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庞济韬
冬天,水汽在山间流浪、寻觅,一部分,飞腾上天,化做了云,其余的,坠落下地,变成了霜。
霜来,是黎明前最黑的时候,又刮着尖厉的风,没有谁高兴在这时活动。群山紧靠在一起取暖,把舞台完完全全留给了霜,任由它们酝酿崭新的凌晨。
霜有声音。深卧在暄暖的稻草铺中,在黎明前的寒气中醒了,透过蚊帐,听,瓦屋顶有极细极微的声音,比猫步轻,比鼠行慢,比蟑螂的游走有韵致。不过,大人白天干活太累,这时候睡得像锄头一样死,听不到,只有儿童敏感的耳朵能捕捉到。天刚开亮口,父亲就起床了,吭吭地咳。他拉开门,走到阶沿上,骂了句粗话,“狗日的,好冷咯!”接着,没了声音,他扛着锄头上坡了。一会,母亲起来了,一声惊叹让黎明一个激灵,“啊哟!好厚的霜。”院子那头的凤哥接道,“就是哦,你们屋瓦上都白了。”然后,鸡起来了,咯咯咕咕地叫,抢吃人撒在地上的稻谷。狗起来了,在屋后的小路上追咬过路的人。我家火塘的火起来了,哔哔啵啵地响,这是在催我们呢。最后,我和弟弟终于起来了。
霜有色彩。黎明前短短的时间里,严寒以霜为底料,在山中完成了一幅水粉画。黑苍苍的屋瓦变亮了,乍一看,老屋成了矍铄的白头老人了。间或几处被寒气遗漏的,却黑得更加分明。田野里,处处如同撒了盐、敷了粉、扬了白灰,一层深深浅浅、浓淡有致的白。太阳刚出来,腼腆得像一位处女,柔和而温顺,一片软黄色的光穿过寒气覆盖在霜上面,立刻,这里那里,钻石一样闪闪发亮了。松柏、竹丛更加老成,披一身白霜肃立在晨曦中不动,如同向山河大地致敬。田中麦苗是一群探头探脑的小娃娃,平日里吵吵闹闹要长大,现在,安静了,睁大了嫩绿色的眼睛惊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喳喳喳……”一只喜鹊飞过。抬头望,高高的柿子树上,火红的柿子高低参差地从霜影中露出了笑脸。这一笑,唤来了几个放牛的孩子,仰着苹果小脸向上望。这样,上头看下头,下头望上头,全都笑嘻嘻的。
霜有味道。平日里普普通通的东西,一经了霜,就像被魔法棒点过,不一样了。白萝卜,又长又粗,小娃娃抱一个在怀中,沉!走不了几步,连人带萝卜跌倒。人没事,摔在地上的萝卜碎成几瓣了。小娃娃裂开嘴要哭,大人拿一瓣碎萝卜放在他嘴边,不哭了,嘎巴嘎巴地吃起来。霜打后的萝卜,脆、甜、爽口、多汁,是农家娃娃的好水果。包包菜是过日子的好手。风啦、雨啦、露啦、阳光啦、月色啦,它必要一一收藏,用卷曲的叶片把它们一层层裹起来,慢慢消化,悄悄生长。一下霜,满园子的包包菜就高兴,它们的收藏就缺这个了。经霜的包包菜,饱满、紧致、翠绿、精精神神。切开来炒了吃,又脆又甜又香,爽!若赶上杀猪,包包菜炒瘦肉,只要管够,我们小孩子撑破肚子也愿意。风干的柿子过了霜,表面凝了一层白粉,一看就有食欲。咬一个,绵软香甜,回味悠长。我们边吃边叽叽喳喳,像一群地上的喜鹊。
霜会运动。霜看似凝然不动,其实调皮着呢。我们去放牛,在枯草上踩,它瞅准机会沾上了我们的鞋帮,跟着到處走。再过一阵,它钻进了我们的棉布鞋里面,凉啊,这个恶作剧的小坏蛋!回到家,赶紧烤,一会儿,霜就从鞋子里面变成白烟跑啦。父亲去灌菜园。边灌边吃烟,青烟缭绕。霜很想知道那根小白棍为啥让父亲那么入迷。终于,父亲在掏烟时,一支烟滚进了草丛里,他捡起来,吹一下,点燃了它。父亲不晓得,几粒好奇的霜早已悄悄附在了上面。这样,霜被父亲吸进了嘴里,再从鼻子里冒出来,飘进了寒冷、新鲜、干净的大气中。母亲去打猪草。那些霜不动声色,沾上了母亲裂满冰口的手,又从冰口里渗进母亲的血液,在她体内循环奔跑,也刺激着母亲从早到晚不停地忙碌。跑着,跑着,那些霜就跑上了母亲的头发。霜啊,这个地方你可真不该来!
霜有热量。一大早,娶亲的唢呐声便唤醒了群山。女方住得远,得翻几座山,不早点走,赶不上午饭。一行人抬着大红的空轿在染霜的山林里曲里拐弯地走着,高声谈笑,喜气洋洋。霜沾上他们的鞋,沾上他们的衣服,跟着去看新娘子。一座山还没爬完,一个个身上已经是热腾腾了。坐下来歇气,一曲染霜的唢呐飞上了天,更加高亢、嘹亮、欢快。穿戴一新的新郎官听着唢呐,笑容洋溢在脸上,他的想象,飞得比曲子更高、更远。山梁上,一大片青黑色的石山。几个石匠在奋力开石山。坚硬的铁锲子深深咬进石头。一个脱了棉袄,只穿一件红秋衫的年轻壮实汉子,双手抡起大锤,“哦呃呃——喂呀——啄(四川话读作zuá,大力锤击的意思)呀!”沉重的大锤,在空中划出有力的弧线,痛快淋漓地砸在锲子上。石山内心一阵骚动。在汉子一遍遍地呼喊、锤击下,沉默、高傲的石山不再矜持,绽开了满腹心事。几个人围上来,“好球硬的石头!”“这个好打石条。”“哎哟哟,老子的秋衫都打湿了!”“湿了算个球!这么好的石头,毛娃子,你龟儿子这回修房子搞上了。”被骂的正是那个抡大锤的汉子。此时,他头上冒气,嘴里喷气,高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着霜影里绽开的石山,心里热流奔腾,美得直冒泡。
霜去,是早饭后最忙碌的时候。孩子上学,女人喂猪,男人收拾农具,谁也没注意到它悄悄走了。轻轻地来,悄悄地走,它留下无数莹澈透明的珍珠在山间闪闪烁烁。明天,它还会回来。即使明天不来,后天,外天,它总会来。只要有冬天,它没有理由不来。
霜来了又去,去了还来。在冬日的重重霜影中,大山更加峭拔而遒劲,庄稼更加茁壮而蓬勃,人更加坚忍而刚健,日子更加悠长而有味。
霜,是冬的馈赠,是自然的杰作,是水对大山的一场朴实无华的爱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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