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毕亮
雨落在铁皮上,噼里啪啦,惊醒了梦中人。初以为是在家中,摸手机看时间,凌晨四点多,开始清醒过来——这是在炕上。这是在村中住户家。再细听,雨声中有鸽子的咕咕声。晚上住的这家,有鸽舍。铁皮就是鸽舍上用的。
最近,常住在村中,也曾历经过几场雨,各个季节的雨。春雨缓慢绵密,夏雨急促倾盆,秋雨从容不迫。从容不迫的还有汪曾祺写上海的雨,是在他唯一一篇写上海生活的小说《星期天》中:我很喜欢这间棚子,因为只有我一个人。除了我,谁也不来。下雨天,雨点落在铁皮顶上,乒乒乓乓,很好听。听着雨声,我往往会想起一些很遥远的往事。但是我又很清楚地知道:我现在在上海。雨已经停了,分明听到一声:“白糖莲心粥——!”
这间棚子是汪曾祺的“听雨斋”,他在这里批改学生作文、写小说也看小说,还写大字……生活过得艰难而诗意,此时正是1946年。在这之前,他熟悉的是昆明的雨,是故乡高邮的雨。
被雨声惊醒的夜里,听着雨声天马行空地乱想。想到汪曾祺和《星期天》,是因为有雨落铁皮屋,也是因为临睡前翻看了一幅汪曾祺的画,《残荷不为雨声留》。我以为画的正是我此刻生活的深秋,虽无残荷,却有葡萄正鲜绿,后来注意画的落款,“辛未秋深”。“辛未”,当是1991年,他在画不为雨声留的残荷时,会想起四十五年前的听雨斋吗?
在其他的许多地方,正是秋雨桂花落的时节。边城无桂花,落下的是桂花一样颜色的黄叶。干脆的落叶经由雨水润湿浸泡,踩上去软绵绵的,亦如茶的入口温软。到村里的前几日,在友人的茶室喝茶,喝的是桂花九曲红梅。茶由九曲红梅与桂花融合而成,初喝时不知满口生香的是何物,再喝还是不知,我的口感真是迟钝。经友人提示才知——哦,桂花之香。將桂花和茶叶置于一处,肯定不是如我这样久居北方之人能想到的。果然,此茶出产于杭州,和西湖龙井是乡亲。
每个月我都要来这个村住六七天、十几天,在村边,在巷口,遇到的也都是熟面孔,不熟的也都慢慢熟起来了,许多人还能叫出名字。对他们的来历,我也略知一二;他们对我,也所知不少。许多时候,我是他们中的一员。
我现在住的是平房,夏天还算阴凉,一入秋,就冷得厉害。尤其是雨夜,寒凉更甚,醒来就不容易再入睡。村庄的一路之隔,就是高楼林立,小区铺排,在十多年前或者更近时,长有高楼的地方都是果树和庄稼。在村里生活的虽都是农民,却是没地的。他们是失地的农民。多年不种庄稼,无问收成,他们逐渐散失了关注天气的热情,干旱或下雨,都在远离农活,即便住的是农家小院,院中也还种有几畦菜蔬,植有几棵果木。只是,农事已与他们渐行渐远,再无关联。
好吃不过一碗面
晚上又去吃了一碗刀削面。
每次来乌鲁木齐,只要时间允许,去一家旧书摊,然后吃一碗面是常规动作。面是在红山附近吃的,书也是在红山买的。十多年前,常去的旧书摊就在红山转盘下,书不少,书的价格对一个穷学生也还受得住,买完了书就在红山吃一碗刀削面。然后拎着书回学校。也会有一不小心买多书的时候,囊中羞涩,就在校门口买个馕,一顿也就过去了。
以上都是过往的事。好汉不提当年勇,我不是好汉,买书吃面在当年也不是勇,所以我姑且提一提。
十余年来,买书和吃面,都成了一种习惯。去年一年,蜷缩小城,未出城一步。刀削面一口未吃,书倒是买了不少,都是网购的。
今年开春,得了一个学习的机会,在乌鲁木齐待了几天。第一天下午,便是风雨不停,好在住的地方离红山不远。这样的天气里,书摊是不会摆的,那就先去吃一碗刀削面。
门面还是老样子,可是推门而入,已是大变样——空间大了很多,原先摆着四五张桌子,现在已经十多张了,想是将隔壁的店面盘下来打通了。因为正是饭点,人已经很多。我来得少,不知他们是过路吃一碗,或者是老主顾,抑或是像我这样的,远道至此暂歇一程脚步?埋头吃面,懒得想那么多了,嘴里含着的都是面,也问不出口。
第二天上午便朝去了多次的旧书摊而行,以前熟门熟路的地方,仅隔了一年多,愣是没找到,问了人才知道旧书摊早已是人去摊空。
距第一次吃面,我的年岁涨了十二,而它的价格涨了八元。当年一块钱一个的馕,如今已涨到了五元。当年摆书摊的地方,已是高楼。
学习的时间还算宽松。有一天下午空闲,坐上公交满城漫无目的地走,听到的站名,很多都曾留下过当年买书的足迹。现在,那些书摊当然早就没有了。失望而归,失望而归。好在还能吃上一碗热腾腾的刀削面。
冬天吃一碗,暖心暖胃。
夏天吃一碗,汗流浃背。
春天吃一碗,春暖花开。
秋天吃一碗,五谷丰登。
小巷有味是清欢
调到现在的这个单位上班后,中午多不回家,就和同事们三两聚餐,在一次吃饭临结束时一个老同事说单位附近有个“双胞胎拌面”,味道也很好,什么时候可以去吃吃。同事随口之言,我却记在了心里,嘴也开始馋了。赶紧问他,这个馆子在哪儿?他回了一句:在新华医院对面的巷子里。
第二天中午,我就独自跑去找这个“双胞胎拌面”。虽然刚来这个小城,但新华医院的位置是知道的,距离单位也就步行十分钟左右的距离。然而待我到了新华医院对面,竟有四五个小巷,到底传说中的“双胞胎拌面”在哪个巷子呢?
走过两个巷子,拌面店倒是有几家,看招牌,都不是“双胞胎”,站在第三个巷口时,突然想起既然这个馆子如此有名,附近的人肯定都有耳闻,于是便问路边卖水果的摊贩。果然,一问便知,顺着他指的方向再走了一个巷子拐进去二三十米,便见一个门面简陋的小饭馆,一个简单稍显破旧的招牌用铁框架立在地上,招牌上印的是——双胞胎拌面,汉语在下,维吾尔语在上。
看着小巷深处的拌面馆,尤其门面的陈旧与狭小和想象中出入实在太大,在门外徘徊了一小阵,见门前、巷边停的车辆明显比刚刚走过的两个巷子多,其中不少还是外地牌照的车。此时是八月初,正是伊犁旅游旺季中的旺季,莫非这些车上的人也是慕名专门跑来只为吃一碗面?抱着犹疑的态度,掀开帘子就进去了——呵,都是人,站着的比坐着的多。坐着的人多是在埋头大吃,有些面前就只有一碗面,还有些除了一碗面外还有一盘牛骨头。
等服务员来问我吃什么时,才知道这里只卖碎肉拌面这一种,15元一碗,如果要煎鸡蛋,外加一块钱;另外也只有牛骨头,小份30元,够两三个人吃的;大份45元,够三四个人吃。我一个人吃饭,只有点一碗碎肉面了。
对生活在新疆的人而言,拌面是最实惠、简洁、方便又美味的快餐。许多出门在外的人,一踏上新疆的土地,得先来碗拌面,乡愁才算是真的解了。我还有个朋友,有个习惯,与拌面有关,如果前夜醉酒了,第二天非得吃个拌面不可,不然酒就不能完全醒;而拌面一下肚,立刻神清气爽,可以再大喝一场。当然,这个双胞胎拌面,我带他来吃过一回后,他也成了常客,数次和他在此不期而遇。
每次来这里吃面,店铺前都停着不少车,外地牌照的车照例不在少数,看来都是为了吃面而来;他们是怎么知道这里的呢?我也曾试着在美团等平台搜过“双胞胎拌面”,但在网络上,很少有它的身影。莫非他们是通过口耳相传得知的?看来美味是不怕巷子深的。不过双胞胎拌面,面揉得确实筋道,很有嚼劲。而且,拌面的菜也有与众不同之处,剁碎的羊肉、西红柿、白菜、芹菜之类的也都有,但这里的菜有一样他人所未有的,这就是多了寸段左右的粉条。吃过之后才知道,有粉条和无粉条,味道真是大不一样。
在这里,吃了一碗面,常还要加一个面汤,吃完面得再喝一碗面汤,原汤化原食。而吃拌面喝不喝面汤,已经成了判断吃面者是不是伊犁人的一个标志。在乌鲁木齐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如果在拌面馆碰到一个吃完了面赖着不走非要喝一碗面汤的,那么,就可以上前去攀谈乡情了。
每次来这里吃饭,都是等吃的人比在吃的人多,常一张桌子坐着四个人在吃,周边围五六个人看着,刚开始被人这么盯着,吃得很不自在,可是又拒绝不了美味,吃的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在多双目光的聚焦中,还能悠然地品味着碗中美味,也是一种本事。
香菜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吃香菜的呢?
想不起了,怎么也想不起来。之前的我,是见香菜避而远之的,甚至都闻不得香菜的味儿,某道菜里有香菜,我是不伸筷子的。二十几岁之前都是如此。那么,开始吃香菜时,已近三十岁了。都而立之年了,是该尝尝以前未尝过的酸甜苦辣。
有一年集中看贾平凹,记住了他有一个爱吃芫荽(香菜)的三婶:她在院子里种了大片芫荽,每一顿饭,她掐几片芫荽叶子切碎了搅在饭碗里。我们总闻不惯芫荽的怪气味,还是说香椿好,香椿炒鸡蛋是世上最好的吃食。
香椿炒鸡蛋真是上好的吃食,我吃过,可以为证。香菜炒鸡蛋,也是很好的,我曾吃过,偶尔还做过几回,勉强能吃。
某次参加笔会,在饭馆吃饭,有道炒鸡蛋,有夹了一筷子,吃出异味,以为是什么野菜炒的,因彼时正是吃野菜的季节,又满桌不少野菜,后问服务员,答曰:香菜炒鸡蛋。用长得大的香菜炒的,于是满桌再无人光顾,便宜了我,一人把剩下的都吃了,还多喝了两杯酒。
小区有菜市场,卖菜者几十家,独一家生意火爆,常是这家菜摊前在排队,别家却无一人,只有干瞪眼的份。买过几次菜后发现,生意好的原因起码有二:买菜算钱时,零头的毛毛钱摊主基本都不收,次次如此,很少有其他商贩可做到的;另外的原因,和香菜有关,买菜者临走时,这家菜摊主人多不忘随手抓一把香菜塞进买菜者的塑料袋——免费的。遇到菜价贵时,这一把香菜也要一两块钱的,可卖菜者照送不误;遇到香菜完了,以小葱替之。次次如此,很少有其他商贩能舍得的。一回生,二回熟,买菜的人都成了老主顾。
中原人冯杰有文写到:像芫荽、荆芥、苏叶、薄荷这些异类草木,气质异样,特立独行,在草木之伍里那么不合群,都可划入明末遗老的范围。芫荽在《中国伊朗编》中叫“胡荽”,其实就是香菜。在香菜的那么多名字中,我偏爱香菜之名,形象贴切,如臭豆腐,是臭是香?香菜亦如是,吃起來,是香是臭,不足为外人道也。如明末遗老,滋味不能言说。
猴魁
喝太平猴魁,是近两年的事。以前喝过,像是很久远的事。猴魁隔了年都算是陈茶,几年前,说是久远也不为过。
近年我喝的猴魁,由无意到刻意,喝的量也是逐年在增加,并有继续增长的趋势。我想,是应当要克制一下了,边疆米贵,茶更贵;一篇拙文换得几斤米,换不得几两茶。而我的写作,是一杯茶接着一杯茶的。
猴魁到底有什么好,我虽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却说不出来。只是觉着喝得爽口、对味,这是喝其他许多绿茶时所没有的。或者正如有人说的那样,我的可怜处,始于太平猴魁。几年前回皖,正是春茶冒尖的季节。因多年未回了,便在外公家住了几天,喝了几杯猴魁,临走时又包了一二两回去喝;此为喝之无意。回新疆后,便托黄山的文友帮买了半斤猴魁寄来,此为喝之有意,并继而一发不可收。猴魁对杯具有选择,亦如侠客对兵器的挑剔。为了喝猴魁,专门买了一个高而深的玻璃杯。
在杯中,猴魁如一把锋利之刃,轻松地攻克了我的喝茶口感。他们立着,如一株株长在水中的茶树。我喝茶,好浓而不喜淡,常如茶不要钱般,一杯水半杯茶。然而实则茶贵矣,一篇小文换不了几杯茶,曾经做着的卖文买茶之梦,依旧还是梦。
周作人说,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在我喝过不多的绿茶中,熨帖周作人之喝茶氛围的,以猴魁和西湖龙井为最。龙井是周作人故乡之茶,自不待言。太平猴魁,周作人也是喝过的。
太平那个地方,村名中有不少以“猴”打头的,莫非那些村子的茶园里经常有野猴出没?“魁”,莫非是当初某位炒茶名师的名中有“魁”,抑或只是简单的“魁首”之意?茶中魁首,也是很好的。
以上纯属一个喝茶者的胡思乱想而已。而作为一个喝茶的写作者,觉得“猴魁”真是一个好笔名。
形似韭叶的太平猴魁,泡在水中,有本色,茶汤如江南之水,茶叶如扁舟,百舟竞发,在茶汤里齐头并进。
行走天山
金庸去世时,媒体好一阵热闹。梁羽生也跟着被翻出来,一时金庸、梁羽生之间的“瑜亮” 相交或相争,都成了热门标题,此时有人也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梁羽生也已走了近十年。梁羽生去世时,金庸撰挽联“同行同事同年大先辈,亦狂亦侠亦文亦朋友”,落款是:自愧不如者:同年弟金庸敬挽。此番“自愧不如”也被翻出来一番解读。至此,金庸、梁羽生、古龙,中国武侠小说三大宗师悉数离世,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华山论剑。而一同被带走的,是一代人两代人的青春。
现在已经记不清武侠小说是怎么开始看起来的。应该是同学在看,我因好奇随手拿过来翻几页,之后几年就没再放下。那时正是本世纪初,我念书的高中在安合路边,离学校不远有好几家书店,卖教辅,更出租小说,武侠的,言情的。武侠小说多的是金庸、古龙、梁羽生、卧龙生之作,言情的不外乎是琼瑶、亦舒等人的。这些小说中偶尔间杂着几本三毛、汪国真、余秋雨的作品集,好几年后才知道,这些多是盗版书。
金庸的“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古龙的“小李飞刀”系列、“楚留香系列”、“陆小凤系列”、“七种武器”系列等都是这么一本本地看过来的。
学生时代看小说,多追寻故事,感染于“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侠义精神,对书中人物也是爱憎分明。或许源于对故事或语言的迷恋,在诸多武侠小说中,我对金庸、梁羽生之作就比较偏爱,看的也多是他们,金庸的十多本自不必说;梁羽生的小说,也都在租书店的书架间搜寻出来,哪怕是残本,也都找来看,当然也常耿耿于怀故事的残缺;后来到了网络时代,才将多年前未完的故事接续下去。白衣飘飘的张丹枫,敢爱敢恨的白发魔女,草原女英雄飞红巾……是心中长久的英雄人物。
梁羽生笔下男女多青年,他们青春作伴走江湖,仗剑下天山。在看小说时,大概也不会料到我今后的许多年会生活在梁羽生笔下的天山脚下。那时在小城桐城的乡下看《七剑下天山》,天山是一个遥远的概念,仅是小说故事的发生地,殊不知后来会和我的生活紧密连在一起。
十五年前,我初到新疆。如今依然生活在梁羽生多次写到的天山脚下。在西域之地行走,也会偶尔想起曾经故事里的侠客,他们已经在故事里。 初到新疆那两年,还专门把梁羽生的《七剑下天山》《塞外奇侠传》等作品找来看。书是从学生食堂负一楼的租书店租的。此时已经是武侠小说的没落尾声,玄幻、穿越等网络小说异军突起。从租书店的书架上便可窥得一二,此时的“三大宗师”早已没有了当年在书架上的显赫位置,被挤压在边边角角,东一本、西两本的,想找齐一套,起码得找四五个书架。我租过几套看后,见《萍踪侠影录》《碧血剑》等书的品相还好,便以两三元一本的价格成套地买了回来。如今,它们已经跟着我行走在天山脚下,从乌鲁木齐到伊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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