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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计划

时间:2024-05-04

梁安早

1

还有四个多月就满十二岁的梁子皓带着公狗黑虎蹑手蹑脚从屋里走出来时,天上的月亮已经从那层薄薄的乳白色的云层里钻了出来,朦朦胧胧的月光就像潮水一样,哗啦啦倾泻在整个大地上。院子中央那个弃用多年生长着一团一团暗绿色苔藓的石磨,堆放在墙角的干柴,晾晒在铁丝上花花绿绿的编织袋,黑色泥地上稀稀疏疏生长着的小草……全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白色,让人恍然置身于一个银光世界。

他瞥了一眼放在大门左边那口暗褐色的大水缸,心想如果里面装上水,轻轻晃动一下,就会有万点细碎的银光从里面跳出来,那种感觉一定会非常奇妙!

在他小时候有月亮的晚上,每当他提出一个或数个要求而得不到满足哭闹时,阿爸梁树根就会抱着他来到水缸边,弓下腰,两手紧抓着水缸的边沿,然后两手交错用力,水缸里的水就像波涛一样晃动起来。照在水面的月光宛如一块从高空跌落下来的玻璃,碎成万点飞溅的细片。

梁树根说:“皓伢,你看,你一哭,就把月亮哭破碎了。要是住在广寒宫里的嫦娥姐姐怪罪下来,把你阿爸和阿妈捉到天上去帮她补月亮,你就再也看不见阿爸和阿妈了。”

他被嚇住了,停止了哭,一边抽噎着,一边可怜巴巴地望着水里攒动的银光,期待着那些银光立刻合拢来,在水面形成一个玉盘似的月亮。

梁树根见他不哭了,把两手压在水缸的边沿上,笑了笑说:“这就对了,只要你不哭,破碎的月亮就会自动愈合,嫦娥姐姐也不用捉你阿爸和阿妈上天了。”

那时梁子皓相信阿爸的话。因为没多久,水缸里攒动的银光慢慢地减少、平静下来,到了后来,一个又大又圆的月亮完整无缺地出现在水面上。

直到他读二年级后,他才明白,水缸里破碎的月亮之所以重新恢复原状,那是因为阿爸用手压住水缸后,水缸不晃动了,水面自然就慢慢地平静下来。

梁树根说:“来,跟我坐下,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吧。”

梁子皓坐在冰凉的石阶上,抬头仰望星光点点的天空,开始听阿爸讲述故事。

这是一个关于嫦娥奔月的故事。故事就像环绕村庄的小金鳞河一样,从阿爸的嘴里缓慢流淌而出。

梁子皓一会儿看见后羿那呼啸而出射向天空九个太阳的支支利箭,一会儿又看见眼神忧郁、哀怨长袂飘飘向月亮飞去的嫦娥,他还看见一只捣药的玉兔,还有每天喝得醉醺醺拿着利斧不断砍伐桂树的吴刚……

“每天早上起来,或者晚上临睡前,嫦娥都要伫立在窗前,久久凝望着凡间……”梁树根说到这儿就戛然而止了,并且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后来呢?”梁子皓急切想知道结果。

“你长大了就会知道的。”梁树根摸了摸儿子的脑袋,“不早了,我们去休息吧。”

梁子皓不知道,那个时候阿爸已经萌生了南下去打工的念头,只是碍于他太小而未成行。

那时村里人谈论最多的话题是南下去某省打工,在他们看来,那个沿海开放的省仿佛遍地是金银珠宝,只要略略弯弯腰伸伸手,就能发大财。

这个位于都庞岭大瑶山腹地中叫老屋背的村庄,确确实实有些人因为去了那个地区打工,几年之后带回来大把大把的钞票,他们在县城买房买车,告别了山里这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苦生活,成了光鲜体面的城里人。

他们的成功,在老屋背村起到了羊群效应,许多青壮年背起行囊,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南下打工的道路。

尽管有的人一只手臂回来了,另外一只手臂没回来;有的人五个手指回来了,另外五个手指没有回来;有的人一脚回来了,另一只脚没回来;许许多多钞票回来了,一些鲜活的生命没有回来……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并没有阻止村庄里渴望发财的脚步。

梁子皓读二年级时,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阿爸和阿妈就像后羿射出的利箭、奔月的嫦娥,从家里消失了。

头天的下午阿爸和阿妈还坐在堂屋里商量,说是要把屋后那五亩撂荒的自留地翻过来,种上金银花、五加皮等药材,等有了收成挣钱之后,再承包其他人家撂荒的土地扩大种植规模。村庄里几乎所有的青壮年都南下打工去了,撂荒的田地比比皆是,任野草和杂树在上面疯狂地生长蔓延。梁树根说,挣大钱之后,就到县城去买房买车。说这话时他显得很兴奋,声音提高了八度,好像目标就在不远的前方,唾手可得。

当时梁子皓就趴在八仙桌上摆弄他的弹弓——其中一根皮筋断掉了,又没有备用的来替换,他想用细铁丝将断掉的皮筋接上。

阿爸和阿妈的话时不时飘入他的耳里,开始时他并不在意,专心摆弄着弹弓。当他听说阿爸要到县城里去买房买车时,就来了兴趣,停下手中的活:“买多大的房?像袁彩霞家的房子那么大吗?”“车呢?买什么车?面包车?商务车?还是小轿车?”“我觉得,最好买一辆像袁彩霞家那样的北京现代!”……

袁彩霞也是老屋背的,在她三岁的时候阿爸和阿妈就南下去打工,待她读到二年级时,阿爸和阿妈回来了,并且在县城买了房和车,一家搬到城里去住。

袁彩霞阿爸阿妈发迹的事,好长一段时间曾是老屋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梁树根回答了几句后,就有些不耐烦了,朝他摆摆手:“我们大人在商量大事,一个小孩子别在那里多嘴多舌打岔,出去玩你的。”

梁子皓很敬畏阿爸,嘟着嘴走了出去。

后来他常想,那个下午阿爸和阿妈的谈话,是故意说给他听的,是他们早就预谋好了的阴谋,目的是让他相信,他们不会像村里的人那样抛下他和年迈的爷爷奶奶南下去务工。他们故意说挣钱后到县城去买房买车,也是引起他的注意,然后找借口支开他,从而有时间收拾行李。他们是多么的老谋深算,阴谋如行云流水,一点破绽也没有,简直比狐狸还要狡猾!

梁子皓读到五年级,阿爸和阿妈都没有回来过一次。他们经常打电话回来解释说,那边的工作很忙,很难请假,再说,回一趟家要花费很多钱,不划算。除了这种解释外,他们好像打了草稿似的,后面的话极其简短,除了问问爷爷奶奶的身体情况,家里的生活,他的学习成绩,等挣了钱马上就回来之类的话外,再也没有多余的话。在通话即将结束时,永远是那句一成不变的话:“皓伢,在家你要听爷爷奶奶的话,不要顶撞他们;在学校要好好学习,尊敬老师,团结同学;在外面要沉着、稳健,千万不要惹事!”

梁子皓握住那部破旧的老式手机有好多好多话想对阿爸阿妈说,譬如家里的那只芦花母鸡又当鸡妈妈了,带了十二只毛绒绒的小鸡;那条叫黑虎的小公狗已经长大了,非常勇敢,有一次还咬死了一条婴儿胳膊粗的菜花蛇;种在菜园里的那两棵蜜枣开始挂果了……可是,那边却传来“嘟嘟嘟”的忙音。

就是一条小狗,也有它妈妈经常照顾它,带着它四处玩耍!阿爸和阿妈咋就这样绝情,一点都不想念自己?自己想念他们,就像,对了,就像小金鳞河那样永不停歇。有时候,想念多了深了,心头上还有一种针刺着指尖般的痛!他又气又急,往回拨,电话通了。“阿爸阿妈,我有话要对你们说……”他叫道。

“皓伢,没事就不要乱打电话。你知不知道,这是长途电话,话费老贵了,通一次话的话费,够我和你阿妈一天的菜钱!”梁树根在那边打断儿子的话。

被阿爸这样一抢白,梁子皓大脑一片空白,原本想好要说的话都不见了,眼泪哗的就流了出来。

“皓伢,等我们挣了钱马上就回家,没事我就挂电话了。”阿爸说。

“我还不如一条小狗!”梁子皓朝着手机大声吼道。

可是,那边却已经挂掉了。

“你们不想我,我还不想你们呢,就当没有你们这种阿爸阿妈!”梁子皓赌气地将手机还给爷爷。

赌气归赌气,他还是忍不住想念阿爸和阿妈。每次放学回来,他都要站在门口眺望片刻那条通往山外世界,在丛林中时隐时现的山路,期待阿爸阿妈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视线里;回到屋里,他都忍不住要拿起手机想拨打那个在心里记了千万遍的号码。然而,当他即将摁下第一个数字时,却又犹豫起来。

阿爸说得没错,打长途的话费的确很贵,更何况自己也没有什么大事要事与他们说,要说的,无非就是一些鸡零狗碎的废话。这样把钱乱花掉很不值得。他渴望阿爸和阿妈挣大钱回来,到城里买房买车,过上城里人的生活。

他恨阿爸阿妈就像断线的风筝般从不回来,但他又渴望他们在外面能挣上大钱。

就是在这种爱恨交加的矛盾中,梁子皓与爷爷奶奶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想到这里,梁子皓长长叹息了一声,他发觉脸上有两道滚烫的液体在奔流。他笑了起来:“梁子皓你真没出息,居然会哭!”

他抬头看看天上,深邃无暇的空中,那些闪闪烁烁的星星此时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月光变得更加明亮皎洁,像水似的。

他走到院子里的一个墙角里,拿出一个塞满物件的背篓背在背上,然后右手提着一根竹棍,左手拿着手电筒,带着黑虎走出院门。

2

现在还不是到下露水的时候,空气中还残留着白天的热气,白天被晒得滚烫的路面热气还没有散尽,踩在上面尤能感觉到阵阵热气透过胶鞋底直抵脚板。

通往金鳞河的这条山路许久没人走了,两边长满了齐膝高的野草,还有一棵棵高大的树木,影影绰绰,像巨人似的矗立在夜空下。草丛中有各种各样的虫子在那里嘶鸣,时不时有某种小野兽从草丛里跑过,身体摩擦草叶发出“唰唰”的响声;夜鸟蹲在树上拖长声音发出阴沉的叫声,仿佛某个人在哭泣,令人毛骨悚然。

梁子皓在晚上睡觉时经常听到屋后那棵巨大的古松上有这种叫声发出,他会吓得直往爷爷干瘪、一根根肋骨毕暴的懷里钻。爷爷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说,没什么可怕,那不是妖魔鬼怪,也不是人在哭泣,而是猫头鹰利用这种叫声来找伴。了解真相后,他就不觉得害怕了。相反,他还觉得猫头鹰的这种叫声很有意思。那声音中包含着一种怎样的信息?是不是像人一样在喊:“喂,我无聊着呢,你过来一下,咱们玩玩泥巴吧。”或者是说:“咱们到地里去用水灌田鼠吧。”树上的猫头鹰将伴呼来之后,它们蹲在树枝上热烈地聊天?还是一起飞入黑暗中去捕捉老鼠?带着这种种无端的猜想,他很快就进入梦乡中。

此刻,梁子皓最害怕的是脚底下的蛇。

在这片都庞岭腹地的区域中,生长着许多剧毒蛇,通身碧绿伏在绿叶上歇息、几乎让人辨认不出的竹叶青,藏身于阴暗地方身上长着一圈圈白色或黄色圆环的银环蛇、金环蛇,脑袋黑白相间的丽纹蛇……

这些毒蛇还不足以让人害怕,它们对声音十分敏感,只要你用棍子敲打路边的草木,它们会闻声而迅速逃走,正所谓打草惊蛇。

最令人害怕的是一种头大呈三角形,体背棕褐色上面生长着一块块白色大方形斑块叫五步蛇(尖吻蝮)的剧毒蛇,它的视力和听觉严重退化,所以“打草惊蛇”这个词用它身上不起丝毫作用。它慵懒,不像眼镜王蛇、乌梢蛇那样看见有人走近时就竖起身子发出“嘶嘶”的警告声,并且主动发起攻击。它喜欢盘踞在枯叶上休息,由于它的颜色与枯叶差不多,让人难以发现。所以,人很容易踩中它。一旦你不小心踩在它身上,它就会给你狠命一击,将牙里的剧毒液注射在你的血液中。据说,只要被它咬中,走上五步就会毙命。

梁子皓亲眼见过村庄里有两位村民被这种毒蛇咬死的惨状,中毒之人无一例外,浑身青紫,七窍流血。

通人性的黑虎似乎也知道小主人害怕这种毒蛇,它走在前面一边翕动鼻翼在地上来回嗅着,走上几步停下来,竖起耳朵警惕地监视着周围的动静,见周围安全,再往前走。虽然有黑虎在前面探路,但梁子皓丝毫不敢大意,不断用竹棍敲击着路边的草叶,特别是路上有枯叶堆积的地方,就用竹棍捅几下。

这样小心翼翼地走着十分累人,没走多远,他就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浓密乌黑的头发变得湿漉漉的,紧紧地贴在头皮上,那双本来有些大的眼睛就显得更加大了,在月光中,像豹子的眼睛一样闪闪发光。肩上本来不重的背篓现在却似乎有千钧之重,压得他的两只肩膀有些生疼。

他停下来歇息了片刻,接着继续赶路。

这样走走停停,穿过一个山坳口后,路面开始向下倾斜。凉爽的山风迎面而来,吹得衣服猎猎作响。

梁子皓感觉到了山风的湿润,嗅到了山风中所包含的水的清新味道,听到了山风中所带来的水流声。对,他还听到周围小草树木生长拔节时的声音。

他向山下望去,大约一公里外,一条时隐时现的河流在月光中静静地流淌着。河边的水草丛中,有无数橙色的光芒在闪烁,在毫无目的地穿梭,在空中划出无数道线条。这些光芒聚集在一起,照亮了河面,也照亮了天空。他知道,那是萤火虫在那儿举行一个盛大的聚会。

他精神为之一振,向河流走去。

这条河流叫金鳞河,离老屋背村有好几公里。还有一条小河流环绕老屋背村而过,绕村的这条小河流叫小金鳞河。

但两条河流就像平行在不同的空间里,并无交集。它们起源于不同的山沟,金鳞河最后注入湘水,小金鳞河则注入珠江。

梁子皓从懂事的时候起就听爷爷说起过这条金鳞河,但从来没有来过。一是它离村庄太远,二是听说,这条河流里的鱼虾已被人为的弄得绝了踪迹,远没有小金鳞河有众多的小鱼小虾来趣。

一个星期六,梁子皓闲来没事带着黑虎上山用弹弓打鸟。

他和黑虎走进林中没多久,就看见一只红嘴绿顶蓝脚,身披金属翠绿色羽毛,拖着一条光亮似锦的长尾的鸟儿在地上轻盈袅娜奔走,很是令人喜爱。

梁子皓立刻被这个漂亮的鸟儿吸引住了,他想把它捉回家养起来。他当然知道,这种叫锦鸡的鸟儿的警惕性非常高,也非常灵敏,稍有点风吹草动,就会逃之夭夭,要想捉住它谈何容易?

他对自己的弹弓射击准头还是很有信心的,但他不想打死这只漂亮的鸟儿,要想捉住它,就只能靠黑虎了。

黑虎好像很有经验对付这种鸟儿,发现锦鸡后,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龇牙咧嘴狂吠着箭一般冲向猎物,它屏息凝神,几乎是匍匐着,蹑手蹑脚向猎物爬过去。

那锦鸡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向它一步步逼近,还在那儿漫不经心地行走着。

近了,更近了,黑虎停下脚步,两条前腿趴在地上,臀部高高耸起,准备一跃扑过去时,锦鸡好像觉察到了危险,突然展翅飞起,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影子,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树林中。

失去攻击目标的黑虎气急败坏,昂头朝飞远的锦鸡背影狂吠。

“我们再去找其它的猎物吧。”梁子皓摸着黑虎的脑袋说。

他们继续往林中走去。

不久,他们看到一只野鸡,一只野兔,一只獾猪,但无一例外的,追着追着它们就消失在草丛中,地洞里。

临近中午了,太阳在丛林的上空无比炙熱地悬挂着。阳光如同一支支利箭从树叶的空隙间照射下来,将阴暗的林间切割成一块块碎片,一缕一缕浅薄的白雾腾起,在阳光里缭绕。林中变得闷热难耐。

仿佛是突然之间,林中所有的飞鸟都不见了,地上的小野兽也不见了,整个世界好像归于沉寂。

梁子皓两手空空,大汗淋漓,口渴得厉害。黑虎拖着那条猩红长长的舌头,呼哧呼哧喘着粗重的气息。

“我们回去吧。”梁子皓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水。

这时,黑虎却抬起头,两只耳朵直直地竖起。

“你觉察到了什么?”梁子皓问道。

黑虎摇晃了几下尾巴,突然向前跑去。

梁子皓以为它发现了什么,也跟在后面。

跑着跑着,一条静静流淌的河流突然出现在他们眼前。在阳光下,河面银光闪闪,仿佛碎了一地的银子。

河水清澈,可以看见江底的沙石,游来游去的小鱼小虾。

梁子皓知道,这条河大约就是金鳞河了。

像饥饿至极的猛兽突然发现猎物般,跑到岸边的黑虎并没有停下脚步,一跃而起,身子“啪”的落入水中,水花四溅,吓得小鱼小虾四下逃窜。

梁子皓浑身脱得赤条条的,也跳入河中。

这一段河流平缓,河水不深,最深的地方只齐梁子皓的胸口。

一人一狗在水中嬉戏、追逐……

玩够了玩累了之后,黑虎拖着湿漉漉的身体躲到树荫下休息。

“反正已经到了午后,回去也会挨爷爷的骂,还不如在这里多玩一下。”梁子皓抬头看了一下略略有些西斜的太阳自言自语。

黑虎听到他的话,摇着尾巴站了起来。当它看到小主人没有要走的意思,重新趴在地上,将脑袋伏在两条伸直的前腿中间。

梁子皓似乎看到干枯瘦小、满头银发的爷爷两手叉腰站在自己的面前。爷爷的背有些驼,却努力试图挺直起来,这样使自己显得更加威严,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腰就是直不起来,所以脑袋不断往前一挺一挺的,像极了一只正在吃食的鸭子,模样非常可笑。

他模仿爷爷的样子挺了挺脑袋吼道:“兔崽子,还知道自己有一个家?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像一头野兽一样永远在外面游荡!”

“爷爷,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说完他就大笑起来。

此时,他感觉有些饿了,扫视了一下周围的树木,希冀发现有可以吃的野果,然而没有。

“必须弄点吃的填填肚子才有力气走回家。”梁子皓想。

他把目光投向河流。水里一定有螃蟹。没事的时候,他经常与小伙伴们在小金鳞河边翻石头下的螃蟹,放在火堆上烧着吃。

他走向浅水的岸边。

那里堆积着大小不一的鹅卵石,不断有小气泡从石头底下冒出来,那是螃蟹在下面吐气泡。

梁子皓翻开一块盘子大的石头,下面躲着一只褐色的螃蟹。螃蟹受到惊吓,划动爪子横行着急急忙忙向另一块石头底下逃窜而去。他有捉螃蟹的经验,眼疾手快,不待这只螃蟹钻到石头底下,瞅准目标,伸出大拇指和食指,一下子就捏住了它的壳,从水里抓了出来。

螃蟹挥动两只巨大的螯钳做着无谓的威吓和挣扎。

没有火,只能生吃了。梁子皓将两只粗大的螯钳去掉,又去掉剩余的爪子,把壳掰开,在清水里将内脏洗干净,塞入嘴里嘎嘣嘎嘣嚼着。

梁子皓知道螃蟹生吃多了会拉肚子,吃了几只后,尽管还没填饱肚子,但决定不再吃。吃了东西后,肚子好受多了,他开始寻思着捉一些回去用油炸着给爷爷下酒。

爷爷喜欢喝酒,不管菜丰盛与否,每天晚餐时,总要叫奶奶炒小半碗花生,呲溜喝一口小酒,夹一粒花生丢进嘴里慢慢嚼着,眉头舒展开来,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很惬意的样子。大约,此时是他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

如果有螃蟹给他下酒,他会不会更高兴,从而不责骂自己了呢?梁子皓想。

当他翻开另一块扁平的石头时,看到下面有一条从来没有见过的鱼。这条鱼儿大约一根手指长,小拇指大,不过模样实在是有些奇特:头大而宽扁,吻短而圆钝,嘴巴宽大,鼻管粗大,鳞片粗,上面布满圆珠色亮点,尾巴呈圆形像一把扇子。他有些怀疑这种东西是不是鱼?不过,从外观上来看,它又具有鱼的种种特征。

梁子皓相信,它就是一条鱼,一条从来没有见过的鱼。

虽然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鱼,但梁子皓立刻就喜欢上了它,想把它捉回去养在玻璃瓶里来观赏。

那鱼儿好像睡得很沉,石头搬开后,它不像其它的鱼那样急匆匆逃走,而是伏在水底一动不动。不过,梁子皓发现,这条鱼实际上没有睡着,滴溜溜转动着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不速之客。

这条鱼随时有逃走的可能。鱼在水中逃窜可不是螃蟹那样笨拙了,灵巧无比。

梁子皓将两只手合在一起做成一个撮箕状,往水里一抄,就将鱼儿捧在手心中,然后往岸边的沙滩上奋力一扔。

鱼儿在沙地里剧烈地跳动着,不一会儿浑身裹满干燥的细沙,再也跳不起来。黑虎好像对这个猎物不感兴趣,抬头瞧了瞧,又将脑袋伏在两腿间。

他在湿润的沙地上掘出一个小坑,在里面灌满水,把鱼捡回来洗净它身上的干沙,放在水坑里。这种鱼似乎很耐渴,一见到水立刻活跃起来,摆动尾巴在水里游来游去。

河边长着许多野芋头,这种野芋头的叶片碧绿肥厚宽大,最适合做装鱼儿的桶了。他摘取几片宽大厚实完好的叶子,又找来一根细小的长藤条。之后,把叶片叠在一起,做成一个窝状,再用藤条在外面缠绕几圈,还用柔软的柳枝做了一个提手,这样,一个别致的小“水桶”就做成了。

他把鱼儿装在灌满水的小“水桶”里,带着黑虎回家。

“兔崽子,还知道自己有一个家?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像野兽一样永远在外面游荡!”正如梁子皓所想的那样,爷爷一见到他,两手叉在腰上,胸部往前一挺一挺的,花白的胡子一翘一翘的,大声呵斥道。

“爷爷,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梁子皓像犯错的学生勾着头毕恭毕敬站在爷爷面前。尽管爷爷的模样使他想笑,可他不敢笑出声来,努力忍住。

“老头子,黄土都快堆到脖子了,脾气为什么还是那样倔呢?现在的孩子哪个不贪玩?”奶奶听到爷爷的骂声,从屋里跑了出来。

别看爷爷平时看起很凶的样子,却最怕老伴了,见老伴这样说,立刻不哼声了,蹲在一边吧嗒吧嗒吸着旱烟袋。

“皓伢,还没吃饭吧,一定饿坏了,快进屋去吃饭。”奶奶看着满头大汗的孙子怜惜地说。

“奶奶,你看这是什么鱼?”梁子皓把“水桶”举到奶奶的眼前。

“哟,这不是七星鱼吗?”奶奶看了一眼鱼叫道。

听到老伴的叫声,爷爷像听到一件天大的喜事,霍地站起来,眼睛闪闪发光:“什么?七星鱼?快拿给我看看。”

梁子皓把“水桶”递给爷爷。

“没错,真的是它,没想到它又在金鳞河出现了。十五年了,整整十五年了!”爷爷反复观看了几遍后,居然有些语无伦次。

“十五年?你的意思是说,十五年前金鳞河有这种七星鱼,以后就没有了?”梁子皓问道。

“是的。”爷爷抬起头,向金鳞河的方向望去。他的目光似乎能穿透茂密的丛林和绵延的高山,直抵金鳞河。

好一会,他才收回目光说道,“以前,金鳞河里最多的鱼儿要数七星鱼了,多得你过河时,随时都能踩中它们!这种鱼不但肉质细嫩味道鲜美,营养价值高,而且还有滋阴补肾、活血、能使伤口迅速恢复等药效,因此深受老屋背村的人喜爱。那时人们用原始简单的工具捕捞,而且他们不贪多,捕捞的鱼够吃就可以了。后来有人进山来收购这种鱼,开出的价格不低,每斤十五块,受利益的驱使,人们纷纷大肆捕捞七星鱼。他们嫌原始简单的工具捕鱼效果差,开始使用电捕鱼机,甚至还有人在水中下毒药药鱼。金鳞河的鱼儿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短短的三四年时间,河里所有的鱼儿就绝迹了,金鳞河变成一条毫无生机的死河流。后来村里的人纷纷南下务工,加上金鳞河没有鱼,就几乎没人到河里去捕鱼了。”

爷爷脸色凝重,低沉的声音中充满感伤,像来自遥远太空的呼喊。

“皓伢,记住,你在金鳞河里发现七星鱼的事不要告诉其他人!”爷爷很严肃地对梁子皓说。

“為什么?”梁子皓问道,不过他马上就明白过来,“爷爷,你的意思是不想让十多年前金鳞河的悲剧重演?”

爷爷微笑着点点头。

“我保证不会告诉其他人的。”梁子皓说。

3

梁子皓边走边想,走在前面的黑虎忽然立住脚狂叫起来。他一惊,停下脚步,用手电筒照射前面,白色的光芒像一把利剑,将夜空划破。

山路左侧的灌木丛里传来某种野兽身体与枝叶摩擦时发出的“唰唰”声,在宁静的夜晚显得异常的响亮。黑虎的狂叫声变成惊恐的呜呜声。能让黑虎如此恐惧,看来来的野兽非常凶猛。

梁子皓扫视了一下路的两边,看到右边离自己两三米远有一棵水桶粗的杉树,正想跑过去爬上树,一道庞大的黑影从灌木丛里窜了出来。

这是一头野猪,从它的身躯来看,其重量恐怕不下三百斤。它身上黑色的鬃毛如同钢针般根根竖立,两根獠牙又长又锋利,在月光下闪烁着惨白的光芒。在野兽中,野猪是极为可怕的角色。它力大无穷,脾气暴躁,凶残异常,皮肤厚而粗糙,好像古代武士身上的盔甲,刀枪难入,即使是号称百兽之王的老虎见了它,也要退避三舍。

黑虎吓得“呜”的一声,调头就跑回了小主人的身边,身体在瑟瑟发抖。

“快跑!”梁子皓暗叫不好,拍拍黑虎的脑袋,丢掉手中的竹棍,向那棵杉树跑去。

没等他跑到杉树下,野猪却慌慌张张飞快穿过山路,钻入山路另一边的灌木丛里,随着“唰唰”声的变弱,它走远了。

梁子皓呆呆地站在那儿,他是被吓傻了。良久,他才吐出一口气。这时他才觉察到心头狂跳不已,后背凉飕飕的,牙齿在咯咯作响。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才完全平静下来。

继续前行还是就此打道回府?如果继续前行的话,说不定还会碰上野猪,也许那时就没有现在这么幸运了;可是,如果就此回家,在回去的路上就能保证不遇上野猪吗?

前行不是,回家也不是,梁子皓陷入两难的境地。不过,想到藏在心中的那个秘密,他咬牙说:“为了能见到阿爸阿妈,不管怎样,我也要实现自己的计划!”

他定了定神,向金鳞河走去。

空气越来越凉爽、湿润,梁子皓闻到一股大瑶山中河水特有的气味。愈往前走,前面的植被愈加繁茂高大,山路就像一条隧道般隐藏在草丛和灌木下面。黑虎走在前面,很快就消失在“隧道”里。

爷爷经常告诉他,在闷热的夜晚走山路时不仅要注意脚下,还要小心头上,因为有些蛇喜欢盘在树枝上歇凉,当你从树下穿过时,它会冷不丁向你的脑袋发起攻击。

他不敢大意,用竹棍啪啪敲击着草丛和灌木。敲击过后,才弓身钻入“隧道”里。走上几步,再用竹棍敲击。大约花了半个小时,总算是有惊无险地穿越完这段艰难的路程,来到了河边。

金鳞河仿佛一个熟睡的少女,在月光中展示着她修长如白玉一般迷人的躯体,岸边阵阵的蛙鸣和上空飞舞的萤火虫都没有将它惊醒。

洁白的沙滩在月光的照射下散发着迷离的光芒。梁子皓走上沙滩,他沙沙的脚步声惊动了蹲在石头上鸣叫的山蛙,噗通噗通跳入河水中。

黑虎没有在沙滩上,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他顺着沙滩往上走,去寻找一个适宜捕捞七星鱼的洄水湾。走那么一小段路程,沙滩突然往后退,形成一个凹形,变成一个洄水湾。洄水湾像一个死水潭,几乎看不见水在流动的痕迹,水不深,水质清澈,水底堆积着一层厚厚的淤泥,周围长着茂盛的水草,一些水生昆虫最喜欢生活在这样的水体里。

那天他捉七星鱼回家,爷爷不但说了金鳞河里七星鱼绝迹的经过,还说了一些关于它的生活习性。

爷爷说,七星鱼喜欢栖居于山区溪流,也生活在江河、沟塘等水里,白天潜伏在水草丛中或是石头底下,爱打洞,晚上出来活动觅食,以鱼、虾、水生昆虫等为食。它们觅食时,往往是很多条聚在一起集体出动,动作迅捷,性情凶猛。它们的适应性很强,离水也能活较长的时间。

听完爷爷的介绍,梁子皓才恍然大悟,难怪那条七星鱼被抛在沙地上,浑身裹满干沙也没有死掉。

爷爷还说,如果要捕捞七星鱼,时间最好在晚上,地点最好选择一个洄水湾。

“用什么工具去捕捉七星鱼呢?是用撮箕捞,还是用钓竿钓?”梁子皓问道。

爷爷呵呵笑了几声,抚着白须说:“撮箕呢,不太实用。当你撮起七星鱼提离水面时,鱼会跳出去,而且,撮那么几下,不仅会将水弄浑浊,而且还会将鱼吓跑;用钓竿来钓嘛,一次只能钓上一条,多钓几次,鱼儿也会吓跑,得重新找垂钓的地方。”

梁子皓问:“那用什么工具最好?”

“捕捉七星鱼最好的工具当数壕子(注:壕子是广西桂北一带特有的捕鱼工具,像一个长长的锥形漏斗,用竹子削成很细的竹篾编织成网状。横截平面的中央有一个进口,在进口的里面倒装着一圈软性的竹箭,鱼挤进去后,竹箭恢复原状,鱼在里面就出不来。它的尾部不编织,用绳索缠绕几圈捆绑起来,当要将里面的鱼放出来,把绳索解开即可。这种壕子通常放置在水田、池塘或者水的流速较慢的洄水湾里。为了引诱鱼儿钻进壕子里,还要在里面放有鱼儿喜欢的诱饵。)了,用这种工具捕捞七星鱼省时省力,一个壕子能装好几条呢。想当年你爷爷在整个老屋背可是放壕子的高手,同样数量的壕子,捕的鱼可比其他人多……”

“老头子,你就使劲地吹吧,吹了几十年还没吹累?”奶奶不满地打断爷爷的话,“皓伢到现在还没吃饭,你还要缠着他说话!换作是你,饿不饿啊?”

爷爷干咳几声走开了。

爷爷说的用壕子捕捉七星鱼的事并没有在梁子皓的心中留下太多的印象,甚至是吃过午饭后就忘掉了。

直到有一天他到赵大力家去玩,发生的一件事使他在心里产生一个秘密计划,才又记起爷爷说的用壕子捕捉七星鱼的事。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早上,梁子皓用过餐,去邀小伙伴袁焕诚到赵大力家去玩,但他不在家。袁焕诚的阿妈告诉他说,大约在十多分钟前,他到赵大力家里去了。昨天两人就约好了一起去趙大力家的,没想到袁焕诚不等人就只顾自己去了。

梁子皓有点生袁焕诚的气,做人为什么这样不讲信用呢?生气归生气,他还是向赵大力家走去。

在老屋背村,要说最有钱的人家,当数赵大力家。自从袁彩霞跟着阿爸阿妈搬到县城里去居住后,赵大力就缠着他阿爸赵建明到县城去买房买车。但无论赵大力怎么缠,使出什么样的方法,譬如哭闹在地上打滚不吃饭躲起来等等,赵建明就是不答应,也不说明原因,也不打他,只是丢给他冷冷的一句话:“你个乳臭未干的小伢崽(小孩)懂个屁!”赵大力见阿爸铁了心不在县城买房子,吵闹几次也觉得没劲了,就不再吵了,想着法儿问阿爸要钱买这买那。赵建明在这方面倒是慷概大方,对儿子是有求必应。所以,在村里的孩子们中,他是第一个在家里用上电脑的。

昨天放学排队的时候,赵大力对他和袁焕诚神神秘秘地说:“明天上午到我家去玩,我叫我姐姐买了一件新东西,让你们开开眼界!”

他和袁焕诚问是买的什么新东西,赵大力就是不说。他说,现在说出来就没有新鲜感没意思了。

于是,他和袁焕诚就约好,第二天上午八点半一起去赵大力家看他的新东西。

梁子皓走到赵大力家时,他偌大的家里已经聚着好多大人了,打牌的打牌,下棋的下棋,闲聊的闲聊,买东西的买东西,其热闹程度一点也不逊色黄牛寨镇那家唯一的超市。

赵建明白净肥肥的脸上堆满笑容,嘴里与顾客搭讪着,一边从货架上取东西放在柜台上,一边收钱找零,有时候还在厚厚的账本上写写划划。

他看到了梁子皓,笑着朝儿子的房间指了指说:“你来啦,他们都在里面,自己去吧。”

赵大力不大的房间里挤着一圈人,都是村子里与他要好的伙伴,他们都勾着头在看什么。

梁子皓走过去站在一个人的背后,伸长脖子往里瞧。赵大力坐在正中央,拿着一部崭新的智能手机在那里摆弄。袁焕诚紧挨着他坐着,眼睛紧盯着屏幕,比赵大力还要专注。

赵大力所说的新东西,原来是一部智能手机。智能手机在山外已经非常普遍了,村子里也有些人有,梁子皓的阿爸和阿妈用的也是智能手机。不过,村子里的人和梁子皓阿爸阿妈用的都是低端机。

梁子皓有些意兴阑珊,心想还是到小金鳞河边去翻找石头下的小螃蟹来劲。

这时,袁焕诚叫道:“联上了联上了,好清晰,大姐姐好像就站在眼前一样。”

“是啊是啊,真清晰!”其他的伙伴们附和着说。

赵大力得意地说:“那是当然了,这是当今世界上最新研发出来的一款智能手机,我们小县城还没有卖,它的价格可以抵得上你们家的一头牛呢。是我叫我姐姐购买寄回来的。”

赵大力的姐姐在上海一所大学读书。

“大力,你又在伙伴们面前炫耀,小小年纪就养成这种虚荣心可不好!”在嘈杂的声音中,突然响起一个好听的女生声音。

赵大力将脑袋偏向一边,在嘴边竖起一根食指,示意大家不要出声。待大家安静下来后,他才说:“姐姐,我没有炫耀,没有虚荣!你不是常常教育我说有好东西要与好朋友们分享吗?我这就是与好朋友分享啊。”

赵大力的姐姐在那边笑着骂了一句:“油腔滑调,像个小痞子!”

姐弟俩又聊了很久,姐姐说有同学邀她去上街,下次再聊,就挂掉了视频。

“这款手机就是好,视频聊了这么久一点都没卡。”袁焕诚一脸的羡慕。

“一分钱一分货嘛,哪像你阿爸阿妈用的那种低端机,玩游戏或者视频聊天没几下就发热卡住了。”赵大力一脸的不屑。

袁焕诚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赵大力说:“我们玩游戏吧。”

他点开一款游戏玩了起来,大家又聚精会神看他玩。

梁子皓不喜欢玩游戏,觉得这样呆下去没意思,于是转身就走。

“子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来了也不吱一声。现在为什么又要走?”赵大力发现了他。

“来了一阵子,见你忙着与大姐姐聊天,不好意思打搅你。我,我脑袋疼,可能是感冒发烧了,想回去吃药。”梁子皓支支吾吾说。

“哦,是这样啊,你回去吧。”赵大力撇撇嘴说。

“我走了,你们玩好。”梁子皓离开房间。

在路上想起赵大力与他姐姐视频的情景,脑子一个激灵:如果自己也有一部智能手机,不就能看见日思夜想的阿爸阿妈了吗?

梁子皓兴奋得低低地叫了一声:“噢,智能手机,我一定要拥有一部智能手机!”

他飞快地朝家里跑去。爷爷和奶奶不在家,大约是到菜园里去忙活了,那部破旧的老式手机放在堂屋里那张斑驳的八仙桌上。

他拨通了阿爸的电话:“阿爸,你玩QQ吗?”

阿爸在那头呵呵笑道:“皓伢,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你阿爸又不是老头子,当然玩啊。”

梁子皓一想,也是的,阿爸今年还不到四十岁,读过初中,也算是有文化的人,没理由不接受新事物不玩QQ。

他為自己的幼稚感到可笑。

他问道:“阿爸,你的QQ号是多少?”

“你问这个干嘛?噢,你是不是也在玩QQ?”

梁子皓确实有一个QQ号。

老屋背村小学和周边的四个村庄一样,办学只办到三年级,从四年级开始就得到另外一个大村庄去读寄宿制学校。到了那所寄宿制小学后,班长肖潇说,为了方便大家联系,他准备建立一个班级QQ群。肖潇是班主任的儿子,就住在学校里,家里有电脑。当时班上差不多有一半同学没有QQ号,肖潇为没有QQ号的同学都申请了QQ号。

就这样,梁子皓有了属于自己的QQ号。因为家里没有电脑和智能手机,为了使QQ不被收回,他时不时委托肖潇帮自己登录一下。

“阿爸,把你的QQ号给我。”梁子皓从书包里找来笔和纸说。

阿爸说出一个QQ号,他飞快地在纸上记下。

“还有什么事不?没事我挂了啊。”阿爸说。

梁子皓犹豫了一下:“阿爸,寄钱回来给我买部智能手机吧。”

“啊?鬼崽子,难怪问我的QQ号,原来打的是这个算盘!没钱!你以为我们在外面挣钱很容易啊?再说,你现在还是小学生,不宜玩手机,不仅对视力有伤害,而且还会影响你的学习成绩!”阿爸一口回绝了梁子皓的要求。

“阿爸你听我说,我买智能手机,是为了能看到你和阿妈。”梁子皓叫道。

“用QQ视频对话?”阿爸说。

“是的,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们。”梁子皓说。

“我也想念你们的,今年我和你阿妈回家过年。买智能手机要一大笔钱,开通流量也要不少钱,等你长大了再讨论这件事,就这样,我挂电话了。”阿爸一点不为所动,并且很快就挂掉了电话。

对于阿爸的回绝,梁子皓一点也不意外,也不恨他。

他想,既然阿爸不给钱,我可以利用暑假挣钱买啊。他想到山里采中药卖钱,但山里近处的药材几乎都被采光了,只有到深山老林中才有,路途遥远不说,而且还有野猪、毒蛇、毒蜂,村里人都很少进山去采药,想想就有些怕,只好放弃了;他想捡破烂卖,可自从实行“城乡清洁工程”后,村里不乱丢垃圾,能卖钱的垃圾都是自己留下卖,根本捡不了什么;他又想假期到镇上的饭店打工,但自己是未成年人,哪个饭店敢要自己?他还想了几个办法,但都因各种各样的原因实现不了。

在他有些失望的时候,看到装在玻璃瓶里游动的七星鱼。他的眼睛亮了起来。

第二天,他对爷爷说想去黄牛寨镇赶集。“今天是4号,后天才是赶集的日子。”爷爷翻了一下日历说。

“爷爷,我好久没去镇上了,想去看看。”梁子皓说。

“不行,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爷爷板着脸说。

奶奶也不同意他一个人去。梁子皓没办法,只好作罢。

赶集的日子好像故意与他错过似的:到了赶集的日子,他在学校读书;等他放学回来,又不是赶集的日子。

一直挨到放暑假,才遇上赶集的日子。

可能是他的期考成绩很好——全班第二名,也有可能是爷爷觉得真该带孙子到镇上去玩玩,到了黄牛寨镇赶集的那天,梁子皓一提出来要去赶集,爷爷就满口答应了。

到了镇上,他拖着爷爷直奔水产市场。

他就像一只蹦蹦跳跳的小狗,从这个卖鱼摊点跳到那个摊点,经过五六个摊点后,他在一个摊点前停了下来。

爷爷在后面气喘吁吁说道:“有老虎在后面追似的,不就是想买条鱼回去吃嘛,用得着这样火急火燎跑来跑去!”

这是一个卖鱼的摊点。他的眼睛直直地盯在一块价格牌子上:

野生七星鱼 70元/斤

鲢鱼 4.5元/斤

鲤鱼 8元/斤

……

站了会儿,瞅瞅那个胖胖的老板没有那么忙了,梁子皓问道:“老板,您收购野生的七星鱼吗?”

“有多少我收购多少!”老板说。

“您的收购价是多少钱一斤呢?”

“不高于这个。”老板伸出六根手指,接着反问道,“你有?”

梁子皓:“目前暂时没有。”

这时来了两个买鱼的顾客,老板要忙生意,就不再理他。

梁子皓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向爷爷走去,他的脸蛋红扑扑的,眼睛像黑宝石般闪闪发光。

回到家里后,他问问:“爷爷,你说过捕捉鱼儿用的壕子,我们家有吗?”

“好多年不用了,不知道老鼠咬坏了没。在杂物间,你自己去找找看。”爷爷说。

梁子皓在杂物间找到八个完好的壕子。

没错,他的确是想捕捉七星鱼卖,买一部智能手机。

现在,他坐在沙滩上,借着月光开始在一块石头上捶捣蚯蚓和韭菜。捶捣成泥后,分成八团,然后分别用破布包起来,再塞入壕子里。

做好这些工作后,他将壕子放置在水里。放置好后,他躺在岸边的一块石头上,准备在黎明时再取出壕子回家。

不久,他就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甜甜的梦,梦见每個壕子里装有十多条又大又肥的七星鱼。总共有二十来斤,卖了一千多元。他买了一部智能手机,与阿爸阿妈视频聊天。在视频里,阿爸阿妈的笑容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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