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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村庄

时间:2024-05-04

杨素筠

清晨,当一丝微光爬上寨前云雾缭绕的山梁时,木德龙村寨的风中就会飘来青初阿妈那一声悠悠淡淡的诵经声,岁月将阿妈诵经的姿态雕琢成了一只硕大的转经筒模样,那转经筒神情那么专注,转出的声音却是那种如有如无的悠淡。

多年以来,青初阿妈每天都会起个大早,把火塘的火烧得旺旺的,熬上一壶新鲜的奶茶,待奶茶开得一片沸腾时,将青初阿婆叫醒起来喝早茶。阿婆开始喝茶时,青初阿妈就开始专注于她的眼睛的方向,她的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专注着那扇大窗外,那窗口可望见入村道路的尽头。她嘴里不停地轻诵着“嗡、嘛、尼、叭、咪、咳”六字真经。山寨上厚厚的云雾把青初阿妈的诵经声压得很低。

那悠悠淡淡的声音,一会儿仿佛飞到了寨上的云雾里,一会儿又仿佛跌落到了房前那条小溪里。声音,顺着溪流和云雾的方向或流淌或飘扬,阿妈希望它能带着自己的祈祷飘向远方,她期待着村子那条路上有什么人会突然出现。

“家里没有一个男劳力,可真成问题。”青初阿婆感觉自己体力逐渐衰老,已经无力来料理家务了,用藏语对青初阿妈说道。

“妈妈,你都快九十岁了,你就不要操心家务了,青初回村后会有人来帮忙的。”青初阿妈对着自己的老阿妈嘀咕着。

“命运作怪呀,让青初这孩子继续走着我们走过的路,真是遭罪呀,你就劝青初再找一个男人吧。”阿婆继续表达着自己的意愿。

“这是命,我们的命,我知道孩子她有等的愿望,我也希望她等他。”青初阿妈给自己的妈妈强调着在这个问题上自己一直以来的观点。

青初阿婆回忆自己18岁那年,那时她刚怀上青初母亲,木德龙村头人的奇丑的女儿班玛措看中了青初年轻的爷爷尼玛泽,要求他跟自己成婚,他死也不从,被头人绑架送去了遥远的青海作苦力。走那天夜里,尼玛泽托人带口信给自己美丽的女人,“一定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的,回来后我带你远走高飞。”这一去就是七十多年不见音信,尼玛泽是死去还是活着的消息,从此没有传回过山寨来,这个18岁的青春女人始终坚持着那份关于爱情的等待誓言,这一等就是一生。

“我等他七十多年了,他喊我等着他,他却没有回来,我想他不会回来了。”青初阿婆用自己的等待时间长度来衡量着关于等待爱情的残酷事实,虽然这是她用却一生时间去等着的一份爱情。

青初一家住在木得龙村寨最北边的藏碉房里,这是一个四代女性同堂的家庭,家里没有男性,也许是偶然也许是命运。

时间在阿妈柔软而低缓的念经声中流淌,纷飞的雪花已经飘至寨子后面的半山上。阿妈知道,在雪花封住那条进村的道路之前,女儿青初和孙女普瓦拉姆就会回家里来,海拔4000多米的山寨即将进入又一个年尾。

看着女儿抽屉里那一沓发黄的照片,青初阿妈鼻子酸酸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那里面有青初爸爸二十八年前那张唯一保存下来的照片,也有青初男人唯一留下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他们眼睛仿佛是朦胧不清的。

入冬之前,青初将尔康城里的小茶楼委托给最好的姐妹照看,然后带着孩子回村子来了。她想着,年底得帮家里把牛羊从高山收进圈棚,还得请人把干草料搬进牛棚子,也要把秋天晾晒的粮食收入库中。还得请人把这四代同堂的碉房屋顶用黄泥夯筑一次,听阿妈说这个夏天房顶有几个地方土松了,在渗水。

“青初一个人又要带着孩子,还要养我们两个老婆子,可怜的孩子,她一定累坏了,她该找个男人做依靠。”阿婆继续想动摇青初妈妈固执的信心。

“你改变不了我的想法,曾经你和我都没有劝动过我们自己。那么,我想青初的心我们也是没办法劝说的,也许我们根本不了解自己的一生,当然更不了解她的想法。”

青初每次回村,总会看见阿妈坐在火塘对面的那扇窗子旁。這天晚上,望着窗外那轮明月,勾起了青初阵阵伤感的心事。她想,一晃时间过去6年了,又到12月9日,清冷的月光带着的寒意,犹如那个梦突然破碎的晚上。

青初分不清这到底是一种情感还是一种信仰在起作用,但是她已经明确告诉过阿妈“只要他没有喊我再找一个男人,我就不会再找谁的,这是自己的决定。”

青初与好姐妹在尔康城里合开了一个旅店,旅店不大,由于姐妹二人的热情服务,所以不断有慕名而来的客人,有时客人里面难免会碰到一些好色之徒,往往这个时候是青初最最渴望有个男人在身边的时刻。

每当看见很要好的那些朋友都成双结对的出入,青初的心总会有种像电流灼过的疼痛。看见别人家一家三口,爸爸妈妈带着孩子休闲漫步街头时,青初会露出一种无比向往和渴望的眼神,她会对阿妈说“真羡慕那样的家庭,那就是我想要的幸福,只可惜那一切对我来说都是奢望而已。”

一夜的春雪突然来到山寨,风雪太大了,使得青初和两个表妹没办法赶回自己的羊群。姐妹三人被风雪吹得直发抖,三个人商量着先找个地方躲一躲,等风雪过了再继续赶羊下山。三人躲在一个有些干枯的湖泊旁木板搭的牛棚里,下午风雪总算停了下来,青初从带着雪花的湖水里捧起一捧小蝌蚪“多么希望这蝌蚪变成一个青蛙王子,突然站到我的面前。”青初对表妹阿姆楚说着。

“青蛙王子的故事多么美好呀!青蛙可以变成一个人的话,我就帮你变一个他吧。”阿姆楚爱怜地用手摸摸青初的头说到。

小表妹刚上小学一年级,她很迷惑地望着两个姐姐“你们要把谁变成青蛙呀。”二人被妹妹稀里糊涂的话语逗笑了。阿姆楚对妹妹说到“不管是青蛙变成王子,还是王子变成青蛙,那都只是神话里的传说而已。你青初姐姐手里的蝌蚪还是蝌蚪啦。”青初有些恋恋不舍地将蝌蚪放进湖泊里,蝌蚪一到水里就一溜烟四散而去了,放了那些小东西们,青初自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翻年女儿就要上学了,该带女儿去看看她的爸爸了。”看着眼前已经快6岁的女儿,青初像在给自己说又像在给阿妈、阿婆和女儿说。

青初个子高挑,面容秀美,虽然孩子都几岁了,但是她依然像没有生孩子那会儿那么苗条瘦弱。阿婆看着青初自言自语到:“这孩子与她妈妈样子不脱壳,就连笑容都跟自己女儿年轻时候一模一样。”阿婆说完后很快又无奈地补充说到“真是怪呀,命运都是一模一样,注定是逃不脱的。”

在普瓦拉姆3岁时,青初指着壁柜上照片中的那个大眼睛的汉族男子,告诉自己的女儿:“她就是你爸爸。”从那天开始,女儿普瓦拉姆就爱长久地站在壁柜前,凝视照片上的男子,这时候调皮的她总是异常的安静和快乐,会反复对着照片说“爸爸我爱你”。

说来也奇怪,孩子她没有过多询问自己的爸爸究竟去哪里了,孩子不问青初也不用说。不知这是女儿不明白爸爸在家里是个什么角色,还是她比别的孩子要敏感,抑或是懂事一些不愿意问。

“爸爸我爱你。”每当孩子对着照片反复这么说的时候,青初的眼眶里就会噙满泪水。面对孩子那双纯净透明又充满疑问的眼睛,她感到无比的心疼,却又很无奈。于是,在青初心中挣扎了几年的爱恨情仇,在这个时候又会铺天盖地的翻腾起来。她决定春节前带女儿去看看她的爸爸和爷爷奶奶。

“阿婆,妈妈,我只想用自己的能力来挣钱养活我的女儿,我不想她为她爸爸担下不好的报应,明天我准备跟舅舅一起,带上女儿普瓦拉姆去探望一次孩子的爸爸和爷爷奶奶。”青初用一种平静的语气将这想法告诉给自己的阿婆和母亲。

听青初这么说,母亲泽斯基的面部突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不过那种抽搐只在她的脸上闪现了一下就消失了。其实她又何尝不想可怜的孙女去见见她自己的爸爸,她只是平时不敢说而已,怕说出来,自己的女儿和小孙女的心会更伤痛。

“去吧,这一切都是命运,这是普瓦拉姆的命也是你的命,该带孩子去她的老家看看了,她已经很懂事了,有些事也得面对了,给她好好讲讲。”母亲换成一种理解和同情的语气。接着在嘴里轻轻地反反复复念着“嗡、嘛、尼、叭、咪、咳”。

母亲泽斯基回忆着自己的一生,很伤感地叹息着说到,“爱与恨这些事永远是没法解释的,有些爱是毒性的,有些恨也是有甜味的。”母亲说着这些的时候面带无奈的忧伤。

“我记得爸爸最后来这个家里应该是20年前的事了吧,那时候我才六七岁。”青初说到。

青初爸爸是在妈妈刚满16岁那年到村上的。

青初母亲被眼前的一切打开了回忆的闸门,那是1980年9月的一天,泽斯基当村长的哥哥从乡政府用牦牛驮回来一个清瘦的藏族小伙子,一个叫三郎的被分到这个村子的学校教书。他到村上的那天已经很晚了,村子里已经很久没有老师来了,听说还是一个会藏语的老师,全村人都聚在泽斯基家的碉房里,等着这个叫三郎的老师。之前村子里也有来过老师,但都因为语言不通或者生活不习惯,总是在工作几个月后调走。村子里已经很久没有老师来了。青初母亲生下青初后,才知道青初爸爸原来已经有老婆孩子了。无可奈何的青初阿妈,只能选择默默离开,一个人带着青初,从此再没有爱上过任何一个男人。

青初要去的那个地方,是四川广安一个小山村,是女儿普瓦拉姆的亲生爷爷奶奶的家,也是孩子爸爸的故乡。那里与自己雪域高原山村里的家远隔千里。

广安那里的一切,那些事那些人这几年来一直像一瓶药酒一样深埋在青初的内心深处,她不知道打开那瓶塞会流出什么样的液体,但是那个瓶塞青初知道必须打开。

女儿听见妈妈说要去见爸爸,突然跑过来抱着青初哭了起来“卡卓阿姆、卡卓阿姆”。

五年前,12月9日那天晚上,远离喧嚣尘世的村子,天空异常纯净,圆月映照着远处的雪山,七个警察突然冲进木德龙村一个民居房中,扑向屋子里的一名中年男子,把他按在地上,他身下一把锋利的砍刀这时已出鞘一半。抱着婴儿的藏族女子青初站在屋子里,不知所措地哭泣着。

“你们是谁,这是干什么?”男子抬起头质问。

“夏华,你真能躲啊……”厦门警察用普通话喊了一声。

男子身体突然一软,彷佛全身力气被抽走一样,瘫在那里。

“我们是厦门公安局的,要不要告诉你老婆为什么抓你?”

瘫软的男子一瞬间眼神涣散,低下头说:“不……不用了,我跟你们走……”不停哭泣的青初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那男子最后说了一句,“等着我回来,还有照顾好咱们的孩子。”

青初不知道与自己有了孩子的那个男人犯了什么法,等她从惊讶中清醒过来,她才抱着孩子哭喊着追出去。人们怕她摔着,把她和孩子一起带回了房里,此时的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命运与青初开了个玩笑,记得七年前上网遇见夏华那天是很偶然的。那天在单位值班已经很饿的青初,约初恋的男朋友出来吃饭,等了很久也不见开出租的男朋友到来。于是她就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在灯光比较明亮的街上,看见男朋友的车刚好在前面的路旁停下来,他在停车后居然肆无忌惮地拥抱了那个搭车的女人,女客下车,青初刚好站在离车不远的一个转角处,青初一眼就看出来那个女人是她男朋友的前女友。男朋友与青初來自一个村里,那女孩子她也是认识的,他跟青初说他们已经分手一年了。看见这一切的青初,没有上前去找男朋友说理,而是回到寝室关着门大哭了一场。

那天后,青初再没有接过那男孩子的电话。那男孩子也来青初上班的医院找过青初几次,可是青初心冷了。

那天晚上后青初爱上了上网打游戏。

那夜月色真好,青初值班到晚上九点过,感觉时间还早,于是她又去网吧上网。突然QQ上跳出一个消息,“我是一个喜欢到藏区旅游的人,请加好友,如果方便请你当我阿坝旅游的导游。”

“好呀,你如果来阿坝我一定当你的导游。”单纯而善良的青初也没有多想别的。

“美女,认识你很高兴。有机会我会来阿坝,来康城的。”

“你多大呀,我是属兔的,我22岁。”

“我是属猪的,比你大10岁,我是一个生意人,很喜欢藏区,很想去看看,到时去了阿坝你可以给我当向导吗?”

“可以,当然可以。只是我没有多余的钱招待你。”

“小妹妹,钱的事儿你别担心。等我去了那里,我养活你。如果我决定来了那我就不会再走了。”

看见夏华这么说,青初感觉很有趣,也没有那么当真。她想自己目前在一间医疗单位打工,虽说工资不太高,但是基本能养活自己,当天聊完她就回家了,也没有把对方说过的话太当真。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只要青初上网就会遇见这个叫夏华的网友,他会问一些藏族风俗习惯,还会问青初的家住在什么地方,家里都有什么人之类的话。

善良而没有什么戒备心的青初将自己家里的情况老老实实地告诉了他。也许是青初自小缺少父爱的原因,也许是本质太善良了,也许是那个叫夏华的男人太能做心理工作了,加之青初之前与男朋友那一段伤心的感情,很多的情感让她更愿意与这个大哥哥说说心里话。

突然有一天,青初接到那个男子的电话,他告诉她,“我已经到康城了,你现在方便吗?我想来见你。”

“什么?你是谁?夏哥呀,你到康城了?真的吗?你在哪里?”青初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的。

当青初和表妹在约定的桥头见到夏华时,夏华几乎是一身外地农民工的打扮。

青初心里嘀咕“这人也太不帅了,简直跟我想象中的相差太远了,人也太出老相了,穿得那么土,哪里像一个做生意的人,不会是骗子吧。”

看着面前的这个男子,青初心想“陪他在康城随便转转就行了,然后就动员他回家去。”看着单纯的青初和她表妹,夏华主动提出来“去你们住处看看吧,我想休息一下,别给你们的家里人说起我。”

青初将夏华带到自己的出租房里,让夏华自己住下。自己则去表妹那里住。夏华的到来让青初有点不知所措,她觉得他就是一个骗子,根本不像是来旅游的。第二天,青初请夏华吃了一顿酸菜面块。

后来他们一起去色达,夏华原本想的是青初不接受他,他就在色达出家。在一起相处的日子,让青初感受到了这个男人对她的体贴与关怀。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唤醒了青初内心向往父爱的感觉,她知道这种感觉不是爱情,但是当时的她真的很依赖他,把他当成一堵避风的墙。色达回来后,他们一起回到青初的老家,在那里生下了他们的孩子。

“女儿,这也许是宿命吧。”青初猛然间内心一阵惊秫,看着一家四代人全是女性,阿婆,阿妈,自己还有女儿。从阿婆,妈妈和自己身上仿佛预见了女儿的未来。

“妈妈,我担心自己女儿的未来。”青初认为这是一种无法摆脱的宿命,这是一种无形的蛊。

青初说完这几句后,脸上露出担忧,“我不回避这些事实,我只是担心因果。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告诉她这一切,我想等她大了,懂事了,再告诉她这一切。我更害怕我的女儿背下这些罪,真不愿意长大后她還过这样的生活。”说完这些话以后,青初准备带女儿去看她爸爸的决心仿佛有些动摇了。

他告诉她“等我出来,我会回到你那个村子,我会照顾你和孩子的,你们就留在家乡吧。那里是那么的美丽,我多想自己还能回到那里,每天粗茶淡饭就好。”会面只有二十多分钟,这一面孩子的心在流血,青初的心在流泪。站在高墙那扇门外,青初突然很想回家。

十几天后,青初带着孩子回家了。家里,母亲一定已经熬好了奶茶,煮好了玉米和土豆在等着自己和孩子。虽然只是粗茶淡饭,但是青初、孩子和母亲知道那是最甘口的味道。带着孩子走在回村子的路上,太阳已经有些偏西,那阳光将青初和孩子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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