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凌瑞宁 朱 莹
现代奥狄浦斯的悲剧
——读福斯特的《离开科洛诺斯之路》
凌瑞宁 朱 莹
人们不能选择自己生命的开始,却可以选择自己生活的方式、生活的追求和生活的价值观念。可以真实地生活在以绿水、青山和古树为象征的希腊古典的乡村,也可以苟活在位于工业化的大都市伦敦的公寓,整日忍受象征工业发展的自来水的咕噜噪声。《离开克洛诺斯的路》利用像征和暗喻的手法向人们揭示了传统价值观念与现代工业发展之间的矛盾与冲突,也进一步向读者展现了面对资本主义工业发展而产生的思考以及人们如何对生活价值观念进行选择这一严肃问题。
暗喻 象征 离开科洛诺斯之路
英国著名小说家E. M. 福斯特(E.M. Forster, 1879-1970)的短篇小说《离开科洛诺斯的路》(“The Road from Colonus”)被公认为福斯特最优秀的短篇小说之一。①通过小说中主人公卢卡斯先生,福斯特象征性地向生活在现代社会的人们揭示了西方人文主义的传统和价值观念与西方现代工业发展之间的矛盾与冲突。这篇充满希腊神话暗喻和象征的小说,充分揭露了20世纪初期英国的中产阶级在面对生活选择时的苍白和迷惘,深刻反映了福斯特的人文主义思想和面对现代资本主义工业发展产生的思考。卢卡斯先生由于没能抓住在希腊旅游时发现的生活真谛而回到伦敦,在公寓中遭受自来水管发出的咕噜噪音、隔壁邻居孩子们玩耍时的吵闹声以及猫和狗的叫声,整日苦不堪言,抱怨满腹。他已丧失了生活的激情和兴趣;他所能做的只是不断地向房东写信诉说对房子的不满,却永远得不到回复,伴随他的也只会是水管发出的稀里哗啦的噪声以及苍白的老年生活和终结生命的死亡。这种生活种沉闷枯燥,毫无生命的活力和生命的意义。这种状况与他在希腊旅游时发现的简单、纯朴但却真实的生活恰成鲜明对照。这种对照反映了福斯特对现代工业的发展和这种发展与人的生活之间关系所作的认真和深刻的思考。
卢卡斯先生来到希腊想实现他的一个已经40年之久的梦想。“40年前他染上希腊文化热,觉得一生中只要能去一趟那片土地也不算枉活。”②但是来到希腊后他却发现雅典尘土皑皑,德尔斐阴雨连绵,而德尔摩比利也是平庸乏味。其他游人不断发出阵阵惊叹,但他觉得雅典和伦敦不分轩轾,“希腊和英格兰一样,是一位落入暮年的老人”。他最后想与生活和命运抗争一下,可是与他同行的那些虚伪的英国人使他最后的希望走向失败。
卢卡斯先生在希腊乡间小客栈的经历——准确地说,他在那儿亲眼看到的古树,亲口喝的泉水,亲眼目睹的蓝天——充满了丰富的象征意义和深刻的暗示;这是作者崇尚的一种价值观念。来到那个乡间客栈,来到那棵大树旁,卢卡斯先生的内心起了变化。“希腊是年轻人的土地,”他自言自语地说,“但是我要成为其中一分子,我要拥有它。树叶一定要再次变绿,水一定要是甜的,天空一定要是蓝的。40年前就是那样,现在我一定要把它们搞回来。我不愿意变老,我不再装模作样了。”
福斯特用非常浪漫和不乏象征的手法向卢卡斯先生和读者展现了一条获得拯救和重生的道路。那棵大树倾靠着客栈生长着,树心已被人们用来烧炭了。一股湍急的泉水从活着的树干向外流淌着,使树干长满了绿蕨和青苔。当地人仍然保持着古老的生活方式,对美和神秘的事物仍持有十足的恭敬。他们在树上刻了神龛,神龛上放着一盏灯和一幅圣母玛利亚的像,使她既有水仙女的优美,又有树仙女的妖娆。卢卡斯先生面对这个神龛犹豫了,他想知道泉水的出处,想“成为其中一分子”。这种欲望驱使他钻进了大树。树洞内,泉水源源不断又悄然无声地从树根和大地那看不见的缝隙中向外涌着。树内挂着许多诸如腿、胳膊、大脑和心模样的还愿物,这些还愿物“都象征着某种重新获得的力量、智慧和爱”。福斯特写到:“这里的自然没有丝毫的孤独,因为人类的哀愁和欢乐都涌进了大树的内心”。在这里,卢卡斯先生发现并找到了他所梦寐以求的:“卢卡斯先生尝了一下泉水,泉水是甜的,他举目从黑黑的树洞向上看去,发现天空是蓝的,树叶是绿的”。那是生活的本来面目,那是自然的真实颜色。显然,从象征意义上讲,卢卡斯先生在这里找到了传统和真实的生活,实现了40年前的希望。这一时刻也就是乔伊斯所说的对生活真谛的“领悟”(epiphany)。用福斯特自己的话说,就是“永恒的时刻”③这棵大树的树干外集有简朴的传统和古老的神话,树干内的树洞又有充满生命的活力和永不枯竭的生命之源:“泉水源源不断又悄然无声地从树根和看不见的大地的缝隙中涌现着”。在这种充满自然的真实和简朴的传统相结合的氛围中,卢卡斯先生背靠着树干闭上了眼睛。此时,“他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觉得自己在移动,但却很平静,一种一个游泳的人在与海浪搏击后发现海浪会把他带到目的地的感觉”。
水乃生命之源,因此是生命的象征。卢卡斯先生此时面对和品尝的水,是自然中的泉水,是从古老大树的树根下和大地的缝隙中无声无息地、不断地涌出的。作者的意图显而易见:这种出自大地的水象征着古朴简单、真实自然的生活。由于出自大地,所以永不枯竭。毋容置疑,这种生活,正是卢卡斯先生要寻找的。这种自然的泉水,与卢卡斯先生在伦敦公寓中所遭受的那种不断发出咕噜噪声的自来水形成截然不同的对照。自来水是城市化的体现,是工业化的标志,虽然包含着工业文明的发展,但也含有对工业文明的发展所付的代价。福斯特已经在小说中指出了工业化的后果:卢卡斯先生在希腊看到的是“雅典的尘埃、德尔斐的阴雨…”作为欧洲文明的发源地,希腊遭受了工业文明发展带来的严重后果。福斯特对此发出了他的声音:“某种更大的东西出了差错”。福斯特一语而过,却留给读者更多的理性思考。
科洛诺斯是希腊神话中奥狄浦斯王在女儿安提戈涅的伴陪下在希腊流亡的终点,是他解脱痛苦、拯救灵魂和获得新生的地方。但是卢卡斯先生这位现代的奥狄浦斯在来到科洛诺斯时,即没有解脱生活的痛苦,也没有获得心灵的重生。
在小说中,科洛诺斯小客栈的女人主人以及她的家人,象征着古老的生活和文化传统;艾丝尔、雷厄姆和福尔曼夫人则象征着英格兰肤浅、势利、头脑愚钝的中产阶级。卢卡斯先生在古树中对生活升华的感觉,被象征着势利和浅薄的艾丝尔、雷厄姆和福尔曼夫人等人所打断。他们把卢卡斯先生从树洞中拉出来的举动,表面上是出于对卢卡斯先生安全的担心因而可以冠以“拯救”,但实际上是对他生活的强差人意。他们把他带离希腊的乡间回到伦敦公寓,实际是把他带回到一种毫无生气和活力的生活。可以说,他被带回到一种死亡。
乡间小客栈的生活方式古老真实,充满了纯朴和传统的气息,显然象征着一种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弯腰纺线的老妇人,不停活动的小猪仔,老妇人面前不断变小的毛线球——这些都对到访的卢卡斯先生都充满了含意。那位骑着骡子回家的年轻人,沿着小河一边走一边唱歌,卢卡斯先生觉得“他的状态很美,他的问候充满了真诚”,他还在不断摇摆的长春花和小河的潺潺流水中发现了新的意义。此地、此时和此刻的卢卡斯先生觉得自己“不但发现了希腊,而且还发现了英格兰和整个世界,发现了生活的全部”。他产生了一种欲望,一个一点也不荒唐的欲望:“在那棵大树内再挂一个还愿物:一个完整的人的模型”。
福斯特这些象征性极浓的描写包含着深刻的含义。为报答找到的新生命和新的生活方式,卢卡斯先生的还愿物不就是“一个完整的人的小模型”吗?小客栈的一家人就是这种新生命和新的生活方式的代表,科洛诺斯就是卢卡斯先生的真正归宿。
两种不同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的矛盾和冲突,最后发展成了两军对垒,甚至使用了原始的方式进行搏斗——石头和拳头。卢卡斯先生留在客栈下榻还是跟随艾丝尔等人一起继续旅游,成了双方争夺的焦点。英国游客们认为客栈有跳蚤,还有比跳蚤更可怕的可能:希腊人可能用刀子捅死他们。福尔曼妇人和艾丝尔的这些恐吓没有拦住卢卡斯先生。他执意在纺线老妇人开的客栈下榻。那位老妇人及家人好像有一种天生的本能(本能在福斯特的小说里非常重要),他们心里明白英国人为什么争执。老妇人停下纺线的活,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卢卡斯先生;老妇人的儿子和他两个孩子站在路卡斯先生身后,“宛如支持他一般”。在艾丝尔的指挥下,格雷厄姆强行将卢卡斯先生抱到骡子上继续前行,结果没走几步就被孩子们投掷的石块击中后背。老妇人的儿子试图夺过卢卡斯先生坐骑的缰绳,却被格雷厄姆发挥出拳击手的本领(“格雷厄姆是一位优秀的拳击手”)而几下将他击倒在地。石头和拳头这种原始的争战方式,将双方的冲突推向了高潮。“拯救”卢卡斯先生的英国队伍“在混乱中撤退了”,他们强行带着可怜的卢卡斯先生离开了“泉水是甜的…天空是蓝的,树叶是绿的” 的科洛诺斯。如果说奥狄浦斯王最终来到并归宿在科洛诺斯从而得到灵魂的拯救,那么卢卡斯先生则最终离开了科洛诺斯而没有在那里留下——在象征层面讲,他离开了本应得到的拯救。
卢卡斯先生可怜悲哀的活着,与科洛诺斯的老妇人和她的家人死亡,是小说产生的另一个对比。回到伦敦,艾丝尔收到福尔曼夫人从希腊寄来让他们种养的花草,名叫长春花。福斯特通过包裹长春花草用的报纸,向艾丝尔流露了发生在科洛诺斯可怕的消息:大风刮倒大树,砸死了经营客栈的老妇人和她的家人。发生悲剧的那一天,正是卢卡斯先生一行经过科洛诺斯那天的夜晚。就在艾丝尔为自己没有听从卢卡斯先生的意思在客栈过夜,而是强行把他解“救”走的举动而感到庆幸时,小说的反讽也展现得淋漓尽致。尽管大风刮倒大树砸死老妇人和她家人,但他们的死亡与自然的真实浑然一体。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它是痛苦的,但却是真实的。虽然卢卡斯先生还活着,但是那种可怜和虚伪的生活毫无意义。福斯特向人们转达的信息是:与其在伦敦遭受自来水的噪音之苦和折磨,倒不如剥去虚伪的外表,面对真实的生活,勇敢地接受真实自然和有意义的生活,哪怕那种真实是死亡。
长春花的象征意义也充分揭示出作者的含义。根据荷马的《奥德赛》,长春花是生长在理想乐土(Elysium)上的植物,而理想乐土是只有英雄死后才能去的地方。长春花的象征意义显然是让人们这样理解科洛诺斯的老妇人和她家人的死亡:他们的生活是真实的;他们有勇气面对真实但有痛苦的生活;他们是不乏勇气的英雄。与他们形成明显对照的是那些典型的英国中产阶级,他们的生活虚伪、自私、肤浅,毫无真实可言。
在希腊旅游时,福斯特充满反讽意味地安排福尔曼夫人把卢卡斯先生和女儿艾丝尔比作奥狄浦斯王和女儿安提戈涅。如果将奥狄浦斯王和卢卡斯先生比较,会有许多有意义的发现。
根据希腊神话,众神知道奥狄浦斯不是自愿违反自然法律和人类最神圣的道德原则,所以神谕告诉奥狄浦斯经过一个长时期的流浪抵达命运女神指定的地方,他将在那里得到复仇女神的解脱。那个地方就是科洛诺斯。奥狄浦斯笃信神谕,在希腊流浪,最后来到科洛诺斯。在一个雷声轰鸣的夜晚,他精神抖擞,神清气爽地步入复仇女神圣林中大地裂开的地缝,从得到了解脱和灵魂的拯救。卢卡斯先生在希腊旅游也来到科洛诺斯,他也想寻找生活的意义和发现生活的真谛以得到解脱。最终以失败告终。
在科洛诺斯,奥狄浦斯王在得到解脱前也停在一个空心大树下喝了泉水。他用自然的泉水洗去流亡的尘埃,换上女儿为他准备的节日华服迎接死亡。卢卡斯先生在科洛诺斯也停留在一棵空心大树下喝了泉水。但是女儿来为他换掉在空心大树内沾上来自大地的泥土的衣服,他穿着这身与大地没有联系的衣服离开了本应得到拯救的地方。
《科洛诺斯之路》充满了象征和暗喻。福斯特这种有意识又充满诗意的象征性描写,将他本人对现代工业发展对人的生活带来的玷污,对人的心灵造成的伤害,对生活真谛的向往和追求,以及对个人生活和个人生活价值的实现等这些复杂深刻的重大问题,既自然又深刻地跃然纸上,令人读来浮想连翩,回味无穷。
1927年福斯特在剑桥大学“三一学院”关于小说作过一系列讲座。在讲座中他提出了小说情节中“图形”(“pattern”)这一概念④。如果把他提出的关于小说情节中“图形”的概念应用于他的《离开科洛诺斯之路》就会发现,这部短篇小说的情节与希腊神话中奥狄浦斯王在科洛诺斯的故事构成了一个独特的图形,一种如同照片的正负片关系的图形。换句话说,如果把其中之一比作上衣的左一半,那么另一个就形成了上衣的右一半(如上图)。无疑,这种情节的图形增加了小说的艺术美,使它的艺术性进一步凝聚,从而增加了小说的艺术价值。
在文明和工业发展如此之快的现代社会,福斯特的力量不再为现代人指出一条通往拯救的路;他的力量在于唤醒人们通过理性能力产生认真的思考。如果他在《霍华兹别业》(Howards End)探讨的文化与工商业的结合颇有悲观意味,在《印度之行》(A Passage to India)中描绘的不同的个人、阶级、阶层、种族、文化、宗教、国家和民族等之间的和睦和谐难以实现——骑着马的菲尔丁和阿奇兹各自表达了要做“朋友”的心愿,但是他们各自的马却突然转向,分道扬镳,那里的苍天、大地……神庙、监狱、宫殿、鸟儿、动物、客栈……所有这一切都异口同声的说:“不,不在这里”,“不,不在此时”——那么,《离开科洛诺斯之路》中丰富的象征和隐喻,却使人们对生活的价值和如何选择生活这一严肃问题产生认真和深刻的思索。这也许就是福斯特创作《离开科洛诺斯之路》的动机之一吧。
注释:
① Norman Kelvin.E.M. Forster: the Man and His Works[Z].Forum House,1969.
② E. M. Forster.“The Road from Colonus”,CollectedShort Stories,Middlesex: Penguin Books[Z].1954.
③福斯特另一本著名的短篇小说就叫《永恒的时刻》(“Eternal Moments”).
④ E.M.Forster.Aspects of the Novel[Z].Harcourt,Brace & World,1955,ChapterVand Chapter VIII.
(作者单位:中国海洋大学)
凌瑞宁(1990-),女,汉族,山东临沂人,硕士研究生,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研究方向:英语语言文学;朱莹(1992-),女,汉族,河北邯郸人,硕士在读,中国海洋大学,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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