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身处

E.K.科米尔

他俩约好在书店的咖啡厅见面,那地方很安全,格洛丽亚太清楚这点了。她特意提前赶来。她两个膝盖有毛病,所以不愿他看到自己一瘸一拐地去咖啡厅。最好是只让他看见她的坐姿。第一印象太重要了。

约会定在下午3点,她到那儿时才1点45分。她像往常一样点了杯咖啡。今天她手捧《安娜•卡列尼娜》,在咖啡厅的一角落座,两眼不时扫视书店的文学区。从书店到咖啡厅,来人无一例外都会把自己的身影投射到摆放塞林格、梭罗这些大文豪著作的书架上。

她把书翻到做过记号的那页,在座位上不时扭动身子,心里恨恨地咒骂坐椅的无情无义,好像它故意向大家招呼座位上的这位:中年,超重,常服阿司匹林止痛药。她唯有寄希望他出现时,自己的坐相很安详。

记得他自我介绍时说他并不喜欢读书。算这家伙走运,自格洛丽亚快奔30岁以后,她的择偶标准大大缩水了,“酷爱读书”早就从标准中划去了。想到这里,她觉得把第一次会面定在书店并不理想,但又想不出更好的地方。她又怀疑自己带着一本厚厚的俄国书纯属多余。只是她不敢想象在这里枯坐半个多小时,紧身衣勒得膝盖生疼是什么滋味,哪怕这只是为了做给别人看。

书店也许真不是理想的地点,但是让她在餐馆和他面对面吃饭肯定也不自在。在那种场合出麻烦也不止一次了,她无意让自己再蒙羞,不想重蹈覆辙。她也不想在酒吧会面,因为那儿的烟味让她无处藏身。

经过塞林格、梭罗书架的都是些女人、带着女伴的男人和带着孩子的女人,没见到单身男人。他长什么样,她一无所知,因为他俩仅仅描述过体貌特征,没互传照片。所以她不得不盯着男人找寻:“40岁左右,稀疏的褐色头发,略带啤酒肚。”而他也该在找:“女性,稍显富态,40岁左右,身高5英尺3英寸,胸部丰满。”她确信自己对他讲过了胸部丰满,男人都好这一点,但是她没有说膝盖有伤。尽管对方着意要求报体重,她也少报了几磅。“如果不介意,你给个大概数字。最多不超过220磅吧?”他通过网上聊天发来询问。而她不假思索地打出“是的”,仍像以前一样开着亲昵的玩笑,并不深想他们很快就要在书店见面。反正她只不过开个玩笑,并没有撒下弥天大谎。

“嘿,格洛丽亚小姐。”原来是萨曼莎,一个20岁的文科学生,负责整理书架。她指着格洛丽亚的咖啡杯,“又点了咖啡?”

“那当然。”

“要我帮你续满吗?”

这里的雇员并没有为顾客续咖啡的义务,但萨曼莎特殊,因为她是有爱心、有热情的青年,又热爱自己的工作。格洛丽亚带着酸酸的不快接受了她的盛情。萨曼莎是那种让别的女人相形见绌而暗生妒恨的姑娘:金发,柳腰,高挑,灿烂的笑容。鲜明的个性往往把事情弄糟,特立独行是格洛丽亚对付萨曼莎这类人的杀手锏。这“鲜明的个性”就是爆炸头、金鱼眼、重量级和大龅牙。而萨曼莎仍站着恭候,书店工作裙在令人妒忌的腰上折叠三下才勉强合身,想为她义务续上咖啡。

“不,谢谢。”格洛丽亚还是回绝了。

“我有好几天没见你来了,”萨曼莎接着说,“我担心你心情不好或有其他什么事。”

“哦,没有。我很好。”格洛丽亚的眼光瞥过萨曼莎,看向文学区。没有人进来。“能问你现在是什么时间吗?”

萨曼莎从围裙里掏出粉红色手机,轻轻地打开,“已经3点了。”

格洛丽亚猛然惊觉到萨曼莎就站在她身边,活力四射,美艳动人。萨曼莎停留在桌子上方的纤纤玉手显眼地展示出时新的法式修剪的指甲。格洛丽亚费尽心机早点赶到,就是避免自己的跛脚让他发现,却没想到马上又面临更大的威胁,一个模特就站在身边,像一面镜子让自己的缺陷纤毫毕现。

“我在等一个人。”格洛丽亚说道。她顿时感觉到自己脱口而出有些犯傻,即使萨曼莎至少比她小20岁,还稚气未脱。

萨曼莎扬起眉毛,“真的?”

“是,他随时都会赶到。”

“哇,是喜事!”

“我俩马上就要见面了。”格洛丽亚打开书。

萨曼莎理了理围裙,知趣地说:“那,我去书架那边整理书了。”

萨曼莎刚转身还没走近书架摸到书,格洛丽亚就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她为撵走她而心生愧疚,那也没办法,谁叫她腰太细,个性也太鲜明,而且香气袭人。

她伸长脖子,再次看向文学区。一个穿着蓝色羊毛套衫、耳朵里塞着iPod耳塞的男人走了进来,看起来只有25岁左右。格洛丽亚叹了口气。

当闺中密友个个为人妻、为人母离她而去时,起初她仍抱着独身主义的理想,享受着女性自立的快乐,不像她们身陷家务而不自知,甚至盲目自信,她并不感到孤独,至少回到家,还有无尾猫梅库蒂奥欢迎她。偶尔她独自躺在床上检视自己,也会开始怀疑自己以前的做法是否正确。一天下午,睡着睡着,她突然开始担忧:如果自己突发心脏病或中风,谁来问她事呢?

“还要多久,才有人来上门提亲呢?”她问梅库蒂奥。那只猫眨了眨惺忪的睡眼,又把头埋进她的臂弯里。

第二周,她去上班,开始正眼瞧她的男同事了,还挑明自己正待字闺中。如果她仍名花无主,总该会有人来求婚的。

六个月后她在报纸上刊登了征婚广告。

“难道这是真爱的入场券吗?”她用手指轻弹了一下征婚表格,问梅库蒂奥。在她填写表格的时候,梅库蒂奥“喵喵”叫着扑向猫食盆。年龄:40左右。体貌:曲线优美,胸部丰满。职业:白领。爱好:读书,音乐,戏剧。以下特性你喜欢哪些?请认真填写每一项。

她把笔停在每一栏上,准备把她所痛恨的男人恶习划掉。她不想和烟鬼约会,但假如那位烟民是白马王子呢?她能接受吗?至少大学学历?什么最要紧?绝不能是二婚?干脆,随缘吧。

她把表格填好后塞进邮箱。一周后,当地报纸的征婚广告栏里出现了她的征婚信息,只有一英寸大小的篇幅,淹没在众多征婚信息中。三周后她收到第一张收费单:15.75美元。这15.75美元的账单至今已收了三年。账单在每月的4号如约而至,而她也分毫不差地照单全付。交友网的费用现在被看成是家庭的一项正常支出,就像购买日常用品和交电费一样。

正是在交友网上她结识了“3点钟先生”,他是她遇到的第七个对象了。在过去的36个月里,每次约会后就再没有下文,她现在已经是第一次约会的行家里手了。的确,她学精了许多。第二次约会不成功后,她发誓初次见面再也不能安排在餐馆。第三次,她开始往身上喷香水。第四次约会,香水太浓令她头痛。第五次失败的约会导致她去参加什么相亲会。第六次害得她节食三周。

第七次?哦,还吉凶难料。

格洛丽亚的两眼又移到《安娜•卡列尼娜》上,还是她刚坐下时看的那段。 “他听说女人常常真的只喜欢丑陋而平凡的男人,但是他不相信,因为他是根据自己的判断来的,而他自己是只能爱那些美丽、神秘、卓越的女人的。”

她朝塞林格、梭罗的书架看去,然后又偷偷看了一眼邻桌边那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的手表,那人戴着眼镜,正在阅读《家居和园艺》杂志。3点10分。

“他听说女人常常真的只喜欢丑陋而平凡的男人……”

她合上书,喝干杯里的咖啡,又打开书,再合上。

又打开书。

“但是他不相信,因为他是根据自己的判断来的……”

也许他进来了,只是没见到她,于是自己找了个座位坐下。除了看《家居和园艺》的戴眼镜的男人,只有一个听iPod的男孩;一个正在斥责孩子的单身女人,孩子把什么东西泼到了桌上;一个留着精灵短发的浅黑肤色的女人,她坐在一堆厚厚的教科书后面。可以肯定“3点钟先生”不在其中。

她打开书,发誓不看到第八章绝不再抬头张望。

“……而他自己是只能爱那些美丽、神秘、卓越的女人的……” 她仍埋着头,但把眼皮往上抬了抬,朝明亮的地方匆匆瞥了一下。 “她会不会做他妻子这个问题不解决,他就活不下去了……”

她又叹了口气,仍旧埋着头,只是瞥了一眼《家居和园艺》先生的手表。3点15分。

会不会他来过又溜了?

她更仔细地观察了咖啡厅,发现了许多出口,简直太多了。对了,本是为了方便从文学区进入咖啡厅,但也肯定为人们从文学区对咖啡厅进行窥视和察探大开了方便之门,书架之间的空隙尽管人在其中行走太窄,但是如果从文学区往咖啡厅偷看,应该够宽阔的了。简直不敢往下想,这太可笑了。

她回到托尔斯泰,决心重读第七章,她知道那儿有列文要去拜访他哥哥谢尔盖,要跟他讲,他要娶基蒂的情节。读完第七章她又有些担忧起“3点钟先生”来了。

“……他的失望只是由于他凭空想象而来的,并没有他一定会遭到拒绝的任何证据。他这次到莫斯科来就是抱着向她求婚的坚定决心……”

3点20分。

她又看了看能隐身的地方。书架间隙处现在是空无一人,但说不定曾经有过。

20分钟前,那里可能曾经有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