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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叶桥

时间:2024-05-04

■高文胜

阿夏在柳树街小巷中一路艰难地小跑,他撇瘦撇瘦的身子从老汉口清晨弥漫的油炸火烤味道中飘过,从嘈杂的人群中挤过,最后过柳叶桥,阿夏耳朵里仿佛又传来楼梯的吱吱呀呀声,一碗豆腐脑摇晃得满手都是。

“薜荔,豆腐脑!”咚咚咚,阿夏喘着粗气,费劲地爬上深巷尽头的阁楼。

薄薄的光线透过窗户,一个脸色苍白、光头的姑娘侧卧着,有气无力地冲阿夏笑:“哎哟,看你费心的。那个,那个问题有答案了么?”

“阿夏,快上班,迟到了!”薜荔的母亲张婆在楼下催促他。张婆老伴走的早,女儿薜荔的病已经快一年,她已经耗尽毕生积蓄,多亏社会捐助才一路撑下来,可这个病却总不见好。

薜荔费力地喝完豆腐脑,催促阿夏快赶车上班。阿夏嗯一声,歪歪斜斜地跑下楼,从张婆那卷起浓烟的炉子旁侧身飞奔:“您把烟弄小点,小心呛着薜荔!”张婆笑了笑,夏家的淘气还真疼人,嚷道:“慢点跑,别歪进柳树河里了!”

阿夏腿不好,走路歪斜,这是前几年在钢厂倒班时留下的毛病,厂里照顾他上白班。他每天早晚乘班车往返,总有几条可恶的狗在街头不怀好意的家伙教唆下跟在身后狂吠。

宽宽的柳树河实际是汉江一截支流往南形成的长条形湖汊,城市改造时湖泊慢慢变小,变弯曲,像柳叶般。柳叶桥就是上面的一座平缓的石拱桥,冬季常常臭水流淌,常有死猫死狗从桥下流过,桥早已破旧,政府说要修葺,一直没有着落。薜荔的家就在桥附近,一处破旧阴暗的带阁楼的小房子,张婆打一份扫街的工作,独自抚养薜荔,维持着这处简陋老房子,这还是老伴生前留下的。薜荔体弱常常发烧,大一刚开学就摔伤了,止不住血,才得知自己的严重病情。张婆除房子外用尽了家里所有积蓄,仍然不够孩子看病,学校、社会捐赠有限,配对的骨髓又一直找不到,薜荔的病情缓解后就一直拖着。学是上不成了,但是薜荔心里求学的火焰一直没有熄灭。

阿夏这几天上班魂不守舍,惹得作业长很不高兴,马脸吊白:“你心想啥呢?又不按标准操作!昨夜遛网吧了?怎么?没遛?怎么眼睛是红的?”作业长往周围瞟了一眼,小声告诉他:“钢铁行情不妙,马上要裁员了。”

没按标准操作就是上网啦?这个嚼舌头的!阿夏没心思回应马脸作业长,压根没有考虑裁员的事情,他一直揣摩着薜荔的问题,那问题让他很不安。下班后柳树河的臭气熏得他呕吐,他瘸拐的腿甩得飞快,闪动在车流与人群间,愈加显得扭曲变形。

阿夏的梦是醒着做的,中学毕业后一直就这样。薜荔一贫如洗的家境不但没有构成障碍,阿夏反觉得门当户对。对这个跛腿的小儿子,阿夏父母甚是担忧。他们早就听人诉说儿子神神颠颠的,但他们有自己的想法,孩子不就工伤后腿有点残疾么?就这么搁不得?只是薜荔那病怕是活不长。唉,阿夏妈叹了口气,多亏自己棋高一着,张婆膝下无儿,让阿夏拜薜荔妈做干娘,看来以后得让阿夏给张婆送终啊,估计能白得套房子,时常有事没事就催阿夏去干娘家帮忙。对于老伴这份心机,阿夏爸深感厌恶,但拮据的家境让他也没有办法,从来不与阿夏妈讨论这个让她自豪的话题,眼不见为净,但两家的确走得勤了。

“阿夏,后院无花果红了,又香又糯,摘几个给你干娘家送去,保证她们娘俩喜欢。”阿夏妈说完后开始精心侍弄几年前栽种的果树,柳树河里的臭泥早已晒干,她碾碎后小心地撒在树周围。

阿夏拎着一袋无花果屁颠屁颠地出门了,几条狗又狂吠不止。

“看看,阿夏妈又支使他瘸腿儿子往张婆家跑了!”街旁赵老太在小卖部里嚷嚷,几个卖西瓜水果的街坊一齐笑嘻嘻地看向阿夏,发廊里的几个小年轻则哟哟地起哄,有的甚至撇着腿学阿夏走路。

阿夏对周围庸俗的市民不屑一顾,捡起石子使劲朝狂吠的恶犬扔去,心里不停地诅咒:这群遭雷劈的,真是可恶至极,哪里像人?行尸走肉,行尸走肉么!更多时候,是薜荔的病情让他沮丧,非常沮丧。后来听说只要不出血,那病就没有问题,以后还可以结婚!长久以来,阿夏在窗前祈祷,甚至为一点顺心事而兴奋、而歌唱。

阿夏精神饱满地甩起跛腿,在柳树街阔步前行,唱着不知哪一年的老歌:“你像奔放的春江,温馨似朝阳……跨过惊涛骇浪,迈向幸福康庄,哈哈。”阿夏把自己唱笑了。自己腿不方便,将来跌倒就不爬起来了,不费那个劲,有孩子搀扶呢。一想到自己将来有孩子,阿夏就出幻境,手舞足蹈:“慢点慢点,轻点轻点,呵呵,柳叶桥,你慢点摇!老乌龟,你吊颈哦,你摆壳哦,哈哈哈……”

那天,阿夏动静闹大了点,诡异的笑把邻居们吓怕了,连柳叶桥上的恶狗也落荒而逃。阿夏父母甚至听到更为离奇的传闻:阿夏从薜荔家回来时,在柳树河桥上,忽然腾起两道青烟,将阿夏裹住,烟散尽后,阿夏赤精光,屁股朝上,体如筛糠,口中还念念有词。两老人面面相觑:莫非鬼神附体?不是吧?什么年代了,没有鬼神!那怎么解释这个事呢?怎么解释一向老实的人变得癫狂呢?

没有办法解释,平静的柳叶桥要出异端了!一向平静的街坊们群聚街头,三言两语之后,便惴惴不安,面面相觑。紧接着各家各户的小孩被禁止在柳叶桥玩耍了,老人和姑娘们眼神也开始小心翼翼。一向沉默的街道办许老头赶到阿夏家,冲阿夏父母嚷道:“不是个事啊,老街坊了,吓着小孩了。”

阿夏父母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多包涵,并在晚上向左邻右舍的街坊们赔不是。阿夏则屁事没有,视而不见。

父母忧心道:“阿夏,你就不要瞎跑了,薜荔那里我们帮你照顾。”

阿夏几步冲到街面上,扬起通红的细脖子,公鸡打鸣似的:“啊,谁懂啊?你们懂球啊?啊,瞧我腿不方便么?不方便么?一堆小市民,一群无赖!”

阿夏痛斥一顿这帮街坊后,心里感觉好多了,晚上又屁颠屁颠去薜荔家帮忙了。阿夏一走,他的父母慌忙哭丧脸,挨家挨户沿街道歉。

阿夏让过烧香拜佛的张婆,爬上吱吱呀呀的阁楼,“阿夏,我的问题有答案了么?”薜荔忍着关节疼痛,开始问了。

张婆上到楼梯一半,喘着气说:“哎哟,你这丫头,尽拣麻头话问。”说着又冲阿夏喊道:“阿夏,帮我把开水拎上去!”可薜荔不依不饶:“阿夏,告诉我,告诉我天堂里是否有痛苦?阿夏……”

张婆忧心忡忡地去扫街了。在柳树湖公园院子旁,正好有一个年轻的乞丐靠在长凳上睡醒了,搔了搔脏乱的头发,无忧无虑地拍苍蝇捉虱子。这情景让张婆很受打击,深深叹了一口气,扫帚狠狠地扬起,烂泥点子就喷在乞丐的身上。不料那小乞丐却呵呵直乐,这让张婆愤怒了,撵着小乞丐跑,结果让街坊看了大笑话。

几天后的晚上,薜荔精神好了些,脸上泛红,笑着对阿夏说:“那个问题我想明白了,天堂,相信则有,不信则无。”阿夏见她豁然开朗,心里非常高兴,夸道:“你真是仙女一般聪明,活菩萨一样。”

“那我们到柳叶桥下坐坐?”薜荔的提议自然得到阿夏的赞同。他们两很少去逛大商场,张婆说那里人多病菌多,对病情不好,甚至连手机也不让薜荔用。

随着夏天的几阵暴雨,柳叶桥下的水暴涨,也冲走了污秽混浊,雨后傍晚的凉风吸引了一群人到桥头亭子下乘凉。“哟,薜荔来了?病情怎么样了?好点不?来来,坐坐。”几个老太给薜荔让出个石凳子。薜荔笑笑,倚在路灯杆子旁,和这群老太们闲聊。

聊着聊着,忽然薜荔问:“老婶们相信天堂不?我以后去了,你们有啥话我给你们捎去。”

天、天堂啊?然后几位老太太们一齐看向这个弱不禁风的光头姑娘,忽然爆发出笑声:“丫头,天堂那是谁都能去的吗?不知道有没那福气哦。”李婶说:“你要是去了就托梦我,帮我打点一下,我以后也去。”徐老太缓缓地说:“你要能去的话,帮我看看地狱,看看我那老东西在哪一层,我好给他烧点纸。”还有的直接告诉薜荔,看看上天堂有无后门,是不是要捐钱啥的。

薜荔脑袋有点蒙,阿夏忙过来扶住,她朝几位老婶们说:“听说天堂之路很宽广,大家都有希望。”阿夏忙说回去吧回去吧,回头冲这些老街坊说:“别想进天堂了,还是地狱的门槛低,嘻嘻。”一连几天,薜荔总是准时到达柳叶桥下与老太太们聊天,心情也舒畅了好多,渐渐有些路人也聚集这里听聊天。薜荔总不愿意坐下来,就靠着那颗梧桐树,阿夏得罪的人够多了,她尽量在老婶们面前表现得谦慎。那天,晚霞灿烂,倒映在柳叶桥下荡漾的水波中,从薜荔背后照射过来,大家眼前一圈圈金晃晃的,那一刻光头薜荔仿佛光芒万丈的菩萨,大伙一下看呆了。

后来几天,只要有薜荔出现的地方,总有一群老太太们聚集过来,夸赞她祝福她。老头老太太自觉放低身段,好让薜荔的形象高大些,然后让薜荔给他们讲心得,就算浅显如出门看天、低头看路之类的道理,他们也愿意从薜荔嘴里听到,而且表现得满足而陶醉。而薜荔呢,真的仿佛菩萨附体,那苍白的脸色居然有了血色,整个人充满阳光且精神抖擞。几位喜欢扯闲话的老街坊连忙去张婆那打听是不是收到大笔捐助啦?薜荔吃啥啦?那病是不是真的好了?

沿江路旁是座科技大学,曾经是薜荔梦断的地方,得病后,这座大学仍然是薜荔的梦想。大学里常常有各类教授名家的讲座,薜荔让阿夏带她去听。

武汉夏天热烘烘的,红彤彤的夕阳贴近江面,江堤旁高大的水杉迅速将光亮隔离开来。只是空气中弥漫着汗臭味,阿夏想学狗伸舌头哈气,却被车流尾气呛得直咳嗽,隐约的汗味引来一群嗡嗡的蚊子。阿夏感觉周围一切都很美好,人们彬彬有礼,流浪狗的叫唤声中充满动听的音节。

薜荔站在大学的侧门不远处一个大铁门旁边,门是锁着的,薜荔说:“翻进去吧。”

阿夏一愣:“这,这听讲座还得翻铁门?”薜荔说这样近些,免得绕一大圈。

铁门上面有钢刺,阿夏倒是不怕,他自告奋勇地说:“你先抓着上面的铁杆子,我在下面托你屁股。”薜荔红脸低声道:“你个色鬼。”阿夏嘻笑了几声。

薜荔仿佛不再是病怏怏的,她握紧了铁杆子,如有神助,左腿一下就撂到铁锁上。阿夏连忙做好准备,双手作托举状。薜荔白皙的右脚一弹,阿夏就觉得空中晃出一片白光。他一抬头,薜荔脚已经踏在铁锁上方的横杆上。阿夏仰望着,立即痴迷了,干涸的喉咙发出青蛙般咕咕的声音。

薜荔将腿小心翼翼地挪过门上的铁刺轻盈落地。阿夏不想费那劲,直接趴在地上,像狗一般往铁门下面的缝隙里硬钻,一会感觉被卡住了,他左右挣扎,急得满头是汗。薜荔笑了笑,把他胳膊拽住往外拖。钻出来的阿夏十分狼狈尴尬,薜荔掏出手帕递给他,阿夏不好意思接,说自己汗臭不用了。

那晚的讲座中还播放幻灯片,几个头发灰白的教授和一群大学生坐在下面,不时叽叽喳喳。阿夏听不懂,也不关心那些,只知道薜荔很虔诚地听讲,眼泪还不时流出来。

洗碗池又堵塞了,阿夏连忙下楼梯给张婆帮忙掏下水道。“真是个鬼水管哦!”张婆心急火燎。阿夏抄起扳手和老虎钳,拎个桶就到楼下了,将下水弯头扭开,用铁钩掏水管内淤积的垃圾杂物。阿夏让张婆去自己家吃饭。张婆说道:“那怎么好意思呢?怎么好意思……”声音低了下去,脚却挪向阿夏家了。

阿夏家与张婆家是老街坊了,很早两家就常走动。张婆守寡后收了阿夏当干儿子,阿夏一家常来帮衬,阿夏与薜荔的感情也是那段时间培养的。后来薜荔考上大学了,阿夏一家都很失落。但薜荔从学校病退后,阿夏父母没有嫌弃,反而每天逼着阿夏来照顾薜荔。阿夏回想起来,觉得母亲很会盘算。

水管疏通了,一股柳树河的臭气蹿上来,熏得阿夏打了几个喷嚏,楼梯又传来吱吱呀呀声,薜荔咳嗽着下来。

阿夏惊叫起来:“你歇着吧,我给你弄点吃的。”说着扶她坐在楼梯边。

“算了,窝在阁楼里和等死有什么区别?”薜荔望着门外渐渐暗淡的天色,低下头去。

阿夏不知拿什么安慰她。

“我明天要去柳叶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近来那群老太太很喜欢和我聊天。”薜荔平静地说。

“啊,我不懂,你想干嘛就干嘛!我都支持!”阿夏说。

忽然薜荔抬起头来,脸色居然有些红,眼里露些光芒,她平静地盯住阿夏:“你说活在天堂里是不是很幸福?”

“你怎么老问这个?”

“我要走了,害怕。”

“别胡说,没有那么严重,以后结婚了我照顾你。”

厂里今年的裁员任务完成了,阿夏着实虚惊一场,因为作业长对他的态度,他总以为自己会被裁掉。其实钢厂裁员基本是按照年龄来的,阿夏远未到被裁的年龄,但厂里党工部却找他。

是厂党工部老颜给阿夏打的电话,请阿夏过去聊天,老颜阿夏是知道的,一个老好人,据说年轻时追求过阿夏妈。前两年老颜还给阿夏介绍过女朋友,那女孩脸上长得坑坑洼洼的最后没成,但老颜也算是关心过阿夏。老颜倒了杯凉开水,阿夏不喜欢喝,随手从他办公室桌下抽出一瓶咸伙计,咚咚灌了一半,嘴巴一抹说:“老颜,我老娘又求你给我介绍朋友了?”老颜呵呵一笑:“女朋友有的是,你答对了我的题目,马上给你介绍个漂亮的!”

阿夏表示鄙视,他那眼光,美丑不分。老颜问:“薜荔你熟悉吧?”阿夏一愣说:“那是我女朋友啊。”老颜哈哈笑起来:“那就好,是这样的,她有没有要求你做坏事?或是灌输坏想法?”阿夏顿时恼怒了:“老颜,你什么意思?!我在你眼里就不是好人是吧?还干坏事,你给我介绍的就叫好事?什么玩意!”

阿夏掉头就走,还顺走了他一瓶咸伙计。

秋天一晃就来了,下班后,看见街两侧柳树飘落一阵黄叶,阿夏正发懵,忽然听几个人嘀咕:“派出所到张婆家去了,事后张婆啥也没有透漏……”阿夏吓一跳,赶紧回家问老娘。阿夏妈小声说:“没啥事情,这不建设文明城市嘛,他们让薜荔别出门聚众了。”

阿夏晚上又过来了。这段日子薜荔真真感觉阿夏不错,没有任何势利眼,纯真可爱,就让他坐床沿来,红着脸说:“阿夏,我、我想趁活着赶紧生个娃。”阿夏听了顿时觉得晕眩,虽然他想过,但是薜荔不是病了吗?阿夏话还没有说出口,张婆推门快步过来了:“哎哟,我的傻丫头啊,这事有你说的么?病糊涂了吧?”阿夏慌忙跑下楼去了。

看着阿夏跑下楼去,张婆立即回过头来对女儿说:“你好好听着,如果病好了,九月份你就给我去上大学,当初我就帮你请了长假休学,知道吧?快好起来,阿夏妈心里打啥算盘我很清楚,你以后要找朋友也得找个像样的。”

吃饭时,阿夏将幸福感拿出来与老妈分享,阿夏妈一听感觉不妙,这可超出了自己的规划啊,一定是薜荔妈出的主意,阻止道:“阿夏,这个病活不了几年,要结婚也得等薜荔病好了再说,你千万不要做一尸两命的事啊!”阿夏把饭碗一推:“我是那混账人吗?娘你是不是老糊涂了?”阿夏爸也不高兴了,瞪着阿夏妈,阿夏气哼哼地睡觉去了。

第二天星期六,薜荔高中的同学们一起来过来看望她,薜荔妈连忙让阿夏切西瓜招呼客人,阿夏将水果点心放在桌子上,发现张婆在外面烧香拜佛,就悄悄退出去了。

阿夏在柳树河旁边想了许久,自己打小就在《西游记》中看过天宫的描写,的确仙雾腾腾,金碧辉煌,可是人死后灵魂就能顺利地飘上天堂吗?不会半途被一阵风吹散了?手机中他也搜索过,都是魔幻的东西。

知了抽风似得叫着,街边蜷缩着一个赤膊的老乞丐,死鱼般。阿夏叮铃一声丢给他一元硬币,老乞丐眼神立刻活了过来,晃动着胳膊迅速将硬币藏在衣兜里。阿夏希望这个乞丐死后进天堂,因为他听街上的人说这老乞丐家里居然还有傻儿子要他抚养。

天正热,不远处是工地,正在盖一栋大厦。阿夏故意从那边走过去,他也希望那些工地上的民工以后也能进天堂。他们正在扛水泥袋,咬牙在工头的监视下拼命撑着,其中一个小伙子也许是暑期学生吧,正笨拙地、大汗淋漓地干活,累得直喘粗气。这一幕让阿夏很震撼,身体被洗礼过一般立即精神抖擞起来。

天堂到底是个啥样子?夜里,阿夏揣着使命,冒着跌进柳树河的危险,钻进了一家网吧。他在网上搜索“天堂”,许多是关于宗教或者游戏,阿夏对这个没有任何兴趣,但他被其中一行关于濒死体验的小字吸引住了。这是一种教人如何体验临死瞬间的游戏。据说这游戏可让人在窒息时产生一种奇妙的幻觉,会看到美丽的大花园、天堂或地狱等。阿夏当然不相信死亡有那么神奇,也许更多的是痛苦吧。

阿夏这几天坐立不安,趁张婆星期六上街扫地的机会,咚咚咚地爬上阁楼,神秘地对薜荔说:“做个游戏就知道答案了,你帮我找个绳子,等会我套到脖子上。”

“你要上吊吗?”

“不是上吊,就是躺在床上体验一下感觉。”

“这个……”在薜荔畏缩间,阿夏已经找了个麻绳,打了个活结套住自己的脖子。

“啊!”薜荔惊叫起来。

“你鬼叫什么?死得了么?”阿夏埋怨道。薜荔宽下心来。

阿夏忽然认真地说:“我躺下去后,等一会解套,太早太晚都会失灵。”薜荔感激地点了点头。防止勒伤脖子,阿夏用毛巾裹住绳子,闭上眼睛慢慢躺下去。有点疼,他又换了个姿势,头抬起来,再躺下去。

只有心脏在咚咚地跳,黑蓝的穹顶满是星星,万籁俱寂,无数的景象浮现在阿夏眼前。阿夏忽然转了圈,忽忽悠悠地腾空而起。阁楼黄金铺地,薜荔神圣、庄严,像菩萨,更像圣女。阿夏飘来荡去难以停下,时钟在围绕阁楼旋转,指针敲击着大地,海洋卷起汹涌巨浪,悠地将他吞没在黑蓝色中……

薜荔看阿夏身体慢慢像条死蛇瘫在床上,吓坏了,她本想喊人,却没有,一喊整条街就热闹了,还会惊动警察,阿夏在这片小巷就更难以立足了。母亲扫街,为多挣点,一连承包了几处街道,不到中午是回不来的。薜荔拼了力气解绳套。把阿夏放下来时,阿夏卡白的脸色吓得薜荔哇地哭起来。

待阿夏脸上恢复了血色时,他晃晃悠悠地从薜荔怀里站起来,有气无力地说:“我看过天堂了,有一顶深蓝色的盖子,开始时金光灿烂,星星点点,然后慢慢是满眼血光,最后是一片漆黑。”

自从阿夏为自己冒险进行了一次“天堂之旅”之后,薜荔深受感动,她为自己有这么一个勇敢的男人而自豪,也不能让阿夏的体验白白消失,她要与人分享自己的感觉。此后即使身体疼痛,她都感觉心情畅快,各种念头没有一丝阻滞,每当夜静下来,她靠在床上望着窗外寥寥无几的星星,偶尔有基建打桩机的砰砰撞击声和狗叫声传过来,薜荔将平生所见所闻、各种想法对着沉默的柳叶桥讲述了一遍又一遍,将自己对生命的理解对着星空梳理了无数次。

接下来几天,薜荔感觉自己身体差多了,来日无多吧。她像往常一样避开张婆,傍晚时分在阿夏的陪伴下往柳叶桥走去。张婆也像往常一样悄悄地跟着,她心疼自己患病的女儿,可她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她快乐。

在柳叶桥下,薜荔将自己对生死、对天堂的理解讲给那群老头太太们听,只有在柳叶桥旁她才感觉到自己还活着、感受到这群街坊发自内心的欢迎。的确,柳叶桥旁的这群人一个个听入迷了,他们很愿意这样抬起头仰望着她,静静地听着,希望这是一位真菩萨,或者是“圣女”。

静静的河水从薜荔眼前流过,于是她说:

“我从柳叶桥走过,再脏的民工也有自己活着的高尚意义,因他身后有需要抚养的老人和孩子。”

“我从柳树街走过,凡是生命,皆有活着的意义,无论贫富,无论命运。”

“我从人前走过,病痛卧床的富翁看着窗外的路边晒太阳的乞丐,羡慕其鲜活无忧。”

“我从大地走过,我们的经历和思考,决定了我们是否真正活着。”

……

那天,薜荔站在高处不停地讲述她所理解的一切,人群后面的张婆眼睛湿润了,心说丫头你讲这些有啥用呢?人心是一根快要熄灭的蜡烛,照得亮吗?唉,只要你自己开心就好。张婆悄悄回家了。

柳叶桥旁的人群越聚越多,以致柳树街严重堵车,直到警察出动维持秩序。本来直接将薜荔带走驱散人群就完事,可是又怕出意外,街道派出所所长老谢打电话给张婆说薜荔发病了,正在家求神拜佛的张婆慌忙来将女儿接走,人群才慢慢散去。但这件事却一下散布开,薜荔出名了,被一群迷信的老太太们誉为圣女下凡。

“圣女”薜荔由于激动和劳累,浑身一阵阵针扎般的痛感袭来,鼻子和眼睛再一次出血住院。派出所老谢、街道办主任和慈善机构赶到医院,及时送给张婆一大笔善款,条件是必须珍惜薜荔的生命,不要再到街上聚众了。张婆感激涕零,满口应承。

柳叶桥成了禁地。

薜荔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去柳叶桥了,病床上她平静地告诉阿夏:“我走之后,你要做一个好人,善良、真诚、勇敢。”阿夏非常感动,以他浅显的人生经验,这样的“好人”通常活得憋屈,但阿夏感到温暖,就问她:“派出所打你啦?”她摇摇头,苍白的脸色忽然绽放出异样的神采来,坚定地说:“我的路,即便是路面布满铁刺,我也要走过去;我的路,哪怕身化筛糠,仍然要走过去。”阿夏吓一跳。

薜荔感觉很累,声音小了许多:“我也许没有路了,其实没有什么天堂,那是一种向往、一种心理感觉。”

街坊关于薜荔说法多起来,大多说她是菩萨转世,有的说她神仙附体,还有个别的说她神经不正常,应该去六角亭医院。阿夏感兴趣的是有没有关于自己的绯闻,他可希望有点绯闻了,特别是与薜荔沾点边的绯闻。可惜没有,这些街坊都不希望薜荔和他在一起,仿佛他们心目中的圣地被这瘪犊子亵渎了般,阿夏很失望。

张婆辞去扫地的工作,就在医院照顾薜荔。这天晚上阿夏甩着腿又来了,张婆一见阿夏,叹口气退出病间,好让俩年轻人聊聊。

薜荔缓慢地说:“对街坊邻居态度好一点,把他们都当自己亲人。”阿夏一听激动得蹦起来,但看到薜荔仿佛交代后事的样子,心一疼坐下来垂头倾听。医生带着一名护士进来查房,薜荔没有受到干扰,继续说:“就算你是一只蚂蚁,你也要在你自己的大地上行走。”

“我自己的大地?”阿夏很吃惊。在医生怪异的眼神里,薜荔挽起她袖口对阿夏说:“你看看。”这是一条多么纤瘦白皙的手臂啊,阿夏心疼地捧着这条手臂,脸紧紧贴上去,纤瘦的手臂顿时散发出圣洁的色彩,纤毫间仿佛充满波动的星光,微弱的脉动如战鼓在阿夏耳边敲响,弯曲的血管似命运的长河在流淌。

薜荔话语慢了许多:“用心去感受,与周围的人和谐相处,你会看到自己的大地。”

阿夏带哭腔说:“其实,那天赵老太太搬不动矿泉水,我去帮忙搬的,她还说要我做她干儿子呢。徐婆婆晒的衣服被风刮跑了,是我去帮她追回的……可这些事情他们都不说,从来都不当大伙的面说出来,好像我从来没有做过。”

秋末,薜荔终于走了。柳叶桥又成为老头老太太们的集聚地,阿夏总是唱着歌在柳树街荡来荡去,街坊邻居们再没有觉得他心烦了。

高文胜,武钢炼钢厂金相技师。发表小说、报告文学多篇。有作品入选湖北百家矿企《脊梁》及《湖北工业题材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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