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笙笙不喜

时间:2024-05-04

暗香盈袖

简介:温世言一直搞不懂这个女人究竟想干什么?半年前突然和他断了联系,现在又摇身一变成了他的未婚妻,最关键的是,她竟然和自己抢女人?在他第二十八次退婚要求被父亲无情的拒绝后,他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引子】

民国十三年,春。财政部次长温瑞函家的公子温世言,又一次被推上了八卦的风口浪尖。

这位温大少爷,第十八次被人抢了相好,已然稳居本地绿帽排行榜的首位。

按理来说,在上海滩这样一个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风月场上,争风吃醋、逢场作戏什么的,要多常见有多常见,原本并不足以引发这样的关注度。

但问题是,这十八次挖温大少爷墙脚的,是同一个人。

并且,还是个女人。

【一】当之无愧的奇葩

当温世言不顾管家的阻拦,大步冲进督军府的时候,冀云笙正翘着二郎腿,懒懒地坐在真皮沙发上,擦拭着手里的一把手枪。

枪是毛瑟C96,模样宽大阔气,握在女子白皙细嫩的手中,显得颇有些不协调。然而那手的主人一身挺拔的戎装,及膝马靴,英式短发,加之五官周正,唇红齿白,一眼望上去,比绝大部分的富家阔少看起来还要俊朗几分。

即使早就不是第一天认识这位新上任的女督军了,但温世言看到面前人的这番模样时,还是觉得无法接受。

“冀云笙”这三个字放在上海滩,那可谓是当之无愧的一朵奇葩。因为一旦问起这名字的后缀究竟应该是“先生”还是“小姐”,往往会让人陷入迷茫。

从第二性征来看,冀云笙该有的都有,无疑是女人。然而从作风上来看,她从不穿女装,每日或西装革履游走于男人才乐于踏足的风月场所,或长袍马褂和男人一样骑马弄枪……凡此种种,又半点儿也不像个女人。

而温世言,作为一个从养尊处优、手无缚鸡之力的少爷,骤然见了那把鬼气森森的枪,就被吓得原本的气势也减弱了大半。

“温大少,来得这么急,不知有何贵干啊?”

沙发上的人瞥他一眼,也不起身,只是淡笑着开了口,手里的枪耍了个花式,枪口随意地朝向了他。

温世言:“……你先把枪口换个位置。”

冀云笙轻嗤一声,把枪口偏向一旁。

温世言这才定了定神,想起了今天的来意,于是沉下脸道:“百乐门的露丝,前几天还对我热情备至,昨晚突然就不见我了,说以后只陪你一个人跳舞!你……你究竟在搞什么鬼,每次都要跟我抢人吗?!”

即便依旧维持着低头的姿势,冀云笙也能感觉得到一束灼热的目光正死死地落在自己的面上,愤怒之外,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她只作不知,从鼻息里发出一声轻哼,道:“风月场上本来就是各凭本事,能者为先,我又没有拿刀架在她的脖子上让她跟我好。温大少好歹也是咱们上海滩出了名的花花公子,行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洒脱了?”

温世言被她一番话堵得无法反驳,一张俊脸憋得通红,顿了顿,又气急道:“你忘了你是个女人吗!你、你这叫变态!”

擦枪的手狠狠一顿,冀云笙放下枪,缓缓地站起身。及至能平视面前的男子,她又轻轻地笑道:“堂堂温大公子还没自己的未婚妻招女人喜欢,怎么,面子上挂不住了?”

没错,这个比温世言看起来更英俊更潇洒更有权有势的女人,正是与他已经订婚了半年的未婚妻。这件事,足可被列入温世言人生三大黑历史之一。

被怼了这么一句,他脸上又是一阵红一阵白:这时候如果接了口,不等于变相承认了自己还不如一个娘们儿有男人味吗?!

于是他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你等着!我要退婚!退婚!”

“温少爷自便。”冀云笙对此并不意外,笑容不改地道,“你如果能说动你的父亲,我这边自然也没有异议。”

温世言气冲冲地往外冲,途中被矮脚凳绊到了脚,还咬牙切齿地跳了几跳。

然而就在出门前,他忽然站定了脚步。

“云笙,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温世言没有回头,声音很低。

冀云笙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半晌后,面无表情地错开了目光。

“小莲,送客。”

【二】只怪当初瞎了眼

温世言的第二十八次退婚要求,毫不意外地遭遇了滑铁卢。

他前脚刚进门,还没开口,就见父亲温瑞函把报纸“啪”地拍在桌上,指着他的鼻子开骂:“不成器的兔崽子,又在外面搞什么名堂?上次走了个辛迪,这次又来个露丝,都被人登上报了!快要结婚的人,还成天在外面和一些舞女不清不楚,你让我这老脸往哪儿隔!下次再让我发现一次,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温世言站在原地,半晌后,梗着脖子道:“父亲,我要退婚!”话音落下,他立刻往旁边一闪身,避开了迎面而来的一只拖鞋。

“就你这尿性,还有胆子跟我提退婚?”温瑞函用一句话彻底否决了儿子的提议,“这件事你不要想了,绝不可能!”

温世言定定地看着自己父亲,忍了又忍,终于还是道出了憋在心里的话。

“父亲,你真要让我和这么一个不男不女的人结婚?”他慢慢地道,“您让我娶的究竟是她本人呢,还是……她义父留下的那一批军队?”

温世言虽然是上海滩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可他并不糊涂。

当年冀云笙的义父冀霄亭来到上海滩时,他刚刚年满二十。

冀霄亭是北方赫赫有名的大軍阀,晚年为求安定,便带着他那浩浩荡荡的数十万军队转战南方,向政府讨了一个督军的职衔,从此安定下来。

他一生无妻无子,只收养了冀云笙这么一个干女儿,自然是奉若至宝,平日来往应酬时必会将她带在身边,各种炫耀。

温世言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冀云笙时,对方穿着小洋装,梳着最时新的发型,亭亭玉立,笑靥乖巧,如出水芙蓉般令人惊艳。

那一眼,至今恍然如昨。

之后,二人在各类舞会上频频相遇,相知,直到暗暗相许,一切都发生得那么水到渠成。然而,就当他们准备将关系公之于众时,变故却突然发生:冀霄亭在家中暴亡,死因成谜。

外界传言纷纷,莫衷一是。

有说冀霄亭是死于心肌梗塞的,有说冀霄亭是死于暗杀的,甚至还有人说,冀霄亭其实是死于冀云笙之手。

事发之后,冀云笙独自一人筹办了义父的丧事,应付了每一个心思各异的访客,甚至凭借着一己之力,继承下了冀霄亭留下的所有军队。

没有人见到冀云笙落下过一滴眼泪。但从此之后,她性情大变,从一个温柔甜美的洋娃娃,眨眼化身为冷酷狠辣的女督军。这也是为什么直到如今外界还有人相信,是她为了夺取义父手中的军队而痛下杀手。之前的种种乖巧模样不过是伪装,如今展示在世人眼中的狠辣和冷酷,才是她的本性。

至于曾经有过的海誓山盟,也被搁到一旁。新官上任的冀云笙诸事繁忙,温世言甚至连她的面也见不到。

他不甘心,得了消息便追到跑马场去寻她,却只看见眉目如霜的女子扬手将一名叛徒击毙的画面。子弹自眉心而入,贯穿脑颅。那血光四溅的场景,让养尊处优,连枪也没有拿过的温世言惊在原地,从手足到发丝,都是透心的凉。

想起那沸沸扬扬的“弑父”说,再看那一头短发、穿着戎装的女人,他只觉得陌生得可怕。

然而,偏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自己的父亲却提出了要两家联姻,并送去了数十万大洋作为聘礼。

冀云笙收钱收得很爽快,对于婚事自然也答应得爽快,一转身却成了绯闻小报的头条常客,整日出入于歌厅、舞厅,毫无“名花有主”的自觉。

起初温世言不明白,她心里既然没有了自己,又为什么要答应婚事?后来他明白了:那样一支庞大的军队换了主人,想要服众,除了威信,军饷自然也是必不可少的。

起初他同样不明白,为什么向来不屑于和“土老粗”军阀为伍的父亲,会主动提出这门亲事?后来他也明白了:政府往战地运送物资,也是需要军队保驾护航的。

——非常时期,正规军已经尽数派往了前线参战。在其他的许多时候,反而需要倚仗军阀们手下的杂牌野生军。

说到底,这婚事不过是她和自己父亲的一场利益交换,与情爱无关,与风月无关。空欢喜一场的,只有他自己。罢了罢了,只怪当初瞎了眼。

没心没肺的温大少爷向来想得开,没多久,他摇身一变,也成了十里洋场的常客,开始和自己的未婚妻互扣绿帽。二人为同一个舞女撕得人仰马翻的场景,已经成为上海滩一道亮丽的风景。

【三】订婚夫妻的身份

最后婚没退成,温世言反而被扣了三个月零花钱。

面对他的质问,温瑞函回答得也理直气壮:“就你这么个不成器的败家子,不给你找个有钱有兵的老婆,以后谁让你坐吃山空?”

敢情这就是他给自己订的择偶标准?温世言不服之余,竟也无言以对。

所以,为了证明自己具备花钱以外的其他技能,当父亲提出要他帮忙往战地送一批货时,向来对正经事并不感兴趣的他,竟然满口答应了下来。

好歹他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一个不慎已经成上海滩出了名的“绿帽王”了,如果再加个“软饭王”的头衔,他以后还要不要在这里混了!

然而等温世言带着行装来到码头时,却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他被坑了。

船舷上已经站了一个纤细高挑的身影。

绿的军服,黑的大氅,一头短发梳得整整齐齐……不是冀云笙又是谁?

“你怎么在这里?”他二话没说就冲上船问。

冀云笙扬手将军帽戴上,抬起下颚将他打量了一番。虽然她的个头不如温世言高大,但气场足足有两米八。

“温大少何必明知故问?”

温世言错目看了看甲板上来来往往的人,不用想也知道,这里面一大半都是便衣,都是冀云笙精心挑选过的随从。

他吃了瘪,却不肯认输,又道:“那你充其量也只是我父亲请来的帮工,这艘船上我说了算!”

“哦?”冀云笙扬眉,身后的几个穿军服的跟班立马上前一步,腰上别着的勃朗宁闪瞎了温世言的钛合金狗眼。

他清了清嗓子,道:“那边有人叫我,我先去一下。”

“船上有一场晚宴,八点。”他刚一转身,就被冀云笙叫住了,“咱们以订婚夫妻的身份,露个脸。”

*****

战时地方混乱,军阀流寇满地跑,战时物资不敢单独从陆路走,即便是走水路,也只会悄悄地塞在客船上。这艘“顺丰号”上搭载着不少从上海往南边去的业界名流,路上各种宴会自然不会少。二人打着一同出游的名号上船,自然也要做些样子。

然而温世言出现在宴会会场的时候,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这种场合,冀云笙那厮竟然还不肯扒了她那身假男人的皮?!

这直接导致了他站在她身边时,不仅英俊潇洒程度大打折扣,而且看起来还十分像随从。

“这么多人看着,你得挽着我!”角落里,温世言道,“在外面怎么也得做做样子,像个女人一点儿好吗?”

冀云笙不以为然:“谁规定一定要女人挽着男人?”

温世言:“……”

二人在角落里,就“谁挽谁”这个问题进行了激烈的争论。最后温世言败下阵来——他腰上都抵了一把枪了,不认输能怎么办!

正在僵持,那边突然来了个人。冀云笙闪电般收了抢,温世言则赶紧把身边人一揽,脸上堆上笑容以应酬。他也是名利場中走惯了的人,应付这种场面自然不在话下。

只是好不容易打发走了对方,他才忽然发现,刚才情急之下,自己竟然把手放在了冀云笙的腰上。

那是一个太过本能的动作,几乎不需思考。毕竟同样的姿势、同样的动作,二人之间已经有过太多次。

只需一个转身,就是拥抱的姿势。

虽然记忆可以尘封,可身体的感觉不会忘记。

温世言赶紧把手收了回去。就在他以为自己下一秒就会被对方用枪崩掉的时候,冀云笙却忽然甩开他,转身就走。

温世言在原地看着,只见她低垂着长睫,眼底有波光浮动,耳根到侧颈隐隐地泛了红,一直蔓延到领口的深处……

心忽然漏了一拍。刹那间,那个初见时候天真而烂漫的冀云笙,如在眼前。

【四】一种熟悉的感觉

那天,冀云笙最后露出的神情一直萦绕在温世言的脑海中。

鬼使神差的,他想再见对方一次,确认自己所看的是真的还是幻觉。然而冀云笙对于二人之间的关系倒格外公事公办,以夫妇的身份露面完毕后,就再不见人影。

经过一番猫捉老鼠似的捉迷藏,温世言终于在甲板上把人堵到了。冀云笙正端着香槟,周遭环绕着一群莺莺燕燕。

于是在胭脂香粉的衬托下,她顿时又显得无比爷们儿了……

“怎么了?”外人面前,冀云笙的戏倒是做得很足,不仅主动冲他打招呼,还很给面子地迎了上来。

可温世言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相反还极其不爽,以至于他原本想说的话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看着冀云笙那仿佛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模样,他不知道哪里来了冲动和勇气,忽然拉起对方的手腕,扭头就走。

“跟我来一下!”

冀云笙也没有料到向来性格软弱的温世言会突然来这么一出,而且大庭广众之下,她也不好表现得太强硬,于是竟然就这样被他拉着进了船舱。

住不满的客舱被拿来堆货,门外守着冀云笙带来的便衣。

温世言挑了一间屋子,直接推门而入。便衣们见冀云笙没有说什么,也就原地不动。

屋内,冀云笙揉着被抓痛的手腕,皱着眉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的父亲究竟是怎么死的?”温世言的话脱口而出,他根本没有经过思考。

他忽然急于知道究竟是什么让面前的人在一夕之间变成这样,是什么带走了在他心底烙印上深刻痕迹的冀云笙,又是什么,让二人变成了今天的模样?

冀云笙明显神色一顿,却淡淡地道:“意外。”

她的酒量并不好,方才饮过几杯香槟之后,眼底已经浮现出几分迷离的醉态。这让原本刺猬般锋芒毕露的她,神情意外变得温柔起来。

温世言定定地看着,心中的一种熟悉的感觉在时隔许久之后再度清晰起来。这种感觉其实从未消失,只是一直被长埋在心底最深处,被刻意忘记。

“你认为这个解释能让我信服吗?”温世言反问,话音落下,忽然俯身将人吻住。

冀云笙没有推开他。

吻是最真实的见证,足以让一切隐匿的情感再无处藏身。这让温世言越发确定了自己心里的判断。

偏生在这时,门被人推了开来,二人闪电般分开,齐齐回头,便看到了一张无比尴尬的脸。

“我……我是来清货的。”

冀云笙耳根红了一片,而温世言此时却发挥了脸皮厚的特长。他刻意地摸了摸下唇,冲对方笑道:“没事,合法的。”

冀云笙听不下去了,清了清嗓子,转身离开房间。一出门,她惊讶地发现门口的便衣躺了一地。

她大惊,猛然回头,就看见刚才出现在门口的人,已经举枪对准了自己。

【五】我都可以告诉你

一声枪响过后,潜伏在船上其余各处的守卫和便衣立刻冲了进来。顷刻间脚步声、打斗聲响成一片。

由于不是行刺的目标,船舱内的温世言处于被人遗忘的状态。他躲在成箱的货物后,哆哆嗦嗦地探出头来,恰好看见那杀手退到洞开的门口,一只手持枪不断地朝前方射击,另一只手却挟持着一个人质。

那身影,赫然就是冀云笙!

冀云笙的右肩猝不及防地挨了一枪。枪脱了手,她整条手臂都被染上了血色。

温世言大气也不敢出,脑子却不住地运转着。二人此刻就在距离自己几步之遥的门外,这样的机会,错过了就不会再有。

不知哪里来了力气,他深吸一口气,对着面前的箱子抬腿便是一脚!

箱子飞快地砸在了杀手身上,虽然不准,却也足够扰乱他的思绪。与此同时,冀云笙已经看准机会,在瞬间挣脱开束缚,一脚踹飞了杀手手中的枪。

她的人马蜂拥而上,飞快地将杀手擒住,却很快回报:“督军,他咬舌自尽了。”

“算了。”冀云笙捂着受伤的肩头,气息因为刚才的惊魂而有些不稳。只说了两个字,她身形便是狠狠一晃,而后直接晕倒在地。

温世言已经从箱子后现了身,见状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把人扶住。

“赶紧叫大夫!”他冲着卫兵大吼。说着,他稍稍俯下身,准备将冀云笙抱回她的船舱。

他忽然留心到散落在脚边的一团团黑色物体。那些都是从被他扔出的箱子中,散落出来的。

温世言心下狐疑,腾出手拿起一块放在鼻尖嗅了嗅,顿时如遭雷击。

烟土!

这批货物不是运往前线的物资吗?出发前他亲自查看过物品清单,都是吃穿用度的生活必需品,为什么其中竟会夹杂着烟土这样的东西?

而这批货,是自己的父亲亲自安排的。

温世言不敢再想下去,缓缓地将视线转向了怀中昏迷的女人,死死地盯住了她。

冀云笙,这其中内情……你知道吗?又究竟知道多少?

冀云笙的伤虽然不太重,但是需要卧床静养。一连几天,温世言都衣不解带地在床边守着,端茶倒水、嘘寒问暖,关怀体贴,无微不至。

不仅如此,他还自作主张地当起了男主人公,对于那些要来看望冀云笙的人,该推的推该见的见,倒也处理得十分妥当。

温世言这种突然的转性让冀云笙觉得他像中了邪,然而她赶了几次,硬是赶他不走。

某人非常理直气壮:“咱们再怎么说,对外也是未婚夫妇,你受了伤我都不留在你这里照顾,就不怕别人看出破绽,进而怀疑咱们此行的真实目的?”

冀云笙觉得一定是自己受伤脑子迟钝了,所以才想不出理由反驳对方。于是她只能每天和这人面面相对,听他絮絮叨叨。

“云笙,子弹已经取出来了,小伤,休养一阵子就没事了。”

“云笙,凶手没有同伙,就他一人。身份我已经在查了,你好好养伤就行,其余的,交给我。”

“云笙,其实有时候你可以不那么逞强的。偶尔也找个人依靠一下,好不好?”

云笙,云笙……

一声一声,满是温柔。

看着被他握在掌心里的手,她的心终于一点点地柔软了下去,再也无法坚硬如初。

其实,她从来就没有真正坚硬过。这种坚硬就像装满了水的铁桶,徒有其表罢了,只需要扎上一个小洞,一切伪装就会轰然瓦解。

对这个男人的感情从来不曾散去,不曾动摇,这一点……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这些年来,她尽量减少着和他的接触,见了面也是恶语相向,为的只是尽可能减少心里的动摇。然而在看到八卦小报上,那个清俊的身影被各色莺莺燕燕围绕着的照片时,她却做不到淡然视之,只能恶作剧般地将那些女人一个一个都抢走。

很幼稚,很可笑。

“温世言,”毫无征兆地,冀云笙开了口,“你其实早就看到船上的烟土了,是不是?”

溫世言正在床头搅动着一碗稀粥,闻言动作一顿,没说话。

冀云笙不待他回答,已经继续开了口。

“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她的声音微顿,又道,“包括……你之前的问题。”

【六】这就是我的选择

冀云笙永远也忘不了半年前的那个傍晚。

她和闺蜜兴高采烈地逛完百货回来,看到的,却是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义父。

冀霄亭只剩了最后一口气,他死死地抓住冀云笙,颤抖地说出了自己的最后一句话。

“温瑞函……保住……我的人……”

温瑞函是在冀霄亭死前最后一个来家里造访的客人。他故意激怒冀霄亭,引得冀霄亭心肌梗塞发作,还夺走了其手边的唯一一瓶药。

这是冀云笙后来调查出的结果。

从那时候起,她接过了冀霄亭的衣钵和他的军队。这支人马是义父一生的心血,也是他临死前最大的挂念。在这过程中,她从一个不敢抢也不敢拿的小姑娘变得杀人不眨眼,直到亲手毙掉了好几个妄图篡权的副手后,才终于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

人们只道冀帅的义女实在不容小觑,深不可测,却没人知道无数个深夜里,她曾因为自己犯下的血腥和杀戮而瑟瑟发抖。

可她不能懦弱,不能退缩。因为,她还有大仇未报。

她故意表现出对义父的死毫不悲痛,同时主动朝温瑞函抛出了合作的橄榄枝。后者在谨慎地考量之后,果然以为她和冀霄亭之间并无太深情意,还大喜过望。为了保证合作的长久性,温瑞函甚至主动提出了两家的联姻。

冀云笙最不愿的就是将温世言牵扯到其中。她很清楚,这个不谙世事的大少爷与一切的阴谋算计都没有关系。

如果可以,她宁肯他一生一世都能保持着纯真和率性,无忧无虑。

然而为了打消温瑞函的疑虑,她别无选择。于是,在帮对方押送过几次货之后,冀云笙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当年这位财政部次长会对自己的义父痛下杀手。

“你的父亲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发战争财,打着运送战地物资的旗号,和日本人做烟土交易……”冀云笙把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很清晰,仿佛穿越了无数漫长的岁月,“我的义父当初就是因为拒绝了他提出的合作,并且声称要对外告发此事,才……惨遭杀手。”

“啪!”瓷碗从手中滑落,瓷片碎了一地。温世言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如雕塑般定在原处。

“我原本并不想让你知道,”冀云笙垂下眼,慢慢道,“可如今,温瑞函却让你也参与到这件事里了。我想,他迟早会让你也走上这条路,让你无法脱身。”

温世言的手狠狠地颤抖着,半晌后,他道:“就算我不参与,你也会为你的霍主帅报仇,杀了父亲,是吗?”

“我三岁那年家破人亡,险些被人卖进窑子,没有义父的搭救,我走不到今天。他死后,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报仇。我一定会亲手办到的,一定会!”冀云笙重新抬起眼,眼底中竟带了一丝血光般的狰狞,“世言,我不想欺骗你,也不会逼你。今后的路,你走哪条,站在哪边,我……都能接受。当然,我最想看到的,是你彻彻底底地置身事外。”

“然后看着你和我的父亲斗个鱼死网破吗?”温世言反问。

冀云笙没再说话,不知是默认,还是无言以对。

但答案再明显不过。温世言心中堵得慌,忽然起身,摔门而去。

一连数日,温世言都没有现身。好在冀云笙的伤势已经恢复大半,已经能应付各种事情了。

船行至重庆码头。下船的时候,冀云笙才再一次见到了温世言。他的面容消瘦得棱角分明,眼神和表情都有了明显的变化。显然这几日对他来说,格外漫长。

但是见了冀云笙,他还是笑着迎了上来。她未及开口,他已经大力将她拥在怀中。

“对不起云笙,你说的事情太突然了,我需要几天消化。”他抱歉地道,“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我不愿再和你分开。”

冀云笙垂了眼,心柔软下来,然而下一刻,却又被狠狠地提起。

她努力感受着后腰上抵着的坚硬物体,试图否认自己的猜测。可那确实是枪口,即使隔着衣物,她也能感觉得到那冰凉刺骨的枪口。

“云笙,”与此同时,她听见温世言的声音响起在耳畔,这一次他的歉意来得要真实几分,“对不起,这就是我的选择。”

【七】复仇的最后资本

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原本靠在床边的人立刻朝门口冲了过去,却被来人用身体挡住,她的手腕也被紧握住了。

“温世言,你混蛋!放我出去!”冀云笙用力地挣扎着,拳打脚踢。可她到底是个女流之辈,没有了武器,单凭力气,并不是眼前人的对手。

温世言如若未闻,只是将她按回了床边,然后蹲下身,仰头看她。冀云笙头发披散着,双眼泛着红,像一只坐困愁城的兽。

“这里可不是上海滩了,是战火连天的重庆,”他抬手将她的额发别在耳后,柔声道,“外面很危险,不要乱跑。”

“啪。”冀云笙扬手就是一个耳光。

“温世言,我看错你了!”她咬牙切齿地道,“你从一开始,就是和你父亲串通好的,是不是?”

冀云笙很清楚,她的部下对她的忠心程度,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对她的畏惧。而这种畏惧,又主要来自于不了解。没人知道她这个可以曾经伪装天真可爱十几年,也可以随时用枪结果一条性命的女人,会做出怎样疯狂的事情。

可在她被温世言胁迫着离开马头之后,对他们来说,这种未知的恐惧便再也不复存在了。她甚至可以想得到,温世言是怎样收买了自己的人。

无非是钱,他温家最不缺的东西。

加上温世言和她早已订了婚,算是一家人,就算他指挥自己的人马,也不会惹得外界生疑。于是这支军队,便彻底地落入了温家的手里。

这个局,听起来是那么天衣无缝。

可她连复仇的最后资本也丧失殆尽,并且这一生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

面对冀云笙的质问,温世言没有半点儿反应。他每一次来看她,她的态度都是如此,他已经习惯了。

“一个人的时候,多注意休息,最近送来的饭菜还合口味吗?我知道你喜欢清淡的,特意让厨子不要放辣。”他看着她的眼神依然温柔,伸出手,试图替她擦去脸上的一点脏污。

短短的这半个月的时间里,他的变化让冀云笙感到有些战栗。

她气急,一口狠狠地咬在他的手臂。手臂见了血,温世言却连面色都没有变一下。

“如果给你机会,”他忽然问,“你会怎么报仇?”

“早知今日,我当初就该直接带人冲进温家。”冀云笙闻言松开了口,自嘲而绝望地笑了一声。

温世言也笑了:“你们这些当兵的,做事就是太简单粗暴。就算是报仇,也不该这么玉石俱焚,总有更理智,更两全其美的办法。”

说完这些他就走了。临走前,他没有再说别的话,只道:“最近我可能会出趟远门,等我回来。”

许多年后,冀云笙回忆起这一幕时,总忍不住想,如果那时候她稍稍冷静些,稍稍多看他几眼,或许就会留心到这个男人的神情里,藏着一些别样的东西。

然而一切终究只是“如果”。

三天后的一个夜晚,一枚炸弹落在了冀云笙被囚禁的居所附近。在火光和夜色中,她仓皇逃离,几经辗转流落到了香港,终其一生也没有再回来。

【尾声】

一九六〇年,冬。

香港的一处不起眼的街道上,一个年轻女子敲开了一间房门。开门的是个满头银丝的老妇人,虽然年迈,却气质优雅,看得出出身不凡。

“冀云笙女士您好,我们的委托人何铭礼希望我们能找到您,然后将他的所有遗产都赠送给您,除此之外,还有这个。”

冀云笙接过律师递上来的一个破旧的笔记本,然后摸索着放在桌上的老花镜。可不知为何,她的手哆哆嗦嗦的,怎么也拿不到。

律师在一旁解释道:“何先生在抗战中加入新四军,功勋卓著,战争胜利后被授予二等功,却因为被炸伤了双腿而不便出门。何先生已经在上个月于檀香山去世,他一直认为您还在人世,从未放弃过寻找您,现在看来,他是对的。”说到一半,律师看见冀云笙眼底的茫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继续道,“不好意思,忘了介绍,何先生本名温世言,曾与您有过婚约。自从他大义灭亲,告发父亲温瑞函走私鸦片,并亲手将其送入大牢后,温家也家道中落。之后他更名改姓,投身战场报国……”

冀云笙刚拿到手的老花镜“啪”地掉在了地上。后面的话,她已然听不清了。

律师弯腰捡起眼镜,交到她的手中。冀云笙谢过,慢慢地戴上,然后展开了手中的笔记本。

那是一本日记,纸张因为年代久远而微微泛黄。

“云笙,我正在回上海的路上,想到即将要做的事情,心里很乱。你现在一定是恨我的吧?原谅我的固执,我宁肯你恨我,也不想把你牵扯到其中。我知道,你如果要报仇,一定会用玉石俱焚的法子,这不值得。所以,仇我替你报,罪我替你担。我只希望你找回属于自己的平静生活,不要让仇恨成为生命的唯一目的。等我回来,给你一个交代。”

……

“云笙,我知道你没有死,我找遍了周围也找不到你的尸体。你一定是逃走了对吧?也好,也好。我亲手毁了温家,有人夸我大义灭亲,也有人骂我六亲不认。但我知道,我的一切都是对的。我要从军了,既然要决定替父亲赎罪,就要彻底一些。希望等到战争过去,和平年代到来,我还有机会能再见到你。”

……

最后一篇的笔迹还很新,字却抖得厉害,落款日期正是上个月。

“云笙,我不知道我还能等你多久,也不知道还能写几篇日记。这几天身上总觉得不对劲,眼睛也越来越模糊。咱们以前见面的那些时候,总是我在巷口看你先走,不过这一次……对不起,我可能要先走一步了。”

……

律师整理着手边的材料,准备和冀云笙细谈遗产赠送的问题,却见面前这位满头银发的老人,忽然把笔记本抱在怀里,发出了一声深长却撕心裂肺的呜咽……

那年他们那样纯粹地相爱,曾十指紧扣地穿越过繁华闹市和有着青石板路的老旧弄堂。

他送她回家,却只敢在一条街外与她挥手作别,然后站在原地,将长长的街道一眼望穿。

他从不知道,在转过拐角后,她会趴在墙边,悄悄地探出头来看他。

一直看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見。

那时候她默默地在心里许愿:愿岁月长久静好,愿他们一生一世都如此刻般,喜乐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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