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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你去看城市

时间:2024-05-04

徐先进

老郝是在一个局长不用车的星期天把车子开出来的,一上路就朝着他记忆中的地方奔去。

老郝为这个局的局长开车已经二十多年了。局长换了一个又一个,老郝却始终没换。这一方面是老郝开车的技术好,坐过他车的人都说他不是在地上开车,是在湖里行船,再不平的路,也少有颠簸;另一方面呢,恐怕要归功于他的性格好,做事稳当。

现在,还有半年时间老郝就要退休了,他的睡眠出了问题。他在床上老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在他的翻来覆去中,渐渐地有一件事情浮了出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件事越来越清晰,最后所有的细枝末节都凸现了出来,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事情发生在二十年前,当时的局长姓张。那天张局长要去一个他曾经工作过的地方,看看旧同事和老熟人。晚上大家聚在一起喝了很多酒,老郝不喝酒,吃过饭就在车子里呆着。酒席散了,老郝看到张局长的两只脚有些打飘,送行的人中有些人的舌头已经打起了卷卷,哦哦哦地半天才整出一句话来。老郝把张局长扶到车上副驾驶位置上坐着,叫他睡一下,说睡一下一觉醒来就到家了。

可张局长并没有像老郝说的那样一觉睡到家里,车子开了不到半个钟头他就醒了过来。张局长用手掌在脸上使劲摸了一把,大声呵出一口气,算是清醒了。老郝问,醒了?张局长伸了伸身子,说这点酒还能把我放倒了?说完就要老郝让他来开车。张局长那段时间刚刚学会开车,正在兴头上。老郝把车停下来和张局长换了个位置。老郝有点不放心,毕竟张局长刚刚喝了不少酒。他坐在旁边,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前面的马路。已经晚上十点多钟了,月亮高高地挂在空中,车窗开着,吹进来的风带着一股柔柔的暖意。路上少有车辆,张局长把速度开得很快。要过村子的时候,张局长才把速度降下来,很小心地开着,一旦过了村子他就把速度猛地提起来。

不料一个村子的前面还有一户人家,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正穿过马路往家里跑,老郝赶紧去摁张局长的大腿,让他踩脚刹,可还是迟了。小男孩已经跌倒在路边。

车子已被刹死,老郝正要推门下车。张局长却突然把他拽回到位置上,一踩油门,车子又飙了起来。老郝瞪着大眼看张局长,张局长说,没事的,他只是吓着了。老郝不好说什么,把头伸出车窗回过头去看,小男孩果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向家里跑去。

不用张局长交代,老郝自然把这事闷在了肚子里,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老郝随时等着有人找上门来,一旦有人找上门来,他想好了要承担起全部责任。可是一直没有人来,老郝也就渐渐地忘掉了这件事。

现在这件事情搅得他难以入睡,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老郝凭经验觉得,小男孩并不会像张局长说的那样轻巧,只是吓着了。老郝记得当时听到了咚的一声响,这响声很闷实,这怎么会没事,怎么只是吓着了呢?

老郝决定去找一下当年的那个小男孩。

二十年过去了,一切的一切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城市可以说是翻了个底朝天,农村呢,至少也换了个大模样。出了市区,老郝才觉得自己近乎荒唐。还能找到当年的那个小男孩么?就算找到了,又如何跟他说呢,假话老郝不愿意说,真话又不能说。小男孩算起来应该有三十二三了吧,如果没有别的意外,单凭那次撞了一下,他活下来是没有问题的。如果活着,他也应当娶妻生子了,那他家现在是怎样的一种景况呢?老郝胡乱地猜测着,胡乱地设想着,更加激发了好奇心,车子的速度也提了上来。

老郝现在开的是一辆豪华奥迪,这车是现在的刘局长今年年初才新换的。这路是一条县乡级公路,和十多年前比起来不知要好多少倍,车子跑起来几乎听不到声音。路两边的房子也有了很大的改观,那种破败的摇摇欲坠的屋子减少了不少。老郝一路留意着路边的屋子,想找找当年那户人家。他想,不管是不是都要下去看一看。

老郝真就找到了这样一户人家。他把车子停在路边,下车向那户人家走去。

这家人的房子低矮破旧,和一路上见到的房子好像是两个世界。老郝在屋前迟疑了一下,想找到一点记忆中的影子,无奈时间隔得太久,再说那天晚上他也没有顾得上看看屋子,哪里找得到影子?门楣很低,老郝低头进到了屋子里。屋里面潮湿阴暗,满是梅雨季节的霉味和腥气。老郝适应了屋里的光线,才看清屋内的摆设,除了墙壁就是几样歪歪斜斜的木头家具。桌子和香案的面板变形发翘,边角现出惨淡的灰白。屋角上挂满了蜘蛛网,网上粘着马路上飘进来的黄黄的灰尘。地上也很不平整,坑坑洼洼的。老郝没有看到人,心想这是不是一个废弃了的屋子呢。老郝犹豫着正要退出去,突然听到一个声音问他,你找哪个?老郝吓了一跳,转过身来揉了揉眼睛,才看清楚门后角落里有一个小男孩。小男孩十岁左右的样子,坐在一只矮凳子上,上身挺得笔直,一双大眼睛从上到下忽闪忽闪地打量着老郝。

老郝走到小男孩的面前,问,你家大人呢?小男孩认真地盯着老郝的脸,大概在判断老郝是好人还是坏人。老郝说,你放心,我不是坏人,脸上尽量做出慈祥的样子。小男孩相信了老郝,不再用怀疑的目光看他了,说,我姆妈出去做事去了。老郝蹲到小男孩的前面,等着他说我爹,但小男孩却安静地坐在那里没再开口。老郝心里紧了一下,无端地猜测,会不会是他爹……年龄算起来还真是差不多呢。

见小男孩不说,老郝主动问了,那你爹呢?

小男孩说,到城里打工去了。

老郝的心这才轻松了一下,但他又突然冒出一句,你爹身体好么?有没有受过什么伤?比方他说没说过小时候被车子撞了一下的事情?小男孩摇了摇头,说,我爹身体好着呢,他在城市里扛水泥,从楼下扛到楼上,有时候要扛六七层楼。

小男孩这么一说,老郝就断定不是他爹了。那个被撞的小男孩无论如何也不会有这么好的腿脚,能把水泥扛到六七层楼上。老郝已经猜到小男孩的爹是做什么的,就是打零工,为装修房子的人家扛装潢材料。

既然不是,老郝有点替小男孩高兴又有点失落。但老郝没有立即离开,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上,想和小男孩继续聊聊。小男孩的眼睛一直忽闪忽闪的,样子非常清纯,看不出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老郝说,你怎么坐在这个角落里,外面那么好的天气,怎么不出去玩?

小男孩说,我的腿坏了,不能走路,说完用手拍了一下他的腿。

老郝很吃惊,心想这怎么可能呢,小男孩的腿看起来没什么异样,怎么就不能走路呢。老郝有点不相信,说真的吗,就去捏了一下小男孩的腿。这腿稍稍萎缩毫无弹性。老郝再仔细地看一眼小男孩的脸,这张脸或许是缺乏营养,或许是缺少光照,显得很苍白。

老郝有点莫名其妙地问,你这腿不是被车子撞的吧?

小男孩笑了一下,大概是不明白老郝为什么要这样问他,说,我生下来就不会走路,怎么会跑到马路上去呢。

老郝哦了一下,说,那你每天就坐在这里?

小男孩说,我姆妈有时候会背着我出去玩一下。

老郝在地上摁灭烟头,说,你爹没给你找过医生?小男孩说到镇医院跑过几次,医生说治不好的。老郝说你爹应当带你到城市大医院去看看。小男孩笑了笑,说那哪能呢,没有钱呀。

老郝的腿蹲得发麻了,他站起来,腿仍是麻,不能走路,只好站在那里。小男孩仰着头看老郝,问他,你到我家里来有什么事吗?老郝这才想起自己要做的事,他不知道怎样和小男孩说一句告别的话,匆匆走出了屋子。

老郝掏出车钥匙的时候突然停住了,脑子里又重现了二十年前的晚上,车子撞击小男孩的那一幕。

老郝在车旁站了两分钟,突然果断地把车钥匙摁回到裤腰带上,重新进到屋里。小男孩还是那样忽闪着眼睛看他。老郝有些激动地说,你没有去过城市,我带你去看看怎样,城市可好看呢。小男孩显然很高兴,说我爹和我说过,城市里有许多好看好玩的东西,我早就想去了,可我爹不带我去。老郝冲动地说,我带你去、带你去,我有车子,我带你去玩一圈再把你送回来。小男孩把头低下了,说我姆妈不在家呢,她回家要是不见了我,会着急的。老郝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写个字条放在桌子上,你姆妈回家看到字条就知道了。老郝把纸烟盒子拆开,可是没有笔。他把盒子扔了,到灶屋里找了一块木炭,在墙壁上写着:我带他去看城市,晚上六点之前送他回来。

老郝把墙上的字念了一遍,小男孩点点头答应了。

老郝把小男孩抱到副驾驶位置上坐着,给他系好安全带。老郝以为小男孩会兴奋地在车内东张西望,然而没有,小男孩还是像在屋子里一样安静地坐着,上身挺得笔直,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前方。他身上带着屋子里那股气味,在车内狭小的空间里散发开来,格外地难闻。老郝把车窗打开,把香味剂的开口拧到最大,开车上了路。

车子开得很快,老郝巴不得一下子就进入市区。他已经计划好了,回到市区差不多十一点,先开车在几个繁华的街道转一圈,一点左右领小男孩去吃肯德基,吃完肯德基去公园里的儿童乐园。儿童乐园是市里去年才建成开放的大型儿童游乐场,这里是儿童的天堂,小男孩能到此一游也算是没有枉来人世一遭。

小男孩的安静是老郝没有想到的,这让老郝感觉有些失落。

老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自己是不是疯了,一生谨小慎微,临退休了却做出这么一件事情来,要是被熟人知道了,还不被骂成神经病?老郝正想着,小男孩开口了,他说,叔叔,你开慢一点,我要看油菜花。老郝这才发现路的两边是大片的油菜田,油菜刚刚出花,明黄黄的花一大片一大片地铺过去,灿烂地向着太阳。老郝自己也非常喜欢此时的油菜田,也喜欢明黄黄的油菜花。

老郝先是放慢了车速,后来干脆把车子停在路边,抱下小男孩,走进油菜田里。老郝对着油菜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真香。小男孩也说,嗯、真香。

老郝问,你为什么喜欢油菜花?

小男孩说,只有油菜花开的时候我腿才不痛,其他时间都很痛。

老郝哦了一声,再看小男孩,眼里就多了层雾样的东西。

也许是油菜花影响了小男孩的情绪,他的话渐渐多了起来。他问老郝,叔叔,城市真的那么好么,我爹有时候说城市好,有时候说城市不好。老郝笑着说,你叫我啥,叔叔?我可以做你的爷爷了,你叫我爷爷吧。城市好不好你去看看就知道了,我这不正是带你去看城市吗。小男孩认真地说,你又不是我家亲戚,我不能叫你爷爷,我姆妈说过不是亲戚的男人都可以叫叔叔。老郝觉得小男孩的话说得很有意思,开心地笑着说,叫叔叔好就叫叔叔,我要是能当叔叔就不会马上退休了。小男孩不懂退休是什么意思,老郝解释说退休就是不需要上班了还能拿钱。小男孩说那我爹什么时候退休呢?老郝没说他爹不能退休,而是说等你爹到我这么大岁数的时候就可以了。

不到十一点车子就进入了市区。

老郝把车子慢了下来,发现小男孩还是那样安静地坐着,只是眼睛睁得更大了些。老郝想和他说说,又一想还是算了,就让他自己看吧,他把车子开得更慢了。到了繁华的街道,老郝向小男孩介绍他自认为值得介绍的地方,像大型的商场,过街天桥,市政府,小男孩都没有显出特别的兴奋。倒是在一家小商店的门前小男孩突然叫了起来,马,马。老郝以为真有马,看了一圈没看到,问哪有马。小男孩指着店门口的一只玩具马,一个小孩正坐在上面骑着,马明明在走却还是原地不动,骑在上面的小孩一起一伏嘎嘎嘎地笑个不停。老郝知道小男孩很想坐那马,说想坐吗,下午带你去儿童乐园,那里有更大更高更好玩的马,不光有马还有小鹿、山羊、骆驼、青蛙、毛毛虫,还有火车飞机。小男孩说,是真的吗,你真的带我去坐吗。老郝坚定地说,一定一定。

老郝又开车转了很多的地方,小男孩一直望着车外,有时会伸出手触一下玻璃,大概是想指外面的一个什么东西。老郝问他看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想不想下去看看,小男孩不说话,把手拿下来,回头对老郝害羞地笑了笑。

就这样转了两个多小时,老郝觉得要吃中饭了,他对小男孩说,我们去吃肯德基吧。小男孩点点头。

进肯德基之前,老郝抱着小男孩去了一家小商场,为小男孩买了一套衣服,在洗手间里就着水龙头把小男孩洗了一遍。老郝脱下小男孩的裤子,看到小男孩的腿像两只风干的大萝卜,一点弹性也没有,旁边撒尿的男人见了做出不仅恶心而且痛苦的表情。一个小男孩看到,大叫,他怎么这样?他父亲扯了他的手说,别看,会做噩梦的。老郝赶紧把新裤子给小男孩穿上。小男孩穿上新衣服像换了个人似的,样子显得很可爱。老郝想把旧衣服扔了,小男孩不肯,老郝就装到袋子里带回车上。

进了店,老郝要了双份的鸡腿鸡翅和汉堡包。老郝把盘子端到小男孩的桌前,小男孩并没有立即动手去吃,又像先前一样安静地坐在那里,两眼忽闪忽闪地看着老郝。老郝心想,这要是他的外甥早就抓到嘴里,鸡腿恐怕早就啃了一大半了。老郝催他,吃吧,不够我再去拿。小男孩刚要伸手,这时手机响了,

老郝取下手机,一看是小李打来的,心里咯噔一下。

小李是刘局长一个月前为自己配的司机,意思是老郝一旦退休,小李就顶他的位置。

老郝催促小男孩快吃就拿着手机去了店外面。小李问他车子哪里去了,老郝迟疑了一下,说他开出来办点事情。小李说刘局长下午要用车,叫他赶快把车子开回去。老郝这下为难了,开回去,开回去小男孩怎么办昵?老郝愣在那里不说话,小李催他说刘局长两点钟要动身,就把机子挂了。

回到店里,小男孩还是挺着上身坐在那里。老郝说,怎么不吃,小男孩说等你一起吃。老郝摸了一下小男孩的头坐下吃起来,小男孩说,叔叔,你好像不高兴了。老郝说,没有呀,并做出一个笑脸,小男孩这才动手吃起来。老郝吃着,想这怎么办呢。他看着小男孩,小男孩也忽闪着

眼睛看着他,看着看着,老郝把心一横,又到外面拨通了小李的手机。他告诉小李自己回不来了,要小李下午用一下那辆桑塔纳。小李显然很不高兴,说这事他做不了主,要老郝直接和刘局长说。

老郝没有和刘局长去说,他干脆把手机关了。回到店里,小男孩只剩下一只鸡腿没有吃。老郝问他,怎么不吃鸡腿呢?小男孩摇摇头说他吃饱了,他想把鸡腿带回去给他姆妈吃。小男孩的这句话提醒了老郝,他也没有吃鸡腿,又去买了几份东西和两只鸡腿一起包起来,准备让小男孩带回去。

但老郝的情绪还是受到了影响。在儿童乐园他带着小男孩骑了电动马、电动毛毛虫,坐了碰碰船、碰碰车。老郝一开始情绪不高,小男孩却突然放开了,一改先前安静的样子,非常开心,有时兴奋地叫起来。老郝渐渐受到了感染,兴致一点点高起来,最后和小男孩一齐叫着,不再去想刘局长用车的事了。老郝在心里骂了一句从未骂过的脏话,去你妈的,你不高兴就不高兴吧,有人高兴就行了。在玩最后一个项目碰碰车时,收票的老妇女问老郝,这是你的孙子么,长得真好看,老郝竟然莫名其妙地说,是的。他把小男孩抱上碰碰车开起来,每当和别的车子相撞,小男孩就尖声大叫,叫声盖过了所有的声音,都不像是从这个孱弱的身体里发出来的。看到小男孩如此兴奋,老郝又做出了一个决定,要带小男孩去看看夜晚的长江大桥,他想,灯火通明的长江大桥也一定会让小男孩激动不已。

老郝把车子开离长江大桥已经是晚上八点了。

在长江大桥上,老郝抱着小男孩走了一个来回,向他介绍桥的长度,什么时候建成通车的,通车的时候中央的省里的领导都来了。桥是斜拉桥,珍珠一样的灯泡发着乳白色的光,呈波浪形起伏。江面上有大大小小的船只从桥底下穿过,船上也有灯,不过灯的颜色却和桥上的灯光不同,是暖暖的桔色,江面也被映得桔一块黑一块。这样一个好地方却很少有人,有的只是一呼而过的车子。老郝自己很喜欢这个地方,他对小男孩说,好看吗?喜欢吗?可小男孩又恢复了先前的安静,一双大眼忽闪忽闪地锁不定一个地方,看不出他内心的深浅。小男孩忽然说,跑了这么多地方,怎么不见我爹呢?老郝这才知道,小男孩一直忽闪着眼睛,原来是想找他的爹。

老郝问他,你爹说他在这个城市么?

小男孩说,不知道,他没说过。

一个半小时后,老郝把车子开到了小男孩家门前。车子还没停下,老郝就看见屋前黑乎乎地围着一伙人。屋子里亮着暗暗的灯,灯光从门洞里射出来,形成一个梯形的亮面。那伙人处在暗影里,一个个双手抱胸地站着。老郝知道这些人一定是在说小男孩的事情,他有点紧张。但又一想,我这不是给小男孩送回来了吗,还给他买了新衣服,还让他带了肯德基,虽然没有按约定时间回来,但只要小男孩把事情一说,他们肯定会原谅他的。

老郝把车子停下来,那伙人立刻涌了过来,老郝这才发现里面还有两个警察。老郝不顾这些人的阻挠,抱着小男孩向一个女人走过去,他估计这女人就是小男孩的姆妈。这女人还在呜呜地哭着,小男孩叫了一声姆妈,说,这个叔叔带我看城市去了,我没有看到我爹。女人不再哭了,用手擦了泪,从老郝手里接过小男孩,死死地抱着。

那伙人把老郝团团围住,说他是骗子,还有人上来要揪老郝的衣领,问他为什么要骗这么一个可怜的孩子。老郝极力地申辩着,把刚才想好的话说了一遍,又到车上把肯德基拿出来放到小男孩的手上,说我没骗你们,我带他去看城市了。有人说,我们从中午等到现在,你知道我们有多担心吗?老郝说,这我知道,我墙壁上写的字你们没看见吗?老郝说着就要带他们到屋子里去看。两个警察先进屋,他们果然看到了老郝写在墙壁上的字。

警察教训老郝说,你的做法很荒唐。

老郝没有申辩。

众人还想质问老郝,小男孩的姆妈说,你走吧。

小男孩也说,叔叔,你走吧。

老郝回到家里已经十二点,他洗一洗就上床睡了。老郝很快入了梦,梦见大片大片的油菜田,油菜刚刚开花,金灿灿的花一大片一大片地铺过去,灿烂地向着太阳。他猛吸着鼻子,呼噜变得更加响亮。

要不是小李打来手机,老郝第二天不知什么时候会醒来。小李问他昨天用车子干什么了?车子里的味道很难闻。老郝这才记起小男孩的衣服还用袋子装着放在车里,就问小李看没看见。小李说那袋子里臭气熏天,早就给扔掉了。老郝洗了一把脸就去了单位,把奥迪车的钥匙交给了小李。

老郝的睡眠从此变得格外的好,呼噜声也变得格外的大。他把自己的车钥匙给了小李后就再也没有开过车,也就是说他的司机生涯就在那一天结束了。正式退休后,老郝就在家里养养花,有时晚上拉着老伴的手到街上去逛逛,有好几次他们逛到了很远的长江大桥。

一转眼又到了油菜开花的季节,老郝想起了那个小男孩,那个小男孩现在怎样了呢,还是整天坐在门后的角落里吗?

老郝搭上了一辆客车,在小男孩的屋前下了车。屋子比去年更显破败,墙壁看上去歪斜了很多。门是掩着的,老郝进到屋子里,他首先看门后的角落,没有看见小男孩。屋里的一切还和去年一样,只是木头家具朽得更厉害了,灰尘落得更厚了,墙角长出了狗尾巴草,着地的木头有潮气吸上来,黑乎乎地有半尺来高。老郝看见去年在墙壁上写的字还在,只是褪了颜色,覆了一层黄黄的灰尘。老郝想,这个屋子也不像是人住的屋子了,那小男孩呢?

老郝退出了屋子,沿着马路向村落里走去,他想向村里人打听一下,小男孩到底怎么了。屋子离村落有些远,老郝足足走了十多分钟。村落里也很空荡,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老头,老头正坐在门槛上抽黄烟,身后一只狗探着头看老郝。老郝向他打听小男孩的情况。老头说,小男孩死了,是在去年冬天死的,他姆妈也跟他爹到城里打工去了。

老郝又走了回来,看了一眼这间破屋,然后搭车回到了市里。

不过老郝的睡眠没有因此受到影响,他的梦里照样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油菜田,和以前相比,多了个小男孩的身影。

责任编辑:蒲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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