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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儿满山坡

时间:2024-05-04

■苏红鸣

我不知道当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那时我才六七岁,每天早上五六点钟就被叫起床来,脸都来不及洗,睡眼朦胧,揉着眼屎,打着哈欠,趿拉着黄球鞋,一手提裤子,一手拿着赶牛的棍子,跟着放牛的大部队,浩浩荡荡走向大堰,走向那一汪山间湖泊,走向那个怪石满坡的放牛场。

多少年以后,我跟孩子讲起当年放牛的经历,那尘封多年的记忆向像山涧的清泉一样汩汩翻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我甚至能记清楚二十多年前,那些放牛时我翻过的山岗,穿过的树林,趟过的河流……能记清楚那些一起放牛的伙伴们的生动的脸,孟爷、国爷、嘎爷、华子、长根儿……他们或早已离世多年,或者奔波他乡,或者定居异域。他们披的斗笠蓑衣,穿的深筒胶鞋,手中提溜着的赶牛蝇的棕叶刷子……所有放牛的场景,像过电影儿一样,在我的大脑中一一浮现,我好像又回到了当年的放牛场,又成了放牛娃……

牛是我家和幺爹、文茂伯三家合养的。那时候,牛很金贵,往往几家合养一头牛。平常每家轮着喂,到了农忙时节,再轮换着耕田,老家把这种模式叫合胯子。还记得,我们喂的时间最长的牛是一头水牛,我们叫沙牛。这头牛看起来很健硕,实际上是一只病牛,有一只后腿有些跛。兽医说,牛的后腿得了风湿病。每天清晨,天刚麻麻亮儿,把它从牛栏里赶出来的时候,它的后腿膝盖像脱了臼一样,要拖着在地上刮蹭很长时间。待活泛一阵后,再猛地使劲一甩,牛腿才像被正了骨似的,恢复正常。刚开始放牛的时候,我总被这头跛牛弄得惊慌失措,看着这头牛既觉得可怜,又毫无办法,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它拖着这条跛腿走过了道场,走上了堰堤,跳几步坎子,很吃力地挪过大石扒,在松软的草地上站定,然后头扭上几扭,甩一甩耳朵上的牛蝇,再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迈开步子,感觉腿使得上劲了,才一路狂奔跟上大部队。

我每次跟着这头牛,总比别人慢半拍。当天放亮,听到孟爷和汉子家的大门吱呀响起时,我妈就把牛栏打开,催打着慢吞吞的老牛。当孟爷和汉子赶着牛已经上了公路,我的牛还在堰堤上拖着一条病腿慢条斯理地四处瞎瞅。当他们已经将牛赶过了水塔,走过了中学的操场,我的牛才气喘吁吁地尥着蹶子,打着响鼻,喷着粗气,在后面狂撵一气。而我则顾不得衣服扣拧了,鞋带子松了,紧紧地跟在牛的后面飞奔,生怕牛在公路上被车撞了,跑到庄稼地里去偷嘴了。有时候,爹妈怕我跑不赢牛,特意给牛拴一根绳子让我牵着,我把它攥在手里,有时也捆在腰间。可是因为人小跑不动,等牛撒着欢跑起来的时候,只得丢掉手中的缰绳,任凭牛拖着绳子跑。我曾试着用脚去踩住绳头,牛稍一用力,就把我带一个仰巴叉,摔得生疼。可是顾不上拍掉身上的泥土,又得爬起来继续去抓缰绳。牛拖着长绳子在满是石头的路上狂奔,一不小心就会被石头缝卡住,被树枝缠住,碰到不知道回头的犟牛,拼了命也要往前奔,肯定会伤了牛的鼻圈。就这样,在担惊受怕中,在气急败坏中,在气喘吁吁中,追上了放牛的大部队,这才稍稍放了心。看看自己的裤子,早开了线,奔了纱,破了洞,鞋子也跑丢了一只。

在我们老家,放牛有个习惯。为了让牛多吃新鲜水草,喂得膘肥体壮,农人总是不嫌麻烦,每天早晚都会把牛赶出去,让牛多在山坡上,河谷里,田垧里逛一逛。老人们说,牛要养得好,不能整天关在栏里,而要多拉出去放养。所以我们老家说放牛,叫放“游”。牛即是“游”,放牛就是“放游”。早上放牛,五六点钟就要把牛赶到山林中。牛饿了一晚上,急切地想寻找水草填满肚子。它们不管山高林密,不管坡陡路险,不管田里的庄稼,还是田埂上的野草,只要能吃,它们都会贪婪地啃上一气,比如匍匐在地、盘根错节的蚂蚁精,花枝招摇的狗尾巴草,各种各样的茅草尖子、椐木梢子、黄金蒿。这可苦了放牛人,要跟着牛钻进荆棘丛中,走进密林深处,爬陡坡,上陡坎,趟深水。生怕一入林中,牛便不见了踪影。随时要让牛在视线范围内,稍不小心,牛就可能去偷嘴,啃了别人的庄稼,那可就闯下了大祸。好说话的田主人,无非说下次过细一点,莫让牛再毁了青苗。遇到强势一点的庄稼人,他是非要拉着你的牛,除了声色俱厉的教训外,还要你的父母来赔偿他的损失。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当年住在大堰边上的刘老头管我要赔偿的情形。那天放牛,把牛赶上了山坡,我便缠着国爷讲他年青时拉壮丁的故事。国爷是个会讲故事的人,有时讲得手舞足蹈,唾沫纷飞。他讲解放后他在中畔里遇到那个曾经拉过他壮丁,还把他打得皮开肉绽的白腊的保长,他一手比划着,一边咬牙切齿地说,我当时举着一把弯刀把那个狗日的追了十好几里路,从老鼠尾巴儿追到炮楼子,差点没把那个老头子追上……我越听越入迷,一不小心,牛悄无声息地溜出我的视线,跑到刘老头的麦田里肆无忌惮地一阵猛啃。麦苗尚未抽穗,正嫩欢得很,牛也捞欠,一下子啃出簸箩大个圈。当时,我正听国爷讲到举刀砍人的当儿,只听得一声巨吼,“哪个娃子放牛不长眼晴的啊,哪家的牛不主贵啊,偷吃了我这半田麦子,我还指望着收了麦子交统购的,这回我是要找他爹妈赔我麦子的”。国爷正讲得兴起,我也听得入神,突然这一嗓子,把我吓得赶忙站起身来,心想这下完了,要是这老头把牛扣留下来,我回去怎么和爹妈交待啊。国爷安慰我,说你去给刘老头儿说说好话,就说以后一定把牛看住,下次再打麦田边过用兜嘴把牛嘴兜住,绝不会再让牛吃他半根麦子。我跟着国爷来到刘老头儿身边,只见他气得满脸通红,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花白胡子不停地颤抖,他一手拉着牛鼻圈,一手指着我的脸,唾沫纷飞地一顿臭骂。国爷不停地帮我说好话,我也哭丧着脸,像小鸡吃米似的不停地点头赔着小心。心想只要你不把我爹妈叫来,不让我赔你的麦子,只要把牛还给我,慢说是骂我,就是打我,我也忍得住。过了好一阵,他估计骂够了也累了,最终松了口,半是认真,半是恐吓地说,“今天让你把牛拉回去,明天让你爹妈给老子一斗麦子来,不然下次再看到你在大堰这儿放牛,我声都不作直接把牛拽回家”。牛是被我安全拉回家了,后来也没有去赔他的麦子,只是打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到大堰边放牛了。有时候,跟着爷爷奶奶上油菜坡去插青上坟,都得绕老远,不敢从刘老头家旁边经过,生怕那威严的老头儿从家里冲出来抓住我,要我再赔他一斗麦子。直到有一天,我听国爷说,这位刘老头儿已经拱了土,再也找不着我的麻烦了,我才敢大摇大摆地再次吆喝着牛走向大堰……

早上放牛,为了让牛吃到带露水的新鲜草料,不仅要起得早,钻林子还会被露水打湿半头衣服,胶鞋也会被灌满水,走起路来咯吱作响,脚丫子泡得发白。日上三竿,家家户户冒起了炊烟,忙了一早上农活的乡亲们开始收工回家做早饭。这时候,放牛人才相互吆喝着,把散在坡上的牛赶出山林,准备回家。这时候,看看牛,两边的肚子圆滚滚,像绷起的响鼓。牛的食窝、水窝都已经饱满了。牛们心满意足地眯缝着眼,回刍着草料,不紧不慢地踱出山林。在路边的水塘里,争相喝几口水,嘴里泛白的唾液拖得老长,伸长脖子甩一甩头上挂着的露珠,摇一摇尾巴,顺势卧到泥塘里,滚一身泥巴,惬意地抖一抖身上的牛蝇。到了平垧里,撒一撒欢儿,几头牛挤在一起,你用角顶我一下,我用尾巴甩你一下,你嗅嗅我,我瞪瞪你。偶尔几头惹是生非的牛,还会一“眼”不合,便拉开了架势,两只前腿叉开站定,后腿像弓一样绷起来,肩膀向前凸出,头使劲埋下去贴着地面,寻找最佳的攻击机会,四只角纠缠在一起,碰得砰砰直响。有时候抵架红了眼,往往需要牛主人用棍子使劲敲牛头才能拉开架。一旁的牛丝毫不理睬这两只“冤家”,自顾自地悠闲享受着回刍的快感。随着几声吆喝,几声怒骂,几声鞭子的闷响,牛们老实地走上了回家的路。那两只刚刚抵过架的牛却像什么也没发生的,一前一后,顺从地跟着大部队回家去。

我从六七岁开始放牛,一直到小学毕业。不论寒暑假,还是休息日,哪怕是当天要上学,我也得先放了牛,等母亲把饭做好,换我回来吃了再去学校。当时的我,很羡慕邻居华子,他有爷爷替他放牛,他只是寒暑假偶尔才放一两回,他放牛不用割牛草,不用打疙瘩,拾柴火,可我样样要做。当然,放牛于我而言,也有不少的快乐。放牛的空当儿,和小伙伴们满地刨熟得像蜜罐的地盘果儿,摘酸得掉牙的三月黄子,找红得透亮的丫巴果儿,抽香软可口的毛丫。我们可以架起火堆,去偷新鲜的苞谷,挖尚未收获的红薯,烤着吃,烫得直咧嘴……我们可以围坐在一起听国爷讲抗美援朝的经历,听嘎爷讲古,听山叔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如今,我的老家已经没人放牛了,放牛的斗笠,赶牛的鞭子,打座的草墩,拴牛的撇绳,防牛的兜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村庄,听不到牛哞,看不到脚迹窝,闻不到牛屎香了。那么,当我的孩子回乡时,我该用什么样的语言为他描述一只曾经鲜活的“游”的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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