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泰国]温·廖哇林著 小 民 春 陆译
那个30岁左右的汉子,浓眉大眼,肥厚的嘴唇,四方的脸庞,身高不超过170厘米。他的举止让人看不出他就是我们穷追不舍的通缉要犯呢。
这是我第20次端详着录影带里这个男子的仪容及他的形态特征。那部装置在隐蔽处的闭路电视录下了他在一条僻静马路旁的小银行,在短短几分钟内抢劫200万铢的全过程。他的动作干净利落,无懈可击。
我们赶到银行检查现场,没发现劫匪留下什么痕迹。年轻的女职员告诉我们,那个汉子是在银行下班前不久光临的,他默默地站在柜台前大半晌,填写存款单,突然他掏出手榴弹和手枪,威胁在场的职员及两名顾客不许动,命令那个女职员把所有钞票装进他准备好的布袋。然后他猛然冲出门,跨上停放在马路边的摩托车疾驰而去。
我一边看录影带一边思索着,最后我判断,这个嫌犯绝不是一个惯匪,难怪我的助手早上报告说,嫌犯作案时竟不蒙面,是不是一时的疏忽呢?不得而知,历史档案也没这个仁兄的任何前科资料,真使人费解。
我们是在三升火车站旁一家公寓的小房间里把他抓住的。他若无其事,乖乖地让警察锁上手铐,毫无反抗之意。我们还搜到手枪和手榴弹,但都是假的。令人惊奇的是,没有有关他的其他作案罪证,他本人也没有公民证,他供称自己叫他威·他温,我肯定这是他编造的假名,他守口如瓶,不肯坦白招供更多的东西,任你千方百计,压他哄他软硬兼施,都没用。他是那么镇定,这表明他似乎是一个很世故的人。
向房东了解,也不甚了了。他告诉我们,这个人来公寓才住了个把月,根本就不清楚他的来龙去脉。我们到区行政公署进行电脑查证,也查不到什么。既然银行的职员们都肯定这个嫌犯确实是录影带里显示的匪徒,嫌犯也全部坦白承认,于是检察官据此立案审判,判处他18年徒刑。嫌犯的态度是那么冷漠,处之泰然。可是,那200万铢的赃款在哪呢?这桩抢劫案就像拍岸浪花那般,一下子就无影无踪,销声匿迹。
自那以后,我对那笔不翼而飞的赃款的下落侦查了好几个月。我请刑务厅给予协助,检查这个案犯寄出去的每一封信,可他却像知更鸟似的,一封信也没写。
尽管银行宣布了悬赏的条件:“要是有人把被劫持的现款取回,可得百分之十的赏金。”但也没什么进展。
要不是一天下午那个罪犯由于图谋越狱,被警卫员击伤送到医院治疗,我早就打退堂鼓不干了。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主治医生哇他那少校医官,他是我的好朋友。
“他企图爬墙逃走,被警卫员击伤。”
我静思良久,心事重重,忽而,我竟联想到我的父亲来。我们是警察世家,父亲也是一个警察,他是一个低级警士,子女五个,家庭负担沉重,因此,我自幼得分担家务。11岁时,有一天,老师约见父亲,告我考试作弊,父亲默不作声。我回到家时,他关了门,问道:“这回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我摇摇头。
父亲抬起头讲了一段故事:从前,有母子俩搭火车来曼谷,那时,12岁以下的儿童可买半票,但这个孩子是12岁过一天,母亲按照规定买了全票,她把那张车票交给儿子,郑重地说:“孩子,记住,要老老实实做人,不要因为可少付几铢钱就撒谎,不值得哦。”
父亲望着我的脸,片刻,他说,这个世界有众多种族,亿万人口,但人们的价值观不尽相同。人们的价值观取决于如何看待自己,认为自己的生命有价值的人,他就会老老实实地做人,不撒谎不骗人;不老实做人的人,他就是一个毫无作为的人。你认为是吗?
我点头。
“这就是说你是赞成这个道理啦,那么你得受到处罚,这会使你牢牢记住这件事。”
父亲的藤条落在我身上,我百感交集,又自负,又自卑,又满肚子委屈,很不自在……我这是为什么呢?家里这么穷,为了减轻父亲的负担,我偷偷地去打工,荒废了学业,为了不留级而作弊,这我怎么能告诉他呢?
12月底,冷风飕飕,我紧紧地捂着皮夹克的衣领,打量着这件穿了好几年的旧夹克,心里回忆着许多往事。恍恍惚惚地,我竭力排除这些乱糟糟的念头。我刚询问过枪击犯人的警卫员,他报告说,犯人明知他爬墙逃走的地方警卫森严,根本无机可乘,可他还是执意爬上去,他置若罔闻,拼命地往上爬,结果他被警卫员开了两枪,一枪击中腿部,一枪击中腹部,穿肠而过。
经过抢救,犯人度过了危险期,我问护士:“今天他讲了些什么话?”
“他只问:这是什么所在?”
“就这些吗?”
年轻的女护士面部有点不自在,凭我多年的侦查经验,她似乎有什么话藏在心里没吐露。
“他还跟你谈了些什么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他要求我别透露他的隐私。”
“讲吧,我不会对他有啥过不去的。”
“今天早上,病人要求我为他写一封信,并为他寄出去,我就帮他写了。”
我的呼吸有点急促紧迫。
“你把信寄出去了吗?”
“还没寄出去,在我的皮包里呢。”
那封信的信封写着北榄府三廊讪滴堪巷59/8号。我拆开信封,信里这么写着:
“姨妈:一切就这么结束了,我有自知之明,就按我们计议的办吧。爱您。”
最后是看不出什么意思的签名。
那位名叫玛丽的女人就是他的姨妈吧,我把那封信塞进夹克衣袋。以20年的警察生涯经验来判断,我嗅到银行失掉的200万铢就要物归原主的味道了;若是我能取回的话,我的20万铢奖金将唾手可得。我再一次透过玻璃窗看了一眼又是犯人的病人,每当看到被枪击的人,我就会回忆起父亲在医院病床上的最后一幕……
噩耗在那天下午传来,父亲在围捕全副武装的匪徒时,六颗子弹射进他的身体;他被推到手术室,输血输液的橡皮管摇摇晃晃地吊在病床上方。他还没死,由于他那坚强的意志。多年以后回想起那一幕悲剧时,我总这么想:这可能是他还牵挂着我们五个子女吧,那时母亲因受风湿症折磨了25年,刚去世不久,我是家里的老大,父亲不在家,我是弟妹们的当然家长。我焦急木然地靠着书包坐在医院的木凳上,眼巴巴盯着时钟的指针一刻一刻揪心地移动着,折磨着我。
“我父亲能活吗?”我在那儿守候了五个钟头后问医生。
“等等,孩子。”医生安慰我,可能是怕我承受不了这个残酷的现实,他也许不会想到,我们经历的生活苦楚是多么的沉重呀。
翌日,我被允许到病房看父亲,在他进行手术后的那十分钟是父亲清醒的时刻。
“若是我死去,”我站在床前,听到他的第一句话,“你要好好照顾弟妹们,教大家要相亲相爱。”
我只是安慰父亲说:“你的病没什么,多养一阵子伤就可出院了。”父亲微笑着,像是要提醒我别撒谎似的,他的眼神充满了牵挂和忧伤,我也觉得我在说谎,我还是一个14岁的孩子呀,还有四个弟妹,老是牵挂在心头上,我多么害怕被遗弃呀,要是失掉父亲,就像在生命的大海中没有舵手的旧船似的,前途一片黑暗。
门牌59/8号是一间单层的破旧不堪的板屋,在这条巷子的尽头,我驾着车在崎岖不
平的土路上行驶,按响装在门前的门铃,见一个50多岁,满头白发的老大娘来开门。
我自我介绍:“我叫吗诺,他威要我把这封信交给您。”
玛丽老大娘打开篱笆门,请我进屋,我审视屋里四周,见到的都是古旧但相当整洁的简陋家具。我把那封信交给她,细心地观察她读那封信的反应,只见她拆开信读着读着,眼泪盈眶。
“他死了是吗?”大娘细声问。
“不,他没死,这阵子他在警察医院里治疗,我是那里的工作人员,并不认识他,只是他要求我帮他送这封信给您。”我编造了这套话,为的是要从她那里了解到真相。
我擦拭脸上的汗珠,尽管那是冷天,可是这个四方盒似的房子闷热得很呢。我脱掉皮夹克搭在椅把上,环视四周,见一个小女孩在屋角那儿玩布娃娃。
“是他威的女儿吗?”我问,大娘点头。
我走近女孩,她还照样地玩她的布娃娃。
“缴答,拜拜伯伯呀。”玛丽大娘说。
女孩抬头望着我合十顶礼:“您好,伯伯。”我回礼。玛丽大娘说:“你先到卧房里玩吧。”
女孩走进卧房时,不慎绊着我的脚跌了一跤,我慌忙把她抱起来;她睁大眼望着我,我心里一怔,她竟没眼珠子。
我跟玛丽大娘对视着。
“她是瞎眼的,她母亲生她时,心脏缺乏氧气供应,使她瞎了眼,她母亲也一命呜呼了,是我在照顾她。”
驾车回办事处时,我的心里无限惆怅,不知所措,我差点忘掉我曾经经历过的悲惨往事。多么不幸呀,为什么,时光过了这么多年,可我们这个世界还是不好过,为什么还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呢?或许世界人口太多了,或许那是发展规律!
我的起伏思绪被手机的声音打断,传来了哇他那大夫的声音:“坏消息,你审理的案子的犯人死掉了。”
我直觉得身子跌进了深渊,就像我获悉母亲去世的噩耗似的。
“你不是说他脱离生命危险了吗?”
“是呀,真不可思议,看来还得验血找出原因,然后报告你。有一件事似乎与你有关,下午1点,他昏迷不省人事时,迷迷糊糊地说胡话,好像听见他说……”
我皱着眉头问:“他说啥?”
他说:“藏好……在天花板上,姨妈。”
“在天花板上?……”
“是。”
我眯着眼,“是否指的是那笔钱搁在天花板上?”
“很有这个可能。”
父亲把钱存放在卧室地板下,他撬开地板一条缝,哪一天,他手头有余款就把它丢进这个洞,青黄不接时,解决了我们好几顿饭,不必挨饿受罪。父亲说,要是这个洞里的钱积少成多,可让我们买礼物,逗得大家欢呼雀跃。在畅所欲言有什么样的愿望时,笑声四起,最小的妹妹说她爱荡秋千,希望有一个秋千;弟弟说想吃一大盆鱼翅,因为想知道为什么这么贵,又有什么好味道;而我呢却想有一件皮夹克,我看过一部电影的主角是警察,就穿着皮夹克,帅着呢。
可是梦想总不能成真。
10天后,父亲伤重去世,我一直守候在他身边,紧握他那冰凉而软弱无力的手,他在去世前老盯着我,似乎在告诉我:“看来父亲不能满足你要一件皮夹克的愿望了……”
我还记得我是怎么度过那段严峻的日子的,自那以后,为了自己及弟妹们的生活和前途,我干过各种重活,就像把整个沉重的地球抬在自己的双肩上似的,我没怨言。疲乏时抬头看见父亲的肖像,我想,他比我的负担更沉重呀;每当闪现想发横财的念头时,我就记起父亲讲的那个买火车票的故事。
岁月流逝,我的生活好转起来,我为自己买了一件皮夹克,每每穿着它,我就不期然地想到父亲。不久我就要退休了,同事们嘲弄我说:“你呀怎么还是一个老警员,每天光上班下班,等待回家照顾孙子。”我只是干笑。我自青年时代到现在整整地干了24个年头的警务工作,我忠于职守,只是一个警察上尉的小官,而我的同僚,好几个已晋升将军啦,我的家当嘛只有郊区一问小房子,一部老爷车。朋友挖苦我说:“你呀,笨蛋,当了警察,还是那么寒酸……”我很清楚要是我随波逐流,稍微装傻的话,就会飞黄腾达,发财致富啦。可我不干,我虽穷,却是个硬骨头的人呀。
我驾车到玛丽大娘家去,搜查证已办好,就在我的口袋里。我坚信,他威抢劫来的那笔款,就藏在这所房子里,我正要去取回。
准备下车时,我的手机响起来,是哇他那大夫的声音:“有头绪了,你的犯人不是死于枪伤,而是死于肝癌,两瓣肝都千疮百孔。”
肝癌,我的思潮起伏。
“病了多久呀?”
“大概六个月至一年。”
肝癌,还没办法治愈的恶症肝癌,从这句话,我能猜透他威所作所为的原委。他威有自知之明,他就要死于肝癌,因此在死前他决计去抢劫银行一笔巨款,那是为了他的残废女儿的一生享用。这样冒险如果不会成功的话,也没什么,由于早晚都要死去,他也就不在作案的时候蒙面,最后他的越狱潜逃,也是有思想准备的:如被枪击死亡,也就从病痛中解脱。
我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想起瞎眼的女孩子,想到他威的抢劫案,想到父亲,想到父亲藏在地板下的钱,想到银行要将20万铢的奖金付给我……
尽管20万铢奖金对我来说是一笔不菲的财富,可是,那不是一切,而是我的职守,是我的精神支柱。此刻,在诚实和人道主义之间,我得选择其中的一项。这是背道而驰的选择。
我从车子里跨下来,有点踌躇,后视镜里照出我的斑白头发和脸上的皱痕。由于我干着那些“笨蛋”的工作,要是我闭着眼睛让这个案件像波浪冲击海岸,销声匿迹,也是没人知其真相。那个犯人也像我父亲那样在为自己家庭担忧,他跟我父亲的遭遇有点相似,当年,我每天夜晚都躲在角落里,静静地流眼泪的时候,有哪一个人将人道主义赐予我呢?还有多少家庭比这个家庭的景况更困苦呢?是的,我不必要干那些违反我的原则的事。
随后,我下定决心。我查看搜查证后再装进裤子口袋,当我按着电铃的时候,额上渗出汗珠。
“如果不诚实的人,就是什么也没有,因此,父亲就得鞭打你,为了使你永远记住这些话……”在我耳边回响。
门打开了,玛丽大娘缓慢地走出来,她稍停,没与我对视,她那久经风霜的脸庞,对于我再次来访,毫不在意也不感到惊奇,抢劫来的那200万铢赃款就在眼前。
“您要拿走啦?”她的第一句话刺进我的心窝。
“是呵。”
大娘点点头很理解我的意思,引我到屋里去,她的语言像从遥远的地方传送过来似的:“对您,这东西很值得的吗?”
我想到银行的20万铢奖金及父亲存在地板下的钱。
“是呀,他使我想起父亲的教训,使我懂得困苦及忠实的含意。”
大娘点点头,同时把钱交给我。
“我走啦,大娘。对不住,我把那件夹克衣忘在您家里好几天,今天才来取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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