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杨沐锦
他彼时正坐在一辆卡车驾驶座上抽烟,我看见他执烟的手,不再像年轻时那样修长和苍白,沾着五颜六色的水彩;而是变得粗壮、起茧,短而泛黄的指甲,缝里一定也满是泥垢,像一根根刚从土里拔出来的胡萝卜。面庞比记忆中那人方正、宽厚,且明显晒黑了很多。车里传出的却还是大卫·鲍伊的那首《Heroes》,深情低沉的嘶吼。
他叫鲍哥。刚认识鲍哥时,我只有四、五岁,鲍哥已经是艺术生了,但他没有上大学,而是天天在车库里画画。鲍哥和一般的大孩子不一样:他长得有点坏坏的、痞痞的——虽然后来我们才知道这只是因为他太脏太瘦——但人却很好很亲和,绝不会像一般的大孩子那样讨厌我们小孩,所以我、毛毛、妞妞,都是他忠实的小跟班。
平时鲍哥和我们一起玩,但他画画时,绝不允许我们靠近一步。只有一次,我们仨一起蹲在墙角偷看他画画,那是车库露天的棚下,阳光透过头顶的木架上密密的紫藤萝投射下来,映在他身上、画上,散射出或明或暗的柔和的紫光。他脚边除了颜料,还放了一个播放器,里面传出无端爆发的尖叫似的唱腔,但却并不刺耳,只是显得有力。那是大卫·鲍伊、一个红头发摇滚偶像的歌。
鲍哥曾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们,他和那个摇滚偶像都姓鲍,两人其实有着不一般的血缘关系,我们便认真对比了一下两人长相:都白、都瘦,衣服都奇奇怪怪的、破破烂烂的,看来所言不虚。因此我们对鲍哥的崇拜之情又深了许多,认定他确实和大卫鲍伊一样是个艺术天才。
那天,鲍哥画了一幅紫藤萝,画的一如既往的好,画里的阳光是透过花瓣洒下来的水晶质感的光线;花瓣有层次地凌乱着,好像中间有夏风穿过,亲吻着那些花。远看,花事又烂漫得难管难收,仿佛在和摇滚偶像的歌欢腾、跳跃。待我们欣赏得差不多了,鲍哥把纸卷起来,小心地堆在墙角,那里的纸卷堆起来的高度足有半个鲍哥那么高。
鲍哥也在车库的墙壁上画。有一次,邻居家的叔叔去拿自行车,看到车把上沾到了油漆正骂骂咧咧,但一转身对上了鲍哥画的那棵白树,油漆点肆意的挥洒、铺陈,是树叶在呼吸;树枝纤细,好像静脉血管,蓝色的底色是这树的血液吧,高贵、神秘又充满生气。叔叔顿时安静了,他盯着那幅画看了好久,直到他家的阿姨来找他。结果两人肩并肩的注视那幅画,据目击者毛毛说,还看见叔叔亲了阿姨一口。
本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下去,但后来出现了一个姑娘,二十岁的年纪,美的像鲍哥的画。因为长得像《纵横四海》里钟楚红扮演的红豆,所以我们大家干脆就叫她红豆。
红豆是唯一能看鲍哥创作的人,慢慢也成为了鲍哥画作的唯一主题。不久,鲍哥便宣布,他要结婚了,也要找一个稳定的工作了。“画画么,”他说,“养不活媳妇儿。”
他决定办一个告别画展,也算是实现自己的梦想。
画展是商务楼里租的一个房间,水泥的墙壁上贴满了鲍哥的画,密密麻麻的。大胆却协调的水粉色彩映得满室生辉。来的人也不少,我数了数,有鲍哥有红豆,还有我、毛毛、妞妞,大家都来了。至于大人么,倒是没看见。房间里放着大卫·鲍伊《Heroes》,很响亮,衬得整个画展热闹非凡。鲍哥穿了一身皱巴巴、泛灰的西装,表情严肃地走来走去,用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为我们讲述他每幅画想要表达的主旨。其实哪有那么多想法、主旨,我们都知道,鲍哥只画美的东西、一切美的东西。
我后来有幸参观过几次正儿八经画家的画展,都是大大的画,装裱起来,一面墙只挂一两幅,显得特别尊贵的样子。画廊里的人盛装打扮,在每一幅画前和同伴悄声低语,不知道他们在讨论的是画还是自己的事。鲍哥这个画展不一样,热热闹闹、认认真真,像我们小老百姓过日子一样。
快到晚上“闭展”了,突然进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他茫然地环视了一周,不好意思地说,走错了。但再一定睛,大概是看清了鲍哥的画,就留下了。
“这一幅,多少钱?”陌生人指着一幅红豆的画像问。
“不好意思,不卖。”鲍哥坚定的说。
“那……,这一幅呢?”是那幅紫藤萝。
最后,他掏出了一张五十元的纸币,和鲍哥相谈甚欢,提出了很多专业的、我们听不懂的意见,最后,他拍着鲍哥的肩膀,用力并且真诚的说:“小伙子,好好画,将来会有出息的!”他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鲍哥,告诉他,有好的作品或者有问题,都可以找他。
鲍哥低头一看那张名片,眼圈就红了。但他还是抽了抽鼻子,摇摇头。红豆赶紧递上纸巾,心疼地看着鲍哥,也说:“你要真的喜欢,那就不要放弃了,我养你,好不好?”
大概这话无意中伤到了鲍哥,鲍哥抬起头,坚决地对中年人说,我要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养我的媳妇儿。
中年人也不挽留,叹了口气,拿起那幅紫藤萝,就出了门。
猛然从记忆的漩涡中抽身,因为我看见鲍哥下车,走到对面的小学,里面的孩子像潮水般的涌出,每一个生命,都如此相似而且平凡。其中一个女孩连跑带跳的扑到鲍哥怀里,用清脆的童音讲述一天里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鲍哥把小女孩抱在怀里,一边笑,一边适时插话。我隐隐约约听见他说,今天晚上妈妈又做了你最爱的菜,我们早点回家吧。
那一刻,我就知道,鲍哥是不后悔的。
耳边传来大卫·鲍伊的声音,不知是卡车里放的,还是我脑海中的:“We can be heroes,just for one day。”(我们将成为英雄,只为一天的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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