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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人物

时间:2024-05-04

漠南

那件事发生后,老焉就成了霜打的茄子。老焉姓严,不知在什么时候,一向精神的老严就焉了吧唧地,一幅无精打采的样子,和被毒日头晒焉了的秧苗也没啥两样。病怏怏的老严在村里人眼里没了惯常的威严感,也懒得说话,很少和他人过话,像是别人欠他八吊子钱似的。也是,没有了暖被窝的人,心里那个泼烦,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得到。

那是一个慵懒的冬天。老严鸡叫过二遍就起床了,没有婆娘的老严睡不住。有时比鸡还起得早的老严挎上箩筐去了东山洼。东方露出的鱼肚白在老严看来和女人的肚皮没有什么两样。只是,那鱼肚的颜色虚白得没有了水汽,悬浮在那里的虚幻,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里游走。

阳婆一露头,就啥也没有了。比阳婆起得迟的那个人,跟在老严屁股后面那个人,还是悻悻然返回村里。

老严挎着箩筐拾粪,坡梁上、沟渠里散落着牛粪、马粪、羊粪蛋蛋。瞅着羊粪蛋黑枣一样从羊的屁股里滚落在青草地上,老严就有了某种食欲。老严拾粪多选择牛马的粪便,牛粪火耐烧、火焰硬实,遇着有半干的马粪,也拾捡起来,堆在一处向阳的坡面,等晒干了再过来用箩筐担。老严是村里第一个早起的人,第二个和他争抢牲口粪便的人,是赶在鸡叫三遍后,慢了一拍。迎面碰上老严,瞅见老严箩筐里满当当的牛粪,外焦里黄,像风干的油卷(村里人把花卷叫做油卷)那人就舔着嘴唇,跺跺脚,头摇得像拨浪鼓,悻悻然地返下山坡。日头举起火盘的时候,鱼肚白隐退的时辰,村里的炊烟挨个儿升起来了。

老嚴走进到村西头自家的小院里。老严把牛粪搁进灶台里,用嘴对着灶口吹一口气,那火苗就直蹿到漆黑的锅底。这牛粪干透了,火焰硬得过正午的火轮,是用不着拉风箱的。锅里的井水不到半个时辰就“咝咝”地叫得欢实。老严把掰成片状的砖茶扔进烧开的滚水里,茶叶儿在滚水里上串下跳,如鱼得水的那种惬意。老严从泥瓮里挖一大碗白面,在瓷盆里和好面。一个浑圆的背锅烙饼一气呵成。一壶敖得浓酽的砖茶黑里透红,放置在小方桌正中,茶水面上还悬浮着几个大红枣。老严把茶水舀在一个白瓷茶壶里待命。喝一口浓酽微甜的茶水,啃一口背锅烙饼,这个时辰的老严神情泰然,双眉舒展,端坐在火炕的中央,威严得就像得胜回朝的将军。两只喜鹊在院墙外的槐树上“喳喳”地叫得欢,老严心里就痒痒的慌乱,就有了某种想法。下体就不由得顶起小伞。就连喜鹊、麻雀这些生灵也是成双配对,甭说是一个半截老头了。

到了夜里,天黑得像倒扣的锅底。村里零星的狗叫揪扯得他心烦意乱。没有女人的夜黑的早,老严的夜就显得格外漫长。老严有一台半导体收音机,闲时总是叽哩哇啦地放出一些杂七杂八的曲目。白日里收音机信号不好,匣子里说话的声音就混杂不清,但老严对从里面发出的声音好奇得不得了。那台小砖块样的收音机被老严唤作“音乐匣子”睡觉的时候也搂在被窝里听,像搂住梦中的婆娘。半夜里,邻居老倔头王老汉起夜,听到从老徐屋里传出来的歌声,很是纳闷。耳朵贴着窗户听,眯着眼瞅:屋里除了被窝里的老严,不见另外一个人影。那唱歌的声音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呢?还是一个柔亮的女人的声音。王老汉转身离开窗户时,把拌了一下脚的碎石抬脚踢出去老远。骂了一句:深更半夜的不睡觉,这是装神弄鬼还是狐狸精附体啦?活见了鬼啦?奶奶的老严,狗日的半夜公鸡干打鸣。

老严在村里人嘴里就有了闲言。可老严却不信这个邪。老严是光棍一条,也从没有夜里“跳墙头”也从没有串过哪家寡妇、小媳妇的门。(俺们村里人把夜里敲寡妇的门叫串门子)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俺光棍一条,门里能惹出个啥是非来哩?老严拾粪除了一大早,再就是天擦黑前,阳婆快要走下西山坡的时辰。那时的生产队里,村里的社员在田里劳动只挣工分。梦葫芦一个的老严也不例外。老严明里参加队里的劳动,修渠打坝样样干得勤实;放夜马过活的老严一声不啃地隐身在黑漆漆的夜里,没有人知道他脑子里会想些什么。在之后好长一段日子,队长分配老严给队里放牛。放牛的时候,老严忘不了挎上箩筐拾粪。干透的牛粪担回家烧,半干或者湿的牛粪用铁丝做的叉子铲拢在阳婆地晾晒。老严拾捡的牛粪马粪堆得像一座小山。老严拾得粪多,一个冬天都烧不了。村里的赵寡妇膝下有一个十多岁的儿子,一个七岁的女娃。赵寡妇名叫赵秀云,已经守寡十几年了。日子过得恓惶不说,踩着闲言碎语过日子。心里那个纠结,是打翻了五味瓶的那种。看孤儿寡母日子过得寒碜,老严就发了善心,有时把一担牛粪搁在寡妇的院门外,而后悄然离开;有时还给赵寡妇的二个娃崽些吃食。老严的衣服破了没人缝补、脏了没人洗,赵寡妇就给老严缝补、拿去小河边搓洗。为这,村里的长舌妇们少不了嚼舌根。那时的村庄,人们的思想还很保守。不少人还信奉“男女授受不亲”这些古训。而固执的老严却不信这个邪。再者说,他和秀云之间本没有啥事情,即使有又关别人啥事呢?阳婆爷从谁家门前也过。再说,谁家的锅底还没有一把黑?老严的想法不是没有道理,看她们孤儿寡母可怜,照顾一下不是不可以。何况他还欠着寡妇秀云的一份情呢。

后来的事情还是出在那些老掉牙的闲言碎语上。事情的主角当然与老严有关了。老严本是个很少和他人过话的主。但他毕竟不是一个哑巴。对于一个哑巴来说,他自己心里想些啥,不关别人屁事。反正谁也不知道谁的葫芦里卖的是啥药。在农闲时,村里人喜欢蹲在墙根拉闲话(我们村人叫打踏嘴)。男人女人们搅和在一起,也少不了拉扯一些家长里短的话题。这个时候,男人们一般都是充当了听众的角色。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是十几个女人聚在一起,晕素搭配的话题自然就多了起来。比如:队里的牛跑到邻村的庄稼地里祸害了人家的莜麦,母猪下了多少个仔;夜里的狗被喂了啥吃的噤了声,一个黑影悄悄溜进了小媳妇的家门。谁家的院子里栽了榆树,对主家不吉利啦,谁家的院门对着的方位不对啦等等鸡零狗碎的话。而那些被唤作“长舌妇”的半老徐娘们,她们的话题就像插上了刺儿,扎得人心里发毛:刘嫂边纳鞋底边旁敲侧击,谁谁家的那条公狗老往谁家的院里跑,和那家的母狗绞缠在一起,用棒子打也打不开。啊吆咦,那个母狗下的仔还人模狗样的。王婆接过话:狗咋说也是畜生,狗下的崽谁知晓是哪只骚情的公狗干的?没啥稀奇的,女人养得娃崽是不是一个男人下的种就不如狗的秧子唻,还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马三女人的话就有些离谱儿:孤男寡女,干柴烈火,哪有不燃的?母狗不摇尾巴,儿狗(公狗)哪里敢上身?马三女人被自家男人骂了一句:嘴上拴了毛驴啦?没个把门的货,今儿个回家把你的门牙磕掉算啦!马三和老严是发小,知道老严的为人。诸如此类指桑骂槐话里当然有话,老严听得出这些话里的弦外之音。老严敦信“公鸡不和母鸡斗,男不和女斗”的古训,但心里疙疙瘩瘩的,像怀里揣了个癞蛤蟆,又像是吞了一只绿头苍蝇。闲言一旦被现实的谎言揭穿,就不再是闲言了。但闲言变成了流言,就如同上了枪膛的子弹,其杀伤力绝不亚于一场从天而降的冰雹。当然,这还是后话……

那一年天旱少雨。薄如轻纱的闲云在淡远的天空上飘荡,似乎还找不到一个落脚的地方。偶尔有几声闷雷响过,还是击不起一点回应。龟裂的土地一如老妪那一张皱巴巴的脸,没有一丝雨的影子。田里的秧苗病怏怏的,没有一点生气。沙蓬草、狗尾巴草、蒺藜草长得倒是穿跟,随风摇曳,像村里人难耐的心事。时值初夏,地里的秧苗九旱无雨,队里只得派人浇地。东坡有一块麦田,紧挨着是一块玉米地。玉米地离大井近,可以说是近水楼台。浇地的活儿自然是一件大事。村里除过妇孺老幼,能派上的劳力都要轮着浇地。老严放牛的活计暂时由村里一个失学的半大小子接替。干活从不惜力的总是抢在前头,瞧着水流呱呱叫着流进玉米地里,老严的似有雨润心田的感觉,仰卧在田畔垄沟里看浮云过眼,先前的诸多不快也随天上的闲云飘走了。到了秋天,总算盼来一场雨,但雨不赶趟儿。秋后,麦田里的麦子生了芽,得赶在下一场秋雨到来前把麦捆运回生产队的场面上。那时的运送庄稼主要靠马车拉,老严又自告奋勇地赶马车。老严早年是随父辈从千里之外的山西河曲走西口来到大后山落脚的。老严父母过世的早,作为村里少有的外来户,除过队里的农田里的活计,还学会了赶马车,马车拉粮食,也拉柴草棍杂,男人的无奈,女人的眼泪。拉走的是岁月的风霜雨雪,也拉长了苍白的日月;那时的粮食不够吃,社员干农活只挣工分,秋后打下的粮食还得交公粮,家里缺少劳力,孩子多的孤寡女人到了秋天就断顿了。

成熟了的玉米地长势良好。苞谷地里的玉米棒挂在苞谷秆上,像一个个不堪重负的妇人。粮食按户头摊分,交过公粮后就所剩无几了。生产队开队委会商议派人看护苞谷地,村里的老光棍麻五就被推举为合适的人选。这麻五在村里是个老镢头,也是一个六亲不认的主。麻五得令后在苞谷地里搭了个窝棚,索性把铺盖卷一卷,夹在胳膊肘窝住在窝棚里。那天傍晚,听见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苞谷地深处传来。隐约还看见一个花头巾在苞谷棒间晃动,甭用說,这是一个来偷苞谷的女人。麻五找一根柴棒,寻声走过去。嗨!出来!俺日你姥姥的贼货!一声断喝从麻五的大嘴里发出,震得苞谷秆也一颤一颤的。女人刚掰下又一个苞谷棒,闻声一个肥大的苞谷棒从手里滑落在地里。这偷苞谷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寡妇赵秀云。瞅着秀云胸前裸露出的两个面点心一样圆妞妞的奶子,麻五脸上浮出几丝淫荡的笑意。这麻五有好几次摸黑去敲秀云的门,都吃了闭门羹,早就老羞成怒了:你吃了豹子胆啦?敢在老子眼皮底下偷苞谷?人赃俱获,你还有啥说的哩?走,跟老子去队部去。老五哥,俺家实在是揭不开锅了,几个孩子都两天没吃东西了。求麻哥放过俺这一次中不?日后俺一定报答麻哥的大恩大德。不中!俺要你现还现报,山后的日子长着呢,谁信你的鬼话?说着麻五就像剥苞谷一样把秀云剥了个精光,苞谷地被压倒了一片。

完事后,麻五押着寡妇秀云,连同半篮子苞谷像大队部走去。在大队部的办公室,队长直夸奖麻五干得好,说秋后一定给麻五奖励半袋粮食。让麻五赶快返回苞谷地,捉住偷苞谷的再押送过来。麻五走后,披头散发的秀云“噗通”一声双膝跪在队长面前,声泪俱下地求队长看在她们孤儿寡母的份上就饶过她这一回。队长打着哈哈说:看你孤儿寡母的,也怪可怜的。不过这偷来的苞谷总不能再拿回家去吧?这样吧,你把苞谷拿到柴房里去,柴房里还有半袋子麦子,待会儿你背走中不?队长还承诺赶秋后多给你们娘母分一袋粮食。束手就擒的秀云再没有言语,只是用慌乱的目光瞅着凶神恶煞的队长。秀云和队长一前一后走进柴房。关上柴房门,队长饿狼一样扯下秀云的衣裤,把她压在柴草堆上。

这件事过去后,寡妇秀云神情呆滞、六神无主。秀云是个要脸的女人,她不敢面对被老光棍和禽兽队长轮番糟践的事实,觉得在村里无脸再见人。当天夜里,等几个娃娃睡熟后,拿一根麻绳,走进西厢房,挂在了房梁上。秀云死后,老严抱养了三个没了娘的娃崽。在老严的心里,他早把秀云当成是自己的老婆了。秀云的离世,老严很是悲戚,脸上像霜打的茄子,天塌下来一样。在村里人的眼里,老严就变成了“老焉”但都不知道老焉的“焉”到底焉在哪根根苗上?这也许只有老严自己才会明白。在秀云的坟头,老严焚烧了许多纸钱,肃立了许久。一阵旋风刮过来,像是秀云在那边捎过来的话语。老严知道:秀云是放心不下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呀!一转眼,几年过去了。秀云的几个孩子都长大了。他们都喊老严“爹”,也难怪,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他们拉扯大,老严这个养父比娃娃们的亲爹还亲哩。

夜深人静的时候,老严屋里又传出来收音机的音响。听得出来,收音机里放的是《光棍哭妻》的曲目。在稀疏的狗叫声里,被风扯破的夜混沌而迷茫;那哀婉而喑哑的曲调,把漆黑的夜拉得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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