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叶灵
1
沿着商城路,朝东走,不到四五分钟,就来到栅栏外。这是一个不到一米高的黑色栅栏。旁边也没什么标志,若不注意的话,很容易被人忽略。
去省城郑州办事。事办完后,我想去看看古城墙。以前多次到省城,大多都是来去匆匆。印象之中,省城只是座日益繁华的商业都市,车多,人多,嘈杂,我并不太喜欢。前几天听朋友说,离火车站不远处有几处商代城墙遗址。这是我未曾想到的。
淡黄的太阳慵懒地晒着。阳光透过树叶,细碎而明亮。街上背阴的角落里,还有残留的积雪。身上的羽绒服,略显得有点不合时宜。我已走在春天里。立春才过。路上车辆行人一如既往的拥挤——在这个贯穿东西南北的交通枢纽城市,不论何时,最不缺的风景就是熙攘的人群与蜗牛般挪动的汽车了。
穿过栅栏,左侧是一座不太高的长形土丘。土丘两侧长满了灌木草丛。还未来得及消融的积雪藏在灰色的枯草丛间,星星点点的白,竟有几分写意的味道。这样的土丘,对于从小生长在黄土高原的我来说,早已司空见惯了。然而,在这寻常的风景中,我却有一种熟识的亲切。
朋友告诉我,这截长形的土丘就是商代都城城墙的遗址。有人说是商代中期“仲丁迁于敖”的敖都,也有人认为是商汤都城亳。不管怎样,眼前这普通的土丘,距现在至少已有大约三千五百年的历史了。没想到,在这日益繁华到处充斥着喧嚣的背后,却有着如此厚重的文化积淀——如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淡定从容,却不轻易讲出岁月深处动人的故事。
这里一片寂静。小小的栅栏把大街上的聒噪拒之门外。
沿着土丘侧面坑坑洼洼的脚窝,我小心地攀爬上去。视线开阔了许多。这是一处窄窄的呈长形的平地。地面用绿色的编织网铺着,为了防尘吧,或者怕雪后地面泥泞。踩着这层薄薄的编织网,心里有了一种莫名的别扭——城市里,土地渐渐成了人们避之若浼的怪物。不过,在这水泥浇筑的石林中,能寻得这么一个去处,应该是幸运的。右边,是远远近近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左边,是高高低低参差不齐的低矮瓦房。过去与现在,喧嚣与寂寥,落后与繁华,一墙之隔,默默对视——雨后春笋般冒出的大厦,却正迅速蚕食着愈来愈矮的破旧瓦房。旁边几棵槐树,和我家后院的一样,弯弯曲曲的枝干,直伸向天空——不知是对远方的向往,还是面对繁华沉默的对峙?
一阵天真的笑声传来,原来是对父子俩正在打羽毛球。他俩只穿了件毛衣,羽毛球如小鸟般在阳光中迅疾地飞来飞去。不远处,一对爷孙俩,两三岁的孙子正拿着玩具挖掘机在专注地玩土。爷爷一边抽着烟,一边微笑地看着。那边,三四个妇女正围坐着一起,晒着太阳,聊着天。她们聊天的内容,肯定不会是邻里那些鸡毛蒜皮的琐碎——单元式的鸽子楼,邻居之间差不多已形同陌路。哪像在村子,农闲饭余,都会见到那些婆姨们聚集在一起,边唠着嗑,手里边纳着鞋垫之类的活计——别人的家长里短,也被她们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咀嚼。一切在这里慢了下来。
有人说,要想真正了解一个城市,最好是到高楼大厦背后的逼仄小巷去走走。密布在城市角角落落的羊肠巷道,如遍布全身纵横交错的毛细血管。然而,它们的一呼一吸,却与这个城市有着生生不息的牵绊。一条条巷子向城市的深处延伸,彼此间又经纬相连,织成一张偌大的网,把这城市隐秘的气息一网打捞。循着陌生的巷道角落,熟悉而真切的生活气息随处可以触到。城市因此而鲜活。
一截十几米高的古城墙矗立在眼前。它站在这里,一站就是三千多年。几千年来,历史长河波涛汹涌,风云变幻,古城墙默默而立。它看惯了天下太多苍生的悲欢离合。它一头肩挑着三千五百年郑州的历史,不,是中原历史,甚至半部中国的历史;一头勇担着都市飞速发展的梦想。古老的城墙与这座现代商城彼此见证着——那些在岁月的侵蚀中渐渐萎缩、湮没、消失、最终成为人们精神的图腾;那些在千年的尘土里,汲取养分,萌发,蓬勃,长成一株参天的大树。
古老的城墙,坐镇商城,是城市的幸运,让这城市说起话来迈起步觉得更有底气。
晚饭后,我又去商城南路的古城墙。一对中年夫妇拉着两只肥壮的狼狗,在城墙根溜达。紧挨城墙东侧的是一片废墟,低矮破旧的瓦房,杂乱地排列着。一架浅黄色的挖掘机,高高的之字形横臂定格在空中,在暮色中,犹如一个孤独的变形金刚在张牙舞爪。
不觉间,万家灯火已次第亮起,映亮了大半边天幕。地面的路清晰可辨,雪被践踏得斑驳不堪,叠加的脚印已冻结凝固。我一直朝前走着。总以为天色尚早,谁知一看表,竟然将近十点。我赶紧转身返回,暼了几眼那棵干枯的槐树,它还未来得及冒出新绿,只是静静地站在城墙的边沿,定定地守望着什么。稀疏有致的枝丫,印在夜幕上,淡淡的,像极了故乡窗子上映照的月影。
2
离开古城墙,十多分钟的路程,就是火车站的夜市。
都城的夜市,是从来没有时间概念的。不然,春节时,从小生活在郑州的小侄女,回到老家,看见村子上空的星星月亮时,她特别兴奋,大声喊道,快看,老家的星星和月亮真漂亮!我们都不以为然地笑她时,她却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辩解着,说郑州晚上就是没有星星嘛。
火车站的夜市,更为如此。车站,不断迎来送往,是个流通驿站,犹如一个城市的肺,无论昼夜都要不停地呼吸吞吐,以供给城市的新陈代谢。这里的行人,大多都是匆匆过客。像我一样。
高楼林立,霓虹辉映,有种梦幻的迷离。最为热闹的,是小吃的夜市。晚上,我的胃口并没有太多进食的欲望。暖黄的灯光,嘈杂的叫卖,热气腾腾的蒸锅,各种香气混杂在一起,不由分说地浸入脾胃,挑逗着我的食欲。远处,这里标志性的建筑——郑州“二七”革命纪念塔,闪烁的燈饰所勾勒出的金黄轮廓,在灰黑的夜幕,更为耀眼。
离老远,就见一个挂着偌大霓虹招牌“民族风,炫什么情”的商城前面,那个身着清朝皇服的小伙子,还在商城门口来回地走动。就暂且叫他“皇帝哥”吧。早上我路过,就远远看见他——穿着同样的服饰,在门口来回晃动。这种把戏只不过是商家招揽生意,进行促销的奇葩手段而已。只是,路过的行人,对此见怪不怪,并没有表现太多的好奇。可能是因为别人的忽视吧,“皇帝”稍稍挺直腰板,加快了步伐。他的个子本来就不低,加上皇冠的视觉加高,倒也伟岸。若要拍影视剧,仅从外形上看,他或许是个不错的人选。
我决定走近看看。我佯装无事的样子,走向商城门口。皇帝哥离我不到一米的距离。我放慢了脚步。他戴着眼镜,把帽檐压得很低,面部一片模糊。转身时,霓虹彩灯正好映在他的半边脸上,几颗时隐时现的青春痘,正在他黝黑的脸颊上炫耀。然而,他瞬间低下头,一副落寞的样子,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腼腆。小伙子最多有二十出头的样子。他不时地抬起手臂,把帽沿朝下压压,额头差不多全躲进了“皇冠”下面。两只手像不时探出洞口的老鼠,犹豫不决,一会伸出袖口,一会又缩进长长的袖筒——没了作为王者的威仪,倒像个潜藏的小偷,随时怕被人揪出来。
春寒料峭,一丝冷风钻进脖颈,我不禁打了寒颤。
走进“皇帝哥”身后的商城,里面有稀稀拉拉几个顾客。这是一家卖小玩意的商店,商品差不多都是一二十元的地摊货——在旅游景区常见的那种低廉商铺。我有点遗憾。所谓“民族风,炫什么情”偌大招牌勾起的好奇欲望,就这样结结实实被甩到了地上。原以为,这肯定是一家高大上的奢侈品专卖店。至少,这样的话,一整天在商城门口来回走动的皇帝哥,他的收入可能会高一点。然而,这终究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旁边推着架子车卖粥的小姑娘,清秀干练,她一边熟练的洗锅,打火,放料,搅拌,盛饭——动作娴熟得像提前输入大脑的程序。她微笑着不停招揽顾客。真像我那能干的表妹。前几年,村子里好多年轻人都出去打工,表妹也跟着去了一个南方的城市。我们之间就没了联系。看着卖粥姑娘在不停忙碌着,我不知道,此时的表妹,是还忙碌在车间厂房机械的流水线上,还是黑夜行走在回家的僻静街巷?或者,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蜗居在城市某个逼仄的角落,精心地编织着明天的希望?这一切,我不得而知。
人群之中,生于此长于此的又有几个?眼前的你,我,他,于这个城市都只是一个过客而已——一阵风吹过,就会吹散你我,彼此各奔东西。即使你在这里呆上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
十点多了。周围依然人流熙攘。卖馍夹菜的六十多岁的大妈,正揭开锅盖。大妈的笑脸消隐在升腾的蒸汽中,只听见她热情的招呼。收钱,找钱。蒸汽瞬息消失在清冷的夜里,大妈的脸庞在昏黄的灯光下更为清晰。只是不知何时,她已收敛起笑容,转过头望着路过的行人,充满希冀的眼神里,更多的是掩饰不住的倦意。
临街的店铺,路边的小摊点,一片灯火通明。我不知道,他们会到什么时间打烊。这会儿可能是生意最好的时候。他们的早晨或许从傍晚才真正开始——每当夜晚降临,他们都会准时出摊,扯好电线,挂上灯泡,赶走星星和月亮,把白昼无限拉长。突然间,我明白了小侄女那不容置疑的结论。
奔波了一天的我,终于要对这个城市说声“晚安”了。但愿,这个夜晚一切安好!
3
一下火车,随着人流涌出车站地道,我便湮没在人群之中——如一滴水滴入大海,霎那间消失踪影。
周围满是黑压压的人头。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提兜的,背包的,拉箱的,南往北来,熙熙攘攘,一股动力在后面不断涌动,队伍缓慢而有序地向前移动。刚到出站口,拥挤的人流,如一股疾流猛然喷出水龙头,四下迸溅。一转眼的功夫,分散的人群又融入车站广场偌大的人海。
高大林立的大厦,一栋栋自上而下逼迫而来,让人不得不抬首仰视。高压之下,莫名的局促,令人窒息。刹那间,我对“渺小”这个词语,有了一种更为真切的体会。
我与这城市彼此陌生。于这座城而言,我只不过是一滴随时消失的水。这座城不管如何繁华,于我,注定只是路过的驿站。我与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就如一滴水与一滴水之间,彼此分不清到底都是来自于天地间哪个方向。
我如一粒微尘,漫无目的地在这个城市的上空游荡。
得知城市有座文庙。我决定步行前去敬拜。其实,这段路坐公交也只有十几分钟的路程,而步行却得要半个多小时。我还是执意步行。让每个脚印都实在地踏在路上,这样会更心安一点。对我来说,这无疑于一次心灵虔诚的朝圣。
左拐。前行。右转。继续。穿马路。过天桥。半个多小时,头上已微微出汗。文庙就在眼前。
这里竟然也有不少人来。
在文庙大门口东侧墙根,蹲着一个年老的乞丐,穿得很破旧。他的面前放着一个白色洋瓷缸子,空空的。缸子外面,有几处白瓷已掉落,露出一点一点的黑色疤痕,如躲在暗处的几只眼睛,定定地盯着每一个过往的路人。他的存在,与这里的一切显得那么不相称。在火车站,我就遇见过许多这样形形色色的“乞丐”,那些装得可怜巴巴的眼神深处,藏着许多不为所知的狡黠。来到这种地方乞讨,会不会以为,前来于此的大多都是读书人,心肠都软——我揣测着。避开老乞丐,我径直走了进去。
文庙正院,烟雾缭绕。殿宇庙廊,高大庄严。这座文庙始建于公元58年,东汉明帝时,距今已将近两千年的历史了。圣人孔子以“礼”“仁”治理天下,经其终生倡导儒学的发展,使儒家学说成为中华文化的主流。千年的文气,已成为历史发展中最高等级的一种生命潜流。今天,我只不过是来领略注定要长久包围我们生命的文化儀式。
一位学生模样的人,和一位中年男子,正在鞠躬作揖,神情庄重。我不禁肃然起敬,双手合十,虔诚敬拜。缕缕青烟,袅袅上升。耳际,偶有微风拂面。头顶,阳光正好。但愿圣人的灵气,能带我循着一条幽微之途,修得澄澈如水的精神至境。
离开文庙时,远远就看见门口的老乞丐还坐在那儿,低着头。那只白色洋瓷缸子上的“眼睛”,异常醒目。我快步走了过去,没有一丝迟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零钱,弯下腰,把纸币放进洋瓷缸子。我发现,缸子里面已有几张纸票和十几个硬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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