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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玛曼达•恩戈兹•阿迪切
奇玛曼达•恩戈兹•阿迪切(Chimamanda Ngozi Adichie),1977年9月15日出生于尼日利亚南部城市埃努古。阿迪切先是在尼日利亚大学学习医药学,后转至美国,在东康涅狄格州立大学学习传媒学和政治学。她还在巴尔的摩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获得创意写作的文学硕士学位。
阿迪切写过诗歌和剧本,并时有短篇小说在文学杂志上发表,多次获奖。2003年,她的首部长篇小说《紫色木槿》(Purple Hibiscus)出版,故事以一个15岁的孩子坎比利•阿切克的视角,讲述了20世纪90年代尼日利亚的政治骚乱。小说入围2004年橘子小说奖,并获2005年英联邦作家奖。她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半轮黄日》(Half of a Yellow Sun,2006),讲的是尼日利亚内战爆发前和期间的事。小说获2007年橘子宽带小说奖。
2009年,阿迪切的小说集《你脖子上的东西》(The Thing Around Your Neck)出版,集子里共有12个故事,大多与作者本人的成长、生活环境和经历有关。该书入围2009年约翰•卢埃-里斯纪念奖和2010年英联邦作家奖。
《不屈服的历史学家》(The Headstrong Historian)原发表在《纽约客》上,获2010年欧•亨利短篇小说奖。
——编者
在丈夫去世多年之后,恩娃姆芭还是会常常闭上眼睛,重温他晚上留宿在她棚屋的情形。相会后的第二天早上,她一边哼着歌走向那条河,一边回味着他身上的烟熏味和他坚实的身体,感觉自己像被光环笼罩一样。关于奥贝瑞卡其他的记忆也依然清晰——晚上吹长笛时,他那握着笛子的粗短手指;她把吃饭的碗碟摆在他面前时,他那高兴的样子;为她搬来装满制陶黏土的箩筐时,他那汗淋淋的后背。
自从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一刻起,恩娃姆芭就已经暗暗地,更是无比坚定地相信,她的气场与他的气场注定了他们的婚姻。那是在一场摔跤比赛上,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当时他俩都还很年轻,恩娃姆芭的腰间还不用围带子。所以,几年后,当奥贝瑞卡和他的亲戚们带着几罐棕榈酒去向恩娃姆芭的父亲提亲时,恩娃姆芭告诉母亲,他就是她要嫁的人。母亲被她的话惊呆了。难道恩娃姆芭不知道奥贝瑞卡是他家唯一的孩子吗?还有,他已去世的父亲也是他家唯一的传人,而他父亲的妻子们则总是流产。也许是因为他们家族里什么人把女孩卖作奴隶触犯了戒律,地神阿尼总是施予他们厄运。恩娃姆芭不理会母亲的惊异。她去了父亲的奥比巫场,告诉他,如果不许她嫁给奥贝瑞卡,她会从任何其他男人家里逃走。她父亲知道她会死不悔改的,他这个伶牙俐齿的倔强女儿曾经把哥哥摔倒在地。(她父亲不得不提醒看到这一幕的人,不要让外人知道他家女孩把男孩摔倒在地的事。)他也曾留心过奥贝瑞卡家族子嗣不旺的事,但这倒也是个不坏的家族:奥贝瑞卡的先父曾获得过奥祖头衔;奥贝瑞卡本人也已经可以给佃农分发甘薯种了。如果恩娃姆芭嫁给他倒是不会挨饿的。还有,他把女儿嫁给她自己选定的男人,这总比把她嫁给别人后和公婆闹矛盾就总回娘家强,他无需为此多年忍受这样的麻烦。所以他答应并祝福她。她笑了,称扬父亲的成全。
奥贝瑞卡和他的两个表兄弟奥卡富与奥卡叶一起来送彩礼,他俩对他来说像亲兄弟一样。但是恩娃姆芭第一眼就很不喜欢他的两个表兄弟。那天下午,当他们在她父亲的奥比巫场一起喝棕榈酒时,她发现他俩眼中满是贪婪的妒忌。在后来几年里,在奥贝瑞卡获得头衔,扩大领地,把甘薯卖给远方来的外地人时,她看见两个人的妒忌变得更恶毒了。但她一直忍耐着,因为他们和奥贝瑞卡的亲戚关系;因为奥贝瑞卡假装没看到他俩不干活却索要甘薯和小鸡的勾当;还因为奥贝瑞卡希望自己像是有兄弟的样子。然而正是他们,在她第三次流产后,怂恿奥贝瑞卡再娶个妻子,奥贝瑞卡答应他们他会考虑的。到了晚上,当奥贝瑞卡和她在她的小棚屋里相会时,他向她保证他们会有满满一屋子的孩子,而且就算他们变得很老,老到需要别人照顾时,他也不会另娶妻子。她想到一个成功富有的男人只要一个妻子其实是有点奇怪的。奥贝瑞卡对后继无人并不怎么在乎,让她更烦心的是人们吟唱的那些旋律好听却言辞刻薄的歌:什么她卖了子宫;她吃了他阴茎;他只顾吹笛子,钱都给了她等等。
在一次月光集会上,广场上挤满了不停闲谈和学跳新式舞蹈的女人。一群女孩看见恩娃姆芭,她们开始吟唱,矛头一并指向她。她问她们是否愿意唱得更大声些,好让她听清歌词,明白其中的意思时,她们再也不唱了。她很享受她们由此对她的惊惧,然而,也就是在那时,她决定亲自为奥贝瑞卡再找个妻子。
恩娃姆芭喜欢去奥伊河,喜欢解开束腰,走向从岩石上冲下来的银白色水花中的感觉。奥伊河的水比别处的河水更加清凉明净,这也许仅仅是因为恩娃姆芭觉得奥伊女神就在这块圣地的某个角落里畅饮,有安全感的缘故。她小时候就知道奥伊女神是女性的保护神,这也是禁止把妇女卖作奴隶戒律的由来。恩娃姆芭最亲近的朋友,阿雅菊已经在河里等她了。当恩娃姆芭帮她把罐子放在头顶上时,她问阿雅菊谁可以成为奥贝瑞卡的第二位好妻子。
她和阿雅菊自小一起长大,又嫁给同一个宗族的男人们。然而,她俩之间本质的不同是阿雅菊的奴隶出身。阿雅菊不喜欢她的丈夫,她说他无论是看起来还是闻起来都像老鼠。其实她能结婚的对象很有限,自由出身的男人是不会要她的。阿雅菊是个生意人,瘦长的四肢,机敏的身手都显示出她经历不凡:她曾经去过比翁依奇更远的地方。正是她第一个带回来伊加拉州和埃多州那边生意人的奇风异俗;正是她第一个告诉大家白人已经到了翁依奇,带来了镜子和布匹,还带来了那些地方的人见过的最大的枪。这个见过世面的女人为自己赢得了尊重。她是唯一一个在妇女委员上大声讲话的奴隶出身的女人。她立刻向恩娃姆芭提议,一个奥肯科沃家族的女孩可以做奥贝瑞卡的第二位妻子,这个女孩屁股大,人也有礼貌,不像现在的其他女孩子那样满脑子的无聊事。
在她们一起从奥伊河回家的路上,阿雅菊说,恩娃姆芭也许可以像其他她这个处境的女人那样——找个情人然后怀孕以延续奥贝瑞卡家的血脉。恩娃姆芭的反应很激烈,她很反感阿雅菊的口吻,好像暗示奥贝瑞卡性无能一样。就像反击她的歪主意一样,恩娃姆芭感到后背一阵刀割般的剧痛,她知道自己又怀孕了。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因为她也知道,自己会因流产再次失去这个孩子的。
流产发生在几个星期之后,血块顺着双腿流了下来。奥贝瑞卡一直安慰她,并提议等她身体好点了,能应付半天行程时,他们就去有名的祭司吉萨那里问问。当执事问了祭司后,恩娃姆芭还很舍不得祭献出一整头牛,奥贝瑞卡的先祖无疑是很贪心的。但是他们按规定严格清洗并祭献了供品。当她建议他去奥肯科沃家看看那个女孩时,他总是一拖再拖。数月之后一天,后背又一阵剧痛,她躺在棚屋后面刚洗过的香蕉树树叶上,挣扎着,挤压着,直到生出个婴儿。
他们为他取名安科温瓦,地神阿尼终于赐予他们一个孩子。他皮肤棕黑,体格健壮,有着奥贝瑞卡一样的乐观和好奇心。奥贝瑞卡带着他一起去采草药,一起为恩娃姆芭挖做陶器的黏土,一起在农场缠甘薯藤。奥贝瑞卡的表兄弟奥卡富与奥卡叶经常来看他们。奥卡富与奥卡叶很惊诧安科温瓦能很熟练地吹长笛,能很快地从父亲那里学会诗歌和摔跤,然而恩娃姆芭看到了他们用微笑都无法掩饰的恶毒。她很担心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当奥贝瑞卡死去的时候——在倒下的前一刻这个男人还健壮如牛,大笑着喝着棕榈酒——她知道他们用毒药毒死了他。她紧紧抱着他的尸体不放,直到一个邻居把她拉走。她一连几天都呆坐在冰冷的骨灰旁,抓挠着自己的头发。奥贝瑞卡的死让她陷入无尽的绝望中。她常常想起一个女人失去第十个孩子后,到自己家后院吊死在可乐果树上的事。但她不会这么做,因为她有安科温瓦。
后来,她想自己本应该让奥贝瑞卡的表兄弟在祭司面前喝下奥贝瑞卡的秘力欧祖水的。有一次她亲眼看到,一个有钱人死了,他家人让他的对手喝下秘力欧祖水。恩娃姆芭看见一个未婚的女人拿着一个树叶窝成的杯子,里面盛满水,那女人用杯子碰了一下死人的尸体,同时很严肃很虔诚地说着什么,然后把水递给被告。他喝了下去。在场的每个人都看着他把水咽了下去,现场一片肃静,因为他们都知道如果他有罪,他就会死去。几天后,他死了,他的家人也因为羞耻变得垂头丧气,低三下四。恩娃姆芭为这不可思议的一切战栗不已。她本应该坚决地要求用这个办法来对待奥贝瑞卡的表兄弟俩的,但是她太过悲痛,不能自制,现在奥贝瑞卡已经被埋葬了,一切都太迟了。
奥贝瑞卡的表兄弟俩还没等葬礼结束就夺走了他的象牙,声称代表头衔的饰物应该传给兄弟们,而不是儿子。当他们搬空仓库里的甘薯,牵走围栏里成年山羊时,她冲着他们大声叫喊。但是他们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等到晚上,她不停地绕着部落一边走一边吟唱着奥贝瑞卡表兄弟的邪恶为人,他们欺骗一个寡妇的卑鄙行径,直至长老们要求他们放过她。她到妇女委员会去哭诉自己的遭遇,那天晚上,二十个妇女赶到奥卡富与奥卡叶家,挥舞着棒杵,警告他们离恩娃姆芭远点。然而,恩娃姆芭知道这对贪婪的表兄弟是不会就此罢休的。她做梦都想杀了他们,但是,她肯定也会因此被放逐,那样就没有人照顾她儿子了。相反地,她带着安科温瓦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告诉他从这棵棕榈树到那棵鳄梨树之间的土地本是他们的,本是他祖父传给他父亲的。即便安科温瓦看起来很不耐烦的时候,她仍把这些事一遍又一遍地说给他听。她也不允许他晚上出去玩,除非她在一边看着。
阿雅菊做生意回来,也带回来又一条新闻:翁依奇的女人们现在都很怨恨白人。他们曾经欢迎白人在那里做生意。但是现在白人要教他们怎么做生意,当阿圭科的长老们拒绝在一张纸上按下拇指印的时候,当晚白人就和他们的走狗来到村里,将村子洗劫一空,夷为平地。恩娃姆芭想不明白,这些白人们究竟用的是什么样的枪,这么厉害。阿雅菊笑了起来,她说白人的枪一点不像她自己丈夫那把锈迹斑斑的家伙。她得意的样子就好像是她使白人的枪很先进一样。有些白人正在探访别的部落,要家长把孩子送到学校上学去,阿雅菊还说,她已经决定把自己的孩子阿祖卡——农场里最懒惰的家伙,送去上学,因为尽管她赢得了尊重,也很有钱了,但是她还是奴隶出身,她的儿子仍然得不到土地和财产的所有权,所以她希望阿祖卡能学一学这些外国人的手段。她说,一些人统治另一些人并不是因为更能干,而是因为他们有更好的枪。归根结底,如果她父亲的部落能有和恩娃姆芭他们部落一样好的武装,她父亲也就不会沦为奴隶了。恩娃姆芭听着她的话,心里想的却是要用白人使的枪打死奥贝瑞卡的表兄弟。
那天,当那些白人来他们部落探访时,恩娃姆芭丢下正要放到炉上的罐子,领着安科温瓦和她的女学徒们急匆匆赶到广场上。最初,她对那两个白人的平凡无奇颇感失望:样子一点不凶,皮肤像得了白化病一样,四肢细长无力。随行的当地帮手倒是有点奇怪,只有一个当地人会说伊博话,口音还怪怪的。他说,他来自埃尔力州,另一个来自斯拉莱奥州。白人是从大海那边一个很远的国家——法国来的,他们都是圣灵会教徒,1885年就来到了翁依奇,在那里修建了学校和教堂。恩娃姆芭第一个发问:“你们带着枪吗?也许就是打死阿圭科人的枪,还有,能看一眼吗?”其中的一个人非常不高兴地说,毁村的事是英国政府的士兵和皇家尼日尔公司的商人们干的。他们是来传福音的。他讲到他们的上帝,一个生下来就是为了死去,有儿子却没有妻子,是三个却是一体的神。恩娃姆芭周围很多人都大笑起来,有些人走开了,因为他们本以为白人有多聪明呢;另一些人留下来准备泼冷水。
几周以后,阿雅菊带回来另一个消息:白人在翁依奇修建了一座法院大楼,在那儿裁判纠纷。他们确实是要长驻下来了。恩娃姆芭第一次怀疑起她朋友的话。翁依奇人当然有自己的法庭,比如,恩娃姆芭家旁边的那个部落只在新甘薯节期间开庭,所以人们在等待开庭过程中积怨变得越来越深。恩娃姆芭知道这样很蠢,但是毫无疑问,他们都有裁决纷争的地方。阿雅菊又一次笑着提醒恩娃姆芭,谁有更好的枪谁就能统治别人,她儿子已经在学这些外国人的能耐了,也许恩娃姆芭也应该把孩子送去上学。恩娃姆芭拒绝了她的建议。不管白人的枪有多先进,把唯一的像自己眼睛一样宝贝的儿子送到白人那边去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然而,随后几年里发生的三件事让恩娃姆芭改变了主意。第一件事是奥贝瑞卡的表兄弟又夺走了一大片土地,而且告诉长老他们为她耕种,还说就是这个女人克死了他们的兄长,现在养得乳丰臀肥,引来那么多追求者,还不肯改嫁。长老们袒护了他们的行径。第二件是阿雅菊说的一件事,两个人因为土地的官司去了白人的法庭,第一个人撒谎,但是他会说白人的话,而第二个人是土地的合法主人,由于不会说白人的话,输了官司,挨了打并被关起来,被勒令交出他的土地。第三件是关于小伙子埃格布楠的事。他在很多年前失踪了,现在突然又出现了,长成大人了,他寡母被他的经历吓得目瞪口呆:一个常在长老会上被他父亲呵斥的邻居,趁他母亲去市场的当儿拐骗了他,把他带给阿努的奴隶贩子。奴隶贩子上下打量他,说他腿上有伤,要砍价。他和其他人被手绑着手连成长长的一队。一路上他被棍子抽打着,催着走快点。队里有一个女人,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不停地骂拐子太狠心,说她的魂灵要折磨他们和他们的孩子,还说她知道她要被卖给一个白人,难道他们不知道做白人的奴隶有多惨吗?像做畜生一样,还要坐船到很远的地方,最后被吃掉。埃格布楠一直走啊,走啊,双脚流血,身体麻木,能记得的只是灰尘的味道。最后,他们在临海的一个部落停了下来,那里有一个人说了些几乎听不懂的伊博语,但是埃格布楠努力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另一个准备把他们卖给船上的白人贩子上岸来讨价还价,他自己却也被绑架了。贩子们大声地争吵着扭打在一起,有些被拐的人猛地拉扯绳子,埃格布楠昏了过去。醒来时,他发现一个白人正在给他的脚擦油膏,刚开始他害怕极了,以为要成为这个白人的盘中餐了,但这是一个不一样的白人,他买奴隶是为了放了他们,后来他带着埃格布楠一起生活,培养他成为一个基督教传教士。
埃格布楠被拐卖的事让恩娃姆芭坐卧不宁,她确信,这就是奥贝瑞卡的表兄弟俩准备除掉她儿子的办法。杀了她儿子会太危险,因为违背神谕,必遭厄运,这个风险太大,但是只要他们有烈药护体,他们就可以把他卖掉。她对埃格布楠时不时地说出白人的话也十分震惊。白人的话听起来有鼻音,很难听。恩娃姆芭自己是绝不想说这种话的,但是她突然决定要让安科温瓦学会这种话,因为安科温瓦要和奥贝瑞卡的表兄弟一起去白人的法庭,他要打败他们,夺回本属于他的一切。所以在埃格布楠回来不久,她就告诉阿雅菊,她想把儿子送去上学。
他们先去了英国圣公会的传教区。教室里女孩比男孩多,每个人腿上搁块石板坐着,老师站在前面,手拿教鞭,正和孩子们讲一个人把一碗水变成酒的故事。那老师的眼镜给恩娃姆芭留下了深刻印象,她猜想故事里的那个人一定会很强的巫术,才能把水变成酒。但当女孩们被分到另一处,由一位女教师来教她们针线活时,恩娃姆芭觉得很好笑。在她的部落里,男人们做缝纫,女孩子们学的是做陶器。让她彻底放弃送安科温瓦上学的原因是这里的教学用的是伊博语。恩娃姆芭问为什么这样,老师说,学生们当然会学习英语,他拿起一本英语识字课本给她看,但是孩子们用本族语学习效果会更好,对于白人本土的孩子们,教学当然也是用他们自己的语言进行的。恩娃姆芭转身要走,老师拦住她,告诉她天主教的传教士都很严酷,他们不会注意本地人的兴趣而因材施教的。恩娃姆芭被这些外国人逗笑了,看来他们不知道在外族人面前必须要假装团结。但是她是奔着英语来的,所以她绕开他去了天主教传教区。
沙纳汉神父告诉她,安科温瓦必须得起个英文名字,因为不可能给有异教徒名字的人施洗礼。她当即就同意了。对她而言,安科温瓦只是个名字。如果在学英语之前必须重起一个哪怕她都念不出来的名字,她也根本不在乎。重要的是他学会这种语言去打败他父亲的表兄弟们。
沙纳汉神父注视着安科温瓦,这个皮肤黝黑、肌肉发达的孩子估计有十二岁。其实他觉得很难估计出这里人的年龄,有时看起来像成年男人的,结果仅仅是个男孩子,一点也不像他曾经工作过的东非地区,那里的人都想变苗条,而不是像这里的人,身上肌肉发达得令人感到莫名其妙。他一边在这孩子的头上洒点水,一边说:“迈克尔,我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为你洗礼。”
他给了这个男孩一件衬衣,一条裤子,因为上帝的子民不能光着身子走来走去。他也极力劝诫孩子的母亲,但是她就像看一无所知的孩子一样望着他。她身上有种不明的坚毅和自信,在这个地方,他从很多妇女身上发现了这种力量,所以要驯化她们的野性还要做很多努力。这个恩娃姆芭会成为妇女中了不起的传教士。他看着她离去,笔直的后背优雅动人,她开门见山,没有绕来绕去的废话,不像别的人,冗长的废话里谚语堆砌,词不达意,这让他感到很懊恼,然而,他决定在这个地方成就自己,这也是他加入圣灵会的原因,圣灵会的特别使命就是救赎这些黑人异教徒。オ
恩娃姆芭被传教士们不分青红皂白地鞭打学生吓坏了,迟到,偷懒,磨蹭,散漫都会挨打,有一次,安科温瓦还告诉她,卢兹神父用金属手铐铐住一个女孩的手,惩戒她一直说伊博语——卢兹神父丑化伊博人,说父母都把他们惯坏了,教授他们《新约》也意味着教他们遵守纪律。第一周的周末,安科温瓦回到家,恩娃姆芭看见他的后背上有好几道被鞭打的伤痕,她紧了紧腰上的带子,立即赶到学校警告老师,如果他们再敢打她儿子,她就把传教区里每一个人的眼睛都抠下来。她知道安科温瓦不愿意去上学,但她告诉他只要一年或两年的时间,他就能学会英语。尽管传教区的人告诉她不要老去学校,她仍然坚持每个周末去接儿子回家。安科温瓦总是要脱掉衣服,甚至还没离开传教区时就把衣服脱了。他讨厌这些让他汗流不止的短裤和衬衣,这布料使他的腋窝痒痒的,好难受,他也讨厌像个老家伙一样呆在课堂上,错过了那么多场摔跤比赛。
但是,安科温瓦对上学的态度慢慢变了。恩娃姆芭最早注意到这一点是当原来和安科温瓦一起打扫村里广场的孩子们抱怨他,说他因为上学不再打扫本来归他管的那一块时,安科温瓦用英语说了一句听起来很刺耳的话,这句话使那些男孩们一下子都闭嘴了。恩娃姆芭对此感到很得意。可当她发现安科温瓦眼中的求知欲正慢慢消失时,她的得意变成了不可名状的担心。安科温瓦变得寡言少语,好像他突然发现自己正背负着全世界的沉重负担。他会盯着东西看很久,不吃她做的饭菜,说这是对神的供奉。他要她把带子围在胸上,而不是腰上,因为她这么袒胸露背是有罪的。她看着他,被他的一本正经逗笑了,但是她依然很担心,问他,他为什么仅仅开始注意到她的袒胸露背。
是要为安科温瓦举行成人礼仪式的时候了,可是他说这是异教徒的风俗,沙纳汉神父说过要摈弃这种风俗,所以他是不会去的。恩娃姆芭猛地揪住他的耳朵,告诉他一个外国的白化病人根本没资格决定他们的风俗什么时候改变,要么他去,要么回答她,他究竟是她的儿子还是那个白人的儿子。安科温瓦很不情愿地同意了。当他和其他男孩们一起被带过去时,恩娃姆芭发现他一点不像别的男孩子那样激动。他为难的样子也伤透了她的心,她觉得儿子正渐渐离自己远去。可是也有为他感到骄傲的事,他学了很多,甚至能当法庭口译和信件执笔人了,而且在卢兹神父的帮助下,他带回家一些纸,上面证明他们的土地是属于他们的了。最让她骄傲的是,当他去父亲的表兄弟奥卡福和奥卡叶那里索要父亲的象牙时,他们把象牙还给了他。
恩娃姆芭知道自己的儿子现在活在自己不能理解的精神世界里。他告诉她打算去拉格斯学习当老师。尽管她大声尖叫——你怎么能离开我?我死了谁埋我?——她还是知道安科温瓦一定会去的。此后很多年,她都没再次见到他,期间他父亲的表兄奥卡福死了。她常常去祭司那里询问安科温瓦是否还活着,执事温和地责备了她,把她送出去,因为他当然活着。终于,他回来了,就在一条狗咬死曼加拉长老会的一名成员,部落禁止养狗的那一年。如果不是安科温瓦认为这些团体是邪教组织,恩娃姆芭本也应该是曼加拉长老会的一员。
当安科温瓦宣布自己被任命在一个新的传教区担任传教士时,恩娃姆芭一言不发,磨着手里的一把剃刀,准备给一个小女孩剃个发型。当安科温瓦说到他已经得到部落里中心人物信任的时候,她继续做她的事——哗—哗—哗。为他特地准备的一盘子面包果树籽一点没动——他不再吃她的任何东西——她看着自己的儿子,这个身上穿着裤子,脖子上围着念珠的男人,问她是否干预了他的命运。这难道是他的气决定了他过着像表演荒诞剧一样的生活吗?
那天,安科温瓦告诉她要娶女人的事,她一点也不奇怪。什么准备都没做,都没有去寻访新娘的家庭情况,仅仅是因为传教区里有个人说看到一个从埃弗特犹坡来的很般配的姑娘,然后这个般配的姑娘就被送到翁依奇圣玫瑰园的姐妹会里,学习怎么做个基督教徒的好妻子。那天恩娃姆芭因为疟疾病倒了,躺在自己泥巴垒的床上,揉着隐隐作痛的关节,问安科温瓦姑娘叫什么名字。安科温瓦说叫阿格妮斯。恩娃姆芭问他女孩真正的名字。安科温瓦清清嗓子,说在成为基督教徒之前叫莫格柏科。然后恩娃姆芭问他,就算安科温瓦不愿意遵照他们部落其他的结婚规矩,莫格柏科是否至少得做告解礼。他坚决地摇摇头,告诉她,所谓的女人婚前的告解,就是被一群女亲戚围着,发誓结婚以后,任何其他男人都不能近身,这是有罪的,因为基督教的妻子本来就不会被侵犯。
教堂里举行的婚礼奇怪得好笑,但是恩娃姆芭一直默默地忍耐着,她告诉自己不用过多久她就会死去,离开这个越来越不像话的世界,和奥贝瑞卡在一起了。她决心不疼爱这个儿媳。但是莫格柏科很难让人讨厌,她皮肤光滑,性格温柔,尽力地讨好她嫁的男人,尽力讨好每一个人,动不动就哭,对不会做的事情感到很惭愧。所以相反地,恩娃姆芭很同情她。莫格柏科经常哭着到恩娃姆芭那里,说安科温瓦因为生她的气而不吃晚饭了,还有安科温瓦不许她参加一个圣公会朋友的婚礼,因为圣公会宣扬的不是真理,等等。当莫格柏科哭诉的时候,恩娃姆芭静静地在陶器上刻花纹,不知道该怎么去应对一个女人为不值得掉眼泪的事情这么哭哭啼啼。
莫格柏科被每个人称作“太太”,甚至不信基督的人也这么叫她,所有的人都很尊重这位传教士的妻子。但是有一天,她去奥伊河打水,由于她是基督教徒,不肯脱衣服,部落里的女人们非常愤怒,认为她胆敢不敬女神,打了她并把她丢到小树林里。太太被打的消息很快传了开来,安科温瓦威胁说如果他的妻子再被欺负,他就把所有的长老关起来。但是奥多内尔神父不远万里从翁依奇的辖区赶过来,拜访了长老们,替莫格柏科道歉,并询问是否可以允许基督教妇女穿着衣服取水。长老们拒绝了他的请求——如果女人要从奥伊河打水必须要遵从奥伊河的规矩——他们对奥多内尔神父倒是很客气,因为神父听他们讲话,而不像他们自己的孩子安科温瓦那样态度粗暴。
恩娃姆芭为自己的儿子感到羞耻,对他妻子也很生气。她讨厌他们这种空洞乏味的生活,他们对待不信基督的人就像对待天花病人一样。不过她暗暗地希望能有个孙子。她为莫格柏科祷告,祭献供奉希望能生个男孩,因为她认为这个男孩会是奥贝瑞卡返世,会给她的生活带来一些表面上的意义。恩娃姆芭并不知道莫格柏科第一次和第二次流产的事。直到第三次,莫格柏科才抽噎着告诉了她。必须得去问问祭司了,恩娃姆芭说,因为这是个家族的不幸。但是莫格柏科吓得瞪大了眼睛,如果迈克尔听到一点有关祭司的意见,他会勃然大怒的。恩娃姆芭,这个还是很难记住迈克尔就是安科温瓦的女人自己去了祭司那里。问过以后,她也觉得有些荒唐了,神的要求变了,不要棕榈酒而改要杜松子酒了,神也变了吗?
几个月后,莫格柏科来看她,笑着带来一个盖着盖子的碗,里面像是什么的混合物的东西送给她吃,可是恩娃姆芭觉得那东西根本不能吃。恩娃姆芭很确信自己的气还很清醒——她的儿媳又怀孕了。安科温瓦命令莫格柏科必须在翁依奇的传教区生孩子,但是神的旨意却另有安排。一个下雨天的下午,阵痛提前来临,有人顶着瓢泼大雨跑到恩娃姆芭的棚屋去叫她。这是个男孩,奥多内尔神父为他洗礼,取名彼得,但是恩娃姆芭叫他恩纳迪,因为他会是奥贝瑞卡返世。她为他唱歌,他哭的时候,她把自己干瘪的乳头塞在他嘴里,但是无论她再怎么努力,她也感觉不到她那伟大的丈夫奥贝瑞卡的精神气。
莫格柏科又流产了三次,恩娃姆芭到祭司那里去了很多次才保住一个。第二个孩子是在翁依奇的传教区生的,是个女孩。恩娃姆芭一抱上手,孩子明亮的双眼很兴奋地盯着她看,她就知道奥贝瑞卡的精神气终于回来了,奇怪的是回到了一个女孩子身上,然而,谁又能预料祖宗们的行为方式呢?奥多内尔神父为她洗礼,取名格蕾斯,但是恩娃姆芭叫她阿珐米娜——意思是“我的名字不会被忘记”。这个孩子对她的诗歌,对她的故事兴趣浓厚,当她用才变得颤巍巍的手做陶器时,十岁的她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她。恩娃姆芭很是激动。当阿珐米娜要被送到翁依奇的中学读书时,恩娃姆芭一点也不高兴。她很担心在寄宿学校里,新式教学法会使她孙女的精神气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要么像她儿子那样冷漠呆板,要么像莫格柏科一样脆弱无力。
那年,阿珐米娜离开家去上中学时,恩娃姆芭感觉像在昏暗的屋子里一盏灯被风吹灭了。这是奇怪的一年,这一年,一到下午三四点,天就突然暗下来。当恩娃姆芭感到自己关节深处都疼痛得不行的时候,她知道自己的大限快到了。她躺在自己的床上,气喘吁吁,安科温瓦恳求她受洗礼涂油膏时——这样他能为她举行基督教葬礼,他不能参加异教徒的葬礼——恩娃姆芭告诉他如果他胆敢带什么人在她身上涂上一点肮脏的油膏,她就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扇死他们。在去见列祖列宗之前,她唯一的愿望就是看看阿珐米娜,可安科温瓦说格蕾斯在学校考试,回不了家。
然而,她回来了。恩娃姆芭听到吱呀呀的开门声。是阿珐米娜回来了,是她的孙女从翁依奇自己一个人赶回来了,因为她好几天都睡不着,不安的心情催促她赶紧回家。格蕾斯放下书包,里面有一本她的课本,课本里有一章的标题是《对南尼日利亚原始部落的绥靖政策》,这是一位和他们一起生活了七年的来自英国布里斯托尔的牧师写的。
正是这个格蕾斯,她在读到这些记载时,被族人神秘莫测却奇妙无比的风俗打动。她本来没有把记载和自己联系到一起,直到有一天她的老师莫琳修女告诉她不能引用她祖母教她的一问一答式的所谓诗歌,因为原始部落根本没有诗歌。正是这个格蕾斯,她上课时不停地发笑,直到莫琳修女把她关了禁闭,叫来她的父亲。父亲当着其他老师的面掌掴格蕾斯,以显示他管教孩子是多么严格。正是这个格蕾斯,她多年来内心一直鄙视自己的父亲,为了躲开父兄一本正经假装神圣的样子,假期里她情愿留在翁依奇做女佣。正是这个格蕾斯,在中学毕业后,她去了阿圭科教小学。在那里,人们告诉她白人用枪毁了他们村子的事,还有些她不太相信的事情,因为他们也告诉她,美人鱼从尼日尔湖里现身,手里拿着新钞票。正是这个格蕾斯,作为大约十二个女学生中的一员,1953年在伊巴丹的大学里,把自己的化学专业换成历史专业。原因是一次在朋友家喝茶时,她听说了格博耶伽先生的事。这位有名的肤色棕黑的尼日利亚人,在伦敦接受教育,对于大英帝国的历史熟稔在心,但是当西非考试委员会准备讨论把非洲历史也列入总课程时,他感到很恶心,因此退学了,因为他很反感把被白人歪曲的非洲历史列为课题。正是这个格蕾斯,她心情沉重地将这件事思来想去,思考让她把教育和尊严明确地联系起来。前者是坚实地,显而易见地印刷在书上,后者是微妙地,细腻无痕地烙印在灵魂之中。正是这个格蕾斯,她开始反思自己所接受的教育:在帝国国庆日上,她曾经多么卖力地唱颂歌:“上帝拯救了我们仁慈的君主,赐予他胜利、幸福和光荣。统治万岁!”她曾经对课本里的一些单词感到多么困惑,像“壁纸”和“蒲公英”,她根本无法想象它们是什么样子。她曾经多么吃力地应付混合物的计算问题,因为什么是“咖啡”,什么是“菊苣”她都不知道,更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它们混合在一起。正是这个格蕾斯,她开始反思自己父亲所接受的教育,随后她赶回家去看他。父亲的眼睛因为上了年纪而变得浑浊。她告诉他她收到了所有她理应重视的来信。当他祷告时,她说阿门,亲吻他的额头。正是这个格蕾斯,一天她去大学的路上,开车特地去了阿圭科,此后被毁村庄的印象一直萦绕在脑海里。她去了伦敦、巴黎和翁依奇,筛查档案馆里发了霉的文件,回想自己祖母世界里的生命和气息,这一切都为她撰写《用子弹实现的和平:重述南尼日利亚的历史》一书做准备。正是这个格蕾斯,当她和未婚夫乔治•奇卡蒂巴谈论这本书时,乔治告诉她写土著文化,而不写其他有价值的话题,比如美苏紧张局势下非洲联盟的问题,是误入歧途。当时她就明白了他们的婚姻不会长久。乔治是从拉格斯国王大学毕业的准工程师,风度翩翩,爱穿正装,擅长跳舞。他常常说,一所语法学校没有拉丁课程就像一杯茶不放糖一样索然无味。1972年他们离婚了,并不是因为格蕾斯受够了四次流产的罪,而是因为一天晚上她汗流浃背地醒来,发现自己如果再听一句乔治吹嘘他在剑桥逍遥自在的话,她就会把他掐死。正是这个格蕾斯,当她获得员工奖励,当她在会议上面对神情严肃的人们介绍南尼日利亚的埃郊族、伊比比奥族、伊博族和埃非科族时;当她为国际机构撰写常识性报告——不过她为此也得到了丰厚的报酬,她感到自己的祖母正高兴地看着她。正是这个格蕾斯,她去了拉格斯的法院大楼,正式地将自己的名字由格蕾斯改成阿珐米娜。只是在她生命的最后岁月,虽然被荣誉、朋友和她花园里无与伦比的玫瑰花所围绕,她仍感到自己无根无依,孤苦伶仃。
但是那一天,当格蕾斯在渐渐消逝的晚霞中坐在祖母床边时,她并没有考虑自己的将来,仅仅是握着祖母的手,祖母那因常年做陶器变得粗糙厚实的手。
(沈磊:南京晓庄学院外国语学院,邮编:2111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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