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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名

时间:2024-05-04

大路

想起曾经的一切,忽然意识到,根本没有过什么曾经。往日的种种,完全是自己同一个名字所经历的曾经。那些激动、狂热、沮丧、期待等等,是一场独角戏而已……

无聊的午后,在一片刺耳的蝉鸣中,微醺的心被一部三流小说的某些情节所感动。

我合上书,开始打理行装,给旅行社打电话帮买车票。最近我生活总是这样,为了迎合心里莫名的躁动,常做些漫无目的或短途或长途的旅行。所以当旅行社的小姐甜美的嗓音询问我的目的地时,我鬼使神差地回答:您看着办……那边传来嗤笑和窃窃私语。良久,她开始正色回答,介绍并大力推荐若干景点,为了尽快结束这尴尬的场面,我胡乱选了个地点,只为诵读这个名字时,音节在口腔里迸发的感觉。

第二天的清晨,我已经在列车上了。前一夜没有睡好,梦里总有一个穿水红衣裙的身影在前方雾里若隐若现、可望而不可及……

这是列普通客车,一路停停走走,乡民们扛着样式各异的行李包上上下下不厌其烦。我换了座位,离车门尽量远些,自从上次我的钱包被江湖上的好汉席卷而去后,我的身上再不带太多的现金,只带信用卡,背囊里无非是些洗漱用具和换洗衣物,大可以放心。我向列车员讨瓶啤酒喝下当早餐,趴在小桌上补觉。

正值夏末,普通客车上没有空调,我睡得大汗淋漓,恍惚中抓过瓶水灌下去接着睡。过了多久没有印象,忽地一下惊醒了,坐直后发现对面多了个女孩儿。火车正在山间蜿蜒,山风很大,女孩儿颦眉看外面的山色,风把她的栗色长发吹起,拂过她的面颊飘向窗外,一缕乱发在她的口角上活泼地跳,看得人替她痒,恨不得伸手帮她理好。

我想,人的目光是应该有热量的。她感觉到有人在看她,回过头,顺手拢好头发。我还在梦中的神智尚未清醒,依旧毫无忌讳地看。女孩儿的手臂很好看,修长而匀称,被阳光晒成浅棕色;那双手臂把头发拢到脑后就不再动作,我这才看清那张同样被阳光晒成浅棕色的脸上的薄嗔。女孩儿的黑眼睛盯着我,嘴已经翘起来了。我放低眼皮,心里惴惴的,知道自己出了丑。

意料中的雷霆没有来,手指修长的手递过来一瓶水,让我想起梦里喝過的水和这瓶一个样子,更加无地自容。

女孩儿把水放在我面前,转头依旧看车窗外的风景。我赤红着脸,向车厢尽头守株待兔的列车员招手。普通客车上的商品单调得可怜,我尽量挑了些包装正规的小食品放在小桌上。列车员成功地敲了我的竹杠后,退回车厢尽头接着虎视眈眈。

女孩儿不理会我的殷勤,我讪讪地又要了瓶啤酒,小口小口地啜。我向来不会处理这类小情调的事儿,所以总是坐失良机,三十好几还孑然一身。

下午的时候火车突出了群山的包围,眼前豁然开朗,据说这是国内仅存的原始草原。我的午饭照例还是啤酒,女孩儿没有换座位,她的午饭是几个山里特产的水果。我又借她看风景的机会看了她几眼,说不上美,严格说连漂亮都谈不上,用一个不太恭敬的词形容就是“野性”。车警检票的时候我顺手瞟了眼她的车票,目的地和我相同,一个拗口的少数民族聚居区的车站。

日影渐斜,热量却依旧不减,我尽量正襟危坐,希望能冲淡刚刚给人家留下印象的无赖嘴脸。无奈天气太热,车窗外的草木繁盛,不时有小昆虫飞来捣乱,我抓耳挠腮的动作破坏了自己期待中的美好形象。阳光映在女孩儿脸上,她小巧的鼻头上沁出汗水,像花瓣上的露珠,惹人爱怜。

我要到的地方不是列车的终点,但是到站的时候也是已近黄昏。该下车的旅客都在收拾自己的东西,我蹒跚地站起来;一天没进食,下肚儿的只有啤酒,不晃才怪。我把小桌上的零碎儿装到一个袋里,递给对面的女孩儿。她笑了一下,拒绝了。女孩儿从行李架上拉下个大背包,歪头冲我点了点,绕过我的手,一路挤下车。那个背包很大,完全遮住她的身体,只有她栗色的长头发飘在外面。我无精打采地把那些小玩意儿扔在桌上,拿包下车,到了站外,已经看不到她的身影了。

小镇比我想象得还要小,横纵四条街道,镇外是宽广无比的原野,在夕阳的照耀下色彩饱和。这个只有四条街道的小镇却有个可以与莫斯科红场媲美的广场。当然只是就面积而言,不是说它有红场那丰富的文化底蕴。我徒劳地在那四条街道上寻找工行的代理,同当地人鸡同鸭讲地交谈若干次后,最后在一个警官帮助下,我终于明白这个小镇乃至方圆数百里之内,压根儿没开展过工行业务,更不要说信用卡了,可爱的乡亲们对一张硬卡片能鼓鼓捣捣搞出钱来嗤之以鼻,认为是痴人说梦,假如他们也懂痴人说梦的意思的话。

我身上的零钱只够吃顿不像样的晚饭或者比较体面地住一宿。像任何掌握有限资源的消费者一样,我开始在每一家小旅馆和苍蝇馆子门前逡巡,越来越拿不定主意。思绪在精神安慰与肉体享受间徘徊,很后悔没把火车上的那些零碎儿带下来。

天黑了,我还困扰在吃一顿还是睡一觉的问题里。镇上的居民开始向广场上聚集,像是民间自娱自乐的一种活动。我想起那个少数民族的警官还算和蔼,想求他通融一下,看能不能借些银子给我应急。有了这个主意,疲惫的腿也有了力气,在绕着巨大的广场转若干圈儿后,我想起个人家以前说过的笑话:俄罗斯的中国偷渡客们十几个人用一个护照,大家轮着上街能不被警方查获,因为俄国人分不清东方人的长相。当时我还笑过老毛子们的迂,现在才懂了什么叫民族差异,异族警官脱去制服,混在人堆儿里哪儿去找?我看谁都似是而非,最后只好断了这个念头。

我沮丧地晃回镇上去,决定还是找个地儿先睡下,吃饭的问题就忽略了吧。

广场边缘有一个身影很熟悉,她举起手臂拢头发的动作让我确定她就是火车上的那个女孩儿。我鬼使神差地冒出个念头,来不及也不敢深思熟虑就赶紧去实施,生怕心里的另一个自我打退堂鼓。

女孩儿款款坐在一个石凳上,就着啤酒瓶小口地呷,黑眼睛漫不经心地看着歌舞的人群。我紧张地挪过去:“嗨、嗨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同你一路来的,不好意思想请你帮个忙……”女孩儿回过头,扬扬眉毛,示意我接着说。我的耳朵连同头皮都在发热:“我是来玩儿的忘了带钱,只有牡丹卡提不出钱来,你能帮……”女孩儿放下瓶子,伸手在身上摸,出乎意料地掏出个钥匙,她冲镇子的方向指了指,我纳闷地回头看,是个我刚才在门前溜达过几遍的小旅馆。

“你有过吃饭么?”她的嗓音很低,有点儿外省的口音。我忙不迭地摇头,又点头,她笑了:“没有吃就去吃饭,吃过饭就去那里先住下,这是钥匙。有吃饭的钱吗?”我赶紧点头。

我狐疑地接过那个带门牌号牌的钥匙,随便找个小摊儿填了肚子。在小镇昏暗的路灯照耀下向旅馆走,心里盘算这是什么事儿?以前看过的奇闻逸事团团涌上心头,不知自己是遇到了豪杰还是风尘。

旅馆还干净,打开房门看见房里有女孩儿的巨大背包,再有就是一张床和一条三人沙发。在盥洗室胡乱冲了冲手脚,我悄悄地溜回去,她还没回来。不敢奢望能住在床上,我颇有自知之明地蜷在沙发上,睡眠像闷棍一样袭来,我失去了知觉。

早上醒来的时候居然不知身在何处,隔壁有哗哗的水声和女孩儿的歌声,才想起昨夜的事儿。

找出电动剃须刀草草修理下自己的脸,尽量抚平T恤上的皱痕,臊眉搭眼地坐在沙发上等女孩儿回房,盘算怎么张口借钱。

女孩儿端着脸盆,哼着歌儿推开门走进来,看见我愣了下,似乎纳闷我为什么还在。

“你还没有回去?”她唱歌似的问。

“囊中羞涩啊”,我趁热打铁:“能和你借些吗?我用身份证抵押。”

她很爽快:“我要你身份证做什么,你需要多少?”

我说了个数目,除去回程火车费外还能买几个啤酒,不巨大,希望她能接受。

她从口袋里掏出钱夹。我急忙问她的地址和电话,她不肯说。

“你若想还就找个地方捐了吧。”

看来遇到的是个女中豪杰,接了钱谢过想走。她说等等。

女孩儿背了她巨大的背包和我一起往外走,在服务台结账的时候,老板娘暧昧地看着我们笑。

她背着背包,脚步轻快地和我向车站走,这个鬼地方的火车站在镇外三公里。我不好问她的去向,默默地往那边走。到了车站,想不到我回家的车次居然是在晚上,她看过后笑了,不待我说,又去掏钱夹。我看到车站边上的邮政,有了主意。

“我不能让你捐的太多了”,我不接她递来的钞票:“不如你先管我几天饭,我让家里把钱汇到这儿来,回头如数还你,反正我也是出来玩儿。”我指指门前的邮政所。

她上下打量我,我让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厚着脸皮挺在那儿。

“我们是玩儿户外的,你以前有搞过吗?”

我偷偷吸口气,暗地把松弛的肚皮尽量收了收。

“我去过香山、爬过鬼见愁……”

她挑挑好看的眉毛,检查一下我的鞋子,说:“将就吧。”

既然是旅伴,我恭敬地请教她的姓名,她调皮地一笑:“我们都叫驴友,你叫我老驴也行!”

这可真有点儿难为人,我总不能向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儿若无其事大大方方地说:“嗨,老驴……”忒不像话了!这不行!我一再地请教姓名。女孩儿拗不过,俯身在草地上摘一朵红色的野花,告诉我:“这花叫萨日朗,你也叫我萨日朗好了。”

我又问她的目的地,她抬手在我们上空画个圈儿:“就是这里……”

这里就这里,反正我也没得选择。萨日朗告诉我,她计划从这里徒步到百里以外的一个天然湖泊去,去看那里的白天鹅。我不解地问她,我们就这样走?她抬杠说,不这样走难道要我扛你?我们在车站的卖店里又买了些给我吃的方便食品,给我找了个水壶。我寻摸啤酒,她告诉我,想买自己付钱。我用卖店里的电话通知一个哥们儿,说明汇款地址和数目。萨日朗看不过,给我买了一小瓶四两装的当地产白酒,吩咐我好生保管,这还用她说么!

和一个妙龄异性在一望无际的旷野里漫步,的确是件美事,就算你对她没什么想法。美中不足是她的速度略微快了些,渐渐地我有些喘,这时她就停下来,歪头等我赶上后再走。

我们在高及小腿的草地上沿着若隐若现的小路向前走,翅膀蓝紫的燕儿在我们前后翻飞,扑捉我们惊起的飞虫,呢喃声不绝于耳,道道蓝影儿让人眼花缭乱。

我没话找话:“昨晚你就敢收留我?不怕我……?”

她没马上回答,用右腿做了个漂亮的跆拳道的“前踢”,几乎碰到一只俯冲的燕子,燕子划了道优美的曲线躲过了。她点点自己的侧腰,那里隐隐有把民族小刀的柄。“我有這个呢,再说……”她回头俏皮地一笑:“我在火车上就看出来了,你胆儿小!”

走了会儿,萨日朗停下用罗盘和地图校正方向。我对此一窍不通,趁机脱下鞋子揉脚趾,自从离开学校后就再没受过这苦。萨日朗卷起地图,问我,没问题?我咬牙,没问题!

太阳渐渐到了头顶,空气腾地热起来,我们沿着一道超巨大的山坡的上沿行进。萨日朗看看腕表,做了个下行的手势,我连滚带爬地跟她下到坡底,那里有些丈把高的山榆树。我一屁股栽在树阴下,没了力气。萨日朗解下背包,取下背包上的一卷类似柔性反光板的东西,在树下铺好。

“坐到这边来。”她低低的嗓音里有丝许温柔。

她的防潮垫是单人的,我们每人只能坐半边。我掏出水壶猛灌,她告诉我,要小口地喝,在嘴里含一会儿再咽。

这是一条狭长而平缓的谷地,谷底似乎有条小溪,因为有潺潺的水声传来,如仕女的环佩声,却不见溪水的踪影。因为谷底芳草萋萋,东一团西一簇的野花相间其中。鹅黄色的野罂粟、随风摇曳蓝星星般的勿忘我、高挑身材在群芳之上的紫色大蓟,当然还有水红色的萨日朗、洁白的野百合生长在略高的坡上,给这条花毯围上个白花边。

习习山风吹去腋下的汗水,树影婆娑在她脸上、身上映下变幻的图案,嗅着花香和她的体香,我的心底一阵莫名的骚动。

“天气太热,我们已经行进了大约十七公里了,”她把着地图告诉我:“我们休息到下午四点再继续,到黄昏能完成三十或三十五就可以啦。”

“那我们现在呢?”我不敢正视她的脸,因为心里有个小虫在那里啃。

“休息呀。你喜欢茶还是咖啡?”我想回答我喜欢啤酒。

她变戏法似的掏出个小巧的气罐,旋上炉头,开始烧水。

我们嚼着在当地买的肉干,不时呷一口滚烫的红茶。我的手几次摸到那个扁平的白酒瓶,没好意思拿出来。

吃过午饭,应该算午饭。她摸出速写簿和铅笔对着山景勾勾画画,我走下溪岸,把鞋袜扒光,站到溪水中。溪水很清凉,可以看见溪底是拳头大小的石头,硌得脚底板麻酥酥的,我索性搬来块儿石板,坐在溪边遥遥地看着那个与水红花朵同名的女孩儿,她转头眺望远方的地平线,山风从她身后吹来,栗色长发向前飘舞在她的脸庞上……

我没有勇气回到树阴下同她并肩坐在一起,唯恐又会不由自主地冒犯她。我斜倚在花丛里,任清澈的溪水欢快地在脚上跳跃。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下午的行程和上午基本相当,我没有感觉到很累。萨日朗在行走时不爱说话,我喋喋不休的时候,她只是微微侧头静静地听,有什么事情要我做,她也尽量用手势示意。

日近黄昏的时候,我们正在一片台地上。伴着那轮红日坠下地平线,风骤然加大,天边的云山轰然垮塌,云块在狂风的鼓动下,奔马一样袭来。野云四合,低低地压在我们头顶,几乎伸手可及。风停了,像吹来时一样突然,空气里的水汽丰富得可以拧出来,隐隐有惨白的电光撕裂云的铁幕。

萨日朗麻利地放下背包,选块平整的草地,解下背包上的帐篷开始忙碌。我无所事事地抬头看天,她有些恼了,黑眼睛盯了我一下,“过来帮忙!”我手忙脚乱地做帮手,不得要领地执行她短促的命令。忙乱中,我们的手不时碰到一起。

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打在帐篷上像热带部落的战鼓。晚饭丰盛些,有水果和热腾腾的面。我们盘腿坐在帐篷里,隔着防虫网看火蛇般的闪电袭击远远的山峰,野营灯在帐篷外发出暖色的光,一团蚊虫围着灯光打转。

雨不知不觉停了,远不如雷电所表现的激烈,隐隐看到浓云在头顶疾驰。萨日朗半真半假地告诉我:“老天照顾你,不然今晚你要露宿了。”她把单人睡袋展开,铺满帐篷,把一个水瓶放在中央,正色说:“喏,楚河汉界!”说罢,关掉野营灯,拉好防虫网,自顾自和衣躺下。

我躺在我这半边。有鸣虫在远远近近地呼应,她已经睡熟,呼吸平顺而均匀。凌晨的时候,她主动越界,一个翻身,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我惊醒后不敢乱动,思量是把胳膊挪开呢还是顺其自然。恍恍惚惚中,我又看到了迷雾中那个水红衣裙的身影。

“醒来呀!”

我睁开眼时,天已经很亮了,太阳露出半个面孔,天空若无其事地晴朗,草地上一片鸟雀的聒噪。

她手里小心翼翼地端着个水杯,笑着走过来,一条白手绢松松地在栗色头发上扎成个马尾,“您的咖啡,先生!”她俏皮地说。

我爬出帐篷,穿好鞋子。半个身子酸痛,勉强接过水杯,大概是后半夜怕惊醒她,不敢翻身压的。

“您休息得好吗?”她继续说笑。我想告诉她的手越界了,话到嘴边改了口,含糊地回答,还行。

“可不是吗,您的呼噜可以当我的闹钟了!”

我的脸红了,虽然我并不是脸皮薄的人。我们坐在两块大石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闲话,等阳光把帐篷晒干。

那个天然湖已经遥遥在望,草叶上的泥点儿和草下的积水能证明,昨夜的雨并非虚幻。我的鞋子一步一滑,严重影响了我们的速度。萨日朗不再用地图校正方向,她专心走路,没一会儿就落下我一大截。我气喘吁吁地赶上她的时候,她几乎已经歇得不耐烦了。

天空不像昨天那样万里无云,不时有大大的云朵在草原上投下巨大的阴影,映得前面的湖泊和苇荡忽明忽暗,说不出的遥远,仿佛是传说中的海市蜃楼。

下午的时候,我们终于到了天鹅湖畔,萨日朗把营地选在湖的西岸,一面缓坡上,坡顶有几块巨大的黑黝黝的大石头,宛若远古的烽燧。湖水在坡下波光粼粼,不知是视觉的错觉还是景物对比的缘故,那一泓碧水竟隐隐呈凸面。

湖中并没有天鹅的影子,只有浅水处的几只鹬鸟站着发呆。“你的天鹅呢?”我问萨日朗。

“在中午到下午三点钟,每天最热的时候,你不会见到动物们的踪迹,它们也会午睡,这是大自然教给它们的预防心脏病的方法。”她一本正经地说。

我差点儿告诉她,你快要让我得“心脏病”啦!

扎好帐篷后,大家無事可做。萨日朗把背包里的东西井井有条地放好,基本没有让我露宿的意思,我也就觍着脸钻到帐篷里抓紧时间睡一会儿。听着帐篷外她的脚步走来走去,我心想这女孩儿真像个不知疲倦的发条娃娃。

“…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我一觉醒来,太阳已经转到山背后去了。远远的,那个发条娃娃正绾起裤腿,光着脚丫在湖畔嬉水。她平伸双臂,像是在走平衡木,涟漪从她脚下开始,一粼粼向湖中央扩散,消失在遥远的苇荡里。和她同样有着长腿的鹬鸟们并不怕她,在她身边踱来踱去,一只头顶长翎的白鹳躲在一丛蒲草边,弯着脖子,一只脚爪前伸,单腿立在水里,探头探脑地看她。

我学着她的样子鼓捣那个气炉,为我们准备晚饭。方便食品的烹饪很容易,基本有开水就能搞定,我费了点儿心思,摘来些大叶子在上面放水果,把这个临时餐桌搞得尽量漂亮些。

一切搞好后,我站起来,对着湖面大喊:萨—日—朗——。她转回身,那些水鸟在她周围纷纷振翅起飞,我喊声的回音和鸟儿的鸣叫声混成一片。

她张开手臂,鸟儿一样飞回来。看到我的杰作,非常开心。她刚刚奔跑过的脸色红润,几缕散发被汗水粘在额上,黑眼睛亮晶晶的,赤脚站在草地上,雪白的脚腕很纤细。

萨日朗坐在野餐席旁,胃口好得我心生嫉妒。她俯身就着小饭盒喝汤的时候,我尽量把眼睛移开,不去看她长长睫毛在脸上投下的影子,害怕自己会迷失在那影子里。

晚饭后,我一个人走开,爬到坡顶,坐在那个烽火台上。夕阳烧红了半天的云彩,映在湖水里像一炉沸腾的钢水。

我盘坐在巨石顶上,不时呷一点儿偷偷带出来的白酒。我不喜欢当地白酒的烈性,但是聊胜于无。白酒的烈性在血管里盘旋,最后在鼻腔里游出,辛辣的气息冲得头脑涨涨的。

晚霞由橘色变成玫瑰红,再变成暗红,像渐熄的篝火。坡上帐篷边的野营灯亮起来了,萨日朗坐在灯前似乎在写什么,暖暖的光映得这个临时的营地像一个温馨的家。

清凉的夜风吹熄身后最后一点霞光,夜空里的星星次第亮起,东方天际一牙儿亮白色偷偷爬上来,钻出薄云后变成一轮皎洁的满月。

圆月照亮湖面的时候,湖畔的苇荡里一阵骚动,一只、两只、三只……,一群白天鹅矜持地游出来,弯弯脖颈和映在水里的倒影组成一个个爱心。我兴奋地站起来,嘶声喊萨日朗。她放下笔,跑到巨石下,伸手要我拉她上去,我抓住她纤细的手腕拉她上来,她上来的时候一个踉跄,我扶住她的肩,把那些天鹅指给她看。

天鹅们被我的叫声惊动,一边扇动巨大的翅膀一边用脚蹼在水面飞奔,最后,整群天鹅都飞起来了。它们优雅地扇动翅膀在湖上盘旋,“刚、刚”的叫声响彻夜空。其他的水鸟们纷纷加入凑热闹,平静的湖面被强大的气流扰动,在月光照耀下映出一汪一汪的银光。天鹅群飞翔的圈子越飞越大,有几只天鹅甚至飞到我们头顶,白羽毛带起的风把她的长发吹到我的脸上,痒痒的。

天鹅们终于飞累了,滑翔着没入苇荡,喧嚣的湖面逐渐平静,圆月的倒影在夜风吹拂下,一会儿拉成椭圆,一会儿碎成散金。

萨日朗也站累了,很自然地依在我的肩上。酒精冲得我头上的血管一跳一跳,扶她肩的左手颤得厉害,我想她也感觉到了。我们这样站了很久,直到月上中天,才相互扶着爬下巨石。走回帐篷的一路上,我们的手还拉在一起,她的小手汗津津的,我的也是,我只有不断地握紧、握紧。终于走到了,她顽皮地甩甩手臂,挣脱我的手,抬头说,晚安。她的眸子黑蓝,里面有一对小小的明月。

我还是没有在外面露宿,我躺在我的一边,不敢反侧。她的呼吸短促,想来也没有睡。外面的湖水在夜风的吹动下,均匀地拍打着湖岸,“哗——”“哗——”

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出去了,那半边睡袋也搭在我身上。我爬出帐篷,看见她双手抱膝坐在那块巨石上,朝霞照在山坡上,像座在喷发的火山。我轻轻地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她手里捏着速写薄,上面用铅笔勾畫的是昨夜的景象:微呈凸面的湖水上,一群天鹅展开翅膀,围着圆月盘旋……

她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我们坐在巨石上,看太阳一点一点爬出地平线。

上午十点的时候,我们拔营而去,踏上返程的路。

走了没多久,遇到赶车去集市的老乡,他热情地用蹩脚的汉语招呼我们同走,我们当然乐意歇歇腿脚。我和她并肩坐在晃啊晃的马车上,听老乡用自己的语言唱自己的歌……

下午时分我们就回到小镇上,谢过老乡,顺利地取出家里的汇款。我问她该分摊的费用,她还是不肯说,塞给她也不肯要。我要带她去小饭店去吃饭,她答应了。

饭店里乱烘烘的,一群当地人在喝酒,带我们回来的老乡也在其中。他看见我,叫我“陌生的好朋友”,非要拉我们入席,和我干几杯。 萨日朗吃得很少,不喝酒,也没说几句话。老乡们理所应当地认为我们是一对儿,我也理所应当得意洋洋地照顾她。

当地人都是海量,我的情绪也很高,大家喝到打烊才散去。萨日朗搀扶跌跌撞撞的我回住过的小旅馆。

坐在沙发上,我揽着她的肩,语无伦次地说,她不回答,微微侧着头,静静地听。

天亮时,宿醉的头疼把我搞醒,伸手拿水杯的时候,一张纸片掉下来。我捡起纸片,上面有几行字和图案,定神才看到,上面应该是萨日朗的娟秀笔体:穷通皆有定、聚散岂无缘。下面是朵小花,我看过的,水红色的花——萨日朗。

我找遍小镇,徒劳地在人群中分辨她的身影,直到天黑。

回去的火车上人很少,而且都在睡,车厢里空荡荡的。我呆坐在座位上,幻想她还坐在我的对面,修长的手臂揽好被风吹乱的栗色长发。

夜风腾地夺走我手里的纸片,那张画着水红花朵的纸在风中翻个身,蝴蝶似的消失在无边的暗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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