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在尤库日买里村,我见到了五十二岁的赛买提。
这是第二次来看他。第一次没有预约,直接到他家,他不在。听邻居说,可能去地里看他的羊了,也可能他昨天又喝醉了……在尤库日买里,想打听一个人的去处很容易。一家和一家出行信息是相通的,无非是到哪块葡萄地去干活了,或到巴扎买东西了,或去走亲戚了。总会给你指明一个大概的去向。
因为有了约定,赛买提早就在门口等候着。我们到来时,他正在与邻居们聊天。同行的小聂说,赛买提平日里很少与邻居们聊天。今天的他有点例外,可能家里来了客人心情好吧。两棵老桑树已经高过了门楣,一扇雕花门被时光磨得没了最初的色彩,露出木头纹路,一把生锈的锁与之匹配,阐释时间与岁月的命题。赛买提见我们来了,连忙起身,拍打一下身上的泥土,向我们走来。他先是对着小聂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脱帽,摸了摸自己的头。此刻看起来,九零后的小聂像个长者,而五十二岁的赛买提像个羞涩的年轻人。他从腰间掏出钥匙开门,那根拴钥匙的绳子已看不清本来的颜色了。一双粗糙的手,捏着一枚磨得发亮的钥匙,开一把锈迹斑斑的锁,门锁很快被打开了。他习惯性把锁挂在了门环上。这把锁是他最亲密的伙伴,每天目送他离开,再迎接他回来。它收藏着主人醒着的、醉着的、快乐的、伤悲的每个隐秘瞬间。此刻,他打开了门,就像打开了另一个自己。他带着羞涩、不安的表情招呼我们进屋,允许了这屋子可以被无关的陌生者探访。我眼前的这个中年男人长期被酒精麻醉,整个身体松垮,局促不安地站在我们面前。一顶沾满泥土的鸭舌帽,遮住乱糟糟的头发。紧锁的眉头,深陷的眼睛,忧郁的眼神,与这个掉了色的彩门相互映衬,像是一幅人物油画,传递一股伤感的气息。
这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小院,院子里的农具和废弃的纸箱、纸袋散落一地,分不出哪些是垃圾哪些是地面。一口锅、一个茶壶和一只碗散落在墙角的灶台上,被尘土模糊了本来的面目。一张大床放在院落中间,小炕桌安稳地搁置在床上。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围着这张桌子吃饭聊天了。被冷落的灶台、被搁置的饭桌,像一个远去的背影,又像是以某种姿态等待着回归。
赛买提拍拍小聂的肩膀,对着他亲切地一笑,紧锁的眉头瞬间舒展了许多。九零后的小聂不知道什么时候与赛买提成为了互相牵挂的朋友了。可能是善良忠厚的小聂对他一次无意的相助,也可能是知天命的赛买提在这位年轻人身上找到了与自己相关的某种气息。
小聂与赛买提的相识缘于一只羊。去年的十一月份,赛买提家里要埋葡萄,需要到劳务市场找人来干活。就请小聂到劳务市场帮忙找人。小聂爽快地答应了。他和相关部门联系,为赛买提及时解决了难题。埋葡萄的活儿是按天或者按亩数付费的,主人家要负责干活人的三餐。赛买提与弟弟家一共有十二亩葡萄地,五六个人需要干上五天左右。为了节省生活成本,赛买提打算宰一只羊。小聂受赛买提相邀到他家的羊圈去选羊。在城市里长大的小聂对农村的一切认知都是新鲜的,包括与赛买提相处的方式,直接、坦率、无距离感,让小聂新奇和欣喜。他说,在尤库日买里生活,就像这一株葡萄藤可以任意在一块地生长,并能长成自己的模样。他们到了羊圈,赛买提见到羊时,眼里瞬间堆满了笑意,一扫平日里的阴郁。羊见主人来了,也“咩咩咩”地叫着,赛买提把每只羊都摸了个遍,从羊头摸到羊肚子。摸羊肚子就是看羊是否怀孕,怀孕的羊是要受到他“恩宠”的,草料会多添一些。对于牧羊人,宰一只羊是需要一种仪式的,从选羊到确定,他要和羊进行一次深入的沟通。点一支烟,蹲在墙角,在他心里面,又把羊数了一遍,最终确定了一只黑白相间的花羊。他掐灭烟头径直走去,他轻轻地抚摸着羊头,那只花羊好像也预感到了什么,眼睛與赛买提对视着,听凭主人对它的任何一种安排和指令,他拍了拍羊肥硕的尾巴,告知,这只“小花”即将到来的命运。他对小聂说,就是它吧。说完,他让小聂把那只羊拉出了羊圈,把羊抬上了三轮车。请来的宰羊师傅早已在家里等着了。赛买提把羊交给了那个师傅,并交代了几句。自己开着三轮车和小聂离开了。他对小聂说,他从来不宰杀自己养的羊。
在没见到赛买提之前,有关他的“趣事”早有耳闻。有的说,赛买提特别的大方,如果是他请客,到连木沁巴扎上,大盘鸡、大盘肚你可以随便点,外加够量的牛栏山小酒。这样的机会是在赛买提卖了葡萄干或者羊之后,有一笔收入的情况下,与朋友们“豪爽”地分享收获的喜悦。当然,也有一些“居心不良”的朋友,隔三差五地来找赛买提去巴扎吃饭,坐一坐,那么买单的事情自然就会落到了赛买提的头上。赛买提很少拒绝,朋友不付帐,他就去付,从来不和朋友计较。他的行为定会引起家里的人指责,甚至截断过他的经济来源。对于这些,赛买提也接受,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是应该受到指责。口袋里没钱了,那些朋友们就会减少来找他出去吃饭的次数。时间长了被朋友们慢慢地遗忘了,赛买提也欣然接受这种遗忘。有时,他会坐在空荡荡的家里,以一盘花生、一瓶牛栏山来消磨一段午后的时光。酒喝的刚刚好,但他的身体已经摇晃起来了。再来找他的人,都会认为赛买提喝醉了。他笑一笑不说话,不争辩自己没醉,也不承认自己醉了,只是摸摸那一头乱糟糟的黑白相间头发,沿着那条通往葡萄地的小路一直往南走。
往南走,有他的三亩葡萄地。再往南走,有储存他年轻时光的牧场。
现在是冬天,葡萄地里没什么农活,但他也会经常去地里看看。在十年前,这条路通往他放牧的那座山上。每年五月底,当青草爬满山坡的时候,赛买提和他的羊群开始进山。山里和山外的气候相差近一个季节,赛买提带上妻子为他准备的生活必备品,当然还会有几瓶酒。他骑上马,赶着羊群浩浩荡荡地行进辽阔的草原,他有着壮士出征的满足感。在我的认知里,一个男人的天性应该在蓝天白云之下释放,在马背上放歌,在旷远的草原上甩着长鞭与胯下飞奔的马合为一体,最好再有一位美丽的姑娘相伴。这是我用想象描摹的理想生活。而现实中,牧羊人是一项孤独而单调的事业。一个人、一群羊、一片草原。当把孤独过成习惯,孤独就成为他身体里的一部分,他和羊说话就说出了寂寞。新婚不久的赛买提就成为了一位牧羊人。刚开始,他不习惯山里的潮气,更不习惯山里寂寞的生活,养成喝酒的习惯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但是,身为一个男人,他必须要负起养家糊口的责任,作为长子他要衣钵牧羊人的事业。牧羊人的生活,一年有半年时间在山上放牧,半年时间与家人团聚。这是一种需要不断转换角色的生活。需要足够的隐忍和包容,赛买提在表达的时候,只是用两只手在不停地交换着来示意。能把日子过成平常是个艰难的过程,是一门学问,我们都在这其中。赛买提与妻子生养了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赛买提努力地当好一个牧羊人。他在山上放的羊膘肥体壮,多次受到表扬。每次下山回来,都会给妻子和孩子带来各种各样的好消息。他的妻子也有过抱怨和不快,但赛买提都能巧妙地化解,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过着平凡的而又简单的生活。
在一个名叫尤库日买里村,男人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和妻儿,有一块属于自己劳作的土地或草原,怀着大致相同的理想过着大同小异的生活,把日子过成了故事。但人生的变故也是生活的一部分,是赛买提生活的一部分,也是你或者我的一部分。它像尤库日买里刮过的风,或突然下起的雨,没有预告直接就来了。
一场意外夺走了赛买提挚爱的小儿子。他年仅二十岁的小儿子,帅气能干,有一手精湛的厨艺。赛买提和他小儿子同时煤气中毒,只是赛买提被抢救过来了,而他的小儿子永远地离开了。这件事情对于他来说是致命的,他无法原谅自己,为什么救过来的是他,而不是他年轻的儿子,他觉得自己活着是对小儿子的不公。赛买提几乎找不到一个悲伤的出口,找不到与生活和解的途径,他唯一能说服自己的就是喝酒。从此,酒就成为了另一个赛买提。
喝酒之前的赛买提是一位善良、温和、不善言辞的中年男人,而喝酒之后他变得蛮横、霸道、无理,若有人来劝,他会破口大骂,甚至动手打人。这是附在灵魂深处另外一个赛买提。他七十多岁的父亲曾经流着眼泪规劝他,让他不要再喝酒了,好好的生活。他答应了。然而,一到晚上,他又偷偷地跑出去喝酒,醉醺醺地回来。他给父亲解释说,因为煤气中毒,留下了偏头疼的后遗症,喝酒是为了治头疼的。家里人让他去医院检查,他一直拖着,谁来劝他,他就用沉默来应对。他的妻子无法忍受他常年酗酒,和他离婚,与孩子们一起生活。赛买提也不挽留,他在清除他的记忆。生活还在继续。赛买提每天以酒为伴,怀念或者追忆,以一个父亲的自责,来表达对亡故孩子无尽的悼念。他游荡了近乎一年,对葡萄地里的农事不管不问。他的三亩地葡萄,开墩、施肥、掰芽、打岔、掐头、梳果、采摘,每一个时令必须扎实地走到,才能有一个丰盈的收获。他的父亲和弟弟无声地帮着他做着一切。赛买提偶尔到葡萄地里去看看,看到葱葱郁郁的葡萄叶下,一串串葡萄从小变大,从青涩变成透明,像他每天沉迷于那一杯杯的辛辣白酒。他去葡萄地的次数逐渐多了起来。到后来,三亩葡萄地经过他的精心管理,每年晾晒的葡萄干产量和质量都是上等的。葡萄地又成为了赛买提放牧的“另一群羊”。
空落的庭院,因为我们的到来,瞬间充盈了起来。这次同行的还有位伶牙俐齒、充满激情的小陈姑娘,她也是赛买提家的常客。当客人们到齐了之后,赛买提选择了一个角落安静地坐着。他把自己的世界完全让了出来。我们围绕着赛买提的收入、生活的内容谈论着,他对一些问题只是笑而不答。这时候,小陈姑娘笑着对赛买提说,“大叔,你的年龄和我的父亲一样大了,我也像女儿一样关心你,希望你还是少喝酒,多多注意自己的身体”。所有人的目光齐聚于他,他低下头,用那双粗糙的手抹了抹眼睛,起身离开了。他拖着微驼的背影一晃一晃地从众人的视线里走了出去。仔细端详这个背影并不陌生,像我在另一个村庄里生活的父亲,又像在更遥远的江南某个村庄里的爷爷和外公。或者像多年以后的我自己?
不一会儿,赛买提回来了,他拿了一些巴旦木、核桃之类的干果,来招待客人。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女孩儿穿着一身素雅干净的校服。赛买提满脸慈爱地给我们介绍说,这是他的外孙女。他的女儿带着孩子从库尔勒来看他了。一缕阳光洒在他身上,世界好像重新来过。
当我们准备离开时,小聂开玩笑地问他:“你近来又喝醉了几次?”赛买提摸了摸头,伸出了一个指头,“一次”。小聂先是竖了个大拇指,表示赞赏,接着又与赛买提用拳头对了一下。这通常是男人们表示胜利和友好的仪式。我看着一身时尚装扮的小聂,再看看从泥土里走出来的赛买提。这两个男人之间穿越近三十年的光景互相靠近的秘密通道是什么呢?他们有过什么约定吗? 没有人来回答我的问题。
在苍茫的大地上,每个事物都有自己的命名,跳出时间的范畴来看万物是一体的。一个名叫尤库日买里的村庄、一块长势正旺的葡萄地、一个长在心灵之间的牧场,赛买提、我、小聂,我们互相穿行于它们的深处并且相遇。
李荔,新疆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西部》《散文百家》《诗歌周刊》《绿风》等杂志发表散文诗歌。出版散文集《一粒散落的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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