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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人诗文中的时序与自然之趣

时间:2024-05-04

黎 臻



晋人诗文中的时序与自然之趣

黎臻

天地运化,时序井然,两晋时期士人在诗文之中多有对节候的吟咏。对于时序的感受直接表现了其自然之趣和人生态度。特别是在对春的描写和咏叹上,晋人的自然之美和人格之美都表现出来,充满了独特的人生趣味。

两晋文士 时序 自然之趣

自古以来,人们都会有伤春悲秋的自然感应。这来源于人们对四时代序、季节变迁所产生的生命体验,也是一种审美感受。这一体验主要的思想基础是中国古代儒道天人观。《庄子·知北游》中就有了人类是天地之委形的思想:“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孙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人是天地之强阳气,是委托于天地而存在的。人的生命与死亡都是天地之间的元气之聚散。《周易·序卦传》中也说先有天地而后万物生焉。

逮至汉代,儒者董仲舒也着重强调了此种天人关系。他在《春秋繁露·为人者天》中指出了天人同构、天人相副的观点,并认为人之所以为人是本于上天,天犹如人的曾祖父一般,天人是相类的。这种观念发展起来之后,天人感应的学说应运而生,而且将自然与人的情感勾连起来。在董仲舒的思想中,便已有了自然时序与人类情感相对应的描述。他说到:“人生有喜怒哀乐之答,春秋冬夏之类也。喜,春之答也;怒,秋之答也;乐,夏之答也;哀,冬之答也。天之副在乎人。人之情性有由天者矣。故曰受,由天之号也。”又说:“春,爱志也;夏,乐志也;秋,严志也;冬,哀志也。故爱而有乐,乐而有哀,四时之则也。”天人之间,以气疏通,异质而同类。人有喜怒哀乐,天有春秋冬夏与其一一对应;春夏秋冬四时变化,人则有爱、乐、严、哀的情志。因而人的情感便与四时建立了直接的联系。《春秋繁露·天辨在人》篇又曰:“人无春气,何以博爱而容众?人无秋气,何以立严而成功?人无夏气,何以盛养而乐生?人无冬气,何以哀死而恤丧?天无喜气,亦何以暖而春生育?天无怒气,亦何以清而秋就杀?天无乐气,亦何以疏阳而夏养长?天无哀气,亦何以激阴而冬闭藏?故曰:天乃有喜怒哀乐之行,人亦有春秋冬夏之气者,合类之谓也。”董仲舒提到博爱容众、立威成功、盛养乐声、哀思恤丧等带有道德价值的评判,而这些首先便本自于人们对于四时的生命体验,形成时序与爱乐严哀等自然情感对应的基础。

到了西晋时期,文士在他们的人生体验与文学创作之中更多地强调自然对于生命的感召能力,对春夏秋冬的自然时序做出了回应。他们在文学批评领域中阐释说明了气感说及物感说,对董仲舒的观点加以继承和发展。陆机《文赋》中说:“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私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钟嵘《诗品序》中亦有:“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刘勰《文心雕龙·物色》中谈及:“山沓水匝,树杂云合。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春日迟迟,秋风飒飒。情往似赠,春来如答。”这都是对天人相感的解释。直至南朝时期,感物缘情的思想仍然在文学创作及鉴赏领域中盛行。萧衍便曾多次提到物类相感。他的《净业赋》云:“观人生之天性,抱妙气而清净,感外物以欲动,心攀缘而成眚。”正是天人合类的理论基础,奠定了两晋文士的宇宙观与自然观。他们的自然之趣,首先直接地反映在了对春夏秋冬时节代序的观察与体验之上。

两晋时期的士人们对于四时之序的品藻,多是没有附带道德价值的纯粹的审美感受,是人与自然的一种沟通与融合。从对春的品藻之中,我们可以看出两晋文士的生命体验与生命愉悦。

春,是万物生长之始,《庄子》曰:“春气发而百草生。”天道运行,春来草长。在汉儒看来,喜乐之答、博爱之志,正是春夏之气与人类相共通的地方。而两晋时期,以晋人所作咏春诗歌来看,文士们对于春的品藻更是充满了一种人生体验的愉悦。在夏侯湛的《春可乐》中,便蕴藏了晋人对于春的趣味品赏之美。

春可乐兮,乐东作之良时。嘉新田之启莱,悦中畴之发菑,桑冉冉以奋条,麦遂遂以扬秀。泽苗翳渚,原卉耀阜。春可乐兮,乐崇陆之可娱。登夷冈以回眺,超矫驾乎山嵎。缀杂华以为盖,集繁蕤以饰裳,散风衣之馥气,纳戢怀之潜芳。鹦交交以弄音,翠翾翾以轻翔。招君子以偕乐,携淑人以微行。

一曰生生之乐。春是万物发生之时节,鸟兽萌动,草木华生。这种生命延绵、生生不息的春气,是晋人对春最直接的感知。夏侯湛以为春为农事之良时而可乐,东作之时,新田除草,田地初耕,桑条冉冉,麦苗安舒,到处一片新生的景象。《礼记·月令》中亦有三春之时万物状态的变化,正是夏侯湛称此生生之愉悦的最好注脚:“孟春之月,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鸿雁来。乃择元辰,天子躬耕帝藉。是月也,天气下降,地气上腾,天地和同,草木萌动。仲春之月,始雨水,桃始华。仓庚鸣,鹰化为鸠。是月也,玄鸟至。季春之月,桐始华,虹始见,萍始生。舟牧覆舟,五覆五反。天子始乘舟,布德行惠。”孟春之月躬耕,仲春之月祭祀,季春之月布德,人们的活动都是根据三春物象的变化而做出相应的行为应答。

二是春景之乐。东晋时期的著名画家顾恺之,亦是一位名士,他作有《神情诗》曰:“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明辉,冬岭秀寒松。这是以艺术审美的眼光来欣赏与品藻春夏秋冬四时之序。每一季节都有一独特的自然物来表现其气质,水、云峰、月、岭、松,以其各自的感性的形式出现在士人面前,四句诗中呈现出唯美的画面感。我们可以从中领略到画家从自然所获得的独特的审美感受。春景之乐,便是着重强调两晋士人对于春天景物的描绘。万物萌发,又一片新的景象。夏侯湛此诗中所言泽渚山嵎,虽未浓墨重彩的描绘,却也能使读诗者脑海中铺开一幅春景的画卷。另有士人王廙在他的《春可乐》诗中则主要描述了此种春景之美:“春可乐兮,乐孟月之初阳,冰泮涣以微流,土冒橛而解刚。野暄卉以挥绿,山葱蒨以发苍。”傅玄的《阳春赋》同样也描绘了一幅初新生动的春景图:“依依杨柳,翩翩浮萍。桃之夭夭,灼灼其荣。繁华烨而燿野,炜芬葩而扬英。……习习谷风,洋洋绿泉,丹霞横景,文虹竟天。”张华的《太康六年三月三日后园会诗》(其一)中也详细描摹了春景:“暮春地日,阳气清明。祁祁甘雨,膏泽流盈。习习祥风,启滞导生。禽鸟翔逸,卉木滋荣。纤条被绿,翠华含英。”

三是游春之乐。这是西晋士人与春互动交融而形成的生命体验之乐,是“春可乐”的重要内容之一。春阳和气,谷风穆穆,最适合英士相邀,列坐于迅流之滨、高台之上,踏青、沐风、交会精神等,都是春游之乐。夏侯湛的《春可乐》中提到“乐崇陆之可娱”,春来时携好友揽辔登山,吸纳自然之气,聆听自然之音,与大自然进行赠答与交流。这种体验不仅让士人们在身体上吐故纳新,而且在精神上得到极大的舒展。因此,晋人游春也成了名士生活的一部分。

晋人喜爱游春,特别是三月三日祓禊之时,在水边赏春游玩,或进行和诗、清谈之会,是再惬意不过的了。孔子在《论语》中就指出自己所欣赏的审美人生,即是“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三月三日修禊是自古便有的古老习俗,应劭《风俗通义》曰:“按周礼,女巫掌岁时以祓除疾病。禊者洁也,故于水上盥洁之也。巳者祉也,邪疾已去,祈介祉也。”人们在水边盥洗,希望祛除疾病、得到福祉,同时也举行游览、宴会等活动。晋人在三月三日赏春并举行集会活动,形成了一个盛大的节日,而士人们的诗会以及清谈之会,常常也在这个时候举行。士人的游春便形成一种趣味,融入了春景之乐与精神愉悦的趣味。

我们可以从西晋时期著名士人王济、王衍、张华、裴頠等人的洛水解禊说起。《世说新语·言语》中有记载:

诸名士共至洛水戏。还,乐令问王夷甫曰:“今日戏乐乎?”王曰:“裴仆射善谈名理,混混有雅致;张茂先论史汉,靡靡可听;我与王安丰说延陵、子房,亦超超玄著。”

洛水是西晋时期洛阳士人祓禊的胜地,三月三日洛水祓禊已经成为西晋文士吟咏的对象,如潘尼《三月三日洛水作诗》、成公绥《洛禊赋》、张协《洛禊赋》等。这些诗文中,有春之美景之乐:“川流清泠以汪濊,原隰葱翠以龙鳞。游鱼瀺灂於渌波,玄鸟鼓翼于高云。美节庆之动物,悦群生之乐欣。”(张协《洛禊赋》)又有众人游春之乐,“妖童媛女,嬉游河曲。或振纤手,或濯素足。临清流,坐沙场。列罍樽,飞羽觞”(成公绥《洛禊赋》),“临岸濯素手,涉水搴轻衣。沉钩出比目,举弋落双飞。羽觞乘波进,素卵随流归”(潘尼《三月三日洛水作诗》)洛水春日天气和睦,百花盛开,又有清泠葱翠、游鱼飞鸟,众人于严冬之后来到水边,在春景之中振手濯足、举樽对饮,实是清新脱俗之乐事。陆机在《櫂歌行》一诗也描写了洛水祓禊时洛阳人泛舟河川、嬉戏游玩的图景:“迟迟暮春日,天气柔且嘉。元吉降初巳,濯秽游黄河。龙舟浮鹢首,羽旗垂藻葩。乘风宣飞景,逍遥戏中波。名讴激清唱,榜人纵櫂歌。投纶沈洪川,飞缴入紫霞。”温暖的春气带来轻柔美好的春天,人们在洛水濯秽,乘船游玩嬉游,整个画面欢快承平,充满愉悦欢乐的审美体验。

洛阳的名士们也在这样的集会中进行清谈论议。在此次洛水祓禊中,王济、王衍、张华、裴頠等人相聚进行谈论。裴頠谈名理,张华论史汉,王衍、王济品评人物。而对他们的谈论的品评则是“混混有雅致”、“靡靡可听”、“超超玄著”。裴頠所谈滔滔不绝且有高雅之趣味,张华所论娓娓动听、绵延不绝,王衍王济所评超然脱俗、玄远透彻。这次谈论给人特殊的审美享受,内容不一,达到的审美效果也不一,但总体来看这是清谈论议带给人的高雅的趣味,而这种趣味不仅仅只是从谈论者中来,它亦附着在洛水春景之中。士人对与春的追求与体味,也不仅仅停留在美景之中,而是由文义之会、清谈之言引导,转而朝向人生与宇宙的联系去探索。士人们对自然的深情与哲思,都突然出他们超然自由的人生境界。

四时之序给人以不同的生命体验,而春带来的是生命愉悦的享受。两晋文士们在与春气的交感中做出“乐”的回应,这种“乐”不仅体现了春日生气勃发的生命力量及春景给人的清新温丽的审美感受,且更多的蕴藉了士人游春之乐。士人在游春之时,与自然万物相互赠答感应,同时在春景之中谈论文义或吟诗咏怀,从而获得精神上的独特的审美感受,沉淀为一种自然之趣,融入到士人的人生趣味之中。

[1][清]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M].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61.

[2][清]苏舆撰,钟哲点校[M].春秋繁露义证,北京:中华书局,1991.

[3]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M].北京:中华书局,1983.

[4][唐]欧阳询撰,汪绍楹校[M].艺文类聚,北京:中华书局,1982.

[5]余嘉锡撰,周祖谟,余淑宜整理[M].世说新语笺疏,北京:中华书局,1983.

(作者单位:重庆大学新闻学院)

本文系重庆市社会科学规划博士项目(批准号:2014BS067)。

黎臻(1988-),女,土家族,重庆石柱人,讲师,文学博士,单位:重庆大学新闻学院,研究方向:魏晋南北朝文学、中国古代文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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