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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冷的火焰(散文)

时间:2024-05-04

秦羽墨

他卷起裤腿坐在田埂上,沾满白色泥浆的手因为春寒而稍显迟钝,在衣角边连蹭两下后,他将手放在嘴边呵了一口气,然后,从胸口最深处掏出一个锡壶罐子。扁平,陈旧,然而却布满光泽的物体,令他笑容满面。

迎面吹来的风裹挟了新翻的泥土所发出的特有清香,当然,更多的是酒的香气。当时,我对这种源自谷物的奇妙液体到底是何滋味还一无所知——因为年纪太小,我无从获得品尝的资格——可仅从嗅觉上判断,就很让人享受。事实证明,一个人对某种事物的向往与揣测,其美好程度远远超过了事物本身,后来,当我第一次喝下它的时候,发现它的滋味并不美好,舌苔表面传递过来的辛辣,难以下咽,甚至反胃。当然,那是很久以后的事,对童年时代的我来说,它就是世界上最令人神魂颠倒的东西,眼前这个人就是例证。

从田里上来后,他没去洗脚上的泥,而是一屁股坐在地上,自顾自喝了起来。父亲是个军人,而且读了不少书,尽管现在已经是一个标准的农民了,可干什么都喜欢讲规矩,要体体面面的,他很不喜欢姨父肆无忌惮地喝酒的样子,觉得这种不修边幅,吊儿郎当的模样就是个二流子,让人嫌恶,还会连累自己,招呼不打就走了。耕完田之后,姨父怡然自得、视旁人如无物的喝酒姿态令我神往不已,他不需任何菜肴,也不分场合,席地而坐,就能开怀畅饮。我觉得姨父很有武打片中流落民间的草莽英雄,或者隐士侠客的风范,而实质上,他不过是一个酒鬼。一个让人无比恼怒,无比痛恨,却又不得不肃然起敬的酒鬼。

卖了一上午的力,卸去大轭后的牛疲乏不堪,它们在刚刚转青的田垄上仔细寻觅可被舌头卷起来的草,它们的嘴唇几乎陷进了泥土之中,那种不顾一切的贪婪模样,也像是酒鬼。啃过几口之后,两头牛同时抬起脖子,互相乜了对方一眼,又扭头去看姨父,确信再没有其他任务了,才朝天空畅快地哞叫一声,山谷顿时响起一阵沉闷的嗡鸣,回声激荡。对于眼前这一幕,表弟默不作声,他早已习惯了父亲的做派,我却格外感到新奇,我还没见有人这么喝酒的呢。什么佐料都不要,拧开瓶盖就往下灌,一连咕咚好几口,然后心满意足地抹抹嘴。姨父的脸很快红润起来,眼睛也有了光亮,不像刚才在田里干活时那样,灰蒙蒙一片,跟没睡醒一样。就在我以为他即将精神焕发斗志昂扬的时候,突然噗通一声,他躺在了地上。一个人竟可以醉得这么快?躺在潮湿的田埂上会不会生病?我不知道怎么办,按道理,他应该收拾好犁耙,马上带我们回家。我想走上前去看看,表弟却拉住了我,轻声说,我们先回去吧,大舅妈的乌鸡肯定都炖好了。想到乌鸡,我倒是急切了。这时候,一块乌云从对面的山头飘了过来,山谷里的雾气越来越重,一切更加迷糊起来。表弟说,走,等下让雨把他淋醒。其实,姨父并没醉,他的量大着呢,一餐饭两三斤酒,不过是寻常事。他只是想躺一躺,等到脸上的酡红退去,才走,不然,回去后肯定会挨姨娘的骂。姨娘骂他的时候,跟骂一只狗没什么区别,什么狠话,难听的话,劈头盖脸招呼过来,那架势我是见识过的。骂什么姨父都无所谓,统统左边耳朵进,右边耳朵出,酒鬼要是没点挨骂的能耐,就不配做酒鬼了。他的抗辱能力和酒量同样高,这一点没人质疑过。

我和表弟下了坡,走了一段之后,听见姨父在后面大声说,回去可知道怎么告诉你妈?表弟不耐烦地说,知道了,知道了,就说牛要吃草,赶不动,迟一点回去,不要管你,我们大家先吃。我们两个人就这么走了。而姨父,在我回头去看的时候,已经直腰坐了起来,他又开始喝了。面对群山和扑面而来的大雾,这个孤独的饮者,以一种虚无而倔犟的形象,牢牢地钉在了我童年记忆的深处。

多年以后,当我想起那个人,就像在眺望远处的山峦,尽管它离我已相当遥远,并且被记忆的迷雾重重遮盖,却总能适时地跳出来,清晰无比地出现在眼前。闭着眼比睁着眼还要清晰的景象,一有风吹草动,便会露出本来的面目,而记忆的风总在无意间,不受控制地吹拂过来。

2

那个春天的早晨,天蒙蒙亮,我跟在父亲身后,翻山越岭,早早地把牛赶到大舅所在的隔壁村。姨父也起得很早,他已经在那里等着了。这一天,父亲和姨父要用各家的牛,为大舅家的一块高山梯田一起努力。

大雨过后,春水从看不见的地方冒出来,清响汩汩,激荡人心。雾气弥漫的山谷,我和表弟没事干,坐在地上抬头望天,山谷两边的树木和田地在仙境之中不停出没。鹧鸪鸟切切地叫,急躁多于婉转,它们是如此不稳重,所以永远成不了山林的主角。从山林中飘出来的芬芳气息让我感觉春天确实已经到了,而屁股下传来的寒冷,却又警告说冬天并未走远。田在山腰之上,因为太阳和大雾交相出现,使得父亲和姨父的身影时隐时现,如行走在云端,而吆喝声却无比清亮。两个人朝对方的方向驾着犁耙,来回纠缠,像是在打架,其实,他们的友谊比我和表弟还要牢不可破。那块梯田又长又宽,他们不得不互相配合。

大舅在政府工作,吃国家粮,但大舅妈没有工作,所以家里就不能不种几亩田。他们村的田几乎全是靠天吃饭的高山梯田,必须趁着春水涨起来的时候翻耕好,否则,时机一过,就不可能获得插秧的机会。每年春耕的时候,大舅总因为单位的工作无暇他顾,没办法操持家里的农活,父亲和姨父不得不出马。群山莽莽,他们的声音那么飘忽,又那么响亮,这让我知道,原来大人也是会寂寞的。两家的牛非常和睦,也非常听从使唤,两个人却故意把嗓门提那么高,其实是在喊给他们自己听。当父亲的声音突然下降时,我就知道一定是姨父坐在田埂上喝酒了。他每次都这样,活干到一半就停下来休息,把脚底板喝红,浑身喝热乎了再重新下田。姨父是远近闻名的酒鬼,饭可以不吃,酒却不能不喝,再忙也要抽空抿上几口。他随身携带的那个扁平的小锡壶,是一件圣物,谁都不能触碰——表姨除外,她是法力高强的巫师,总有办法将把他的神器没收,并且用双脚将它踩成一张薄片。不过,姨父的法力显然更高一筹,他能够将已经被踩得不能再扁的酒壶恢复原状,就像他总可以找到被姨娘藏起来的酒一样。

姨父是急性子,走路飞快,干事麻利,只有喝酒时才慢条斯理耐心品味,往那儿一坐就是大半天,如同一尊佛。他说,这酒啊,就得慢慢喝,慢慢咂巴,如此才对得起用汗水种出来的粮食。父亲恰恰相反,是个慢性子,只有喝酒时例外,因为他酒量有限,为了避免当场醉倒人前出丑,常常快速灌几口,把桌上的人敬一圈之后,迅速走人。每次提到姨父,父亲便说,那人啊,干活是狠角色,就是太好酒了,酒鬼癫子一个,一辈子成不了气候的。而姨父对父亲的评价是,表姐夫啊,相貌堂堂,有知识,有文化,就是不会当农民,不会挣钱,我姐姐跟了他算是遭罪了。姨父说得很对,虽然他有一半时间坐在田埂上喝酒,可最后完成的面积总是比父亲多,而且质地也要好。所以,当他坐在田埂上大大咧咧喝酒的时候,父亲尽管满腹怨气,却无可奈何,只是把声调压下去,很不满地朝那个面色微红的人望上一眼。父亲总担心田耕不完,不能及时赶上中饭,而姨父却总那么不慌不忙,从容不迫。结果当然是,田不但及时耕完了,他還有空坐下来再喝一口。

3

方圆二十里最好的烧炭师,以及一个不能更加合格的酒鬼,这是他们对姨父的评价。在那个偏僻、贫穷、命如草芥、一茬一茬悄无声息更换着的村庄,一个人能有一个身份被后人记住,也可算是死后哀荣。

大舅有两兄弟,姨父则是三兄弟,一族人几大家子冬天所需的木炭全部出自姨父的手。不仅如此,村里其他人烧炭,也要请他去拱窑,检查木头的排列秩序和紧密程度是否到位,只有他点头了,他们才敢点火。姨父什么条件都不提,给一壶酒就行。不过,他们还是自觉地炖了猪蹄端到窑口门前,后来发展到宰羊招待,还给工钱。工钱姨父是不要的,乡里乡亲的,讲究的是个人情,酒和羊肉则来之不拒。那几年,姨父被当作窑神一样供奉了起来,好酒好菜伺候着,只有把他伺候好了,才能得到上天的眷顾,得到一窑好炭,如此,即将到来的寒冬才能红红火火起来。与一窑木炭相比,这些付出实在算不了什么,要知道,一窑炭足足一两千斤,不但价值不菲,要是弄坏了,整个冬天都要挨冻。姨娘后来说,怪就怪他有那么点儿手艺,村里人肚量又大,殷勤得很,酒尽他喝,肉尽他吃,把他彻底当成了存酒罐子。

姨父拱的大窑我见过,跟我们村的蹩脚小窑全然不是一回事。为了导引火苗,他在地上开凿了很多规则的蜿蜒小沟,深浅、宽窄以及倾斜角度都非常讲究。至于装窑时什么木材排在最前面,什么木材又放到中间和末尾,封窑时机的掌握,沉寂时间的长短,更是微妙非常,不足为外人道。有一年,张癞子想省下那半只羊,自作主张,结果,几天后,他打开窑门取炭,发现里面还是一炉红艳艳的火,整窑木材基本化为了灰烬。有了那一次教训,没人再去冒险了。他们的失败,进一步抬高了姨父的声望。

装窑、烧炭是既费体力,又需耐力的技术活,姨父刚好有一个强硕的体魄和一颗细致入微的心,在烧炭这件事情上,他表现出了跟喝酒一样的耐心和兴致。

点火的头一天,不管外面下雨还是下雪,得守着窑口十几个小时,一刻不停往里面添柴,火苗一旦间断,会前功尽弃。最开始还有人作陪,聊聊天,喝喝酒,谈谈村里的各种人事,到后半夜,往往只剩他一人。北风呼啸,带着凛冽寒意,天地寂静无声,野外是通透的黑,幽深一片,如果没有狗叫,除了哔剥的燃柴声,什么都听不见。在火苗照亮那张历经无数风霜的脸庞的同时,孤独也乘机钻进了他的内心。也许就因为太辛苦,太寂寞了,他不得不靠喝酒来寻求庇护。他说,这酒啊,喝了得劲,解乏。对此,我深表怀疑,因为,我平常看到的更多的是一些喝酒之后哈欠连连,蒙头大睡的人。酒只会催眠,而不是提神,喝酒之后能精神焕发的,至今也只见过姨父一人。

村庄的冬天从不缺乏酒鬼。

进入腊月,人们开始走东家,串西家,醉生梦死,只要想喝,便天天有的喝。季节把满装农事的心倒空了,必须得填充点儿其他什么。人们喜欢把重要的事情留在冬天办,结婚、生日或者葬礼。对于生日,如果按正常时间过,很多后生因为在外面打工,赶不回来,没有后生在场的寿酒毫无意义,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把日子挪到了冬天。他们有意让自己在冬天出生,也有意让自己在冬天死去,这也是少数他们可以自己掌握的事。枯寂寒冷的季节,因为生与死的聚集,变得别样热闹和温暖起来。

大雪封门之时,酒鬼出动了,等待一整年,他们已经亟不可待。场合摆起来,炭火烧起来,气势汹汹的拳从胸口喊出来,气氛就全有了。如今,当我再去描述那些生动而温暖的乡村图景,它们已经变得模糊不清。现在的村庄像一个废弃的炭窑,被彻底掏空,并且塌陷下去,除了几个留守的老人,再也无法重现往日的热闹和喧嚣,就算是过年,鞭炮声都稀稀落落的,很不像样。

小时候的印象里,舅舅和姨父所在的村庄,什么都比我们村好,就连酒鬼,也比我们村多。在他们村,我见过各种各样的酒鬼。有酒量很少,拳却喊得很大声,装腔作势的人;有一声不吭,喝过之后,却猛然撒酒疯的人,更多的是那种,喝着喝着就因为什么事,扭成一团,一起滚到了桌子底下,而第二天醒来,却什么都不记得了,又继续喝的人。很多人其实并不知道酒是什么滋味,完全是凑热闹,见别人喝,便也端起杯子跟着喝,大冬天不喝酒,能干什么?在姨父看来,这种人最可恨,他们根本不懂酒,瞎喝,是对酒神的不敬。

姨父喝酒不造势,也不借势,更不扎堆,他喜欢安安静静地喝,将酒桌上的人敬过一圈之后,就坐在一边了。如果不是有特別的原因,没人上前纠缠他,因为他们都自认不是姨父的对手,姨父的酒量在村里无人可敌。他这种身处喧嚣,却卓尔不群,隔岸观火的姿态,成了酒鬼中的异类。这也让他的喝酒生涯,潇洒率性之余,平添了几分寂寥。湘南农村,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佳酿,可再烈的酒在姨父那里也能喝出贡品一样的感觉。这样一个饮者,对那种液体怀有无条件的爱,也许,这就是姨父的肠胃为什么会过早烂掉的原因。

一山之隔,舅舅和姨父所在的村庄跟我们村有着泾渭分明的两种风俗体系。

他们村能额外说一种我们村没有的土话,叽里咕噜,成串往外吐,几乎完全听不懂。只有在跟父亲吵架且敌不过时,母亲才会选择那些听不懂的土话来诅咒他。我们村是腊月二十四请灶王爷,过小年,而他们村则是二十九,小年和大年连着一起过。据说,舅舅他们的先人是从别处搬来的,虽然挂在陈氏宗族名下,原本并不姓陈,而是姓刘,因为战乱,逃到这里之后才改了姓。按他们村的规矩,小年那天要去给外婆和两个舅舅送礼,算是辞岁之前,陪母亲回一次娘家。这件事本应由父亲去做,但他从未履行过做女婿的职责,事实上,他也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倒不是他不愿去,而是没脸去。因为,每年我们送给舅舅家的东西,远没有从他们家里拿回来的多。去的时候用手提,回来时,却用双肩挑,两个舅舅总是想法子,接济这个可怜的妹妹。作为读书人,又身为村支书的父亲,太好面子,没有勇气大摇大摆地从舅舅家挑东西回来过年。

那时的湘南,少有暖冬,一到岁末就下雪,鹅毛般的大雪,一下一整天,冰凌子刀剑一样,从屋檐上长长地吊下来,经常能达到一米。两个舅舅身体都很细弱,不胜脚力,遇上大雪纷飞的天气,就让姨父送我们过山。积雪盈尺的大山中,姨父是我和母亲的保护神。一路上,他总和母亲说起父亲,说起那个不合格的姐夫。最初,外婆那边的亲戚很看重父亲,觉得他是农村少有的知识分子,读过很多书,出过很远的门,且为人忠厚,值得倚靠,没想到他光有一身无用的知识,手里农活拙劣不堪,又过于好面子,不懂得如何持家,如何捞收入。姐夫啊,人是好人,就是……姨父每每说到此处,便不自觉地打住,像触摸到了某块儿伤疤。他真的很心疼眼前这个嫁到山背面去的姐姐。而母亲听到这些时,什么都不说,她已经认命了。姨父帮我们挑过来的东西,除了糖果和肉之外,最重要的是木炭,用蛇皮袋装着,满满两大袋子。我们村的人不会烧炭,而且山上也没有适合烧炭的实木树,舅舅和姨父每年都会从自己家的份额中匀出一部分留给我们,不然,我们每年都会挨冻。

姨父挑着木炭走在大雪覆盖的山道中,两只蛇皮袋像倒挂的马蜂窝,左摇右晃,而他,却身形平稳,走得飞快,我和母亲经常撵不上他,被远远甩在后面。那条路他走了太多次,哪里有尖利的石块,哪里是窟窿洞,他再清楚不过,绝不会踩空。他走得那么快,还有一个原因。这天已经是二十九,他得快点儿把东西送到,然后赶回家去准备过年的事宜。姨父把东西送到之后,在堂屋放下扁担,转身就走。这时候,母亲拉住了他,提出一桶早就准备好了的米酒。为了保证酒的质量,我们家的酒从来不从别家要,也不从任何其他地方买。母亲很慎重地亲自制作酒曲,那是一种我至今都叫不出名字的植物的叶子,在春天或者秋天时采摘,然后跟糯米糅在一起,在阴处晾干,培养而成。那几年,每年重阳节母亲都要酿酒,她意外地发现自己很具这方面的天赋,迅速成为了一名乡村酿酒师。看见那桶酒,姨父被寒风吹红的脸露出腼腆的笑容,他并不觉得不好意思,提了酒之后,还顺手去捧桌上的火焙花生。母亲拦住他说,花生就别拿了。母亲一拦,姨父赶紧撒手,很不好意思地跨出大门。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突然吝啬起那一点儿花生,姨父为我们雪中送炭,翻山越岭走了那么远的路,那么大一桶酒都给了,那点儿花生算得了什么?姨父走后,我才领会其中深意,母亲是担心他走到半路酒兴上来,喝醉了会出事,他要花生是用来下酒的。

母亲的担心没错,那天姨父真在半路上喝了起来。他从山上拣来一大堆干柴,在雪地里生起了篝火,一个人坐在那儿喝到半下午,完全忘了还要回家准备过年的事,要不是姨娘让表弟沿路去寻,他恐怕会喝到天黑。表弟找到姨父时,他已经半醉,幸好没给他花生,不然非得喝到叫人抬回去不可。姨父之所以如此放纵,是因为当时姨娘已经在家颁布了禁酒令,不准他随便喝,他的胃已经喝出了问题,吐过几次血。母亲对此一无所知,她一门心思只想着给妹夫供应质量最好的酒。

雪地偷饮,又出了汗,寒风一刮,姨父回到家就病了,好几天才缓过来。对此,母亲耿耿于怀,觉得很对不住姨娘,对不住他们一家人,父亲也感到了深深的耻辱,他不希望姨父为了给我们送炭把性命丢在路上,于是,下决心,要自己烧炭。

父亲在做这个决定时忘了一件事,我们村的山头大多是松树,根本没有适合烧出好炭的木材,就连勉强能入窑的树也很缺乏。除此之外,村里只有几个破陋的小窑,筑工潦草,密封性很差,这种小窑很难把握火候。然而,父亲还是决定一试。

霜降之后,大雪来临之前,一家人朝大山深处进军了。那种进军是气势高昂的,同时也是勇敢无畏的,充满了英雄主义悲情色彩。在将自家山上可用的有限的树砍光之后,要想获得更多的木料,只能到邻村的山上去找。其实,也就是盗。父亲交代,只能砍那种歪了脖子的,这样,即便被人逮住也不会造成过于严重的后果。为了掩人耳目,得选择黄昏出发,借着暮色掩盖行踪。

茶树的剖面色泽金黄,摸上去表面带有棉絮的质感。栎树锯断以后能看到一条条完美的曲线。棕树不知怎么描述,它们是南方村庄的异类,如同它们的外表。还有就是老掉的橘子树,人们说,这些都是可以烧出好炭来的。遗憾的是,我们得到的总是一些非炭非木的东西,它们拥有一个共同的令人厌恶的名字——马脚。这玩意烧起来满屋子烟雾,熏得人眼泪直流。我们的烧炭行为那么荒唐可笑,如今回想,能记起的只有那些清香的木屑味道,以及木头剖面上美丽的斑纹。

花费了那么大力气,结果一次比一次失望。连续两年的徒劳无功,父亲终于认命了。他说,再折腾下去,老子就成笑柄了。他不知道,其实,他以及他的儿子,早就成为了大家口中的笑柄。关于农事,无论任何方面,父亲注定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4

我童年中大部分美好时光是在两个舅舅家度过的。

美好时光是由美好的事物构成的,舅舅所在的村庄恰好具有各种各样的美好事物。他们村有一条可以钓鱼抓螃蟹的小溪,山上长了很多野生枇杷和杨梅,一到端午就可以上山采摘,这些都是我们村所没有的,而最讓我感到美好的事物是拐枣。

拐枣树主干笔直,短短的时间就可以窜得老高,枝桠脆弱的它不容易被人攀爬,那些挂在高枝上的果实就算用竹竿打,也只能得到有限的部分。正因为这样,等到拐枣成熟时才有我的份,否则,早被他们村的孩子采光了。这种悬挂在高处,形状扭曲有如鸡爪,霜降之后呈半透明状的东西,味道着实不错,清甜中伴有一股蜂蜜的醇香。遗憾的是,它们只在舅舅的村庄有,他们村的田间地头均有分布,而我们村,竟一棵都找不到。这加剧了我对它们的向往。那时候,我想不明白,为何但凡好东西,他们村都比我们村多,相比之下,我们村是那么可怜,几乎一无所有,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把舅舅所在的村庄当成了天堂一般的存在。现在看来,他们村跟我们村并无多大差别,路是同样曲折的羊肠小道,田是产量低下的山地梯田,那里的人跟我们一样过着清苦贫寒的日子,是因为舅舅和姨父对我太好了,才造成了那样的假象。

他们村最大的一棵拐枣树长在大舅家的菜园边。它实在太高大了,如果不被风吹落,顶上的拐枣,谁也没办法得到。那天,我徘徊树下,苦于无计,一阵北风呼啸而至,风停之后,拐枣落了一地。我很想跑去告诉表弟,却又担心在去叫他的空隙,会有人路过,把地上的拐枣全部捡走;要是大声喊,又怕村里其他孩子听到,只好一个人埋头拼命捡。姨父是在我把所有拐枣都捡完之后出现的。他好像也是被风吹来似的,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前,大大咧咧地伸出手,让我把捡到的拐枣给他。他的举动失去了往日的亲和力,傲慢无理,而且有点儿神秘。我很为难。那些拐枣得来不易,不是哪天都会刮大风的,而且就算有大风,我也未必会每次都碰上。可他是我的姨父,向来对我很好。见我犹豫不决,姨父干脆从口袋掏出十五块钱。他的这个举动,使我更加惶惑不解。我怎么可以要他的钱?如果那样的话,岂不成了买卖?他的这个小外甥岂不就是白眼狼?

想到姨父平日对我的好,我咬咬牙,终究还是将拐枣递到他手里。

当时,一心为好不容易得来的拐枣全部送人而感到惆怅,并未仔细去想,他要那么多拐枣干什么,一个大人,独自贪吃算怎么一回事?那天,北风把村里的拐枣都吹落了,村里的孩子一个个欢欣雀跃,四下奔走,收获满满的他们提前过起了年。而我,本也应该满载而归,却两手空空。

十天之后,也就是大年初二。那是一个固定的日子,我们像往年一样去给舅舅拜年,没想到一进门就听到了关于姨父的消息。

大舅说,年三十晚上,姨父一直在吐血,彻夜未眠,他已经两天两夜没进食了。去看姨父,他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见了我们,勉强直了直身,靠着床头露出惨然的笑容。他并没开口说话,马上又躺了下去。他的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像糊了一层泥皮,眼睑耷拉着,怎么也撑不起来,眉间发黑,看着叫人害怕。姨娘双眼红肿,她也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姨娘用细碎而幽怨的语气向来人控诉心中的愤怒。因为长年酗酒,姨父的胃差不多烂掉了一半,医生说,起码三年不沾酒才可能慢慢缓转。对于医生的警告和姨娘的斥责,姨父表面遵从,背地里却暗渡陈仓。他把一坛酒偷偷藏在村外的一个山洞里,酒瘾犯了忍不住的时候,就一个人跑去喝。村里人知道他的病情以后,都不再敢给他酒喝,他们负不起那个责,可姨父并不死心。据说,姨父藏在山里的酒是泡过拐枣的,味道极佳。虽然他们沒喝过,却从姨父嘴里喷出的酒气中判断出了它的好坏。姨父在山里藏酒的事,村里很多人都知道,单单瞒着姨娘一个人,他们善意地不去揭穿他,没想到,酿成了大祸。因为酒精的过度刺激,姨父的肠胃彻底恶化了,灌下去的粥水,全部吐在了地上,房间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而酸臭的气味。我们不忍看他那个样子,不知所措地退了出来。

初三清早,天还没亮,屋外传来急切的脚步声,我在梦中被噩耗惊醒。姨父走了,临走时还在惦记山里那坛没喝完的酒。没人知道那坛酒具体藏在什么地方,他话没说完就咽气了。如果知道那坛酒的下落,姨娘一定会把它挖出来,砸个稀巴烂。我没告诉他们,姨父用来泡酒的拐枣是从我手里拿去的。如果没有那些拐枣,那坛酒也许就不会那么美味甘醇,姨父喝起来也就不会那么没有节制,不至于早早丧命。虽然,我相信他迟早会把命丢在酒里的,对他来说,不死在酒里那才叫遗憾。可我还是难受,姨父的死多少跟我有关,那年他才四十出头。

因为姨父的匆匆离去,那个年大家都没过好,所有人都没有好心情,我心中的恨至今未平。十年之后,父亲学了姨父的样,也半途而废,撇下母亲,一个人走了。

窝囊废。杂种。不负责任的混账。姨娘一跟母亲聊天,总用类似的语气咒骂那两个死去的人。她们做梦也没想到,竟会不约而同成了中年寡妇,不同的是,姨娘对酒恨之入骨,而母亲却爱不释手。

母亲并不喜欢喝酒,起先也不酿酒,因为姨父的原因,阴差阳错当起了酒老板。那几年,孀居的母亲,靠着一双手,以酿酒为生,一笔一笔地攒小钱,供我读完大学。村里人都说,我们家中有酒仙,母亲随手摆弄都不会坏事,凡是进了我们家缸子的粮食都特别来酒,不像其他人,隔三差五就会酸掉,或者坏死一缸。他们说,那酒仙是姨父的化身,他就算到了阴间还不忘帮扯这个可怜的姐姐。

对于村里人的说法,母亲深以为然。

她说,我们家的酒啊,全是你姨父帮我酿的。

5

如今,当姨娘和母亲再坐到一起,她们的口气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愤懑决绝了。当她们回忆起过去的往事,谈论各自死去的丈夫时,常会不经意地在嘴角边露出一丝微笑,那个死鬼啊……对她们而言,两个男人带给她们的种种不幸和苦难,已经像美酒一样甘醇且回味无穷了。

死去的人都是可以被原谅的,时间会容纳一切,把美好与肮脏,苦痛与幸福,一起化入泥土之中,这是永恒不变的规律,也是那块土地为何如此贫瘠,却又始终芬芳如饴的原因。至于那缸酒,我愿意相信,它就像一团看不见的火,在地底下,在大山的某个角落,昼夕不灭,熊熊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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