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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母亲有关的一些时刻

时间:2024-05-04

1

临近年底,天气愈来愈坏,冷飕飕的风吹进瓦房里,凝聚成团团的冷。我对母亲说,接你到楼上住一段时间。母亲好像没听见似的,继续低头做她手里的活。问得紧了,母亲才说,哪儿都不想去,就这土院子合适,睡着舒坦。

母亲在我住的楼房里来过几次,但四、五天后,她就开始找借口,要回老家去。母亲说,城里的楼房像笼子。她总认为里面缺少土院早早就该有的新鲜空气,似乎呼吸起来也得费些力气;没有土院里宽阔的视野,目光总是被对面的高楼折回来,落在窗玻璃映出的自己的脸上;尤其空间小,从卧室出来还没走几步就到了厨房、客厅和卫生间,不如老家的一间大瓦房通透和自由。有时,她想把腿和胳膊伸一下,没想到就碰到了白色的墙壁上;想打个喷嚏,声音都会一波三折地又回到她那儿;想找个角落想点心事,也能被我们发现或者惊扰到。因此,母亲的一些想法和行动,被楼房中无形的什么东西禁锢了,就像一对翅膀被紧紧收拢一样,独自打着卷儿,失了往日的光彩。

但是,母亲经不住我再三劝导,几次犹豫之后,提个小包,来到她本不想来的地方。

2

走进楼房,母亲显然有着第一次来时的陌生。

客厅里,母亲犹豫着,似乎不知道坐哪里好。我说:“妈,你就坐沙发上吧。”母亲才紧紧靠着沙发扶手坐下去,然后转着头,把身子周围看一遍,好像这个地方才是她应该坐的位置,好像坐在那里,把谁也打扰不到似的。沙发上的母亲,稍稍塌着背,两手拢在一起,放在大腿上,两只脚交叠着,靠在沙发下沿边。这当中,若有谁站起来,她就把背伸直,把脚后跟使劲往后靠,似乎放在瓷砖上的脚,成了多余的。客厅虽不大,但沙发、茶几、电视柜相距一尺到二尺有余。母亲这样做,是想让出脚下的位置,准备让站起来的人,从她那儿过去,她不想因为坐在那里,而挡住了谁的去路。

我说:“妈,往中间坐一点,这么大的地方,不挤。”

母亲说:“坐这好。”

我叫她脊背往后靠,把腿搁到沙发上,坐着舒服,腰不疼。母亲不肯,母亲说,你腰疼,你靠着。其实,我哪里腰疼了。只是她坐不了一会儿就腰疼,就要进卧室躺床上,侧着身子,给酸疼的腰留足空间。

母亲来与我们说过几次话后,再就很少说话。对此,我有了自己的想法。我担心不说话的母亲,身体会有哪里不舒服却不愿给我们说,担心她因为生活的单调无聊而想早早回老家去,更担心她会生出我们冷落了她的错觉而与我们产生一些隔阂。

于是,在晚上,我把母亲叫出来。我想陪她看电视,看那些不熟悉的情节,然后说说我们自己的话。说张家长李家短的鸡毛蒜皮的事,说从别人那里打听来的好消息、坏消息,说我儿子的一些事,说我妻子的一些事。一长串的话语声,就能绕着客厅停不下来。一些不经意的话语,会悄悄激活母亲心底的场景,能渐渐舒展她蜷缩着的身体和心灵,与我们融合在一起。这样,我就能像小时候那样,坐在母亲身边,听她的呼吸声,听她的心跳声,我还是她那个没有长大的孩子,母亲还是那样温暖,从前的感觉就在我们身边流淌,幫我们找到丢失了很久的东西。

说了不大一会儿话,母亲停下来。客厅里只有电视机的声音。那是一种离我们很远的声音,没有母亲熟悉的泥土味,没有村子里飘散的烟火味,中间似乎隔着什么,谁也走不进去。我就给母亲说儿子考研、找工作的事,说妻子教书的事。母亲间或插上一两句话,就不啃声了。也许,我说的都是母亲熟悉的事情,或者母亲对此已失去了兴趣,半天不应一声。我拿过桌上的橘子、甜橙,剥了皮,把一半递给母亲,或者敲碎一些坚果的壳,把核桃仁、杏核仁放在母亲手心里。母亲吃那么一点,就不吃了,把多余的又放在我手里。此时,沉默从客厅里的角落里升起来,在窗外透进来的灯的光线中沉浮。

看完两集电视剧后,母亲说,我去睡了。这是母亲每天给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她一手扶在沙发扶手上,一手撑在沙发垫上,慢慢起身,蹒跚着去一趟厕所,然后去了卧室。

母亲离开后的客厅,空荡荡的,一大片夜色趁机而入,我像陷入虚无一般,无法自拔。

3

母亲每天早上起来刷牙、洗完脸后,走进卧室,翻出还没有做完的鞋垫,坐在床边,套好顶针,戴上老花镜,低头去做那似乎永远也做不完的针线活。

在老家,母亲忙完其他农活,就坐在窗前,借着窗子里进来的光,把针头对着早已画好的针脚扎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除过偶尔响起的敲门声、狗叫声,母亲要应付之外,其余时间就把注意力集中在手指间的鞋垫上。那些穿过针沟的丝线跟着针头,在母亲面前出出进进又来来去去。五颜六色的丝线似乎懂得母亲的想法,专心跟着母亲在春天和夏天走上一遭,把蜜蜂、蝴蝶、喜鹊带回来,把小草、柳叶、桃花、杏枝带回来,把春天的池水、夏天的麦穗也带回来。没有人陪母亲说话,母亲就陪着她带回来的那些事物说,陪着手里花花绿绿的丝线说,一边说一边在鞋垫上绣出一枚绿叶、一片花瓣。母亲似乎最喜欢春天,鞋垫上,垂柳的叶子还没有完全长出来,枝条上绿色还不丰盈,就急着向一池春水垂下去,一对鸭子在水面上划过,道道水纹应和着垂柳的起伏。蜜蜂恋着桃花,喜鹊站在枝头,一只蝴蝶刚从花蕊上下来,翅膀带着春天的气息,往草地上飞。这时,一声鸟鸣也跟着来了,母亲绣不出鸟的叫声,就把它的眼睛绣成圆圆的样子,小小的眼睛里含着一道清澈的光。母亲绣完这些,走进村子里转悠,她看见昂头的大红公鸡,看见一群小鸡,母亲回来又把它们绣在鞋垫上,不论何时,只要我看见母亲绣成的鞋垫,似乎总能听见公鸡在打鸣,看见小鸡在觅食。母亲没有见过鸳鸯和老虎,只能用丝线勾勒出它们的轮廓,却把它们的快乐丢掉了。

我一直对着母亲绣的那一堆鞋垫,在猜测。母亲绣的是什么?桃红柳绿的背后,究竟藏着她怎样的心事?其实,在热闹的画面后面,我什么也猜不透!我只看见母亲一个人静静坐在窗下的情景。

母亲坐在屋子里,那些春天的事物,夏天的事物,村子里的事物,往事一般走到她面前。母亲不会写字,就用手指上的丝线,一点一点述说她的过往。如今她老了,许多细节被抽出来,在大量的时间里反刍。

老家墙上挂着的石英钟,滴答、滴答,滴答、滴答,从早响到晚,响在母亲做针线活的过程中,响在母亲离开屋子去做饭、给狗打一盆食的过程中,响在黄昏,响在夜色里。这声音并不美好,母亲却是它唯一的听众。母亲把这滴答声绣进鞋垫里,把沉积在院子里的时光绣进鞋垫里,把她自己也绣进去。鞋垫的世界里,诸多况味,扬扬洒洒……

坐在我卧室床边的母亲,指间针线在白色面布上穿梭。绣出的半个图案上,是淡蓝色,像窗外天空的底色。我去叫母亲出来吃饭时,她正在一堆丝线里挑挑拣拣,接着把一根丝线抻直,搭在蓝色图案的一边,似比较,似思索,似乎不知该把哪个颜色的丝线配在这地方。我叫母亲的声音不大,她没有应答,仍低着头,好像在自己内心的图景里出不来。

4

母亲喜欢听秦腔戏,电视机、收音机什么时间哪个频道播放秦腔戏,她都能记下来。村里放羊老汉,拉羊从老家门前来回经过时,他拿的“黑匣子”里,有母亲喜欢听的秦腔戏的声音。母亲见了后,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黑匣子”。

那天天气好,想叫上母亲下楼去晒晒太阳逛逛街,看看街道上许多人办年货的热闹场景。母亲以腿疼为借口不愿去,我和儿子动员了几次,母亲勉强同意。走时,母亲弯下腰,在她带来的小包里搜出几张纸币。我不知道她准备买什么东西。母亲说,碰见合适的东西买一点。街道上行人稀疏,除了几处卖对联、卖冥币的摊子之外,其他什么也没看到,街道上没有我想象的那般热闹。母亲也没有对什么东西产生兴趣,她把几张纸币攥着出去再攥着回来。

第二天中午下班前,我给妻子打电话,妻子说,准备去大楼上给母亲买一个“黑匣子”。

原来,母亲在我叫她逛街时,忽然想起放羊老汉手里拿着的“黑匣子”,她原以为这东西在街道就能买到,结果在小区周围转了一圈,也没有碰见这东西。母亲问我儿子,哪里能买到“黑匣子”,钱不用你们掏,用我的。

回家路上,儿子笑着拿出“黑匣子”给我看。其实是插卡式播放器,具有收音机和插卡播放两种功能。一张小小的卡上储存了一千多首秦腔牌子曲。儿子试放了一下,声音清晰,音质好,试放的几十秒唱腔瞬间把我拉回到过去。

每年正月,大队要请剧团唱大戏,长则七天到十天,短则三、五天。大人在看戏,我们小孩没有那耐心,早早溜出人群在到戏院里转悠。戏院里有卖麻花、油糕的,有卖花生、瓜子、麻子的,还有卖布匹、衣服的。我们不管什么布匹与衣服,我们嘴馋,只关心那些吃的。一群小伙伴,从这家摊子前走过去,又从那家摊子前溜过来,只为了麻花、油糕上冒出来的那一股清香味道,只为听听别人把秤盘上一堆大瓜子装进口袋里的唰啦声。也有小伙伴能从父母处要来一两毛钱,买来一半两瓜子,在我们面前炫耀。我也向父母讨要,结果不但没要来一分钱,有时还能讨来一顿打。等到上学后,为了一块橡皮或喜欢的本子,总得缠着父母亲要,十天半个月后母亲给一个鸡蛋,我拿到供销社,换来一毛几分钱。那时,不管什么东西,都得从大人那里要。

现在,母亲想要一个“黑匣子”,却不知要到什么地方去。生活似乎掉了个个,我成了当年身强力壮的母亲,而母亲成了当年羡慕别人东西的我。

见到播放器,母亲很开心。儿子刚把播放器打开,男声高亢的唱腔合著板胡悠扬的旋律冲出来。声音有点大,母亲赶紧说关小点关小点。儿子给她示范了开和关。母亲把播放器拿在手里,小心地试了试,又怕自己记不住,要孙子手把手再教她一回。

这个时候的母亲,就像我小时候缠着她要来一两毛钱那样,快乐从心底升起来,微笑似乎溢满全身,在脸庞上荡漾。不知是因为房子热,还是什么原因,母亲的脸上红红的,惯常见不到的笑容从她深深的皱纹里爬出来,给我的房子染上了一抹暖色。

5

母亲拿着卫生纸,不时地朝鼻子上擦去。当我注意到她这个动作,扭头朝她看去时,却什么也没看到。

母亲感觉鼻腔干燥,有一些痒;似乎有鼻涕流出来,想打个喷嚏也不成;浑身不舒服。母亲来的时候,自己带了消炎药,感冒药,止疼药,各种药一大堆。母亲觉得自己感冒了,从一大堆药里挑出一样来,趁我们休息时,自己倒水吃。背着我们吃了几顿药,效果不佳。她试图把卫生纸揉成尖状物,伸进鼻腔里,把干燥的部位,发痒的部位戳一下,以改变难受的状况。

妻子赶紧找出我们常用的感冒药,定好药量。我把药和水杯递给母亲,看着她把药吃了去休息。为了母亲能尽快好起来,晚上,妻子给母亲用葱沫、姜粉熬了一碗葱姜汤,让母亲喝了。第二天早晨,我把水热好,倒半杯,端给母亲,提醒她多喝水。一天几次,帮母亲倒水、递药,看她喝水,看她吃药。就像我小时候,母亲把开水晾好端到我枕边,用手摸一摸我的额头,然后看着我把药吃下去才安心一样。那时,母亲就是我的守护神,不管身体有多大的麻烦,只要有母亲在身边,我就能随时好起来。现在,我虽不懂母亲的许多心事,但是我想把能对母亲做的事情做好,不让她感觉到自己孤孤单单,没有依靠。

母亲身上不明原因的症状消失了不几天,又便秘了。一天早晨,我走在街道上,二嫂打来的电话,我没接到。那几天,母亲去了我二哥家。我给二嫂打电话过去,二嫂说,妈便秘,你之前买的什么药,妈说吃了很有用。妻子把以前买过的药的名称,一一报过去。

在路上,我想:母亲上火了?记不起来喝水?不愿意多吃菜?还是她的身体有了什么新毛病?母亲的身体经历过大手术、小手术,手术后的疤痕蛇一样在她的肚皮上扭来扭去,而没有手术的腿,留下永远的创伤性疼痛。只要接到母亲身体不适的信息,我的心不由自主地悬起来,久久放不下。种种原因的猜测,都不能肯定母亲便秘的原因。那几天,我把电话打给二哥,打给二嫂,打给母亲。二哥说,药买好了;二嫂说,药吃了,吃了三次;母亲说,感觉好多了。我盯着母亲挂断的电话,心情跟着外面的阳光渐渐好起来。

6

下雪了。不知道这是今冬的第几场雪。一片片雪赶来,用自己柔软的身躯,轻轻撞着粗硬的冬,好像要抹去冬天里那些倔强和单调的黑色,要大地把温柔放出来,把温暖放出来。深藏在冬天里的事物还在沉睡,朵朵雪花就轻盈地贴在大树的眉毛上,站在小草的肩膀上,扑进大地的怀抱里,它们要把从远处带来的消息,告诉给大地上的事物。有时,带来的消息多,雪花就一朵赶着一朵,扑簌簌落下来,聚集在一起,把大量消息写在万物的皮肤上,混在万物轻微的呼吸里,托进万物深沉的梦境里。有时,它们把来不及说的消息托付给风,传遍大地的角落。

这个早晨没有风,窗外的雪花悠悠然然。它们似乎睁着清澈的眼睛,似乎穿着毛绒绒的裙子。眼睛是用来观察这个陌生世界的,裙子是用来驼伏灵魂的。雪花是有灵魂的,它们带着使命来到人间。它们在经过我家窗口时,一律用警惕的目光打量着我和母亲陌生的面孔。几朵雪花似乎累了,轻轻落在外面窗台上,与我们对视着。几朵雪花离我们近了,又似乎被我们陌生的眼神惊吓到了一样,赶紧离开。许多雪花无意于我和母亲,自顾自地下落。

卧室里静悄悄的,母亲坐在床边,双手拢起,放在大腿上,身子稍稍向前倾着,目光平移出窗外。她正注视着远方,远方有什么呢,或许有母亲想要看到的什么东西,或许什么都没有。毛绒绒的雪花,落在我们的视线里,落在楼下的房顶上。

母亲起身,把半边窗帘往左边拉了拉,眼前的视野变大了。一幢大楼蹲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母亲和我的视线被撞了一下折回来。这次母亲没有注意窗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脸庞,她把视线收回来,专心看着那些纯净轻盈的雪。一朵雪花牵着另一朵的手,一朵雪花踏着另一朵的脚,它们追赶着,像要赶赴一场集体约会,或者要急着去完成谁交给它们的特殊使命一样。人也有使命,只是与雪花的使命不同罢了。

我们是看热闹的,听不懂这些急着要落下去的雪的语言,只是感觉它们把外面的空气变冷了,窗缝里挤进来一股冷飕飕的风。

雪真大,母亲说。

雪花没有听见母亲的话,它们天使一般,忙着布道,传播福音。平房区的房顶上,已经有了厚厚的一层雪,屋顶上沉积的瓦垢被埋在下面,平日里单调的冬的氛围被不断下落的雪花打碎,并被轻轻抹去。我们眼前出现了一片崭新的世界,单调、粗硬的冬,似乎有了一抹灵动。

母亲不再说话,站在窗前只是看着,渐渐地,似乎又回到了她一个人的世界里去了。似乎纷扬的雪花,眼前的灵动世界没有影响到她一样。母亲在想什么呢?她机械的面部表情,一如残冬留下的阴影,既让我不安,又让我产生许多联想。拉开一扇窗子,把手伸到外面去,我想抓來几片雪花,打听它们带来了什么消息。落在掌心的几片雪花,旋即消失了,除了带来一点冰凉的感觉外,什么也没留下。

这么多的雪花,究竟有没有谁来告诉我,它们带来的新消息以及母亲心里的新想法?

7

母亲要回老家去。一天晚上,看完电视剧,母亲给我说,你明天送我回去。我最怕母亲给我说这话。我知道送她回老家是迟早的事,但不想让她这么早就回去。母亲坐在沙发上,扭过头,向着我说。我装作看电视,没应声。母亲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着我说,出来这么久,估计家里被人糟蹋的不成样子了。母亲说的糟蹋,其实是说老家没人看管,贼又翻进去,撬门溜锁,翻箱倒柜。

母亲住医院后回到老家,进了院子,开了房门。起初还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母亲要往柜里放东西时,才发现柜上的锁子被人撬开了。柜里本没有什么值钱东西,柜的一边放着母亲舍不得用的新床单,舍不得穿的新衣服、新皮鞋,另一边放着平时绣鞋垫用的丝线、剪刀,记账本、电话本等杂物。母亲打开柜,把她存放的东西粗略点数一下,才知道缺了那双新皮鞋,缺了那些新床单,缺了新鞋垫。再看其他柜子和抽屉,原来存放的一些旧粮票不见了,一些旧纸币不见了。母亲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我们就劝母亲,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丢也就丢了,放着也不用,只是个纪念罢了。母亲一边查看其他东西,一边责骂那个可恶的贼。母亲抱来柴禾要烧炕时,看见炕洞里一双烂胶鞋,这时,母亲肯定地说,是贼脱下他的烂胶鞋,穿走了放在柜里的新皮鞋。我知道,母亲心疼她那些平时舍不得用的新东西,她弯下腰往炕洞里填柴时,显然是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然而可气的是,母亲烧好炕,掀起炕上的旧床单,发现下面竟捂着一堆粪。站在地上的人,都受不了了。尤其是母亲,竟然哭了。母亲流着泪说:“这是欺负我这个死老婆子哩!”

还有一次,母亲在小城过完年,回到院子走近房门,看见窗子间有一道缝隙,一小扇窗门向里开着。母亲说,窗子没关严吗?我明明记着走的时候把窗子关了的。我记得母亲说过,她从里面把窗扇钉死了,窗子是怎么打开的?一种家里进了贼的感觉紧跟着袭过来。开门进去,母亲衣柜门上的镜子被打碎,碎片撒了一地,一些衣服被拉出来扔在地上。里屋桌上的电视机、收音机,被拆得七零八落,桌面上有鲜明的脚印,有拆下来的零部件,地上摆着失去形状的电视机、收音机壳子和一些弯弯曲曲的细线子。我转进西屋,立式收录机和音箱,也被拆得不成样子,散落在地上的是收录机和音箱里的肠肠肚肚。原来立在南边厦房里的农具,东倒西歪躺在地上。几个屋子,像遭了水灾一般,那些散落的东西,像洪水过后遗留在沙滩上的尸体,发出阵阵恶臭。

多年以后,我还能看见母亲生气的样子,流着眼泪的样子,还能听见她说的那些无助的话语。刀子一样深深刺进人的心脏。

母亲因此很少出门,有时到邻居家借东西、到集市买零碎时,都要用大锁把每个门锁得牢牢的。出去不多时,就操心起贼来,似乎那可恶的贼就在院子周围,正打算翻墙进去呢。母亲不得不早早回去,把门关好。即使在大白天,她也要把大门插紧,好像不关好门,贼就能随时进来似的。

母亲执意要回老家,第二天早上起来就给我说:“我在你这里住了十几天了,吃得好,住得也好,你的孝心也到了,我就是操心家里。你把我送回去,我就心安了。”母亲恳求的语气,击碎了我其他的想法。我想我是自私的,我不能再把母亲关在这个加固了的笼子里。她有自己的天地,有自己生活的习惯,至少,我不能剥夺她自由的权利。

吃过早饭后,我决定送母亲回家。

扶着母亲从巷子里往外走的时候,我说:“要回就回吧,在上面,话都不愿意多说。”母亲出乎意料地就哭了,说:“该说的我都说完了,再没有话说上么……”母亲提着黑色的小包,戴着口罩,蹒跚着离开巷子。坐上车,母亲看着我二哥和二嫂说:“你们进去,这几天把自己照顾好,少出门。”车窗缓缓闭上时,母亲又哭了……

那一刻,我的心就像被鞭子抽了一下,狠狠地疼,即使窗外有铺天盖地的阳光,也稀释不了我心里堆起的难受!

8

一大片雪还没有消融,柔和的阳光照在雪面上,院子呈现出明亮和温暖的样子。母亲走进院子,踏在雪上,脚下的咯吱声,打破了旧有的宁静和寂寞。院子里的瓦片,屋角,墙壁,门帘,门栓,锁子,似乎都在张望着母亲的笑脸;厦屋里的树叶,铁锨,?头,镰刀,架子车,喷雾器,似乎都在倾听着母亲的声音;北屋里的柜子,土炕,缝纫机,电视机,灯泡,似乎都在等待母亲的抚摸。

有了母亲的院子,一切渐渐有了生机。

母亲收拾她的东西,我们忙着扫雪,生火炉,提水,抹土,抱柴,烧炕……

不一会儿,清洁的院子,有了泥土清新的味道,有了筒炉里冒出来的煤烟味道,有了烟囱里飘来的柴火味道。母亲拿起笤帚认真地扫着身上的土,扫了前面扫后面,裤腿上鞋面上都扫到了,似乎她扫的不是土,而是扫着其他什么东西。母亲在扫什么呢?我看见身体和心灵都舒展开的母亲,走在宽敞的院子里,脚步似乎变轻了,话也渐渐多起来。

兒子把母亲惯常养的小狗,从邻居家拉回来,进了院门的小狗听见母亲的声音,立即叫起来,若不是儿子紧拽着缰绳,它很可能会撒起欢来。母亲走过去,小狗拼命地摇着尾巴,向母亲示好。母亲把手放在小狗的头上,小狗暂时安静下来。母亲摸摸它的耳朵,摸摸它的脊背,母亲把手拿开时,小狗的尾巴摇得停不下来。

也许,小狗觉得,母亲最亲切。它生病了,母亲会急上几天,给它买来药,它却不肯吃,母亲就把药混在好吃的食物里,诱骗它。母亲把牛奶倒给它,把蒸馍掰碎喂给它,再说上一长串话。看它不高兴,母亲用手摸摸它的头,捏捏它的耳朵,把身上的温暖传递给它。等它吃完药,高兴的时候,它会望着天空发呆。那时,它神游在自己的世界里,似乎离母亲很遥远。母亲对猫或者什么东西的一声轻呵,打断它神游的思绪,把它拉回眼前时,它又向母亲摇尾巴。母亲身上熟悉的气息,能带给它安全的感觉。一只小狗,生活在母亲的院子里,是多么幸福。

我也觉得幸福,母亲供给我食物,让我渐渐长大。几十年来,我不但吸取了母亲做的饭食里的温度,也吸取了她手掌上、身体上的温度,那些温热的气息,连缀成一件朴素的外衣,陪着我在风雨里奔跑。而我,能为母亲做些什么呢?

下午饭后,母亲送我们出家门,看着我倒车,看着我掉车头。临走时,母亲双手扶在车窗处,一一叮嘱我的儿子和妻子,尽量少出门,并叮嘱我上班的路上要小心。车子缓缓启动了,母亲站在家门口,侧着头,看我们离去。观后镜中,母亲左手放在腰间,右手垂在身体侧面,向着我们的方向望着。距离越来越远,出现在观后镜中的母亲越来越小。我看见,家门前的那一方天地里,所有的事物都成了模糊的背景,而我的母亲,站在寥廓的天地间,显得单薄,弱小,最后也成了背景的一部分。

车子要拐过墙头时,母亲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张望着。

也许,在我们身后,母亲的目光从未离开过……

何新军,甘肃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飞天》《四川文学》《山西文学》等杂志,入选中国精短美文精选、中学生阅读(高中版)年度佳作选等。出版散文随笔集《回声》《左耳里的村庄》。

责任编辑 冯祉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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