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皆精湛 长亦风流——余德泉先生楹联技法管窥

□ 曹文献

余德泉先生为中南大学教授、中南大学对联研究所所长、湖南省楹联家协会名誉主席。因其长期从事对联理论研究、对联创作等相关工作，并为我国对联文化做出了重要贡献，而被称为当代对联学泰斗。他的著作除《对联纵横谈》《对联格律·对联谱》《对联通》三部代表作外，还有《天下名联》《古今绝妙对联汇赏》《中国茶文化对联观止》《中国长联三百三》等。我案头有一部先生的《诗联自选集》，闲暇时常常翻阅。

这部自选集是先生从平时大量作品中择选出来的，有题赠、有应制、有偶感、有遣怀，所写对象有山水景物、名胜古迹，也有各行各业人物及世象百态，时间跨度较长，涉及面很广，总量也很大，但绝无粗制滥造之作。正如先生在自序中所言：“无论诗与对联创作，本人都严格要求自己：第一，必须有感而发，绝不无病呻吟；第二，必须符合规矩，唯遇到不可更改之专名之类才有例外。”先生斯言，读后更加深信。

先生已经从真正意义上做到了将联融入生活，将生活融入联。所知所涉，通古博今，足迹横跨大江南北，所到之处，每有题吟，古诗名句，或脱化、或生发、信手拈来，俱成佳构。捧读之时，常为先生的博识折服，可谓“仰之弥高，钻之弥深”。下面就研读先生自选集时的一点收获和理解，作一分享，并乞教于联界方家。如有错解，还望不吝指正为盼。

一、引经据典，对仗精工

题黄州赤壁二赋堂联：

易临赤壁成清赋；

难得黄州看落花。

上联由东坡与赤壁的关联入笔，苏东坡在被贬黄州期间，曾游赤壁，并写下千古闻名的前后《赤壁赋》。下联则典引东坡与王安石之间的一段趣闻。相传东坡在京期间，一日候访王安石，见桌上半联诗“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觉得与自然常识不符，遂提笔续曰：“秋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王安石见后，并不反驳，为了让事实教训一下苏东坡，有意将他贬为黄州团练副使。苏东坡在黄州住了将近一年，到了重九天气，连日大风。一天，大风息后，苏东坡邀请了他的好友陈季常到后园赏菊。只见菊花纷纷落叶，满地铺金。这时他想起给王安石续诗的事来，不禁目瞪口呆，半晌无语，对自己当时的浅见而深感愧悔。传说虽说得有眉有眼，但细想来，对于“肚里能撑船”的王安石来说（巧的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典故也发生在王安石身上），岂能因为一句诗，而去开一个这么大的玩笑，把堪称文坛翘楚的人物随意贬谪，若果真如此，那也未免太小家子气。

其实，苏东坡贬黄州非但不是因为王安石惩戒苏东坡，反倒是王安石挽救苏东坡之后的一个较好的结局。苏东坡因乌台诗案遭到陷害，宿敌们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救援活动也在朝野之间同时展开。王安石当时退休金陵，上书说：“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最后因王安石“一言而决”，苏轼终于得到从轻发落，贬为黄州团练副使。

联中一难一易，一黄一赤，形成强烈对比。以苏东坡的才智，要写两篇赤壁赋是很容易的事，而要去黄州看落花却是多么的求之难得。当时境况也的确如此，如果不是多方营救，这位旷世大才，别说到黄州看落花了，想保住小命都难。这一难一易，结合苏东坡的才气与当时政局，不禁让人对这位既不容于新党、也不容于旧党，“一肚子不合时宜”的苏学士产生出深深的惋惜。其中蕴含，值得久久回味。

二、巧用缺字，无而胜有

题中山唐绍仪故居联：

当总理是先驱，当县长称模范；

为共和而献力，为□□以捐躯。

初见此联，还以为是此处是遇到了生僻字，排版时一时没有找到而用方框代替，直到看了先生自注才恍然。自注曰：“唐绍仪到底因何罪或者说有无罪被杀，至今仍是一个谜团，故此用‘□□’表示”。

唐绍仪是清末民初著名政治活动家，中华民国首任内阁总理，卸任后又在广州军政府等多个部门任职，对中国主权、外交权益与民主共和有重要贡献，任中山县县长期间，令该县成为全国模范县，上海沦陷后，与各方关系暧昧不明，引起诸多揣测。后因盛传被日敌利用组织伪政府，蒋介石下令戴笠派赵理君于民国二十七年（1938）9月30日将其刺杀于上海寓所。因诛无确证，引起国民党元老不满，为平息事态，重庆国民政府颁布《唐绍仪褒扬令》，将唐绍仪生平事迹“宣付国史”，称唐晚年受日方拉拢，但“终不肯出”，并拨付五千元予以安葬。

联中不言功罪，却将对唐的暧昧态度的谴责以及对蒋暗杀行为的不满深藏其中，可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三、化用古联，翻以新义

为海荣君撰联：

曾经沧海方为水；

除却高荣不驻鸾。

化用元稹“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句，上联只易一字，却其意大变，所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下联改了几字，又将庄子“非梧桐不止”的高贵引入联中，且比翼格嵌了受赠人名字。手法颇可效仿。

再如赠东莞徐玉福君联：

玉试须烧三日满；

福来何待七年期。

此联化用白居易“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才须待七年期”。上联微调一字，满足了鹤顶格嵌字需要，下联巧改几字，自生妙趣。

四、借用俗语，辛辣讽刺

三天不见牛皮客；

一夜而成马屁精。

“牛皮客”“马屁精”都是尘世间某些人的代名词，前者以吹嘘自己著称，后者以吹嘘别人闻名。这两个词如果是在同一个人身上集中体现，那这人似乎已无良无羞到了极致。

五、言简意赅，深藏哲理

穷一世以期明白；

有几人难得糊涂。

人们穷极一生都在攀比，想要比别人拥有、比别人知道得更多、比别人活得更明白，也有人在自诩“难得糊涂”，可又有几个人能真正达到郑板桥那样的境界呢？

六、谆谆教诲，切切良言

纵有长才堪命笔；

非臻妙境不称家。

先生对当今“某某家”称号漫天飞的现象深感不满，本联可为告诫语。

心无城府；

口有遮拦。

本联虽短，但充满了辩证的哲思，可为做人做事的告诫，心可以没有城府，但口上不能没有遮拦。心无城府，是坦诚相对，不藏不掖。口有遮拦，是礼以待人，切不可出口伤人。

胸中无一芥；

笔下有千钧。

本联与前一联辩证相融。前一联是告诫人说话要讲分寸，不该讲的则不要讲，这一联则是说做人要有所担当，虽然胸中不藏一芥，坦诚相待，但需要时仍然可以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该说的时候必须说，该发表出来的时候必须发表出来。笔下文字可以似匕首、似投枪，可以有千钧之重。

七、联叹生活，自得其乐

盛世不知鱼腹饱；

长竿空钓晚春归。

先生在望城一农家乐陪同几位朋友垂钓，半日过去了，多人均未获一尾，中午餐桌上几位好友调侃当日感想，先生口占此联以娱。大意是说，现在不仅人不挨饿了，连塘里的鱼也吃得饱饱的，任你垂饵半天，它们都视而不见。虽然垂钓半天无一鱼上钩，但对于垂钓人，并非一无所获，不是钓了个晚春吗？既有对当今社会的认同感，也表达出了积极乐观的处世心态。

八、俗中有雅，雅俗共存

在众多的联中发现先生居然也为厕所题过联：

到此何须遮掩；

出门倍感轻松。

这是先生为叙永鱼凫古街爽园题的联。为厕所取名着一“爽”字，本身就颇有趣，再加先生此联，真可谓相得益彰。如果谁到了这里仍遮遮掩掩，故作姿态，装一副道学家模样，那可真是自讨没趣了。

短皆精湛，长亦风流。自选集中还收录了多副长联，如叙永丹山长联、衡阳市市联、长沙有色金属专科学校联、望城黑麋峰联、靖州望江楼联等。其中以叙永丹山联为最：

万仞屹苍穹。紫霞帝阙，频迎九奥才卿题句，屐齿留痕。缓步上春台，蘅栏向远。何只蹊尼桂域，练狭川江，月小滇池，云低黔岭，茫茫块宇，俱收入眼眸间。飞瀑潺湍，蛙琴奏高山流水；翔龙集凤，神杏绕瑞霭晴岚。灵芝也，白马也，蕉汇也，宝华也，剑尔森峰，不尽幽奇险秀。乾坤凭指点，目满琳琅。殊堪赏鱼跳珠波，舟横晚渡，并霞观寿寺，雪霁红岩。曦和崇峤顾阴，银汉永城移灿。虹霓草木，通宜作画谱诗瓢。若雨雾藏峦，獐猴潜影，但听钟鸣天殿，鸡唱霄篱，空谷传音，亦韶亦武。接连翩令帜，怎得几日悠闲，有幸登临，休负了良辰美景。当料理些清泉滴露，翠竹飘香，话遐迩风光，古今胜迹。

千关交夷夏。僻帙稀徽，咸曰一般怀葛蘖蕃，炎黄化育。从樵聆旧事，史故寻踪。深慨都掌披荒，罗施扩界，杜鹃啼血，玄鸟嬉耕，邈邈先情，半付于烟幻里。泥豚石虎，尚可瞻巢燧图腾；铜釜摩崖，犹鲜焕嬴刘绚焰。丞相焉，将军焉，忠臣焉，烈士焉，凛然正气，长垂训诰典谟。文字久弘扬，代多卓荦。最难忘疏诤谪客，翰赞舫楼，更帙善盘翁，词吟婉女。大器庠黉瑰琢，青衿肝脑志涂。识见韬规，讵尤效夜郎昆主。兹国人求治，宪政维新，无遗涧壑微涓，芹暄懿荐，甘霖畅意，允奋允祎。欣合邑贤英，雄开百年伟业。倾诚结撰，定赢来地励民襄，愿经营出蓬岛仙乡，桃源洞境，领八埏羡誉，四野笙歌。

我专门作了声律重字检查，全联448字，无一错讹。且起承转合，腾挪自如，气脉贯通，格调高雅，堪称可传世之佳品。

以上是捧读先生自选集（对联部分）时的一些粗浅感悟，我称之为管窥，书中还有很多矿藏，有待我去不断挖掘探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