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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蓝的眼睛》和《伊娃的男人》中的怪诞风格

时间:2024-05-04

托尼•莫里森的小说《最蓝的眼睛》和盖尔•琼斯的小说《伊娃的男人》都充满疯狂怪诞的气息。在《最蓝的眼睛》的结尾,黑人小女孩皮克拉成为乱伦的牺牲品,对着镜子谈论她那想象中的蓝眼睛;在《伊娃的男人》的结尾,主人公伊娃用一种不可思议的口吻描述她正在毒死和阉割她的男人。两部小说中心人物的所作所为,均与寻常人生南辕北辙,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

在英美文学传统中,怪诞风格是一种文学惯例,其审美效果主要在引发读者的超理性感受。怪诞总是故意夸张地描写扭曲、暴力和丑恶,让人们将常态的理性思维弃之一旁,激发读者原初的幼稚的恐惧、幻想和冲动等潜意识,使之直接面对既吸引我们又令人生厌的文学形象,从而唤醒植根于心底深处的娱乐性体验。因此,当两部小说依据文学惯例,描写乱伦、自恋、谋杀和阉割等非常规行为,与读者的正常理解水平拉开距离的时候,读者会作出特别震惊的反应。

但在严肃作家笔下,怪诞风格常常被赋予深刻的批判性内容,以引导人们去反思现代社会中常态的社会伦理道德的畸形和反人性特点。美国作家弗雷德里克•J.霍夫曼在讨论怪诞和哥特式风格时指出:“有一件事情果然是真实的,那就是:在一个行为强度很频繁的社会中,‘哥特式风格便成为一种常态……会有一些可怕的,常常令人费解的细节,读者也很难融入到上下文中去,因此,他将它们归结为‘怪诞性。” 玊he Art of Southern Fiction: A Study of Some Modern Novelists, Carbondale: 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 1967, 118.

在两位作家的笔下,主人公的怪诞被赋予了深刻的批判性内容。然而,她们并没有仅仅讲述两个主人公的怪诞行为,以恐吓和娱乐读者,而是用主人公怪诞的心理活动来让读者体验、反思表面上很正常,骨子里更加怪诞的美国社会及其文化。黑人小女孩皮克拉之所以成为牺牲品,在于表面上很“正常”的、润物细无声地掌控了她的白人文化——她如此痴迷于秀兰•邓波儿一双美丽的蓝眼睛,整日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甚至被强奸和乱伦都没能将她唤醒;伊娃狂热地要毒死和阉割她的男人,也恰恰因为她所处的社会所崇尚的男性暴力文化——伊娃认为,自己的苦难均由阴茎引起,因此,她只有咬断情人的阴茎,才能获得自由和解放。她们的这些疯狂念头,正如美国南方女作家弗兰纳里•奥康纳所分析的:“他们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压力;他们的狂热是一种责备,而不仅仅是一种古怪。”Mystery and Manners, ed. , 玈ally and Robert Fitzgerald, New York: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1961, 44.

显而易见,作品表现的重点不是仅仅为了吸引读者关注怪诞行为,而是要让他们关注引发怪诞心理的“

无形的压力”。

《最蓝的眼睛》所描述的是一个色彩感扭曲的社会。白与黑本是天赋的肤色,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但小说给人们展示的,却是一个二元对立的色彩世界。白,意味着高贵、美好和幸福,黑,意味着低贱、丑陋和不幸。作品的突出之处在于,它揭示了这种对立的二元色彩感不仅构成了白人的意识,而且也渗透进黑人群体的潜意识,成为了一种被普遍接受的价值感——作品中所有黑人都因他们的肤色而感到自卑和缺乏安全感。叙述者在描述皮克拉的家庭,布莱得拉夫一家时说道:“似乎有个无所不知的神秘主子给他们每人一件丑陋的外衣,而他们不加疑问便接受了下来。主子说:‘你们都是丑陋的人。他们四下里瞧瞧,找不到反驳此话的证据;相反,所有的广告牌、银幕以及众人的目光都为此话提供了证据。‘是这样的,他们对自己说,‘这说的是实话。他们把丑陋抓在手心里,穿戴在身上,去闯荡世界,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来对付它。”Toni Morrison, 玊he Bluest Eye, New York: Simon & Schuster, 1972.文中有关该小说译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

尤其重要的是,在小说中,黑人们仿佛是自愿接受这种负担的,没有任何白人将这一观点强加给他们。意识形态中的这种白色文化霸权的威力实在太大,实在无法抵制,他们找不到任何能为他们所用的反面证据。叙述者克劳迪亚和布莱得拉夫一家,尤其是和皮克拉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尽管克劳迪亚一开始还很抵触白人主流文化,但最终也避免不了受到大众文化的影响,崇拜白人文化。然而,皮克拉却从未动摇过对秀兰•邓波儿的崇拜。她被描绘成一个真正的信徒,只是为了能长得像她的偶像。面对她的这一美国梦,她总显得被动和缺乏自信心。她觉得自己处处不如人,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能有一双蓝眼睛。在故事的结尾,我们看到她正在和一个想象中的朋友谈论她的美国蓝眼睛。

皮克拉的心理病态当然也与她曾被父亲强奸并导致怀孕、流产有关,由此引起的羞耻感直接导致她成天生活在封闭的心理世界里。但是,这一发生在一个黑人家庭的怪诞行为却有着深刻的心理诱因,发端于那个社会无所不在的白人至上的畸形文化。

故事中查理性成熟的经历和他的女儿有着惊人的相似。那年他十四岁,在松树林里的第一次做爱被两个白人猎人打断,他们用手电筒照着,用枪对着他们,强迫他们继续做爱,“我说了,接着来呀。玩个痛快,黑鬼,玩个痛快。”在他们的注视下查理只能“模拟先前发生的一切”。将原本私下的做爱过程暴露在高高在上的白人目光之下,这对查理这个黑人而言当然是一种不可言说的羞辱,令他自惭形秽,增强了他的自我憎恨,并将怨气发到身下的女孩身上。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始终不能摆脱这种屈辱的心理阴影,只得将此转移为暴戾怪诞的攻击性行为。他成日酗酒,找茬与妻子发生冲突,以宣泄自己在妻子面前的无能。他想去爱她,但是因为爱是要负责任的,而他的心理又使他无力担当,所以只好试图去恨她。

他还将这爱恨交加的复杂感情嫁接到自己的孩子身上。乱伦前一刻,他坐在那儿看着皮克拉:“自责与无能汇成一曲狂暴的二重奏。他能替她做些什么呢?能给予她什么?能对她说什么?一个贫困潦倒的黑人能对他弯曲着腰背的十一岁的女儿说些什么呢?如果他正视她的脸,他能看见那惊恐却又充满爱意的双眼,前者使他烦躁,后者使他暴怒。她竟敢对他表示爱意。难道她丧失理智了吗?他该怎么处理此事?回报吗?怎么回报?”

他要她为他的人生苦难负责。他希望她用她的蔑视来加强他的自我仇恨。事实上,她爱他只是加剧了他的绝望。这样的反应虽然怪诞,却在我们预料之中。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同样怪诞,但同样符合查理的心理逻辑。在他混乱的情绪中,他看到皮克拉的一个细微举止,使他想起和她的母亲的一段美好日子。柔情在他体内膨胀,他爬着靠近她,恨与爱又一次交织在一起,他奸污了她。白人造孽——黑人遭殃——黑人们自相残害,这就是这个怪诞故事给读者提供的行为—心理压迫图式。这个图式让我们感到震惊,但在震惊之后,我们会理解这个图式启示就是那个社会压迫图式的翻版,我们在体验受害者的心理痛苦的同时,也会思索这个社会的怪诞反常。

皮克拉处在这个压迫图式的最末端。她的反应当然也是怪诞的,却同样是必然的、可理解的。在她扭曲的心灵里,甜美的秀兰•邓波儿所代表的白人色彩世界处于幸福的最高端,那是一个没有压迫、没有丑陋的美好去处,进入这个最高端,对她而言,意味着现实被彻底遗忘,痛苦被彻底解除。

作品中皮克拉的幻想揭示了白人文化的操控和霸权性质,颠覆了人们的崇尚心理。秀兰•邓波儿也许是一个活泼的、正常的女孩,但在白人文化机器的鼓噪之中,她给世界带来的不是恩典,而是一种从无法忍受的情景中解脱出来的幻象。皮克拉将自己混同于秀兰•邓波儿,意味着她已经进入了一个对自己的痛苦无法意识的境界,一个丧失自我、丧失黑人身份的心理黑洞。怪诞的其实不是皮拉克,而是秀兰•邓波儿形象以及制造这个形象的白人文化。变态的白人色彩世界造成了皮拉克的色盲,皮拉克只是一个看不清道路的迷途者。她无疑是疯了,但在《最蓝的眼睛》中哪里还有理智的地方?皮克拉,“一个黑人小女孩对世界的感受、恐惧与挣扎,凸现了美国文化价值观对黑人人性的扭曲以及对生命的压抑。” 王晋平:心狱中的藩篱——《最蓝的眼睛》中的象征意象,《外国文学研究》,2000年第3期,第104页。

在《最蓝的眼睛》中,颜色成为女性的心理负担,而在《伊娃的男人》中,阴茎成为女性的身心诅咒。该小说中,男子无论什么肤色都是统治者,妇女都成为受害者。事实上,小说中的每个妇女几乎都受到一些性侵犯。正如皮克拉受到过的肤色自卑的教育,伊娃受到了一个长期的性政治培训。她耳濡目染的一切——家庭关系、民间传说、友情和婚姻——都被注入性的元素。正如皮克拉无法逃避无处不在蓝眼睛一样,伊娃再也无法逃避那无处不在的阴茎。

她的一家似乎是正常的。母亲关心的是女儿如何学习恰当的社会行为,包括维护好她的道德规范。父亲是一个强有力的权威人物,似乎值得伊娃的尊重。但是,当比利小姐和泰隆出现时,情况就变得复杂了。比利小姐是母亲最亲密的朋友,她的谈话总是涉及到近邻男人们的一些性侵犯问题。这些公开的并带有鼓励色彩的性教育与母亲的有关贞节的教导是相矛盾的。因此,伊娃从中得到的主要结论是:男人都是色情狂。接下来的故事验证了这个结论。泰隆是母亲的朋友,虽然伊娃并未发现他有滥交的证据,但泰隆对她的态度却表明了他的伪善。尽管她还年幼,他却多次试图引诱她。但这一企图最终被遏制,当时她的父亲认定了她母亲的不忠。他等待机会,直到有一次他碰巧提前回家,发现了这对“情人”正呆在一起。他悄悄地解雇了泰隆,然后开始修理妻子。伊娃描述道:“当时我可以听到她的衣服的撕碎声。他在撕扯她的外套和内衣裤。整个过程中,我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一点动静都没有。”Gayl Jones, 獷va's Man,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76. 文中有关该小说译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

这次暴力事件证实了比利小姐所说的一切。父亲,一个受人尊敬的人,变得如此疯狂,他以性暴力的方式惩罚了一个伊娃认为是无辜的女人,给伊娃留下了深刻的心理烙印。她开始相信,男人的性暴力是正常的,而女人则不得不承担后果。

民间传说强化了她的这种意识。有一次,比利小姐讲述了女王蜂的故事:“她克夫:她爱过的每个男人都去世了。尽管她很倒霉,她也有一定的责任感,当她再次坠入爱河,她宁愿自杀,也不让那个男人去死。”这样的故事使伊娃进一步确信这个社会有一个共识:女人是一切罪恶之源,她们要对世上的邪恶负责;女人永远不会是无辜的,即便她什么也没有做。

伊娃与男性的每一次性接触都强化了她的心理阴影;作为一个小女孩,除了泰隆是个大麻烦,她还得应付性早熟的弗雷迪。虽然年幼,他却沉溺于性行为,用冰棍对伊娃实施了强奸。当她试图请教比利小姐如何应对时,比利小姐只是大笑,并称弗雷迪是一只“健壮的小公鸡”。而后来,当另一名男子摸她胯部时,她用刀子砍了他的手,结果却被指控故意伤人而入狱。这使她明白,如果她拒绝性接触,那她就会被贴上“愚蠢的母鸡”的标记;倘若顺从,则被称为妓女。

尽管怀疑这个扭曲的社会规则,她也只能试图去努力适应。她嫁给了詹姆斯,一个和她父亲年龄相仿的男人,搬进了新家。当她重复了她母亲的错误时,他暴跳如雷。一天下午,一位大学男校友来她家拜访,正巧被詹姆斯碰到。待男孩离开后,他重复了她父亲的暴力。他凶狠地将她拎起来,“你以为你是一个妓女,我会像对待一个妓女待你。”

后来,她又遇到了戴维斯,一个表面上最“适合”她的男人。但在这个男人身边,她又一次遭遇了性暴力,成为了男性的性工具。她再也不能容忍下去了,于是,她让他喝下毒药,待他死了,便沉迷在性游戏中,最终咬断了他的阴茎。

她怪诞而疯狂的举止与皮克拉遭受强奸而感到惊恐的情景形成了对比,但作者盖┒•琼斯在此引入了基督教神话,赋予了它新的含义。作品写道:谋杀前,伊娃的腰很痛,“一度觉得好像在她的手中有很多生锈的钉子”;伊娃阉割的动作,就像咬一个“苹果”;谋杀后,她觉得仿佛有一名男子说她的乳房是“面包”。在这里,伊娃的形象与受难的基督如出一辙,她成了救世主的化身,她得为蜂王的死亡和她母亲的屈辱而复仇。而这一切,象征着将妇女从那些莫须有的罪名中解救出来,揭示所有罪恶的真正根源。

她的确是疯了,触犯了刑法,被男人们投入监狱。“伊娃身体的抵抗导致了她丧失自由——被判入狱。表面上看,这是一种大不幸,但身体的禁锢却给心灵的解脱带来了一线生机。”傅婵妮:走出无声的创伤——解读盖尔•琼斯的小说《伊娃的男人》,《长春理工大学学报》,2009年第8期,第91页。

由于她的抵抗才有可能逃离男人的魔掌。伊娃的噩梦和她的犯罪,用传统的标准来看都是异常怪诞的,但这种怪诞只会使读者进一步看清,伊娃所背叛的这个社会的规则更加污秽不堪。

尽管《最蓝的眼睛》和《伊娃的男人》是两部主题迥然不同的小说,但在怪诞风格的使用方面有很多相似之处,多少都涉及了一些淫秽的东西,如在莫里森的书中乱伦和琼斯书中奸尸和阉割场面,但两部小说都通过黑人女性人物的痛苦遭遇和怪诞心理及行为,批判了美国社会对黑人和妇女的虐待,给人们感官以极大震撼,颠覆了人们认同标准社会规则的惰性思维,让读者清楚地认识到:真正怪诞和污秽的是那个社会。

(包丽丽:盐城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教授,邮编:224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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