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与人

■张贺洋／郑州中学

上善若水，此之谓其义。

我一向对水有种感觉，它本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朋友，却因这种亲近而使我的感情抽象化了——就像它一样，方圆不定，流淌随形，但初心始终不变。这种心心相生的共鸣，恐怕得由它的朋友——桥来给个答案了。

然而此刻的这座桥不过也罢，我还不想因我的生分而搅扰它本应有的宁静。顺其自然吧，也许以后自会有答案。其实朦胧也是种美。

2014年夏，我来到西北边陲阿尔泰山，一弯青月横亘准噶尔和西伯利亚之间，显得自然而宁静。千年前的动荡犹有余音，此刻它却成了山风的偶尔低吟，一缕轻烟挟势而上，融入峰顶的白海；日光若隐若现，洒下一串碎影。青峰微笼淡金，安宁而祥和。虽未至百尺绝巚，我却也不敢高声语，一路轻踱信步，收尽满眼旖旎。我喜欢这种和谐，这种没有纷争，没有顾虑的和谐。

耳边传来水声，这是来自额尔齐斯河的问候。它的母亲，灵秀的阿尔泰，将自己的血脉与它接通，千百年水声潺潺，微起轻伏，生机勃勃，淌这大漠瀚海，映着铁马胡尘。初见之时，我还捉摸不透它，但它的轻快与跳跃，无疑给这静谧山色添了几分动感。于是我情不自禁地走了下去。

前路渐阔，时有牛羊成群饮于河畔，也有一些马匹，但都没有鞍辔。不知它生性如此，抑或是它的主人今日慈悲，给予它这可贵的自由？想到这儿，我不禁侧首望了一下自己的双肩。

葱绿的树影漏下一点细碎的日光，湛蓝的天空也仿佛被这河水洗过一般。一切的一切，仿佛梦里，又恍如世间。山与水如同画一般，却又比画来得宛转，来的畅快。以前没敢想过置身画中是什么感觉，事后才想到这一点，又嘲弄起自己当时的痴，竟忘了自己身处何地。名家用笔和水彩作画，而我在用自己作画，融为了它的一部分，恍若时间定格，抛开一切，便什么都不想了，心中只剩下自由——自由，即是永恒。

我入世未深，于哲学所见不过万亿分之一二，自然不敢附会如庄周般栩乎蘧然地化蝶而舞。只是，在额尔齐斯河水声的伴奏下，我内心萦绕的主旋律，似乎移了调数。此刻的一切，我说不出道不明，还是接着走吧。

行进间，似乎觉得山愈发高了，而且正向中央，向我们夹攻而来。这时我的心仿佛涓流撞上一块礁石，若有若无地一跳。于是我下意识地扭头看它。

它似乎也有所察觉，先前那童话般的、田园诗般的柔情万种退去了一些，水更急了，声响也淙淙铮铮起来。我突然想说点什么，可话到舌上硬是被咽了回去，步子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前路茫然未知，期冀与恐惧的合力终究会让勇者选择前进。我不敢自诩为勇士，却也不甘心承认自己会在不久后输掉什么。

可愈发狭窄的山路却总挑逗我方兴未艾的勇气。巉岩林立，脚下仿佛一斧削出的小径，都不禁令我心生不安。对面岩壁上的盘羊不时抬头向我问候，似在用它那平稳的身躯从我身上捞取一点自信，人犹如此！我顾不上同它辩驳，因为额尔齐斯河又在催我了，用它那急促的音调。

呵！“不问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值此夏日，你还想为我上演一出《秋声赋》？算了，且听你的，赶些步伐就是了。

然而我不曾想，这样一来，先前的逡巡、顾虑、惶恐，一霎时消退许多。匆匆行过的紧张感取代了它们。当我发觉自己已置身于半山崖之上时，我猛地听见惊雷般的鸣啸，感觉到一阵势不可挡的锐气奔涌而来！前方的路径被山壁挤成了石罅，汹涌的激流仍未止步，而是向着前方呼啸而去，聚一腔豪气，冲向自己的一片天地！

我的心不由得一颤。屹立千年的阿尔泰，不仅有母亲的柔情，更有父亲的坚韧。在她鞭策下的额尔齐斯河，披着柔绮的外表，却在跌宕起伏中一次次淬炼、凝集、聚变、升华。看似寻常的水，在额尔齐斯河这个特定单元里，也焕发出生命的灵气，柔中有韧，奔涌一生！

我微微颔首，凝视着它的前进方向。青铜色的山壁映入水中，增了几分深邃与成熟。这是它向我告别的神色。前路崎岖，更兼临近国界，难以远送。权且把太阳漏下的几点金光作为最后的祝福奉上，不知它笑纳否？

此一去，不论我和它，都不能预料前路休祲。转念一想，人生于世上，行于路上，总盼有人偕行，只是因为充满了对明天的渴慕与未知，对今天的享受与留恋，和对昨日的怀缅与追思。天空明灭，却总坚信那一时誓言的力量，并以此寄予无限希望。可人生而有命，谁也没有左右一切之力。今日我们挥手别过，当它冲出国境，历经中亚荒漠，最后冲上西伯利亚平原，投入鄂毕河的怀抱，融入北冰洋之时，倘使它灵性犹在，一定会有万语千言吧？可惜我难以聆听了。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我在沉思中抬起头来，满山的绿影托着莹莹的天空，绵延不绝的山峦在宁静中透着希望。我想，水在四大圈层循环，犹如人在六界中轮回，谁也做不到永恒不变。只是，在手中流逝的无数个刹那中，握住属于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任凭风雨如磐，多少年后，依旧问心无愧。——也许，这即是一种至上无界的永恒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