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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孤独中打开的生命空间

时间:2024-05-04

张宗福

王庆九先生的散文集《独唳无声》,属于文人的案头作品,它是需要耐心品味的,只有慢慢地咀嚼品味,才能了解生命隐秘之处的诗意。散文集以他的散文《独唳无声》命名,这是对读者的一种暗示——作者喜欢独处,在独处中思考,在独处中写作,在独处中无声的叙述。在喧嚣非凡的世界里,人们已经惯于追名逐利了,那种静下心来理解真实生命的人已经不多了,因此,他的散文集《独唳无声》总让人有一种与久违的孤独重逢的感觉,这是一种“致虚极,守静笃”的孤独,在孤独之中体验生命、感悟生命、思考生命,于是作者在孤独中打开了自己诗意般的生命空间。

与王庆九先生相遇,实属偶然。诗人羊子与我事先有约,主要是谈阿坝作家研究成果展示的相关问题,因为《阿坝师范学院学报》是一个很好的平台。在青山绿水、诗情画意的水磨镇,我们展开话题,开始漫谈,羊子向我介绍了王庆九先生,说他既画画又写诗写散文,这使我对庆九先生产生了兴趣,我说他的名字很有时代的印记,他说他是1969年出生的,彼此的意思便心领神会了。王庆九先生虽不爱说话,但喜欢倾听别人谈话,并始终保持着微笑,他是一个性格温和的人。羊子说,庆九的散文写得很棒,他的语言别具一格,然后开始阐释“独唳无声”,“独”是孤独,“唳”是指雁、鹤等鸟的高亢鸣叫,我说“无声”就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就是“大音希声”,《老子》有云:“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王弼注:“听之不闻名曰希,不可得闻之音也。有声则有分,有分则不宫而商矣。分则不能统众,故有声者非大音也。”魏源本义引吕惠卿曰:“以至音而希声,象而无形,名与实常若相反者也,然则道之实盖隐于无矣。”意谓最大最美的声音乃是无。坐在我身旁的庆九先生默然无语,第二天,他就将散文集《独唳无声》送给我。

卡西尔在《人论》中的一段话揭示了人类文化发展的一般规律,对于我们探讨一切文化现象都有启示:“人类知识的最初阶段一定是全部都只涉及外部世界的,因为就一切直接需求和实践利益而言,人都是依赖于他的自然环境的。……但是在人类的文化进展方面,我们立即就遇见了人类生活的一个相反倾向。从人类意识最初萌发之时起,我们就发现一种对生活的内向观察伴随着并补充着那种外向观察。人类的文化越往后发展,这种内向观察就变得越加显著。人的天生的好奇心慢慢地开始改变了它的方向。我们几乎可以在人的文化生活的一切形式中看到这种过程。”就当代社会的外部世界而言,可谓纷繁复杂,但它并未遮蔽人类“对生活的内向观察”,而且随着文化传播方式的多元化,这种“内向观察”显得更加丰富。

读王庆九先生的散文集《独唳无声》之后,我深深地感受到这种“对生活的内向观察”。王庆九先生在笔墨之间游走三十余年,其散文集《独唳无声》凝聚了他对生命的体验、对生命的感悟、对生命的思考,他以“大音希声”的优美文字展开了富有诗意的生命空间,这是他对个体生命的“内向观察”。

就作家与诗人而言,个体生命的一些特殊形式对他们的创作产生了重大影响,诸如漫游、漂泊、流亡等,因为这些特殊形式可以极大地满足他们的好奇心,可以无限地拓展他们的生命空间,表达情感的丰富性与复杂性。庆九先生对个体生命的这些特殊形式有独自的认识,在他看来,个体生命的最初与最高意义都是漂泊。《十年蜗居》说的是他居无定所,十年间在同一县城搬了七次家,这是生活上的漂泊,这种漂泊充满了生命的思考与诗意,正如他在这篇散文的题记中所说的那样,“其实,很多时候,一个角落就是一个世界”,一间间的陋室,十年的蜗居,这只是物质意义的空间,当精神意义的空间彻底打开、生命的羽翼丰满之时,所谓的陋室,又何陋之有?对于那间记忆犹新的小木屋,“门对着窗,窗前是堤,堤下是河。喧嚣的河水,一如我躁动的书生意气四季翻流,而对岸那带浅蓝色的沙滩,恰似一笔沉静的冷色抹在丰腴的土地和鼓胀的大山之前,给我做化学实验整日盯着酒精灯的眼睛以难得的清凉。从此,在闲暇之余,不论读书还是思考,我都有一份怡然与平静”。正是因为这份“怡然与平静”,于是,“小屋就这样充满了河水关于存在与流逝的哲学式喧响,而且常常给人这样的错觉:小屋似一艘轻舟,载我漫溯时光之流。但是,不知不觉间,岁月的河流却依然漫过了自己和小屋,径自远去……”,在蜗居中,作者习惯了独处,“两年后,我独上高楼,……搬到了办公大楼上那突兀而出的三楼上。此屋三面临空,相对的两垛墙上均有大窗,敞亮而又清凉,加之室内两根兀然直上的大方柱,颇有别致浪漫之趣……我便在空间距离上远离了朋友与同事,开始了极有规律的‘离群索居,……那时,我不但满怀热情地学习绘画,而且日渐习惯了独处,以至于将独处的爱好保持至今并成为生活的必需。也就在恒久的独处中,我得以从学习和实验中抽身出来,回到自己,开始了与自己的心灵和世界对话”,没有陋室,没有蜗居,哪有独处,没有独处,哪有自我生命空间的展开。

人生一开始就是一场苦旅,漂泊与流浪是人生的宿命,庆九先生在《月亮情结》所说的“人生像一种寻找家园的流浪”,正是此意。在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漂泊”的对比中,作者更倾向于李白式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精神漂泊,“当生命的火球颤抖着跌入幽谷,面对黄昏的忧郁与肃穆,我们怅惘着又一天的漂泊。尽管你的清冷黯淡不能沸腾我的生命之血,但你如一银樽卓立,满斟深蓝的慰藉邀我独饮,让我在十五夜的天边斜撑一篙期盼,驾一叶情感的方舟,等待你撩起灯标般的光焰”(《月亮情结》),这样的漂泊才能追求自由、放飞灵魂,于是,作者以诗一般的语言回应来自心灵深处的声音,“我曾在每一个幽茫的星夜铺成无尽的思绪,静听心灵的屐声轻叩已走过或未曾来的人生旅途。当天际的明月再次摄入眼瞳,苍山无形,天籁有声,顿觉身心清爽,一种无言的抚慰瞬间便让自己心怀感动”(《月亮情结》)。

无边无际的孤独与寂寞确实是值得细细品味的,庆九先生始终以文字为伴,玩味孤独与寂寞,构筑了关于生命的一道道风景,“对于过惯了群体生活的个人而言,谁能识得寂寞真义?又有几个凡俗之人能最终超越寂寞?于是乎,吐纳带有各种情感与色彩的方块字,让我用自己的灵魂驱遣它们进行各种各样的无声的叙述,便成为我的一种生命形式”,他也因此而享受到玩味孤独與寂寞这一过程给他带来的奇效与快乐,“这种诗境般的叠合式光阴在我生命的暗盒里不断曝光,成为灵魂的相片上潜隐变换的哲学象征”。庆九先生是一个喜欢内省的人,喜欢“不合时宜”,而有“更多孤寂”的人,他要真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世界,在漫长的生命之旅与精神漂泊之途中,以内省的方式获取踽踽独行的智慧与勇气,抛开世俗,打开自己的生命空间,使生命变得更加厚重,“不管怎样,能够在纷杂与炎凉中坐下来内视自己,如长空孤雁般自由地呼鸣几声,而不计较前方是枪口还是回应,便能获得一些抚慰与宁静。如此,也能在艺术世界或梦中完成一次次无声的独唳之后,更厚重踏实地续走俗世人生”。(《独唳无声》)

面对喧嚣而纷扰的尘世,心灵需要一方净土,让它与现实拉开一段距离,这样就可以远距离地欣赏我们的内心风景,此时此刻,个体生命的空间才会在我们面前无限展开。庆九先生在这方面的感受很深,或者在夜幕下放飞自己的思绪,或者在斗室之中以文字为伴,游走于笔墨之间,感受生命的律动与想象的快乐。他在《留一个夜晚给自己》一文中描述了这种感受:“月至中天时,置身那道钢索吊桥,便置身于皎洁的月光和闪烁的波影中了。抬头观明月,俯首察静水,‘昊天一泄,千般和谐;尘欲荡尽,宠辱偕忘。悠然间,自己恍若进入天上人间,唯有远山近岸的寥落灯火与现实牵连。”置身于月白风清的夜里,远离尘世的喧嚣、人事的纷扰,个体生命与天地万物交汇,精神在无边的空间中漫游。一盏台灯驱散了“白日的繁嚣”,卸下了“伪饰与沉重的甲胄”,远离人生灯火,一切“还归自然与轻松”。他深刻地体认到,只有“守一方明亮与宁静,便守住了自己的,心情与思绪”,就可以“放飞缤纷的幻想”,“梳理难忘的往事”,就可以“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就可以让自己在“思想的酣处即不拘时空,天地玩于股掌之间,世界容入胸廓之内”,“任由自己情感的酵母于浩瀚的夜囊里酿发、弥散”,从而感受真实的自己。在他看来,留一个夜晚读书作文,可以耕耘自己的所爱,可以毫不停息地自由思想,“翻开书页,你不用出门,芸芸众生自然向你走来”,“夜是无垠的墨池,任我独蘸独洗独饮独泄,或聆先哲之声,或警世人之行,均在字里行间咀嚼歌吟”(《留一个夜晚给自己》)。

守住了一方明亮与宁静,也就守住孤独与寂寞,就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温暖自己的思想,就可以在自我的生命空间中感受着不同的生命形式。庆九先生认为对生命任何形式的探究,都是对生命本身的追求与拷问。在《生命的颜色》一文中,他要找寻生命的原色,这是受到秋的色彩引发的对生命形式的思考,“秋抑不住成熟后丰沛的激情,用潇洒的彩笔在天地间作印象派的涂抹;将山麻梨的小叶涂成玫瑰红,又把白杨抹成一柱橙黄;秋迷醉的哨音吹响白桦林素净的排箫,连玉米叶最后的香绿也被暖热的赭褐所替代,……那点点簇簇的各色野菊,分明是天空大写意的泼洒”,在背负记忆与诗意的行囊,对天地万物的色彩进行一番寻觅之后,他找到了生命的色彩——绿色、黄色、红色、蓝色。绿色代表生命的活力;黄色代表对光明的追求;红色代表生命的激情;蓝色代表生命的沉思。生命的色彩似乎太单调了,于是,庆九先生用比喻在生活与精神之间架起一道畅达的桥梁,因而,“生命更加美丽”,“生活更加丰富”,用好生活中无处不在的比喻,就可以“自发、自觉、自为地创造浪漫而有诗意的人生”,“每个人都是一架琴,都会在一定时空的生活中留下作为与思想的琴音,留下灵魂的歌吟”(《在比喻中生活》)。

梦是生命的一种普遍形式,庆九先生探讨着生命的这一奥秘,他认同林语堂先生“不归沉寂,便是生命,便是长生”(《鲁迅之死》)的观点,在《梦随今生》一文中说,人生的幸事是存有“不归沉寂”的梦想,“因为,无所用心必然无所作为,不思进取必然庸碌沉沦。蛰伏与昏睡,无异于一潭死水,激不起生命的微澜;只有源于梦想的创造与跃动,才似浩宇长风,翻卷着精神的狂飙……”,“今生有梦相随,给忙累若蚁的生存状态保留几许劲松虚竹的理趣,平添一些淡月清风的情味”。我们的生命应该有各种各样的梦,《梦且随风》展开一个梦的空间,一个男人的梦,一个在人生途中找寻生命意义的梦,生命开始的时候,我们就在途中,因为有梦相伴而随风飞翔,因为有梦相伴,我们的感觉变得异常丰富、敏感,生命的每一个琴键都会发出美妙的琴音。这篇散文为我们描绘了关于梦的一道风景:“目光穿过蓝灰色的玻璃窗,瑟瑟地触痛了那些亮闪闪的绿。男人立即闭上了眼睛,坐直了身子,平心静气地聆听树叶们拨弄清风的声音……”文中的“男人”成为风景,而作者则是观风景的人:“男人微微转回头,看见对岸山坡上一片片葱茂的核桃林,宛如岁月的画布被反复涂改的云,日升月落之后就成了梦中一片湿漉漉的痕迹。”作者的笔触逐渐伸入“男人”的内心,洞察他与自然山水建立感应的意图:“穿行在山谷之间,许多葳蕤的作物依然亲切地招展着,让男人再度建立起自己与这方山水彼此感应的关系。那一幢幢老屋,尽管历经沧桑、老态龙钟,却依然被几棵葱茂的大树搂在怀里”,发现他生命的隐秘——对自然强烈的依恋和崇拜:“囿于生命的恍惚和孤独,男人的内心逐渐积聚起对自然强烈的依恋和崇拜。安静的大山里,日月的起落和草木的枯荣所造成的大地冷暖,直接在男人心中投下深长的影子,与他的生命密码相融互动”,最后实现与自然万物的融合——个体生命的物化:“太阳雨不期而至。男人恍惚站成了一棵树,意识渐渐浮升,弥散成一朵招展的绿云,濡润着足下这爿草地,而身体成了时间的容器”(《梦且随风》)。

个体生命极为丰富,同时也极为感性。由于其丰富与感性,我们还来不及感悟、体悟,生命的真义从我们的眼前一闪而过,与我们失之交臂。感悟、体悟是生命的重要形式,它可以使我们理解生命的意义,因此,庆九先生认为,写诗作文不是伪饰自己、装扮自己,而是对自己的去粗取精、去伪存真,通过回忆与反思,过滤与锤炼,发现生命的本质:“文字不是人的衣冠,只言片语就能一笔带过”,“而是一种状态,一种关乎生命本质的呈现”,“在文字的海里,如一条流泪的鱼,用生命的汁水洗涤周遭暗流涌动的沙尘”(《活着》)。在他看来,生命的意义被不同的方式演绎着,但最终归结于“活着”二字,“活着是一种状态”,“不关乎一时的荣耀与显赫,更不在乎任何事后的评说”,关键是要“自然”“真诚”地活。

生命中存在的许多偶然与必然,庆九先生在他的《浮生四题》中说:“或许,人生的深意,就在其间充满了偶然与无常罢!偶然与必然,无常与恒常,如两股潜流,搅动着生命长河中的波澜与漩涡。”偶然与必然,无处不在,与我们的生命如影随形,值得我们用心感悟、体悟:“时间空间上的偶然,物质实体与意识虚象的偶然:成败荣辱的无常,聚散悲欢的难料……仿佛人的苦乐得失与生老病死,万物的流转迁徙与荣生衰灭,均左右在一种偶然与无常的神秘之中。自然与人生颇有相似:一环变异,整体结局就会迥然不同;偶然的原因注定了必然的结果——这似乎能在系统论中找到科学的佐证。”偶然与必然似乎不可触摸、难以把握,我们是不是就万念俱灰呢?我们对它的感悟、体悟,无非是要“明心见性、消除杂思,进而倍加敬惜生命”。现代社会竞争越激烈,生活节奏感越快,人们越要学会忙里偷闲,要去领略“明月清风”“天籁虫鸣”,要去与“本朴的意识取向和怡然的精神憧憬”相遇。庆九先生理解了“闲暇”的真义:“闲暇是一颗酵母,形而上的志趣与形而下的欲望,全都会在一定的空间里酝酿、膨胀;闲暇是一爿石磨,碾碎某些人的意志与生命,又使某些人在重压与磨砺中以新的形式增值且呈现出更完美的意义;闲暇是思想者的财富,是勤勉者的土地,是庸碌者的眠床,是沉沦者的末路……或许,闲暇只不过是一张纸的两面,既能为精神位置平添创造的意义结构,又可给生命内容提供不确定性的途径”,这是作者在感悟、体悟之后,对于生命的片刻停留的深刻理解,闲暇赋予生命丰富而生动的内涵。同样,他对“懷旧”的感悟、体悟也是与众不同的,他认为,“怀旧是一种对过去自觉省思、对未来积极应对的思想运动”,在艺术界,“怀旧早已超出了群体无意识,而直接逼近了深刻的文化反思与艺术思考”,“生命如链,怀旧就是其中的一环;历史如水,怀旧便是意识流域中疏浚的河床”,在对怀旧进行深入体察与诗意描述之后,将怀旧上升到社会文化建构的层面加以认识,“不怀旧的社会注定沉闷、堕落。没有文化乡愁的心井注定是一口枯井”(董桥《给后花园点灯》)。作者贯穿了古人好静与时人好静的思考。“好静”可以使古人闲雅从容、卓然独立,其作品更具有生活的纯净,更接近生命的本真,也可以使时人“涤心沐神”,“求得一份怡然与轻松”,“以宁和的心境与自然、艺术和哲学作无拘束的交流”,“丰盈人之为人的灵性”。

对生命的感悟、体悟,如同修行,不问修行的结果,但求过程的美丽。“在平宁的生命中,许多过程是不能省略的,许多仪式是不能简化的,纵然是再艰难复杂,一经省略简化,灵魂就淡释了光环,意志就委顿了坚忍,情感就灰暗了色彩”(《问禅大慈寺》),修行如此,我们的生命历程又何尝不是如此!尽管我们都在路上,但千万不要对生命的每一道风景视而不见,因为生命的每一个细节都值得细细品味。庆九先生对个体生命中的诸多命题都有深刻的认识与体悟,比如:生存、寂寞、幸福、生命的感动与重量等等。在精神与现实对峙的折磨中,他诗意地触摸到生命的真实,“无数贤圣与高伟者秉烛照亮诗歌,照亮檐下掠过的冷雨寒雪,照亮我为抵御饥渴而拼命劳作的手,照亮一切触目的真实”(《学会生存》)。寂寞,造就了古今中外的贤能之士,造就了庆九笔下现实中的版画家,于是,在他看来,寂寞是“生活一大领地”“人生的一大武器”,“只有耐住寂寞,才能采撷成熟的生活之果”(《耐住寂寞》)。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如何认识和把握幸福呢?“正如爱墨森所言,幸福与痛苦是一张纸的两面”,庆九先生认为,“我们只能选择——直面人生”,“人之一生,祸福相存相依……幸福与否仅在于自己的心神领会”,“幸福只是一种感觉罢了”,在人生的苦旅中,要“舒展心灵的触角,善于把握善于感受,既要在艰苦的跋涉中前行,又要在怡然的休憩里体验,幸福才会莅临”(《把握幸福》)。当然,也只有像庆九先生那样具有丰富阅历的人,才会对“一张纸的两面”有如此深刻的体验与体悟。庆九先生善于从生活中的细节或片段中体悟有关生命的深层道理,他从一只强健的雄天鹅对雌天鹅至死不渝的守候感受到生命的沉雄与厚重,从生活中“称命”的游戏而对生命的重量进行深度思考,认为“生命的轻重也全在自己后天的选择、把握与创造”(《生命的重量》)。我们不能用一个人作为的大小与多少来称量生命的重量,而是否有利于社会的发展、是否符合人民的利益,这才是生命的砝码。“当我们的思想从表层切入内核,当我们的生活由浅薄挺进深邃,当我们的生命从自发的淬炼走向自觉的创造时,平凡的生命亦能充盈丰满、高洁美好,并且重似千钧”(《生命的重量》)。生命的重量实际上就是生命的价值,作者的思考是何等的深刻!《感受生命》一文也摄取了自己生活的几个片段——省城购买化學实验药品、学生的来信等,从中体验到生命的感动。在他看来,生命的感动可以使我们的“人性丰富”“道德完善”“精神升华”,“接受生命的感动,会激起一种亲切温柔的感情,使人的心灵从生存的纷攘与势利中摆脱出来,催人反思,使人沉浸于一种神圣的状态之中,形成怡人而美丽的忧郁”,从而“热爱他人,与他人为友”。(《生命的重量》)

庆九先生的散文充满浓浓的诗意,因为他首先是一个诗人,岁月从未磨灭他的诗心,他是带着诗心进行散文创作的,“我诗心依旧”,“将这颗不泯的诗心转向于大写意的生活,便移目于散淡自然和坦诚放纵的散文”,因此,他的散文总是用诗一般的语言建构生命旅途中的每一道风景,而这每一道风景都与川西北高原的灵山秀水产生深刻的关系,他在《灵蕴山水》一文的题记中说:“山里蓄藏的不是土石,而是祖先的身躯;河里流淌的不是水,而是祖先的血液”,在他的眼里,山与水都是有生命的、有历史的,是人格化的。川西北高原的山水滋养他清冽与苍朴的心性,孕育他的山水情怀,烙上他生命的印记,“山与林、溪与河,分别以空间和时间的方式嵌入了我的生命,几乎每一个脚印中都有山的影子,每一缕思绪里都有水的灵气”,与山水的相融,是为了触摸“山的风骨与水的神韵”,是为了诗意地栖居,“有山的故乡才是沉稳的故乡,有水的家园才是鲜活的家园”,在山水中,“找到一种对应与感悟,进而在灵动的思想里,又回报似的点化山水”,与山水保持“真纯、善朴的根性关系”,于是,我们就有“山的魂魄与水的神韵,山的劲骨与水的灵性,山的雄伟与水的敏慧”。

在与阿坝山水经年累月、朝夕相处的过程中,作者发现了阿坝山水与个体生命形态之间存在的异性同构关系,因此,体验山水同时也在体验个体生命,从中感受生命的诗意。他在《怀想鹧鸪山》一文中说:“鹧鸪山作为生命个体的精神映象的一面却是厚重的,不可忽略的”,因为每一次的翻越都是一次生死攸关的考验,但是,“在高海拔、低气压中,多少切近了生命的真实感觉,甚至于伸手触及时间的韧性与强度,在逼仄突兀的特殊空间得到了哪怕瞬间的精神颖悟!”对于鹧鸪山,每一次翻越都是对死亡的超越,在每次超越之后,个体生命因此而变得更加厚重。在《情归梭磨河》一文中,通过“梭磨河”来诠释生命的价值与意义,在作者看来,梭磨河是“一条饱蕴情味与灵性的生命之河”,“始终以跌宕向前的生命形态和不甘凝滞的精神向度,莹润山川大野,灵动芸芸众生”,“演绎了一种完整的生命循环”,作者以教师、编辑、画家、作家的不同身份、不同形式呈现出丰富的生命形态,我们可以从中感受这种“跌宕向前”与“不甘凝滞”。这篇散文更像一个组诗,对于生命象征的梭磨河,作者始终以诗一般的语言进行描绘,在历史的找寻中,提炼生命的渺远与深邃,高贵与圣洁:“远在人类涉足此地之前,它就与苍茫大地上万千河流一样,独自守候着时光,在川西北的崇山峻岭之间,空寂地阅读奔涌的山海,静穆地凝望挺拔的峰林”,“源自嵯峨高峻的雪山,便吸纳了天空的澄澈与幽深,沉淀了天空高远的眼神与梦境;徜徉在广阔宽坦的草原,便收藏了白云的影子与芳心,激荡着白云自由的秉性与憧憬”,同时又在找寻中不停地追问:“在梭磨河流经的这片狭长的高原热土上,是谁从枝繁叶茂的树上摘下第一个鲜硕的野果?是谁在沟深壑窄的山谷间捕获第一只麋鹿?又是谁于地势险要的山原垒筑起第一间石屋,并于舒展向阳的河畔种下第一粒禾粟”,这与张若虚“江畔何年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对生命的追问,何其相似!在长时间的精神漫游之后,作者对个体生命突然了悟,“唯诚善、平实才是生命的内核与质量”,“我是河流的追随者,不奢望中流击水,不屑于随波逐流。我只在生活的风雨中,为生命深处的脉流寻踪踏浪”。

阿坝之美,无处不在,对于在阿坝长期生活的庆九先生来说,无疑是一笔巨大的财富,阿坝之美也自然使他的生命充满诗意。他笔下的“翡翠河”,“静寂而卓然,隐忍而清雅,圣洁而恬淡,翡翠河的美,是一种让人来了不忍趋近、去了却又令你不愿别舍的美,是一种来了让人涤心沐神、去了又使你魂牵梦绕的美”(《纵情翡翠河》)。而“太阳峡谷”,却“只在真理般的沉默和史诗般的深沉中,在极致的平凡里,自然而真实地呈现着高原动人的本色”(《太阳峡谷》),作者强调的是“自然而真实”的美,太阳峡谷如此,人亦应如此。在著名风景区九寨沟的那段日子,总是让他不断回味,九寨的水、九寨的云、九寨的鸟、九寨的自然风色等等,都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道道美丽而诱人的风景,成为他散文表达的重要内容。《长海逸趣》一文叙写了自己在长海看云、听水、观鸟、探奇的感受,感情自然真挚,文字细腻优美,“风云湿润,拂尘般自脸颜掠过,好似仙人驾青龙白鹿倏然飘逝。‘转眼风云相会处,平空移步作神仙。云中漫步,不觉飘飘然,恍如隔世”;“当高原的阳光用金色将长海尽头的雪山渲染出晴朗的辉煌,风又细又软,从平静的水面翩然而至,轻轻地撩拨着水波,成功地导演出水与岸的细语呢喃”;“不论是观赏还是谛听,鸟都用灵巧的点的造型、用柔润的线的韵律,渲染着山水诗画那活的意境,使长海的空阔壮美更多了一种景致,多了一份温婉”;“那时,苍鹰的唳鸣在长海上空一掠而过,我瞬间便失去了表达的语言,失去了想象的欲望,只觉得心中有一种不可言传的声音和画面,弥漫着,恒久不散”。类似优美动人的段落还很多,如:“九寨沟的黎明是从鸟叫声里开始的。每一天,清脆的鸟语都是诗意盎然的序言”(《胜地屐声》)。“一场酣畅淋漓的山雨之后,天空碧蓝如洗,阳光怡然灿烂,山色空濛,云岚袅绕,溪涧流翠,林木华滋……温柔的风吹拂经幡,吹拂树梢,吹拂你流水一样自由的心绪”(《九寨,曼妙的自然风色》)。“满眼都是醉人的绿啊,似乎轻轻一捏就会出汁,心情便一直泅浸在这种弥漫着清香的颜色里,惬意并窃喜,仿佛流汗与喘息都被染了颜色”(《扎如——“童话世界”的后花园》)等等。庆九先生既是诗人又是画家,因此,他的散文不仅充满诗意,而且“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同时,他对生命的价值与意义又有深度的思考,因此,他的散文往往达到一种哲理升华。

世界向我们纷至沓来,却又从我们面前一闪而过,生命中的美丽风景不断向我们迎面走来,我们应接不暇,却没有片刻的停留,而庆九先生的散文集《独唳无声》将他感受到的世界与生命中的美丽风景都一一定格,为我们呈现了一个十分丰富而又富有诗意的生命空间。在品评庆九先生的散文时,我们是否要追问,我们是不是活得太匆忙而把生命中神圣而美好的东西丢失了?我们是不是在世界的喧嚣中彻底忘掉了孤独的意义——在孤独中反躬自省,探寻个体生命的隐秘与幽微并打开自己富有诗意的生命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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