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意与满盈（外十三首）

■朵 渔

天空在下雪，很小的雪粒

你脸上的微笑像瓷器上的光

心里也是满盈的

雪粒像你的舞伴

从酒馆出来后，雪已铺满一地

我们还要沿着这条积雪的小路

走过一段距离，才能回到

我们的家。在温暖的灯光

亮起之前，我们都很感激

这短暂的距离，让嘴唇缄默

只在内心歌唱。小巷里

一个男人冒着雪往家赶

昏昧的路灯照着他，像一头

温和的兽。我们都很熟悉

这种疲惫，在长长的、被情感

啃噬的岁月里。

读书竟日

读书竟日，想起晚饭还没着落

掩上门，起身去菜园

雨后，看晚霞时一定要专心

今天的晚霞有点不一样

想起在旅途中住过的某个

不知名的小镇，无事发生

太安静了，虫鸣就像真正的乡居

大雨过后，又一阵小雨

一个美丽的女孩，在空荡荡的

院子里玩水

我愿做这异乡的奴隶

我愿做这女孩的父亲

我觉得我并没有在生活

我觉得我并没有在生活

很久以来，我只是在不停地思索

但思索不是生活

我想让自己的灵魂安静下来

像落在接骨木树丛里的那道微光

清澈而无用

在白天，就做一个枝繁叶茂的人

在夜晚，就尽量发一点光

风雨如晦时，敲打起体内的钟

让那脆弱与不安在梁木间鸣响

要争取每天和一个物有效交流

对话，或眼神凝视，这很重要

如何调适在地上的生活

星空的教诲已经足够

也不再费心辨认属人的形象

静坐，看雾霾爬上积雪的房顶

爱是一种微弱的赠与

爱是一种微弱的赠与。今天早晨，当我

跨进社区的办事大厅，我能想象，那位

柜台里的姑娘会有怎样的粗暴和不耐烦。

但我用准备好的笑脸和无法拒绝的礼貌

化解了这一切，使她不得不和我一起

变得温和起来。爱是一种微弱的赠与

爱也是最小单位的共产主义＊。

*巴迪欧语。

棋盘

常想起那些孤寂的冬日

我独自一人，沿着郊区的污水河

走很长的路，只为少遇见一个人

多享受一会儿空旷

偶有阳光泛滥的时候

踢着地上的枯草，想

夏日荒径旁那湿漉漉的野草

也曾有过野蛮的蓬勃的力量

以前，我更注重内心的戒律

如今，我开始仰望布满星辰的天空

并从星空的棋盘上读懂了太多大地的道理

星空与大地，纯粹而永恒的存在

而我们不过是匆匆过客

也有遥远的某物，诱惑我们前往

但那又怎样

要成为的人，要演奏的

终曲，要得到的收获

终不过是孤坟一座，像

大地上的棋子，宇宙间的流星。

输赢

——给伟廷

球赛散场之后，我和朋友

要去附近的酒吧喝一杯

以消除刚刚输球的郁闷

怎么说呢，输赢乃人生常态

怎样的输都要试着去接受

就像你曾欢欣地去接受赢

只是这场球输得让人格外

郁闷，就像人生被偷袭了一样

秋夜，微凉，鲜榨啤酒和两三份

海鲜，很好地挽救了这个夜晚

其间，我们还谈起了男人和女人

男人的龌龊幼稚和女人的坚韧高贵

那同桌的女孩让我们谈兴甚佳

我们还谈起生和死，爱情和婚姻

以及快要喘不过气来的事业

说来说去，不过是不想将一生荒废

想想，鸟雀们荒废过它们的一生吗

它们每天就那样唱歌、跳舞、飞翔

一只蝉又是如何荒废一生的？

“晚饮于广和居，颇醉。”

树人先生曾荒废过两日

“天热不能作事，打牌消遣。”

适之先生也曾荒废过半年

秋风起，又一场痛苦的轮回

没有一片树叶是为你我落下

啊，怎样的爱情在煮沸的肉汤中

什么样的输赢在人生的棋盘上

我们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泡沫随着杯壁泛起，又落下

轻盈

当黑夜降临，一群负重的影子

排成一行，鼻息沉重地往山上爬

他们从落日那里得到的教诲已不够用

而星空幽冥，像长满雀斑的少女的脸

星辰啊那涣散的光芒

表达着一种枯竭的信心

诉说苦难已不可能，必须让苦难化作

轻盈的雪，轻轻覆盖这世界的荒凉

让生命呈现出它明亮的时刻

让衰败的事物重新长出翅膀

你看他行走的步态，像一只鸟雀在跳跃

仿佛要避开地球的引力，以便于飞翔

当北风将他的茅舍吹刮成一座孤岛

在骇人的呼啸中，他始终对世界保持着

确信的微笑——他努力恋着这个世界

仅仅是因为，阳光那好闻的味道。

偏离

暗夜，初雪的郊野上

一个人的脚步声，仿佛

有另一个人在与你轻声交谈

没有光，前路突然亮了一下

那是黑暗自身所发出的奇异光

能感到风从树枝上吹下来的雪

一种内心的圆满如此清晰

现在，是该重新走回歧途了

必须脱离人民这个乌有之乡

那危险的荣誉正准备靠近你

能否偏离那众目睽睽的中心

让荣誉扑个空？

诗是雪地上的新鲜脚印

是被生活丢弃的一部分。

某物生长

读自己十年前的作品，如此新鲜

仿佛刚刚写下，仿佛十年的时光

不曾存在过，生活也没有变化

河流远去了，我没动

我远去了，时间没动

一切都只为一首诗而存在

而这首诗，它也一直在生长

生长在一种真实性里

为世界重新安排着秩序

庇护

一只鸟歌唱着，离开了它的巢

一条船呜咽着，离开了它的岸

山河像一道道寂静的褶子

在赤裸的土地上，是我们赤裸的生命

惟怜悯可做庇护，惟耻辱可做逃遁

一座寒冷的大教堂

抵不过一间温暖的小木屋

当耻辱接近圆满时，我们便可以

当作礼物接受下来

只有死亡是属人的

以及爱，那微弱的哀矜

比如一只鸟的死亡所负载的悲伤

不大不小，世界为之轻轻一颤

污点

露台上的雪渐渐厚了

埋住了四季蔷薇

过冬的鸟，像那雪中玫瑰

激动如雪花自枝头抖落

一种闪耀的、单纯的白

延伸至冬季的室内——

新酒，旧信，影子，茶

做一个居家的流亡者，这很好

在无人处歌哭，在无名中消失

一种真实的燃烧，内心的火焰

入夜，围着廊道的灯，雪旋转

美好的舞蹈，带着寒意和友谊

当推开被积雪掩埋的家门

白雪覆地如一幅高贵的丝绒

我站在漫天大雪中

像大地上的一个污点

内心秩序

新雪过后，空气像

刚刚清洗过的水族箱

一只麻雀在那最柔嫩的枝条上

来回跳跃，想起你身上最敏感的

那根弦，也曾被我奏响

当鸟儿的翅膀滑过雪线

纯洁的弧度如同你的肉体

我感到内心的混蛋又回来了

像一只灰鼠，胆怯又猥琐

沮丧就这样突然将我扑倒

像一个热情的熊抱

啊，这一瘸一拐的日子

这一瘸一拐，这日子

一个人内心秩序的混乱

意味着有一场争吵要发生

此时，何妨将心爱者邀请入梦

在下午三四点钟的

阳光里

物候

这物候的冬季，人生的盛年

雪与黑暗交相装饰的梦境

光秃秃的幼林挂着一盏朝阳的灯笼

低矮的屋顶上升起一缕青烟

这哀歌般的人世啊，这踌躇的时刻

那些和着艰辛的美岁月哪去了

那青春的国也已远离

我们聚于此虚无繁华之地

进行着无主的酒宴

一个暴怒的父亲环伺在侧

父亲造屋于尘世，几次三番

留在地上的产业

无非是一堆瓦砾

迁徙的鸟群在空中

互致问候，交相分离

要确信自己活着，活在这

永恒的告别中

然后打开家门

像一个未获邀请的词

独自上路

无思

动物们因无思而存在于世界中

人类因思而被拒于世界的门外

我想生活在众物中，作为一个物

和众物一起投入到世界中

作为一个冒险者，投入一种危险的

敞开中，在无遮的命运下伫立

作为一个死者，大地上的荣耀居民

躺在山河的衣褶里，在耳聋般的寂静中

看着天空的鸟群，做着从容的迁徙

并用一个缄默的焦唇，在内心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