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 语

郁茜伦

一

我在湘水之畔的伫望，历经上万个四季。

温暖的汛水唤醒我沉眠的身躯，一轮轮涟漪划过我初生新绿的嫩芽，雨点扣打我舒展的叶片，远山沉稳的心跳在我耳边回响。我嗅闻着冬阳的芳香，与一带江水长眠、共生。这样一个周而复始的循环，是我无尽绮丽的梦境。我为生而长，偶尔才萌生出随云雾流浪的幻想。

突然，平静的江水忽得沸腾，九条恶龙搅乱了湘水的呼吸。黑烟迷茫中，天河开始决堤，汹涌的河水倾泻而下，掀起阵陈巨涛。迷蒙的视线中，昔日的屋舍瞬间成了断壁残垣，波涛又起，击碎了匍匐在断木上百姓的哭号。用力扎根于松散的沙土，我的枝节节节攀升，却被一骑绝尘而去，扬起的飞沙压弯了身子。刀光剑影隐约闪过，寒光乍起，在我的身上凝成一道白白的薄霜。我屏住呼吸，却见东方既白，波澜已逝。

当我快忘却了这个悲惨的故事，一声声哭恸开始在我的心口留下一串串细密的噬咬。妍丽的女子不住的哭啼，泣出的鲜血浸染至了我的肌肤深处，结成一点点黑疤。那衣袂翩跹的背影，永远在隐匿在江心中央。她倚靠过的墓冢已青，我低头凝望，正是山花烂漫。

二

生命仍未终止，向北，我深入黄河之滨，在中原大地展开我浓密的荫庇。

偶然，一位名士踏上了这飘飘的歧路。浓雾未散，隐隐绰绰间，他犹豫踌躇，喟叹不断。他拨开我浓密的叶片，衣袖擦过我细小但笔直的枝干，向深山走去，留下的像是拘泥于世故的不甘与郁结。

阳光拨开迷雾洒下，空谷间有了一道高而徐引的背影。从此，我与他共览这风起云涌，日月星辰。

夜幕低垂，皓月东升，名士时而抚琴长啸，时而把酒高歌，肆意酣畅。我随着悠扬的琴声摇曵身姿，翩翩起舞。

清风徐来，送来他的恣意与洒脱，盈满我的怀抱。我的翠绿将会延展成一道帷幔，成为他无常生命中梦里归隐的故乡。

三

向东生长，我得以吮吸着扬州城的初雨，在城东一隅的“个园”里拔地而起。在蒸腾的暑气来临之前，我早已形成一片浓密的绿荫,任凭聒噪的蝉鸣拉长酷热滋长的夏日。

丛书楼前的楹联刻着：“清气若兰虚怀当竹，乐情在水静趣同山”。诵读声还依稀可闻，我有幸成为少年们刻苦读书的榜样。

待到寒气驱散烈日，明月城中，楠木厅里，最宜调琴鼓瑟。举杯宴游的人们，忘却了露丛今夜白，透风漏月中宣石含英，像是隆冬的残雪。

所有流转的四季，都凝结在这一方天地。我的主人，那位尽享荣华的盐商，更是羁旅半生的游子，当他阅尽四季，是否又想起我鲜为人知的过往？

可是，人的生命是这样无常，他佝偻的身影离我远去。狼烟四起，战火纷飞，徒留戏台上一曲未完的戏。而我将无尽生长，担任起永远守护“个园”的责任，任凭风雨夹击。因为这里是个园，当两个“个”字和抱为“竹”，便成了我的名字。

四

你可知一撇一捺是我舒张的叶片，中贯一竖，是我永远挺拔笔直的枝节，我与这赋予我新生的古老民族，早已结成一道细密的丝网。

诗人用华丽优美的诗句讴歌我的傲骨高节，画家用浓墨淡彩勾勒我的身形。我不知那是否是我，但我知道我肩负着君王之爱，润泽苍生，妃子之爱，坚贞不移。

我是名士归隐之梦的故乡，更是中华儿女的最终坚守与向往。千年前湘妃之泪还未褪去，而民族每一次的创伤，都在我的脊背上，刻下一道道疤痕。

日月星河还在天上运转流淌，我将在中华沃土上植根生长。神州疆土绵延不竭，我的枝叶将延展不尽。而你也是否看到，蜀地怀中的波涛拂扫我在秦岭肩头的落雪，塞北笛声透我南国枝叶的罅隙，萧萧如落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