这里吧。你也许需要离卫生间近一点。”

他走过去把抽屉关好。

“不准你碰我!”她声称,同时向后退去,把枕头抱在胸前,“别碰我。”

他并没想碰她,但是当她朝他大叫大嚷时他感到自己的手强烈地颤抖起来,就好像他使出全身的力量给了她一巴掌似的。他立刻从她身边闪开让她过去,然后重重地坐到床上。他听到她又在呕吐了,在另一个卫生间里。

早晨苏西的态度有所缓和。她一再对他保证,尼尔开车很稳妥,曼娜也很好,只有她一个人不太舒服——肯定是对什么东西过敏了,她对此感到遗憾。而孩子们尽管整整一周都无精打采、哼哼唧唧的,但在和他说话的时候也愉悦地随口说出了一些他们野营时的片段,他们并不指望他能理解:漆黑的夜晚,熄灭的火把,贼头贼脑的山羊群什么的。杰米聊天时说,苏西的朋友吸食的泽兰可能是一种水生的东西,比她平时所习惯的东西要浓烈得多,可能是那东西害她病了。戴维一声不吭地听他讲完,然后耸耸肩膀,好像那事和他没什么关系。苏西还是到乔尔房间的双层床上铺去睡觉。

她开始老上曼娜家里去。戴维不知道她能在那里得到些什么——她不肯说。她一点不顾家了,家里再不像以前那样一尘不染。孩子们想她,变得越来越闷闷不乐,郁郁寡欢。杰米不得不在戴维下班回家前照管他们。苏西常带回来一些很前卫的书,而戴维一点也不爱看。有几次他觉得,看样子她又对什么东西开始兴奋起来了:呼吸急促,面颊潮红,连瞳孔都变大了。她照看孩子们的时候就好像孩子们根本不存在似的。他不知道她的新朋友给她吃了些什么——魔法蘑菇、仙人掌,还是药丸——他也不想去问。大部分时间里她好像还是去学校的。有一次他试着问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用手掩住他的口,摇着头警告他不要问,好像有人监视他们而她又发过誓不讲话似的,尽管当时只有他们两个人。

一天晚上他和苏西去朋友家参加派对,那房子在某个老城区公园的一个湖边。他尽力想让自己高兴,但他发现苏西不停地出入各个房间,不跟任何人说话。这里的人都是他的朋友,是他在医院认识的朋友。苏西穿着一身白色裤套装,上身的丝质蓝衫子随着她的呼吸在胸部一起一伏的。她穿这身挺好看的,但对于今晚的派对来说似乎亮了一点。其他人似乎都穿着浅淡灰暗的衣服。他们大概只待了一小时就离开了。

“派对还不算太坏,是吧?”他们一坐上车他就满怀希望地问她。

她没回答,而是出了一口气,就好像摆脱了什么似的,她把头向后甩去,在黑暗中望着车顶的毡里子。

“让我下车好吗?”她随后说道,那时他们正驶到湖边,路旁的树木向后退去,湖面掩映其中,微光闪闪,仿佛信号灯一样。

“让你下车?”

“不是在这儿。我会给你指路的。”

他不知该怎么做,两只手停在了方向盘的上空。“派对不至于那么差吧。”

“你不会懂的。在这里向左拐,回到公园去。路不远。我会打出租车回去的。我现在还不准备回家。”

他哑然地照她说的开车。最后,开过了一座桥,他们停在一排他以前从未留意过的维多利亚式的小农舍前。黑暗中他看得不是很清楚,位于那些凌乱而又杂草丛生的花园后面的房子看起来更温馨、更有活力,胜过这一城区常见的长长的死气沉沉的连排房屋。

“就是这里。”苏西说,“我晚些回去。不过别等我,你先睡觉吧。”

“我不能跟你一起进去吗?”

“不能。”她说,把一只手放到他的胳膊上,就好像推辞什么事,并许诺下一次去做的样子。

他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踏上一条隐约暗淡的小径,那小径几乎淹没在茂密的灌木丛中,一头消失在那房子黑黢黢的影子里。他知道她回过头来看过他一次,因为他模模糊糊地看出了她脸庞的影子。随后开过来另一辆车,闪着车灯开到他后面,他不得不将车开走。他又围着街区开了一圈,再一次来到这房子前面。他开着引擎逗留了一阵子,竭力朝着园子里看去。那里没有人居住的痕迹,只有前门的上方亮着一盏昏暗的灯。但是穿着白色裤套装的苏西已经不见了,估计已经进屋了。

戴维好不容易调整好自己,集中精力来照顾孩子们——他的两个小不点。他试着重新安排他们的日程:用餐时间,汉娜的钢琴课时间,乔尔每周六早晨去做陶器的时间,他们上床睡觉的时间,洗澡的时间,刷牙的时间,等等。乔尔不喜欢他的新老师。汉娜怒气冲冲,把她在一个本子上写着的好友名单勾掉重写。他想当然地把孩子们的困难理解为他们对家里的境况感到愁苦的表现。他告诉他们,妈妈太累了,工作上不顺利。除此之外,他觉得杰米也有点不成体统。他仔细地琢磨着,觉得杰米肯定没有为得A而好好做功课。每次他找个借口上杰米的小阁楼时,总见他躺在床上吞云吐雾,无所事事。他简直没法抑制自己的怒气,觉得自己长子的生活一片空虚。

苏西回来又出去,除了一些琐事外什么也不跟他谈,其实就连那些琐事她也没兴趣谈。如果她在家睡觉,就睡在楼下的书房里。在她身上发生的事于他而言已经很遥远了,他俩曾一起生活这么多年看来似乎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他冷冷地评判着她。他们的安排——分居在同一个屋檐下应该感觉很怪,但他们坚定地适应着。

一天晚上,夜空朗朗,他俩一起开车来到附近的一个公园。戴维曾提议两人一起谈谈话。他们肩并肩坐在一块草地上。这是一块平缓的草坡坡顶,周末时常有许多人在这野餐、打板球或是放风筝。非周末时间这儿就成了他俩的地方。戴维一直看表,唯恐公园锁门他们被关在里面。即使他一直担心这个,一股无名的怒气还是在他体内爆发了,他开始冲苏西大吼大叫起来。他对她说,现在他所痛恨的事,就是她正在犯着一个愚蠢透顶的错误——跟他装神弄鬼耍花招。即使她爱上了别人,或是正在经历着什么其他的危机,只要她像个成人一样和他谈,他都不会介意。这些话说得这么顺溜,戴维意识到他在家的时候似乎已经给自己预演过一次。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身体一直颤抖着。然而苏西一直静静地躺在草地上。

“你才是真正愚蠢的人,”苏西说道,“有些事正发生在我身上——第一个征兆就是那场事故——但你却忙着想搞清楚所有的事。”

“你还敢谴责我?你所谓的发生在你身上的事究竟是什么?”

她翻个身,将脸埋在草里,声音也模糊不清,“我不知道。”

“是性吗?你跟谁上床了吗?跟那女孩?还是跟他们俩?”

她穿着一条薄薄的印花短裙。他能透过裙子看到她曲线优美的臀部和里面的短衬裤。下意识地,他掀开她的裙子,使出全部的力气,朝她的大腿扇起巴掌。她大惊,慌忙跪起身来,接着就用拳头在他的肩膀和胸部一阵乱捶乱打。这几分钟过得极为奇怪,他俩激烈地扭打在一起,一阵子她把手指紧紧地缠到他的头发里,死劲地揪着;他又扇她巴掌,不过这次是扇在脸上,她抓破他的脖子。草坪下面的树林里走出一个遛狗的,那人往上看了看,又退了回去。他肯定以为他们在做爱,但实际上他们那阵子完全是处于打斗中,跟性没有一点关系。突然戴维意识到苏西在哭泣,他立刻沮丧地停了手。他们站起身,羞愧不堪地将自己身上拍打干净。她在包里找了一张纸巾来给两人擦眼泪。走回车里的路上,苏西抱着双臂,两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肩膀。有那么一两次,他碰碰她的手肘,让她走到路上来。后来,因为两人再也没有谈起过那事,他感到很难相信那事真的发生过。而那件事似乎也丝毫没有让他们的生活跟以前有任何的不同。

暑期他们到西威尔士去和戴维的父母一起生活了一周。虽然天气很凉爽,还下着濛濛细雨,但苏西坚持想要游泳。戴维警告她,要是她服了什么致幻药之类的药丸,后果将会很危险。他站在那里,看着她在房子前面的岩石岸边脱下衣服,瑟瑟地打着冷战。这是傍晚时分,孩子们正在岩石中探险。不停晃动的海水里倒映着那低垂的、模糊的太阳。太阳发出冷冷的光,仿佛在海平面上铺设了一条银色的小路。苏西的外衣下面穿了一件黑色泳衣,她迈开修长的双腿走过沙石海滩。她大笑着,扮着鬼脸,伸开双臂保持平衡。

“你在犯错误,”戴维说,“真的,我觉得你是在犯错误。”

苏西走进海水中,因为受到冷水的刺激而步履蹒跚,她一直往前走,脚抬得挺高,抬到了膝盖上。接着,她尖叫一声,跃入水里,以自由泳的姿势用力划着水,游向那道斜阳照耀的粼粼波光中去了。她游泳很好,比戴维游得要好。他和孩子们看着她的头来回摆着,在炫目的光线中忽隐忽现。一种感觉笼罩了他——她要消失了:海鸥叫着,盘旋着;浪潮拍打着海岸;一阵冷风刺穿衣服侵入了他的身体。他担心苏西游得太远,他突然感到,他将永远像这样被孤零零地抛弃在岸边,手里只剩一块毛巾。这下可真的出事了:这么冷的天气,她又是这种状态,还要游泳,真是傻透了。他甚至脱了衣服跑过去,跳下水去找了她一趟。后来他看见她在远处来回摆着头:谢天谢地,她掉头向岸边游了回来。

弗朗西斯卡死后戴维清理过她住的公寓。出事时他俩早就分居了;她几个月前就搬了出去,从市政部门给自己要了住处。她住在埃灵顿一个荒凉的街区,都是高楼,她住在六层。那时他很不喜欢她把杰米带到那里去住,为这事还吵过架。整理弗朗西斯卡的遗物时,他把杰米的衣服和玩具放到一边,突然意识到:对这个女人,他孩子的母亲,他竟然一点也不了解。他感到自己是在叠一个陌生人的裙子和衣服:他发现,她衣橱和抽屉里的东西他好像都没见过,他甚至怀疑,在他们分开后,她是不是出于对他的厌恶而把自己所有的东西全都换掉了。不管怎么样,现在所有的东西都是一团糟。他仔细查看了她的化妆包,又翻看了她的手提袋,连底子都翻了,净是些灰尘,他心中希冀着能发现些自己曾经熟悉的东西,哪怕是一枚发卡,一粒珠子,或是他们在一起购物时的一张收据也好。

在她自杀前的几天,弗朗西斯卡似乎比头几个月情绪都要稳定,她一直在服药。那天晚上她甚至本来要去参加一个派对——她已经把杰米托付给了她母亲。人们都跟戴维说他没必要感到自己要为她的自杀负责,但其实他并没有觉得自己有责任——他只是对她感到气愤。在清理房间的时候(他花了整整两天),他一次也没有踏上过她跳下的那个阳台。天气异常闷热,他把她的东西装进箱子里,准备送给义卖商店,整个过程中他浑身不停地淌着汗。如果室内能有点空气流通的话他会舒服很多,但他甚至连那推拉门都不想开。后来他有点后悔。他想,如果他朝下看看,就算是只看看那条普普通通、破破烂烂的小路,也许也会对他有点好处。

9月,苏西学校的女校长来电话询问苏西为什么没在开学第一天来校报到。戴维也不知道她上哪去了。起居室里,孩子们因为外面光线太亮而拉着窗帘,电视机发出微弱的吵闹声,戴维仔细往房间里看时却发现他们并没有好好地在那里看电视。杰米躺在沙发上,汉娜坐在杰米抬起的膝盖下面,乔尔坐在他的头边,一条胳膊不经意地搭在大哥的胸前。他们梦游一般眼神迷离地看着电视。戴维把一些香肠放到烤架的下层来烤,然后打开烤豆罐头,他开一只罐头的时候划破了手,惊讶地看着自己稀薄的血滴到面包上。他和孩子们一起坐在电视机前,吃着满满一盘东西,但后来就忘记了电视上演的是些什么。他想象着充满脂肪的食物在胃里发着酸地分解开来,把酸汁喷到食管里,还挤压着心脏。接着他把脏碗碟收拾到厨房,把小孩子留给杰米,开车来到春天那次聚会后他曾经让苏西下车的地方。神乎其神地,他竟还记得路,一次都没有拐错弯。仿佛那隐蔽在过于繁茂的花园后头的小房子一直在那里等待着他,就埋藏在他的意识之下。

黄昏的晴空映出许多剪影。他可以看到那些花园里一派荒凉的景色。在他记忆中那里长满叶子,浓密葱郁,其实却只是些破烂的沙发,水泥,野草,一片坍塌的破墙,还有一个垮掉的车库,上面盖着厚厚的长青藤。苏西上次就是在夜色中消失在那扇门后,门上的扇形气窗依旧透出微弱的黄色灯光。周围的街道上仍有玩耍的孩子们:一帮孩子骑着脚踏车转圈,大呼小叫地,每辆车上骑着两人。前面的站在踏脚板上,后面的两条腿撇得老开。戴维下了车,把车锁上,对那群男孩子皱皱眉头,然后大步踏上那条小路,一边拨开横生的枝条。门口连个门铃也没有,只贴着一张滑稽的字条:“敲门敲三下”。开始他举起一只拳头用力砸门,后来两只拳头都用上了。门总算开了,一个男人很警惕地站在门口,半掩着门,戴维推门跨了进去。

“我要和我妻子讲话,苏西,就是苏珊娜。”

那男人看上去弱不禁风,还警惕得很,晒黑的皮肤,扎着马尾辫。要不是嘴角和眼角长着深深的皱纹,他看上去简直就是个孩子。他站在门口不让步。

“她没在这儿。”

“苏西!”戴维在他后面大声地叫着,“苏西!”

一个女人的身影来到厅堂后面。太瘦小了,不可能是苏西——他看出那是曼娜椭圆形的苍白面庞。

“你没任何权利跑到这里来捣乱。”她说。

戴维平生从未打过架,他知道,虽则自己比那男人高大得多,但要是真打起来的话,他其实打不赢他。曼娜的男朋友整个看来都是个很能打的人,只是体面地攒着力气。但戴维还是笨手笨脚地推开他,那狭窄昏暗的门廊正跟他想象中的一样,前面是一片肮脏的旧地毯,发出呛人的香气。

“尼尔,”曼娜说,“随他的便吧,要是他想这样的话。我们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你可以对我们说的话随便发挥想象力,伙计,”尼尔说,并无冒犯之意,“她不在这儿。我们有阵子没见过她了。”

戴维立刻感到能确定他们说的是真的。但为了表现他愤怒的期望,他还是到处乱闯,胡乱地搜寻,把所有的门摔得砰砰响。他跑上楼,闯进卧室,打开两间小卧室的灯,那两间屋子的窗帘上缀满了碎布、披巾和珠串。他俩甚至都没跟着他上楼:曼娜向尼尔发了不上来的信号。房子出乎意料地整洁,尽管像个旧货铺子。他在屋里搜寻着任何巫术的形迹,苏西就是为这个老到这里来的,但他什么可疑的东西也没找着。屋里有成堆要改的作业,散热器上搭着要晾干的袜子,卫生间里有棕色的染发剂和一条染剂斑斑的毛巾。最后他来到厨房歇口气,沉重地喘着气,两手的关节放在小饭桌上支撑住自己,他来敲门时他们正在这小饭桌上吃饭。他们盛在绿色陶瓷碗里的扁豆汤已经冷了。他真想抓起那些碗,把它们狠狠地摔到地上。但他克制了自己。

“那她跑哪去了?”

“我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你,”曼娜说,“不过为了让事情简单点,我恰好真的不知道。她今天肯定去学校了吧——你怎么不问问学校?我们一周都没见到她了。你知道的,她又不在这儿住,只不过是个朋友罢了。我们并不是非得知道她的行踪。”

“那还有其他什么人吗?”

“其他什么人?”她嘲讽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她今天根本没去学校。”

曼娜耸耸肩说:“我们可不是她的监护人。很明显,你认为你才是。”

“我是她孩子们的父亲,”他说,“要是她离家出走了,我只是想弄个明白。”

“就算是她真离家走了,”曼娜说,“我也没什么好吃惊的。尤其在发生今天这事以后。”

戴维在这房子里的时候,天色暗了下来,夜晚突然就降临了。他跌跌撞撞地走上小路,碰到一个人从街道走过来。戴维惊讶又急促地叫了一声,其实他俩并没伤到对方。原来是杰米。在这碰到他,戴维惊讶得差点认不出自己的儿子。黄昏模糊的光线中杰米隐约的面孔把他搞糊涂了,他的颊骨挺宽,两只眼睛很滑稽地藏在又短又密的睫毛下面。此时他本应在家照看汉娜和乔尔的。再说,他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

杰米看上去和他一样感到惊讶。

“老爸?倒霉!”

“看在基督的分上,我能不能在你为我做的任何事上相信你?”

“你说什么呢?”

“你把小孩子们怎么办了?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把他们独自留在家里。”

“我当然没那样做啦,苏西在家呢。”

“哦,是吗?”

“你刚走她就回来了。”

“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不干什么。”

“你认识这些人?你是通过苏西认识他们的?”

“差不多吧。”

杰米杵在小路上,既不过去,也不往回走。

“我开车来的,要我搭你去哪吗?”

“不用。”

最后竟是戴维先走开了。那群男孩子们仍在街上骑着脚踏车兜圈。他回过头看那房子的时候,杰米肯定已经从前门进去了,因为戴维出来的时候没有关门。

回家的路上交通堵塞,晚上了,大家都开车进城。愤怒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拍打在挡风玻璃上,雨水的模糊让灯火灿烂的商铺看上去悠悠忽忽的。有那么几分钟时间他傻傻地费力地看着前方,连雨刷也忘了开动。半小时后他才穿过蜗牛般爬行的车流,车流中还夹着横穿马路的行人,尽管这是在主干道上。最后他终于开到了住宅区的街道上。他的脚在油门上踩得太过用力了,车子几乎是在往前跳。就在这时,随着一声突如其来的尖叫,一个白色的影子不知从哪里出现在他的面前,也许是从两辆停着的车中间。他猛踩刹车,调转方向,车子猛地滑起来,尖啸着转向一侧,但是已经太晚了。他肯定撞上了什么东西:撞击声似乎一直在车身回响着。他心脏怦怦地要跳出胸膛,就好像他自己被撞到似的。他跳出车门去看到底出了什么事,心里做着最坏的打算。

他什么也没有找着,街道上空空如也。车轮下面压着一张脏兮兮的湿报纸,可能那就是他刚才的幻象,刚才被一阵风吹得好像有了生命似的。只是他的幻象罢了。他一阵难受,不得不把车停在路边,把头放在方向盘上的手臂上休息。有一阵工夫他无法继续驾车。

他终于到家了。家里还是飘着香肠的味道,不过晚餐后的杯盘狼藉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了。孩子们坐在厨房的小桌前画着画。与刚才屋外的天气比起来,孩子们的安静似乎有点不可思议。他们全神贯注地呼吸着,在大张的蓝纸上一笔一笔地画着,他们在果酱瓶里变得浑浊的水中洗笔时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汉娜聚精会神,舌头都伸出来了,乔尔不知不觉地把画笔送到嘴边去吮,嘴唇都染成了蓝色。那摆满苹果的瓷碟肯定是苏西让他们看着来作画的。他们那气定神闲的姿态让他们自己看上去倒像是一幅画。

“妈妈在家吗?”

他们向他眨眨眼睛,极不情愿地从他们的状态中走出来。

“在冲澡呢。”乔尔皱着眉头说道。

他一步两级台阶地上了楼。苏西已经开始在那里收拾了。楼梯平台上一堆堆准备分别收拾进各个卫生间的东西已经被放了起来。她不是在冲澡,而是让自己浸泡在浴缸里,用了什么香薰,她浮在水上,旁边还点着蜡烛。在充满泡沫的水中,她的身体看上去微微带着点粉色,两只膝盖就像是两个小岛。浴缸的边上以及窗棂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放着一个垫盘,上面是燃烧着的小小蜡烛。戴维放下马桶盖坐了上去,而苏西几乎没有让水起一点波纹,只是转过头来看着他。

“你要对蜡烛生气吗?”

“生气?”

“它们不是很危险吗?”

他叹口气,“我这人真这么没情调吗?”

“我知道很危险,但我很小心的。我只想要放松一下,我想好好在家过个周末,跟你和孩子们在一起。你看到他们在楼下画画了吗?戴维,你还好吗?”

“我碰到了杰米。”

“他出去有一阵子了。”

“我到你朋友家去了——曼娜家。我是去找你的。后来我出来时看见杰米正往里走。他到那儿去干吗?”

“你到曼娜家去了?”她问道,就好像被逗乐了,又好像很好奇。

“到底怎么回事?”

“不是什么大事,”她说,“杰米可能是买烟草去了。尼尔卖给几个朋友的。你觉得他会去那儿干吗?”

“感觉我好像没法跟他说话。我简直弄不明白他。”

苏西等待了一会。“你知道,他是个不错的男孩,”她说,“他现在变得真的很不错。你有时对他太苛刻了。”

“我有些力不从心哪。”最后他说道。让他承认这一点是件很难的事。

“戴维,你有点不对劲啊,是吧?”

“我回来的时候差点撞车。”

“什么意思?你差点撞了车?”

“我以为有人在车前面跑,但实际上没人。只是我的幻觉。”

这时苏西从浴缸里站了起来,水从她的大腿和双乳上一道道地往下流。她的乳房仍旧像少女那般丰满坚挺,虽然她已经哺育过两个孩子。她从加热栏杆上拉过一条浴巾,然后迈出了浴缸。她用浴巾擦着头发,在他面前坦然地裸着身子站着。

“别为那事担心了,”她说,“只要没真的发生什么事。”

她抬起胳膊擦头发的时候,他可以看得到她腋下金红色的腋毛,他看着她小腹椭圆形的隆起和她的肚脐出神,它们离他的眼睛那么近。

“还有,你是怎么回事?”他问道,“这几个月来,发生在我们身上的到底算是怎么回事?”

“哦,那件事啊,”她轻轻地说,“都结束了。”

“都结束了?”

“别管是什么了。我的一阵子狂躁吧。我撞死那只天鹅的时候心里突发的一些想法吧。”

“一阵子狂躁?”

“就像被外星人诱拐了似的。我也解释不清楚。”

“这就是所有你要告诉我的吗?”

苏西从洗脸槽上方结满水汽的镜子前转过头,微笑着说:“我知道你一直都觉得我挺蠢的。”

“我没有,苏西。不是的——”

“不过我昨夜做了这样的梦,关于冰淇淋的。我要买一支冰淇淋什么的,一种特别的冰淇淋,里面有水果的。我到处找都找不到。你记得吗,我其实不怎么爱吃冰淇淋的,后来我们不是还老是纳闷为什么我们第一次遇到时我会在吃冰淇淋吗?所以,我醒来的时候就觉得我该回家了。我觉得那个梦就是个征兆,是个好兆头。”

浴室的热气让戴维觉得难受,令他感到很虚弱。“你从梦里醒来的时候,是睡在哪儿的?”

她向他坐着的地方弯下身去,把两人一同裹在浴巾里,就这样裹了一阵子,湿漉漉的身体贴在他的衣服上。他闭上了双眼。

“你不必知道,”她在温暖的黑暗中说,“这无关紧要。现在一切都好了,真的。”

(李玉辉:太原市中北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外语系,邮编:030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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