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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晚晴天

时间:2024-05-04

乔故

简介:火车启动的轰鸣声盖过知遇的哭喊声,然后,她彻底失去了顾清河的音信。她长居国外,至死没能等到那个说要来接她回家的顾清河。

1

遇见顾清河那天,是江城阴雨连绵了好几天后刚刚放晴的日子,路面凹凸不平的地方积了几坑积水,阳光洒在里面反射出光芒,像破碎的玻璃珠子。

林知遇那一年十六岁,扎一个马尾辫,穿着白色的布裙子和一双有些脏旧的小皮鞋,她走得急,“嗒嗒嗒”地往水里踩,水花溅得很高,弄脏了她的白裙子,可她像不知道一样,一点儿也不在意。

顾清河因为太不把钱当成钱,被顾老爷家法伺候了一顿,坐在自家门口生着闷气,奶妈劝了他几句,可他还是一副气呼呼的样子,奶妈只能无奈地叹口气离开了。

有调皮捣蛋的小孩子跟在林知遇身后指指点点,又冲到她面前朝她做鬼脸,叽叽喳喳地喊着:“没人要的小杂种。”

顾清河见着这一幕,站起来拍了拍裤子,捡了颗小石头往那边扔,他做出一副十分凶狠的模样,说:“再胡说八道就把你们的舌头割下来。”

小孩子们听了这话,连忙捂着嘴跑了。

知遇赶路,所以连头都没回。顾清河何时遭受过这样的冷脸?他吊儿郎当地跟上去,凑到她跟前挡住她的去路,说:“我刚才替你解了围,你连谢谢也不说一句?”

知遇偏过头看他,她那时候才十六岁,一双凤眼清冷,就那样直愣愣地望着他,说:“顾大少,我并没有求您帮我,何况只是小孩瞎闹,我才不在乎。”

她话明明这样说,可唇抿得很紧。

顾清河从没见过这样奇怪的人,明明心里在意得不得了,却说这样的话。什么叫“何况只是小孩”?她又有多大的年纪?

“顾大少,我有要事在身,烦请让路。”

顾清河看了她一会儿,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才慢吞吞地让了路。可顾大少闲得发慌,听她说有要事,竟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知遇去的是药店,她拿出皱巴巴的药方,大夫配好了药,可她掏掏口袋,怎么都凑不够钱。

大夫的脸色已经变得不耐烦,她一张脸羞得通红,小声问:“能赊账吗?”

大夫将袖子一拂,说:“这是药店,没钱还是走吧。”

知遇急得快哭了,忙拉住他的胳膊說:“您行行好,这是救人命的药,求求您了。”

可大夫不为所动,说:“这是我赚钱的买卖,赚不到钱,我家里人又去找谁行行好?”

2

顾大少最近有些反常。

既不去梅园看戏,也不去舞厅跳探戈,连平日最爱斗的蛐蛐也不玩儿了。

顾老爷都有些奇怪,他就这么一个儿子,虽然败家了些,但健康聪颖,现在这样可别是中什么邪了。

奶妈肩负重任,被顾老爷派去打听顾清河大少爷这是真的改邪归正了,还是在憋什么大招。

可大家这次是真的误会顾大少了,他这段时间早出晚归,都在忙着济弱扶贫。

帮助的就是那天他惊鸿一瞥的林知遇。

什么好吃好喝的都往林知遇家里送,林知遇眼底泛红,顾清河对这样的场景再熟悉不过,他甚至暗自想,林知遇下一秒恐怕就要感动得泪眼汪汪,往他怀抱里扑了。

可出乎他意料,林知遇确实是泪眼汪汪,只是咬着唇,眼底都是倔强,说:“顾大少,您这究竟是何意啊?”

他何意?这几日随手带来的东西,已经够她和她奶奶宽裕地生活一整个月了。

他何意?他高高在上,一时兴起,就这样强硬地闯进她的生活,还拼了命地要改变她,把别扭的她塞进精致别的裙子里,给她涂胭脂水粉。

知遇有些无力,用手捂住脸,可她不是顾大少的什么人,更不是不是任人摆布的玩偶啊!

他何意?顾清河被她问住,又见她的眼泪,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说:“我没别的意思……林小姐,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一些。”

花花公子顾清河头一次追求女孩子碰了壁,一脸郁闷地回了顾府,奶妈在一旁咂咂嘴,说:“少爷啊,追求女孩子是要投其所好的。”

顾清河偏过头,问:“难道要叫本少爷陪她一起去吃野菜、馒头?”

顾清河无法理解,叹了一口气,说:“怎有这样的人?带她吃山珍海味不去,给她金银珠宝也不乐意。”

奶妈见惯了这场面,拍拍他的肩膀,说:“少爷,您不必担心,只需将这件事置之脑后。”

顾清河挑挑眉,问:“这话怎么说?难道奶妈您已经替我想好了办法?”

奶妈摇摇头,说:“不,少爷,我的意思是,至多一个月,您便会将这位知遇小姐忘得一干二净了。”

顾清河表情夸张,反问道:“我竟是这样的人?”

奶妈点了点头,说:“别怀疑,您是。”

他的确是这样的人,从前缠着顾老爷买了一只心爱得不得了的海东青,不过两个星期,便完完全全忘在脑后了。

后来又对女校的一位淑女动过些心思,他模样生得俊朗,又肯花钱,追求女孩儿至多一个星期便能追到手。

顾清河追求女孩儿的时候,什么样的甜蜜话都愿意说,那位淑女自恃美貌,又以为顾清河爱她甚深,便迟迟不肯松口。

顾清河失了兴趣,便再没去寻过她。女子矜持,还是足足思考了一月有余才来找顾清河,娇滴滴又带些委屈,说:“清河,你怎么这么久不来见我?”

轻微的脸盲症的顾清河蹙眉问道:“您哪位啊?”

“唉,”顾清河叹了一口气,说,“奶妈说得在理,这些日子就先不去寻她了。”

3

顾清河很快意识到不对,因为事情的发展已经快超出他对自我的认知了。

即便他不去寻知遇,知遇也会时不时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奶妈理智地给他分析这个情况,说:“大少爷,您从前接触的都是名门闺秀,乍然见到这样倔强的小女子,恐怕是觉得挺新鲜。就算不是知遇小姐,便是同她一样的微寒女子,您恐怕也得心动。”

奶妈说得在理!

顾清河在食欲不振好几天以后,终于醒悟过来了。

奶妈说得哪里在理了?

他是谁?顾清河顾大少,对待心仪的姑娘,就从没有这样畏首畏尾过。

想清楚以后,顾大少整装出发,到了那栋破败的小楼前,到底还是有些迟疑。突然,他隐约听见知遇惊呼了一声,皱了皱眉头便冲了上去。

知遇急得手足无措,那样清冷矜骄的女子,在看见他的一瞬间,竟然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说:“顾大少,求您救命。”

他忙安抚她,问:“怎么了?”

“奶奶……”她忍不住哽咽,说,“奶奶晕过去了。”

顾清河大少爷从来都是众星拱月的优雅人,哪里有这样狼狈的时候?他脱下熨烫挺括的外衫,背着老妇人急匆匆地往医院冲去。

把奶奶送进抢救室,知遇才掏出皱巴巴的纸票来,说:“顾大少,这是欠您的药钱。”

她低下头去,声音更小,说:“真的太谢谢您了,您的恩情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报答……您替我垫付的医药费,我会还您的。”

“你不知道如何报答?”

她脸颊白皙,只有巴掌点儿大,凤眼撩人,顾清河故意装作没有听见后面的话,调笑道:“知遇,你知道的。”

知遇猛地抬起头,眼里带着一丝不解。

他坐在医院的长椅上,往后懒懒散散地一倒,骨节分明的手指点点自己的唇,说:“吻我。”

顾清河自己都觉得好笑,他一时兴起说这样轻浮浪荡的话,依照林知遇的脾性,就算她下一秒劈头盖脸地给他一巴掌,他都不会奇怪。

可林知遇总是出乎顾清河的意料,她眨眨眼,手攥紧裙摆,像是下决心一样,一下子靠近他。

女子的唇柔软冰凉,带着栀子花的清香,可这个顿了一下的吻没落在他的唇上,而是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顾清河的心头颤得厉害,可一瞬间又觉得索然无味。

也不过如此。

顾清河站起来,拂了拂衣角灰尘,说:“没意思。”

知遇不接他的话,看着他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4

空荡荡的长廊里只有她一个人,冷风穿堂而过,她有些无力地跌坐在长椅上。

她用手捂住脸,泪水却从指缝溢出,世道从来如此,她既无法改变这个世界,也无法改变自己。

知遇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却忽然停在她面前,她怔住,抬起头来,便看见了去而复返的顾清河。

顾清河赶新潮,学的是洋人那一派,穿一丝不苟的西装,踩黑皮鞋,他脸上有些歉意,忽而蹲下来,说:“林小姐……”

知遇垂下眼睛,没有说话。

顾清河见她脸上布满泪痕,极力忍住,才能不让自己伸手去擦她的眼泪。

顾清河想起来了,他以前见过的,见过有人哭起来的时候像她现在的模样,不敢发出声音,眼睛通红,眼泪珠子连串地落下,像一颗颗浑圆饱满的珍珠,重重地砸在地上,溅起一圈圈非常细小的涟漪。

那是府里的丫头,被二太太诬陷偷了她项链,无论怎么解释都无人相信,委屈得不得了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顾清河低下头来,对上知遇的眼睛,说:“林小姐,我方才轻浮,一时鬼迷了心窍,你能否原谅我?”

如同奶妈说得那般,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姑娘,想瞧瞧她究竟有多特别,他故意而为之,可她是什么身份?如何敢违背他的心意?

医生出来通知知遇进去看看奶奶,她擦擦眼泪站起身来向病房走去。顾清河看着她的背影,他竟然才发现知遇那样瘦,仿佛一阵大一点儿的风便要将她刮走了。

顾清河抚额,有些懊恼,他究竟在做什么?莫不是他真如奶妈所说是个浑小子?仗着顾家有些权势,便这样欺负人?他在医院走廊里站了许久,直到天边泛起微光。知遇出来替奶奶熬粥时看见他,微微有些惊讶,叫了声:“顾大少……”

她声音有些沙哑,眼下乌青很重,一看便是一整夜都没有休息好。顾清河懊恼,咬咬牙,说:“林小姐,对不起。”

知遇一愣,又很快笑了,眼底清亮,客气道:“不敢怪您。”

顾清河的勇气一泻千里,再不敢看她的眼睛,几乎是落荒而逃。

顾清河回到家,又正好撞上外出的奶妈,她被吓一跳,捂着心口道:“少爷您走后门吧,您昨儿个一夜未归,把老爷气坏了,现如今正在正厅等您呢!”

奶媽这话说得不对,以往若是他爹铁了心要收拾他,可不止在正厅等着他,连后门都布满了人,每当遇到这样的情况,顾大少便都是翻墙进去的。

奶妈觉得今儿个顾大少不太对劲儿,听了这样的话,竟然还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大大咧咧地从正门走了进去。

顾老爷果然就等在正厅,看见顾清河,一个眼色,手下人便立马上前扣住他。可顾清河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样。顾老爷摸不着头脑,怕他真是遇见了什么事,思虑半晌,道:“放他进去吧。”

顾老爷实在闹不明白,去问奶妈,奶妈叹了一口气,咂咂嘴,说:“瞧公子这模样,多半是害相思了。”

顾老爷恍然大悟,一拍手,吩咐道:“去给我查查。”

“要快!”

5

顾清河没害相思。

他心中的愧疚多于相思,他舒坦日子过惯了,平日里只顾给自己找乐子,若不是遇见知遇,他恐怕这辈子都想象不出来,原来这世上有人只是为了活着,便已经费尽全力。

奶妈提起那样的人,便撇撇嘴,说:“命苦的哟!”

无人顾及她的感情、生死以及尊严。

枉他自诩为读书人,就算所有人都不在乎她的尊严,即便是她自己为了报答他的恩情,将自尊抛之一旁,他又怎么能再用那样的事情去羞辱她?

顾大少在家懊恼许久,自认此生都没脸再见知遇,偏偏她自己找上了门。奶妈来找他,说知遇小姐在正厅等他,他淡淡地应了一声,猛然反应过来,说:“知遇,你说的是林知遇?”

奶妈点头,说:“快去吧,方才说你在休息,知遇小姐已经等了许久了。”

时隔将近一月的时间,顾清河再见知遇,仍旧紧张得手脚不知如何摆放,他想说话,可触上知遇的目光,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

她看起来更瘦了一些,顾清河想。

知遇朝他笑了笑,他蹙着的眉头终于松开,她从随身带的荷包里掏出钱来,说:“顾大少,我新找了份工作,在药厂粘药袋子,不算辛苦,报酬却还不错。”

顾清河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可目光又不自觉落在她腰上。那样细,他暗自想,恐怕风一吹她就像弱柳扶风一般飘起来了。

知遇又说:“顾大少,剩下的钱,我过些日子会还给您的。”

顾清河终于抬起头来,对上她的目光,说:“好。”然后从她手里接过纸票。

知遇才要走,又被他唤住,她回过头来,顾清河才发现自己根本无话与她说,他嘴巴比脑子更快行动,于是咬了咬牙,说:“愿请我吃个饭吗?”

他说完,连耳根都开始泛起红来。这件事传出去还了得?顾大少竟然叫女子请他吃饭!

可知遇在下一秒就笑了,她眼尾微微上翘,模样生得娇俏,笑起来又带着些稚气,她说:“好呀,顾清河。”

倒是他愣住了。他们认识许久,知遇在他面前还是第一次这样不设防,连名带姓地叫他。

他们在街边吃一碗云吞面,面汤热气腾腾,知遇抬起头来,连脸颊都是红扑扑的一片。

顾清河忍不住发笑,知遇觉察到,瞪圆了眼睛,问:“怎么了?”

他不紧不慢地抽出一方丝帕,要去擦她的嘴角,手伸到一半又克制住了,说:“沾上了。”

知遇接过丝帕,小声道:“谢谢你。”

他没听清,靠近她一些,问:“什么?”知遇不再往后退,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目光,道:“我说,顾清河,谢谢你。”

他笑起来,凌厉的眉眼在一瞬间变得十分柔软。

“不用谢。”

6

顾清河有些时日没出现了。

知遇谈不上伤心,却也不太高兴,连她自己也闹不清楚自己想见顾清河又不敢见的心理是怎么回事儿。

打破她胡思乱想的是顾家的人,顾老爷遣了奶妈来当说客。奶妈看着顾清河长大,将他当作自己的孩子,从来都最顾忌他的想法,可现下顾老爷有命,她也只得硬着头皮过来.

“知遇小姐,您死了这个心吧。”

奶妈说完这句话,又拿出一沓银票来,说:“您好自珍重吧。”

她将银票塞到知遇的手里,知遇一张脸又红又烧,她极力咬住嘴唇,才让自己不因为羞耻而晕过去。她忍了又忍,终于说:“顾清河便是这样看我的吗?”

奶妈最怕见到这样的场面,忙安抚她,就差没有指天作誓了,说:“天地良心啊,这和大少爷能有什么关系?他关不关心您,您自个儿心里还不清楚吗?”

知遇没说话,她动作有些僵硬,到底还是重新坐了下去。

就在奶妈以为知遇要撒泼哭闹的时候,她终于说话了:“我知道了。”

她抬起眼看着奶妈,说:“你回去吧,钱我不要。”

奶妈心下惴惴,但看她的脾性,知晓她或许真不会收下这钱,为了自家公子和她的关系着想,便收了回去。

顾清河被顾老爷软禁在家中,他心中不服,拔高了些嗓音,反驳道:“我为什么不能和林知遇交往?”

顾老爷恨铁不成钢,戳戳他的脑袋,说:“现下时局乱成这样,若非我们祖上就与都督府交好,哪还有你如今的好日子过?”

顾老爷说完,顿了顿又说:“沈都督的女儿留洋回来,今晚沈家设宴替她接风洗尘,届时你好好表现。”

顾清河嗤之以鼻,说:“自古听过卖女儿的,还没听说过卖儿子的!”

顾老爷气得就要家法伺候,不过顾清河浑身臭毛病,也只剩下一张脸还算看得过去,要是一不小心打坏了,他可真就一点儿机会也没有了。于是顾老爷咬牙忍了下来,呵斥道:“你懂什么?!”

顾清河日日都有人跟着,根本不得自由,便是如厕太久,都有人来敲敲门问他还在不在。

顾家在江城也算首屈一指的富商,即便坐吃山空也够他吃几辈子,可顾老爷这段时间早出晚归,脸上的表情也越发凝重。

奶妈关起门来,日日在家祷告,有时还忍不住擦着眼泪说:“听说日本人就要进城了,你说我们这些人家可怎么办才好?”

顾清河自然說不出来如何是好,若是放在从前,他这些作风也能担得起“纨绔子弟”四个字。

他不知道想到什么,眉头一皱,说:“奶妈,我出不去,你帮我去看看林知遇那里如何了。”

奶妈拍拍心口,一副十分受惊的模样,说:“少爷,如今正是生死存亡的时刻,您竟然还有心思儿女情长?”

顾清河被奶妈说得哑口无言,但他放不下心来,却又无法离开这座宅子。

7

顾清河来晚了一步。

若不是他偶然发现他爹开始给沈都督送钱了,或许还不知道如今这世道竟然真的乱成了这副模样。

他那时也才刚过二十,带着少年的血气方刚,眉头蹙紧,对着顾老爷说:“如今国家正值生死存亡的时候,您竟做出这样的事来?顾家的脸面以后还往哪里搁?”

顾老爷脸色难看,顾清河话却说得越发难听,顾老爷终于忍不住大怒起来,顺手抓起桌上的茶杯朝他砸过去,说:“你懂什么?脸面重要还是顾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的性命重要?!”

茶杯重重地砸在顾清河的额头上,又“啪”的一声落在地上,碎了一地。

额头上流出血来,顾清河伸手擦了擦,又冷笑着说:“这样苟且的安稳日子,不过也罢!”

顾老爷被他气笑了,说:“行,顾清河你真行!既如此,你便滚出这个家,没有顾家的庇佑,瞧你那点儿硬气骨性能支撑你过活多久!”

顾清河负气离开,从前的那些酒肉朋友听说他与家中决裂都闭门不见,他无处可去,到底还是找上了知遇。

只可惜他晚了一步。

他看见知遇的背影时,几乎不敢去认,才多久没见,她瘦得仿佛只剩一把骨头,他试探着叫她的名字:“知遇——”

她听见顾清河的声音时,整个人都僵在原地。她那么瘦,仿佛一阵大一点儿的风就要将她吹走,顾清河看得心里发紧。她终于回过头来,黑色的上衣上戴着一朵白花。

顾清河走到她面前,嗫嚅着,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知遇抬起头看他,一双眼一点儿神采也没有,泪光很快涌动起来,她一直那样冷静自持,即便哭起来也那样无声无息。

顾清河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才终于听见知遇说话。

她一双眼睛大而无神,咬咬唇说:“顾大少,奶奶没了,我的家也没有了。”

忽然起了风,将她额前的发丝吹得凌乱,顾清河心里一阵发紧,伸出手去捋她额前的乱发。他哪里会安慰人?看了她好久,最后也只能巴巴地说一句:“你还有我。”

这句话在这样的时刻显得太单薄了,他说知遇有他,可他还能为知遇做什么呢?他自己又还拥有什么呢?

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顾大少,别说保护她,就连填饱自己的肚子都难。

顾清河再说不出话来了,他上前一步,忽然伸出手抱住她。

太瘦了。顾清河暗暗想,抱在怀里都觉得硌手。

他又想,不能再让她这么继续瘦下去了,本来人就矮矮小小的,再瘦,整个人都快瘦没了。

知遇还在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半晌才哽咽着道:“如果不是我没看好奶奶,让她一个人出门,她也不会遇到那些个日本兵……”

她话说得颠三倒四,最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说:“顾大少,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呢?”

顾清河心头颤动得厉害,他松开知遇,低下头来看她,低声安抚道:“很快,知遇,很快的。”

8

顾老爷没想到顾清河竟真的能硬气那么久。

那时江城的局面已经乱得不得了了,沈都督私下想日军谈判妄求保住表面的平静,可此等行为,无异于与虎谋皮。顾老爷托关系找到了新出路,准备举家出国避避风头,到底还是叫奶妈来找了顾清河。

奶妈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她说:“大少爷,如今这时局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他略微一沉吟,说:“好,可是得带上知遇。”

临行前一夜,顾清河彻夜未眠,敲开知遇的门,她也毫无睡意。自奶奶那件事以后,她便一直这样,忧思难排,眉眼带愁。

他和知遇坐在院子里,知遇忽然问:“真的要走吗?”

顾清河偏过头来向看她,问:“你不想走?”

知遇垂着头,没有说话。

顾清河怕她改变主意,又急忙道:“等离开以后,我们就不需要这样提心吊胆了。”

他连声叫她的名字,仿佛带着某种蛊惑的意味,说:“知遇,你愿不愿意和我走,以后都和我在一起?”

她没回答他的问题,自顾自地说:“我们可以走,可以逃,可国都要没了,我们这样苟且偷生,有什么意义呢?”

第二日在离开江城的火车上,众人却忽然失去了顾清河的踪影,火车就要开动了,顾老爷急得不得了,还是奶妈眼尖地瞧见了车窗外的顾清河。

知遇大声叫他,问:“顾清河,你要做什么?”

他朝她笑起来,说:“知遇,我不走了。”

他说:“知遇,我们的家国不会破灭,知遇,你不是苟且偷生,我会替你守在这里,我会替你留在故土,不论你身在何处,我都会是你和故土的牵连。”

她急匆匆地想要跳下车去,可火车已经启动,奶妈死命地拦住她。顾清河眼底渐渐浮起氤氲的水光,他说:“知遇,等到和平的时候,我就接你回家。”

火车启动的轰鸣声盖过知遇的哭喊声,然后,她彻底失去了顾清河的音信。她长居国外,至死没能等到那个说要来接她回家的顾清河。

尾声

我看着面前的老人,幾乎没有办法把他和照片上的那张脸重合起来。

“您是顾清河老先生吗?”我问。

老人点了点头,我却长久地沉默下来。

在来之前,我想过很多事情。

想过他娶了别的女人,每天和他的妻子散散步,闲暇时间种种花,逗逗鸟。我甚至想过他已经忘了奶奶,这些我都可以接受。

可我没有想过是这样的情形。

奶奶有一个匣子,黑沉木的,做工精良,上面上了一把小锁,轻易不打开。我年幼的时候按捺不住好奇心,偷偷拿了钥匙打开过那个匣子。

里面有一张黑白照片,边角处泛着黄,被人撕毁过,又小心翼翼地粘好。

还有一本日记,粉色的皮面,上面印了些印花。日记本的扉页上,是几个犹如蛟龙飞天的字,依稀辨认得出来——赠知遇。

我很少听奶奶说起顾清河,我九岁那年,奶奶抱着那个黑匣子,头一次和我说起了他,说他深邃的眼睛,说他英挺的鼻子,说他眉眼刻画过的深情,说他嘴角噙过的笑意。奶奶和我说过一次,也只有那么一次。

老人望着我的脸,突然笑了笑,说:“你和她很像。”

我来时因为奶奶对他所有的埋怨,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我走到他身旁,和他一起坐在长椅上,问:“像谁呢?”

顾清河垂着眼眸,好半天没说话。

“知遇,”他说,“林知遇。”

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变得异样的温柔,所有的皱纹都好像忽然消失了,原本混浊的眼睛,在一瞬间变得清明澄澈了起来。

我看着他的模样,恍惚间,时间的长河突然逆流,带着汹涌的波涛,我好像真的看到了奶奶日记里的那个顾清河。

那个身形颀长,眉眼清澈的顾清河。

“我是林知遇的孙女,叫赵素素,奶奶还在世的时候叫我素素,您也可以这样称呼我。”

顾清河好半天没说话,动了动嘴唇,嗫嚅着问:“她已经……不在了吗?”

我把背上的包放下来,有些沉,里面装了一个黑匣子,我拿出来,手指顺着黑匣子上的纹路轻轻磨蹭,然后点点头,“嗯”了一声。

我看着面前的老人,仿佛看见奶奶日记本里那个意气风发的顾清河。

他笑了笑,说:“战争那些年,我瞎了一只眼,无法再看清她的面容,又瘸了一条腿,无法再走到她的面前。”

“可我的心,从没和她分开过。”

他想起多年旧事,她自认卑微,不敢与他并肩,他有些固执地将她拉到身旁。

然后他参军杀敌,他九死一生,因为他答应过,要给她一个人人平等的太平盛世,到时候,或许就能再问她一句到底愿不愿意和他在一起。

然后他低下头来,仔细地看她的眉与眼,日光就断在此处,假如她也愿意,实在是太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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