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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器淡出忆篾匠

时间:2024-05-04

■陈德道

竹子历来惹人喜欢。文人骚客借它入诗作画,泼墨挥毫抒怀言志,成就艺术。翻开唐诗宋词,“竹”字闪闪发亮熠熠生辉,如杜甫的“嗜酒爱风竹,卜居必林泉”,苏东坡的“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等,看了养眼读来养心。身边的小物件写入文化的大篇章,标注着精神的新高度。

而平民百姓只脚踩实,更看重竹子的实用功能。

一根青竹,“啪”地一声剖开,再多次对剖成片,根据需要,单片作业层层解析,剖成篾片或篾丝,用来编制各种器具,铺垫农人生活。在乡下,家家户户均有这种竹器,从生产工具到生活器具,从厨房炊具到床上用品,簸箕、筛子、箩筐、背篓、筷子、碗篼、淘箩、席篓、蒸笼、筲箕、撮箕、鱼篓、竹篮、斗笠、篾枕、竹席、菜罩、摇篮、躺椅……不胜枚举。

竹是高大乔木状禾草类植物,类型众多,适应性强,分布极广。家乡保康蜗居在大荆山的怀抱里,全境皆山,气候温和,雨量充沛,生态宜竹。峰峦重迭的山崖上,沟壑纵横的溪流边,村居农舍的结合部,翠竹挺拔的身姿随处可见。随意而安散居成绿色的风景,随乡入俗点缀着生活的风情。

山中春来迟,雨后春笋多。春天的集结号吹来了春风,也招来了春雨,某个清晨,春笋就好像诸葛亮巧用草船智谋借箭一样,齐刷刷得被激射出来,锐不可当破土而出,箭箭直中春天的靶心。春光明媚但脚步匆匆,竹笋充分展露后发优势,迅速集结,迎着红彤彤的旭日,披着亮晶晶的朝露,在不同的地方挺立着同一姿势,构筑起强大的阵容,诠释着宁折不弯的生命意象。

竹笋迎风生长,不久便定身形,但要成为可用之材,须得两到三年的岁月历练。篾匠往往根据竹竿表面的颜色鉴定竹子年龄,有时还故意用手推摇一下,预先感知竹子的弹性和韧劲,畅想着竹器的结实和牢固。砍竹子是有讲究的,一般不会选择春天,要用又厚又重的篾刀围着砍一圈,尽量把根部砍碎不留茬口,这样既利于竹鞭在地下生长来年萌发更多竹笋,又能防止留下的茬口被竹笋褪下来的竹衣覆盖后误伤他人。

编制篾器材质鲜活为好,竹子随砍随用剖成较细的篾片,最外面的一层带着竹子的表皮,行话叫“青篾”,这层篾最结实,质地柔韧,极富弹性,还可以细化成篾丝,最适合编织筛子、竹席等细密精致的篾器。没有了竹皮的黄竹片,剖出的篾叫黄篾,叫“黄篾”,也称“篾黄”,可以剥很多层,但结实程度就渐次弱了下去;以离竹皮远近层次的不同,分为头黄篾或二黄篾,黄篾韧性和结实度都差,难以剖成细篾丝,多用来编制箩筐、簸箕的主体部位;而竹器的边口和受力部位,就要用青篾来做,这与现在的社会管理学上把关键人用在关键位置的做派道出一理,值得寻味。

荆山深处几千年沿袭刀耕火种,编制挑土担粪的竹筐、捆扎洒扫庭除的竹把是成家立业的基本要件,生活的需要是最好的导师,双双勤劳的大手勇于探索实践,支撑门户的男人哪一个不是篾匠?经典版的篾匠却凤毛麟角,屈指可数。家居的小村里,仅有一个陈姓伯伯术业专攻,终身与竹为伴,是名副其实的篾匠。

人民公社大生产的社会背景下,生产队是最基本的核算单位,绝大多数农民都绑在土地上劳作。但人各有志,真正的手艺人终非池中之物,队里就把他们装在一个叫“副业队”的篮子里,允许不下地干活,只按分值缴纳钱款即可,有后来社会通行的停薪留职和离岗创业的影子所在。“家有白银黄金,不如薄艺在身”,陈伯身为农民,但一辈子一把篾刀与竹共舞,一双茧手与篾传神交流,人生段段韶华犹如翠竹节节溢香,弥久不散,萦绕于竹器飘荡在村中每家。

从砍伐竹竿到锯成竹节,从剖成篾片细化成丝,从篾片悠光到编织成竹器,要经过若干道工序,陈伯样样精心,件件扎实。破竹劈片后,他掏出篾刀,在篾刀一进一停中,先劈出不同的篾片,再根据需要把篾片剖成篾条或者篾丝。最考验篾匠基本功的当属“撕篾”,撕篾就是将篾片由表及里多次开层,直至剔成薄薄的篾面。听说一般撕五六层都不容易了,但陈伯手来手往,刀起刀落,篾片迎刃而解,最多竟能“分解”出十层以上,每一片都比纸片还轻薄。撕篾后,开始“刮篾”。有的篾条和篾丝上下宽度不一,必须削刮去掉每条竹篾上的毛刺边棱。为了得到统一宽度的篾片,他将两个锋利的刀片八字形钉牢在木凳上,篾片从两块刀片中穿过,左手拿竹板压住篾条,右手一拽而过,一根篾有时要在刮刀与拇指的中间拉过几次。篾片统一宽度后,还要控制厚度,这道工序叫“悠光”,是考量篾匠技艺是否精良的关键所在。悠过光的篾片厚薄匀称,细腻柔软,能够透光,还具有一定的光洁度。听村中人讲,陈伯刮整篾片编制的席篓,迎光透亮但装水却不漏,非一般篾匠可比。我们当时只是幼儿学童,兴趣点不在此。那时,陈伯出现在哪家,无论上学和放学,我们都专程绕道而行,只为贪看他手指间跳跃的篾片,鱼一样来回不停地摇摆,又一条接一条地流出;而编织时更加精彩,“哗啦啦”的篾条时而跳跃动荡,时而乖巧听话,他或编或织或拉或穿,篾条任凭摆弄,姿势如舞蹈般优美。贪看久了,难免迟到,教数学的班主任罚做应用题十遍,但孩子哪有记性,放学路上照样观望。

父母曾延请陈伯至家中,置晒席一卷、竹席一床和席篓一担。过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以为篾片“悠光”后即可进入编织程序。其实,篾片编织前还要盘成圆圈入锅蒸煮,篾条起锅后黄里透青,不仅竹香幽幽,沁人脾肺,而且不易折断,不生粉虫,柔软耐用。听陈伯对人讲,竹席编制须特别讲究,选料上取毛竹去皮去黄,只取中间一层最富有柔软感的竹心,批成八九层篾条,“悠光”讲究光洁柔嫩,整席编成后不允许“起签”扎人,能经得起婴儿肌肤的考验。精心准备后,就可以编竹席了,陈伯蹲在地上,先编出蒲团般大的一片,然后就坐下来编织开来,篾条欢快地在手里跳跃。渐渐地,他进入了状态,不仅两手配合默契,还不时用嘴衔住篾条,一茬下来,就用一竹板顺着篾片边沿击打,促使紧密对接。篾条纵横交织、上下翻飞间,陈伯恍若功力深厚的琴师,那些交叉缠绕、翻转跃动的篾条犹如音乐的五线谱。

一个人,一辈子从事一件平凡的劳作,不知不觉间就会凝聚一种情结,积淀一种精神。随着越来越多的篾片陆续加入,竹席的雏形渐渐出现了。陈伯粗糙的大手转向灵巧,手指伸、勾、掐、嵌、引、按、搂中,光洁如玉、滑韧如筋的篾片时而扑入怀中激波荡漾,时而散走四方回眸生情。现实的劳作与诗意的渲染中,日子如波荡漾,不经意间流逝走远,要在竹席边沿缠绕青篾了,这个工序叫锁边,一般交叉利用疏、偏、插、穿、锁、扎、套等编织技法,既要保证柔顺结实,又可以根据需要编织出色彩鲜明、质朴美观、各式各样的花纹图案来。

陈伯编制的凉席手感爽滑,透气性好,夏天睡在上面凉爽宜人,伴我度过童年和少年。几经汗水浸润,席色由青黄转为棕红,油光可鉴,很有古香古色的韵味。

陈伯一生与竹相濡以沫,剖竹成片、化篾为丝之余,偶尔还利用山间翠竹替人根治顽疾,令人惊叹叫绝。只惜乡人识字不多,没有留下记载的墨。据传,村中一人受风寒之邪侵袭引发咳嗽,这种小事本不在话下,自然一拖二扛的,哪知一天突然说话失音,顿时慌了手脚,四处求方问医,好多汤药下去犹如水浇顽石。某个农历节气,陈伯上山砍来一捆翠竹,取几根劈开,火炙后收集两端滴出的竹汁,是名“竹沥”,再和入一抹自家秘制的粉状物,嘱病人慢慢含咽而下。三五次后,痊愈了。《本草纲目》记载:“竹沥气味甘、大寒、无毒。主治:暴中风风痹,胸中大热,止烦闷,消渴,劳复。”现代药理试验证明,竹沥确实具有镇咳祛痰功效。陈伯身为篾匠跨界行医,这在行业壁垒拷问资质的今天势必追责,但那个年月英雄不问出处,又好在手到病除,自然成为美谈,倍增了大家的敬重。

除了编制器具,竹子尚有它用。记得开设的算术课上,老师先教大家识数,然后掰着指头教“1+1=2”,超过10了指头不够,就让大家削一把竹棍带上。老师边说边写,古时候的人们用竹棍计数,叫“筹”,上面是“竹”字头,下面一个“寿”,就是长时间使用的意思。学生听得认真,老师讲得精神:算盘是用来计数的,这个“算”就是竹字头。老师紧密联系身边事物,讲述竹材在中国古代和现实生活中的大量运用,如竹子做的毛笔是重要的书写工具,竹笛吹出来的曲子婉转动听。讲了好多,娃崽们吸溜着鼻涕听得如醉如痴。娃崽们天性逞能,散学归家后自己动手,囫囵囵得好大一把,粗细不一,还有棱角毛刺,数数儿时容易伤手。当然,也有三两把品相上乘的,自然出自陈伯之手,常被老师拿去现场辅助教学,乐得几个小猴仔得意洋洋,走路风筝似的飘摇了好一阵子。

岁月自悠然,时光却快如梭。我们这茬人好生迷茫,千辛万苦跳出农门,一口气还没喘定,先是商业浪潮铺天盖地而来,瞬间又穿越剧似的移景换位。我们从庄稼地而来,父母庄稼人一生,只能自己赤膊上阵拼得艰辛,虽不见刀光剑影,却滋生了许多乡愁。某年回家过年,一家人围坐包着饺子,摆放饺子的竹筛,让我暏物忆人,突然想起了陈伯。父亲淡淡地说:“早已作古了!”

陈伯晚景生活很是凄凉。随着现代工业的发展,塑料制品和金属制品批量出现,竹篾器具渐行渐远,逐渐淡出生活的舞台。陈伯一生耕耘的事业,引以为豪的技艺,养家糊口的泉眼,就这样零落成泥碾作尘。可以想象,陈伯该有多失落,像众多的传统匠人那样步步伤神,从辉煌走向衰落,最终在忧伤、寂寞乃至贫寒中离世。

值得欣慰的是,近年来竹编工艺又有回归的势头。许多工艺竹编集实用、环保、艺术、审美、观赏等多种特点为一体,极具收藏价值。竹艺品不但质感细腻、天然美观,而且折射的竹韵文化引人入胜。衍生品竹纤维也逐步应用到家居、纺织等领域,不断渗透到生活的各个角落,让我们在追逐时尚的同时,忆起家园,想起那满山的青青翠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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