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叶立文
记忆与印象
——记周新民教授
叶立文
人的记忆真是奇妙,虽说在生命的旅程中,一个人总是会遇到无数难以忘怀的沿途风景,但等到回首往事时,却发现有些记忆的碎片已然无法打捞,剩下的只是一些隐约迷离、似有若无的模糊印象。而对这些印象的捕捉与描述,不仅会因记忆的缺席再造历史,同时也会让被叙述者们的形象,在怀人纪事的“历史叙述”中得以重铸,于是印象的不可靠,就导致了“昨日之日”的“不可追”也。
然而并非所有的“昨日”都是“弃我去者不可留”,比如我和新民之间的友情岁月就颇可记述。不过难题也随之而来,以下所述,究竟是客观的事实还是主观的印象,抑或是虚构的想象?目前看来似乎都已无从查证了,但写作不就是要告诉读者,“关于世界我们能够谈论什么”吗?基于这一写作的名义,我想尝试一下,在面对新民这样一位纯粹的学者时,我究竟能够谈论什么?
初识新民大概是在1999年,那时我们正拜在武汉大学的著名学者於可训先生门下读博,新民低我一届。因为是同门的缘故,我俩很快就熟悉了起来,但真正的交往其实并不算多。说起来也很有意思,新民与我,大概代表了博士生中的两类人:一类骄狂似我,从本科、硕士到博士都从未离开过珞珈山,也因此觉得自己系出名门,就难免有些眼高于顶;一类谦逊如他,从中师毕业后克服重重困难,方才能够开启自己的追梦之旅,也因此格外珍惜学习的机会。时隔多年以后再看,新民的这种坎坷经历,实际上深切砥砺了他的心智与意志。纵使如今已在学界崭露头角,但新民谦逊低调的性格,却常让我以为他仍是珞珈山上的那位青涩书生!
周新民
更为重要的是,新民还拥有着很多70后学者所难企及的人生阅历,而做学术研究,不就是一个破除理论迷思,继而以生命体验和人生经验,不断去揣摩玄奥复杂的世相人心的过程吗?从这个角度说,因其性格谦逊、理性清明,所以才能见微知著,在勘察作家的思想方式中入乎其内;因其体验丰富、感性发达,故而方能精骛八极,在辨析作品的艺术肌理时出乎其外。换句话说,新民治学,擅于将理论方法和个人体验进行默契融合,及至互为佐证之时,便往往会化入笔端,成就了他一篇篇令人激赏的批评佳作。
不过罗马并不是一天建成的,新民能有今日之成就,盖因他也经历过一段化蚕为蛹、破茧成蝶的痛苦时期。由于硕士期间所学的是文艺理论专业,因此新民就要面对一个学术转型的问题。一般而言,很多具有文艺学背景的学者治现当代,都有理论先行和图解作品的不良习惯,如是不仅会限制和僵化作品本身,而且还会以“六经注我”的研究方式,让作品沦为了检验理论的机械工具。恩师於可训先生对此现象早有警惕,尽管他不断地耳提面命,但常年沉浸于理论思辨的新民却仍旧是积习难改,于是挨批评也就成了家常便饭。
记得有次他登门造访,特来讨教文学批评的有关问题。我这个不学无术的“师兄”哪懂这些?但机会难逢,怎么着也要摆出师兄的样子来,于是正襟危坐、口若悬河地“教导”了他一番,实际上吹牛不打草稿,所述内容七成是恩师所授,另外三成就不知是异想天开的私货,还是拾人牙慧的说辞了。以新民的理论功底,焉能不知我是在胡说八道?可他依旧耐心地听我神侃,间或还会问几句话以示专注。现在回想起来,我竟有种莫名的感动——既感动于他尊重别人的品行,也感佩他为了学习可以如此地“慌不择路”。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一种学习精神和坚韧毅力,新民日后从於门弟子中脱颖而出也就不足为奇了。
2002年,毕业后的新民去了湖北大学,我则早于他一年留在了武汉大学任教。同处一城,又同为“青椒”,面对着科研和教学上的种种困惑,我们之间的交往也自然是密切了起来。那段时间,於门中的几位弟子还没当上教授博导,也没有行政事务缠身,于是在享受着自由时光的同时,便常常互相吐槽着自己的一无所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家就开始定时相聚,簇拥在恩师於可训先生的身边诉苦。先生的指点和帮助卓有成效,不久后便有同门在学界中声名鹊起了,但像我这般不温不火的却始终是大多数。新民也很焦虑,往往是一见先生就请教该如何发论文和拿项目。我常笑他“猴急猴急”的,其实自己也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只不过较之新民的率真,像我这种以“淡泊”之名掩饰无能事实的做派,确也算得上是於门一景了。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不知不觉间,我和新民都已人到中年。虽然按学界的算法,我们都还勉强称得上是“青年学者”,但对老之将至的恐慌和对事业发展的忧虑,又常会让我们找到新的话题。其实,在我的心目中,新民这些年来一直都没什么变化,青年时老觉得他略有暮气,中年时又羡慕他激情未泯。都说文如其人,细思之下,原来我的这种印象,在很大程度上都与读他的批评文章有关。
作为一名“青年学者”,新民的文章殊少锐气,用时下流行的话讲,就是不够犀利。尤其是和一些言论大胆、辞藻华丽的批评家相比,新民那种老成持重的文风、绵密细致的逻辑,以及不妄做价值判断的审慎等等,都让他的文学批评略显老派。但新民的文章却很耐读,只要肯下功夫去追随他的叙述逻辑,读者就会时常遭遇柳暗花明的惊喜。
在我看来,这种阅读体验的形成,完全系于新民对某些“常识”的质疑:他就像是一个思想的侦探者,每每潜伏在某个精神的暗区伺机而动,等到那些令人习焉不察的“常识”浮出水面时才会倏然出击。笔锋所致,要么是摧毁了由“常识”所导致的思想偏见,要么就涤荡了因“常识”而造成的认识误区……。更可观瞻的是,当种种“常识”被无情颠覆后,新民的高见便顺势而出。也就是说,他不习惯于开篇立论,而是通过概念的清理和历史的叙述,在对常识进行正本清源的基础上,才会步步为营、因势利导地将自己的观点和盘托出——此即为一种以史代论的思想路数。他的史,不是堆砌史料的叠床架屋,而是基于理论思辨的概念考察。在澄明和厘定了所欲探讨的理论问题的界限之后,方才水到渠成般的论从史出。因其结论的形成有所铺垫,故而合情合理,读罢常令人有我心戚戚之感。
比如他评叶兆言,题目叫做《叶兆言小说的历史意识》,开篇即着手于对历史概念的梳理。他的方法简明扼要,先铺陈我们常识中的历史,继而解释历史的本质,实为语言和文字所叙述出来的历史。从思想渊源上来说,新民对于历史概念的辨析自然是有着新历史主义的理论背景的,但在拆解常识性的历史概念时,他又特别注重常识性历史概念带给现实生活的确切影响,由是就将自己颠覆历史常识的批评价值展露无遗。而在拆除历史常识的理论思辨中,新民不仅从观念层面解释了历史的“被叙述”属性,而且还在分析叶兆言的作品中,具体阐述了叙述语法对历史的严重制衡。简言之,新民的理论兴趣不在于历史是被叙述出来的这一有别于常识的新知,而是致力于研究叙述如何制造历史?循此理路,新民的批评逻辑也就从抽象的新历史主义思辨,具化到了细致入微的形式研究。也正是因为把握住了形式研究这一批评重心,所以新民才能清理出叶兆言以叙述重新编码历史的写作策略——举凡瓦解线性历史、叙述人物关系,以及视角转换等等叙述方法的概述与提炼,无一不反映了新民这种精细的研究功力。
再如他评陈应松。以往论者多从底层写作的角度去分析陈应松的作品,乍看之下,陈应松笔下那撕裂的人性、尖锐的阶层对立,以及剧烈的伦理冲突等等,确乎给人描绘了一幅底层社会的困苦之境。但常识的可怕,就在于它不仅会闭塞读者的想象,而且更能限定一位作家的历史形象。因此突破常识的围困,将陈应松从底层写作的泥潭中拯救出来,就成了新民这篇文学批评的逻辑起点。而他的做法,则是以陈应松小说中的神秘主义为媒介,探讨作家如何勘查与构筑了生命的可能。史铁生曾说过,文学的寻根,要解答的是“我们从何处来以及为什么要来”,以及“我们往何处去,并且怎么去”这两个问题。换句话说,作家对生命的叙述,理应包含生命的实然性与应然性这两个问题:前者回眸生命之事实,厘定人的存在根基;而后者则遥望生命之可能,憧憬人的圆满与完成。在这个意义上说,新民实际上用构筑精神理想国这一理念,深度开掘了陈应松小说的存在价值。
而在具体的批评策略中,新民也一以贯之地秉承了其精细风格:或从神秘主义与敬畏情绪的关联出发,思考后者在构筑精神理想国过程中的潜在功用;又或从分析神学话语入手,讨论了陈应松小说中神学叙述的人本主义特质,抑或以城乡对立的二元叙述模式为镜,映射了作家在自然主义和功利主义之间的思想博弈。凡此种种,皆能反映新民的文学批评,业已摆脱了湖北文学研究中常见的地域情结,转而在一个直面文本的批评语境中,散发出了卓尔不群的独立气息。
在新民的学术道路上,批评既是其把握文学现象、品味生存境遇的一个重要武器,也是他超越自我,向着文学史研究方向迈进的必经之途。近年来,新民对批评史料的稽查钩沉,已隐然自成一格了。而凭借着对批评史的了解,当新民再转向文学批评时,就更能以开阔的史家视野,发掘出作品的另一番思想风貌。
试看他对路遥小说《人生》的分析。在我们的印象中,路遥就是素朴厚重的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他对人生百态、世相人情的拿捏可谓是妙到毫巅,而对人物生存状态和奋斗历史的叙述,又表征了一代青年的苦闷与彷徨、希望与绝望。按说这样的现实主义巨制理当在八十年代的文学史叙述中地位显赫,但事实却恰恰相反。新民抓住这一现象,敏锐地揭示了一个文学史自身的叙述问题。他以为八十年代的线性历史叙述方式,实际上曲解了《人生》的丰富内涵。从破除文学史常识的角度出发,新民又重读了隐含于《人生》中的“呼唤现代化主题”。这种研究方式实际上是在进一步探讨《人生》可能存在的一些现代性品格:比如人物因时代巨变而形成的末世情绪,“交叉地带”所隐喻的传统与现代的冲突等等,就莫不是《人生》作为“现代”小说的价值之所在。
按我的理解,倘若路遥真如新民所说,在这部作品中寄寓了热切的现代化渴望,那么就等于是揭示了一代人在面对时代转折时某种确切的存在状态——此即为米兰·昆德拉意义上的“现代小说”,因为《人生》不光书写了现实,更勘察了存在。路遥对高加林人生轨迹的讲述,不就是画出了这一人物的“存在的图”吗?由是观之,新民其实是在用一种更为现代的理论方法,在剥离文学史常识的基础上,试图重新估定路遥和《人生》的文学史价值。这当然是一种史家的眼光了。但新民的情怀还不止于此,因为对作品的重估,涉及的只不过是一些作家作品如何在文学谱系中重新定位的问题,至于这一谱系本身是否合理,以及文学史家究竟如何建构了这一文学谱系等等,则成为了新民更为关注的理论问题。
实际上,新民的理论兴趣,深刻反映了他那种喜欢刨根究底的问题意识。既然作家作品会经常被常识的偏见所误解,那么与其推翻这种常识的谬误,倒不如釜底抽薪,勘察一番那些魅惑理性的文学史常识究竟因何而来?由是就涉及到了文学史家的“历史叙述”问题。比如新民对《人生》的讨论,本身就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胸中块垒而已——因为不满于文学史叙述中的常识的谬误,新民就经常以文学批评为武器,借分析具体作品而登堂入室,试图一窥八十年代文学史叙述的方法与问题。
自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新启蒙运动的逐步兴盛,在当代文学研究界也出现了一个以历史批判为主旨的“启蒙共同体”,其成员关于当代文学史的写作大多倾向于对文化专制主义的反拨。正是基于这样一种主观的启蒙诉求,80年代的文学史家在描述当代文学的基本知识时,就往往以启蒙主义的激进风格展开论述,隐含其间的知识分子主体性意识,以及学术之外的思想追求,无疑会在涤荡文化专制主义的过程中,模糊、歪曲甚至篡改了当代文学的知识建构。这就是说,80年代的文学史叙述,经常会受制于文学史家的叙述意图,客观的求真原则也会让位于主观的正义诉求——路遥的《人生》只不过是这一历史叙述的牺牲品而已。基于这一历史事实,可以说新民对八十年代文学史叙述的质疑和反思,无疑就具有了极为重要的学术价值。
几年前,我曾在另一篇文章中谈到过新民的治学特色,今天读起来依然还有些参考价值,不妨照录如下:“近年来他从批评实践到批评史研究的学术转向,实际上正是希冀以批评史研究为契机,在提炼批评经验的基础上,重构文学批评的话语谱系。这显然是一种以史为镜的史家情怀。在其主编的《中国新时期小说理论资料汇编》的导言中,新民纵论了近三十余年来小说理论的发展流变:从王蒙、高行健等人的小说理论,到八十年代中期的形式本体论,再到九十年代以来的小说修辞学,种种小说理论的历史渊源、知识基础以及发展趋向,皆得到了史学意义上的理论整合。与此前学院派批评的无我之境类似,新民仍以理论资料的梳理为主,殊少对于某一理论做出简单的价值评判。但就是这样一种客观中立的叙述立场,却能让读者在纷繁芜杂的历史资料中,一窥批评理论的演变轨迹。我以为新民的这一史家情怀,注定了会让自己与喧嚣繁华的学术圈有所隔膜,因为按他的性格禀赋,雅不愿以故作惊人语去谋得大名。不过话说回来,但凡深具史家情怀的学者,又哪一个不以皓首穷经,甘坐冷板凳为道德自律?在这一点上,新民的学术胸怀实已超越了诸多同侪之上。”
以上所记,皆是我对新民的一些记忆与印象,虽未必准确,但寄望他能在部分程度上改变批评的困境,却是包括我在内的很多读者的殷切期许。从新民目前的发展势头来看,这样的期许并非奢望。
叶立文,男,1973年10月生,甘肃陇南人。武汉大学文学院珞珈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文学博士,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支持计划入选者,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第六届全委会委员),湖北省文联批评家委员会委员,湖北省文艺理论家协会青年评论家委员会副主任。代表作有专著《启蒙视野中的先锋小说》。获湖北省第八届屈原文艺奖人才奖、第六届湖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一等奖、第六届湖北文艺论文奖一等奖、第七届湖北文艺论文奖二等奖、第五届湖北文艺论文奖二等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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