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一
通华制鞋厂属私营企业,老板是一个本地年轻人,不到四十岁;建厂已有十余年,有员工千余人,属中小企业,所制作的产品全部外销欧洲。占地二百余亩,建有十多座房屋,分工作区和生活区,有员工2000余人。他的宿舍是6号楼的216室,也是10个人住一个寝室,大概是星期天的缘故,上班的上班,休息的休息,寝室里空无一人。李主管叫来了管理人员将寝室门打开,他被安排在靠近后窗的上铺,是刚刚那个辞职回家员工住过的床铺。他将床铺整理了一下,将行李放到了床铺上。李主管让他整理好行李休息好晚上等工友们回来后再过来介绍介绍,说完就将门带上走了。他就一个人待在寝室,整理一下行李然后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寝室门“咣”地一下被推开了,接着便是人声鼎沸的嘈杂声将他从梦中惊醒。他一骨碌从床铺上坐了起来,定睛一看,原来是下班了,工人们正蜂拥般涌进寝室。“你是新来的?”一位小个子向他旁边的床铺走来时发现了他,他友好地点点头。小个子立即大声喊道“寝室里来新朋友了,大家过来认识一下。”其他室友闻讯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在纷乱的交谈中,他知道了寝室中的工友们都来自全国各地,各自都起有外号,比如那个四川小个子的外号就叫“猴子”,拉长是河南的大个子叫“门板”,像他这样身板的,也立即有了外号,叫“豆芽”。正在大家闹腾之际,李主管过来了,向大家介绍了他的情况,要大家互相关照,要他明天跟着拉长上班,由拉长负责手把手的教他工作,然后就走了。大家听后,就把他当成了李主管的人,反過来要请他多多关照的了。他不知所云,越解释越不清楚,弄得窘迫不已。
二
第二天一早,他就跟着拉长“门板”开始上班了,迎来自己一个全新的生活。他们所在的车间是制鞋厂的末端流程,叫做“大包装聋”,也是所需体力最大的一段流程。做好的皮鞋到这里以后,就会被按200双一包的规格包装好,贴好外箱编号,运进库房,等待发往销售点。车间很大,但也充满了刺鼻的皮革油味。拉长考虑到他没有工作经验,就安排他做技术含量少的事,将包装好的皮鞋运进库房,但这又是最需体力的。与他一起干这活的还有其他五人,与他搭档的是来自江西外号叫“麻杆”的瘦高个子,姓赵,有工作经验喜欢开玩笑,见他就说他俩的搭配是天生的一对活儿肯定干得好。他尊称“麻杆”为师傅多多指导,“麻杆”也不推辞地说看着别人怎么干自己就怎么干,只要肯使力气就行。
车间包装机运转起来,一大包一大包的皮鞋排着队走下了流水线,他们推着装卸车也就忙开了。他与“麻杆”师傅一次要将四大包箱放在装卸车上,然后一前一后一推一拉将包箱运至约100米远的库房,再卸下来排好。这确实是需要大力气的,一包箱重约120余公斤,两人合抬一包是很吃力的,况且频率快,要不停地来往运转,不得有丝毫懈怠。一天下来,衣服布满了汗渍,浑身就像散了架,趴在床上就难起来,骨架还一个劲地隐隐作疼,这时,他才知道什么叫劳累,以前在农村老家的劳动只能算是小儿科。
第一天都这样了,第二天还能熬过去吗?人,毕竟是年青,睡一晚之后,又恢复了体力,第二天又能照常上班,照常搬运,竟然没有拖后腿,只是人变成了机械,做着周而复始的机械运动。
适应工作压力后,短暂的下班休息时间也还是很有乐趣的:大家都是二十来岁的年青人,充满了朝气和活力,也正是青春萌动期,在这个打工妹比打工仔多得多的地方,大家背井离乡地走到了一起也是一种缘份。于是,在工厂里、外经常有男男女女走在一起谈情说爱,给昏暗枯燥的打工生活增添了不少亮色。他闲暇的时候喜欢看书,适应了在喧嚣的宿舍里翻阅行李中带来的书籍,回味那种清淡求学生活。而宿舍的其他人,都是闲不住的人,只有在睡觉的时候,才不得不爬上床。然后大谈恋爱经验,心得体会。“猴子”是这方面公认的“专家”,别看他其貌不扬,追他的打工妹可不少,他还经常甩女朋友。据统计,已甩了20多名打工妹,正在谈的有十余名,但他谈的对象素质形象都不太好,属于只开花不结果之类。他恋爱名言是“脸皮厚是恋爱成功的基石”,每天晚上都会有他的恋爱史发布,时常引得大家大笑不止。有的则行动隐蔽一些,只干不说,达到了花开蒂落快结果的程度。他们经常怂恿他加入其行列,他不是不想,是自己还没站稳脚跟,更没有恋爱的资格,所以只能摇头拒绝。
好不容易熬到第一个星期天,可以出去走走了,他第一次独自走出了厂门。这一天,他看到了真正的大海。当一望无边的大海十分震憾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感到了自身是那么的渺小,微不足道;那无风也有三尺浪的海面是那么的不平静,漂浮其上的小船摇摇摆摆,总想制造一些事端出来。大海太强大、太喧嚣了,他不太喜欢,在海边待了一会,就回到了镇上。在镇政府的报刊亭,他看到了当地的一张小报——“湾仔周报”。他拿着浏览起来,发现这张报纸刊登的都是身边发生的事情,与自己多多少少有些关系,在第四版的文艺副刊上,刊登了不少外来工的作品。这一发现,激起了他创作的欲望,上高中时,他就是语文课代表,字写得漂亮,文章也写得不错,校园里经常有他出的板报,校刊上时常有他的文章。当下,他就买了一份湾仔周报,回到寝室仔细阅读起来,接着,他就趴在床铺上认真地写了一篇打工感悟的短文,在天黑之前将稿件寄了出去。
晚上照例是恋爱发布会,他只有听的份;白天,永远是疼痛着并狠命的工作着。生活既充实又枯燥,摧残着人又锻炼着人。可以说,每个星期天都是他们企盼已久的节日。只要是星期天,他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报刊亭,那里是他的兴趣和寄托。在两个星期后的一天,他在湾仔周报上发现了自己的名字,他的那篇短文被刊发了。他按捺不住自己的欣喜,一下买了十多张,拿回寝室与大家分享自己的快乐。“想不到我们寝室也能出作家,有不少稿费吧?得请大家喝点什么了。”“猴子”看完报纸后就嚷开了,大家也跟着起哄,这下他可犯难了:口袋里真没钱,工资没发,稿费不知有多少还没收到,目前用的还是从家里带来的很少的老本钱。“不要那么讲究,一人一瓶啤酒,一包花生就够了。”“门板”拉长了解他,解起了围,然后从自己口袋里掏出钱来让他出去买东西,他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地说等发了工资一定请大家。
三
他在报纸上发表文章的事不知什么时候传到了李主管的耳朵里。一天中午,大家正在吃午饭,李主管找到他,对他说:不愧是高中生还有两下子,厂里缺一个文员,主要是抄抄写写出一些墙报之类,比你搞包装要轻松得多,你明天过来试试?他一听可高兴了,那是他的长项,想当初在学校里就属他的板报出得最好,他连忙点头答应。住的地方未变,室友们为他能跳出车间而高兴,“猴子”大叫说以后找女朋友只管找他他会介绍最漂亮的,又引得大伙儿哄堂大笑。
文员的办公环境与包装车间相比可谓大为改观:虽然二十几平方米的办公室有七八个人办公,都用隔档间隔成了一个个小小的办公空间,每人都有一个独立的办公桌椅,空气中也没有刺鼻的皮革味。他第一天上班,李主管将他安排在靠近自己办公室的座位上,与他对面办公的是一个身穿红衣服的女孩。“小曾,这是新来的,你有什么事尽管让他去做。”他友好地向女孩微笑示好,女孩正在忙着写东西,抬起头来,冲他莞尔一笑,算是打了招呼。李主管走后,他坐在了办公桌前,享受着从未有过的惬意,也可近距离真切地看清女孩的面目——这是一个十分可爱的姑娘,娇小的身材透露出一股活泼伶俐劲儿,短发齐耳,眼睛杏仁般圆润,浑身散发着清纯、活泼的青春气息。他有些莫名的亢奋,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暗暗喜欢上了,尽管,以他当时的身份条件,是不能存有这种非份的念头。
女孩看他一副拘束的样子,便用地道的广东话明知故问地问他是不是新来的,语气间充满了善意的调皮。他不懂廣东话,但还能勉强听得出女孩说话的意思,点点头表示回答。他是一个腼腆的男孩,尤其在陌生的女孩面前。当女孩再问到别的问题的时候,他已经是面红耳赤语无伦次了。
不会广东话,只能用蹩脚的普通话和女孩交谈。可他又很不会掩饰自己,一开口,家乡的老土腔调便滴溜儿露了出来。
“你是湖南的?”女孩突然表现出一脸的惊喜。
“湖南邵阳的。”
“那我们是老乡!”女孩的口吻不容辩驳。“我的家在衡阳。”
他们就这样不知不觉中算是认识了,还是很近的湖南老乡。
女孩自我介绍说她叫曾英,高中毕业,现为通华制鞋厂秘书,负责起草厂办文件,修订制度,是一名工作能力很强的员工。她还透露,李主管虽是主管,却是这里的实际一把手。
刚认识,曾英就下达命令了:“听说你文章写得不错,板报也办得好。过几天镇里领导来厂里检查工作,你负责将大门口两块板报出好,将我们厂的形象树立起来。”
他一听任务这么重要,有点吃不准,提出资料如何搜集的问题。曾英说内容她会提供的他只管设计书写就行了。
四
经过几天的努力,板报终于出了出来,无论从内容、设计、书写都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在镇领导检查工作期间被肯定了下来,并说还要加大发展企业文化的力度,由厂领导多加考虑。没过几天,李主管将他和曾英叫到办公室,安排一项新的工作,即由李主管任主编,曾英任副主编、他任编辑创办一份月报,活跃充实职工业余文化生活,全面宣传介绍工厂生产情况,树立工厂的新形象。李主管要求他尽快熟悉工厂的每一个生产环节,这样才能写出好的新闻材料。
从此,他就像猎狗一样在工厂内四处奔走,经常加班至深夜写稿。在不知疲倦地工作中,在不断写稿、改稿、校对、排版、印刷一条龙的工作中,一个月也就很快地过去了,他们的成果——《通华报》创刊号正式出版了。该小报图文并茂,厂里老板很满意,在当天的庆祝会上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并按级别分别奖励李主管、李秘书以及他1500元、1000元、500元的奖金,令他兴奋不已。
“喂,你今晚有时间吗?”会后曾英主动问他。
他今晚有的是时间,但又不知怎样表达自己这份高兴地心情,想了半天,他说:“今晚肯定有时间,要不请你去小食街吃喝螺宵夜?”他向曾英发出第一个邀请。
“好哇,我正嘴馋得慌呢。可是现在七点钟还不到,太早了。要不这样吧,我先请你去跳舞,然后你再请我吃喝螺?”曾英瞪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定定地望住他。
他是一个十足的舞盲,以前连舞场的门都没进过的。他有点不知所措,连忙摆手摇头拒绝。
“这有什么要紧,谁又是天生就会的?不会我教你,走吧。”拉起他的手就要往外走。在出门的时候她又自我揶揄起来:“其实我也不太会跳,才刚学不久。我们跳我们的,就当放松精神,反正谁也不会在意你会不会跳。你们写作的人不是也要体验生活嘛,没有体验怎么写得好文章来?再说了,又不要你掏钱买门票。”
曾英带着他来到一家叫“云雀”的舞厅门口,买了门票就径直进了舞厅。
舞场内的灯光很暗,但不时意味深长地闪烁着,颇有一种柔靡的难以说清的暧昧情调,令初次涉足的他有些无所适从。
他们在一个角落处找了个空位坐下来,曾英又去柜台要了壶茶和一碟瓜子。他们一边品茶嗑瓜子,一边欣赏着舞池内晃动的人影,一边东拉西扯即兴聊天。
当一支温馨的慢四曲响起时,曾英向他伸出了纤巧的右手,请他入池。借着朦胧的灯光,他越发感觉到眼前的这个女孩,有一种难以抵御的楚楚动人,令他心旌摇曳。
曾英将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挽住他的腰际,并指导他的双手在她的肩上和腰间确定位置和姿势,然后开始教基本步法,然后又教如何走花步。他的乐感不行,总跟不上音乐的节拍,老是踩着曾英的脚尖。踩一下,心就不由得咕咚一下,可心里边越咕咚就越发乱了阵脚,好几回他都快坚持不住了。曾英感觉出他的窘态,不时地鼓励他,多走几遍慢慢就能悟出些道道来了。果然,在曾英的耐心引导下,几曲下来,踩脚的次数明显地有了减少。
由于有了意外的体验,舞会结束时他竟兴犹未尽,很有些恋恋不舍了。
从舞厅出来,他实践诺言,请曾英去食街吃喝螺。一路上曾英还在表扬他学舞学得快。
“是吗?”他心中有鬼,回答起来自是言不由衷。
曾英喝螺的姿势十分优雅,甚至有些艺术的意味,至今他还记忆犹新。也许,在这方面,大概每一个女孩都会有如此不俗的表现吧?
此后,曾英曾多次來邀他去“云雀”跳舞,每次跳完舞都少不了去食街吃喝螺,这几乎成了他们那段时期的必修课。
五
然而,好景不长。一次偶然的经历,又使他处于人生的风浪之中。
由于这份工作来之不易,他十分珍惜。为了使报纸每期都办得有特色,他必须每天都绞尽脑汁地去发现新线索、新焦点,然而又苦思冥想地进入创作状态,奋笔疾书着一篇篇文章,所以他经常在办公室一待就是半夜。
一个星期天的晚上,他为了感谢朋友们的帮助,请室友“猴子”“门板”等人小聚,曾英因李主管临时安排工作未来。哥儿们为他目前的成就感到由衷地感兴,在工厂旁边的“微利”小吃店点上几个菜就痛快地喝了起来,朋友们推杯把盏交流甚欢,吆五喝六气氛浓裂,不知不觉就到了晚上九点多钟。因明天大家还得上班,也就不得不收场了。他不胜酒力,但也喝了四、五瓶啤酒,脑袋有些晕晕乎乎地。想着明天就要去付印的报纸,他想再看一下清样觉得放心些,就在办公室与寝室的交叉路口与朋友们分了手,径自去了办公室。
他来到办公室门边,正要开门,猛然产生一种异样感,似乎有一种生疑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是一种受堵的抗争声:别,别这样——接着是一声砰然的巨响,像似椅子被翻倒了,并有人在呻吟和挣扎。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脚将门踹开。他惊呆了:只见李大主管像发狂的野兽一般将曾英压在地板上,对有人闯入全然不顾,只做着无耻的动作。他愤怒了,像一头猛狮,大吼一声:畜生!然后冲上去将李大主管掀翻在地。羞辱已极的曾英,这才艰难地爬起来,顾不得满头乱发和衣裙不整,哭着跑开了。这时李大主管疲惫不堪地站起来,定了一会儿神,才认出是他来。李大主管也愤怒已极,怒睁两只布满血丝的红眼,晃着两只肥胖的胳膊冲了上来。他一点也不怕,迎着李大主管的目光,傲然站立。李大主管高高举起的拳头在他面前竟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换成了歇斯底里的嚎叫:滚!你给我滚!他不屑地轻哼一声,扭头走了出去,将门带得山响。
六
第二天,他和曾英不约而同地辞了职,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拼搏。只是这次与以前不同,他们由一人变成了两人,在他们的身后,站立着一群朋友,这就是在外打工不断积累的财富,也是拼打天下的资本。
刘迎春,新疆作家协会会员,吐鲁番市文联秘书长、作协常务副主席。出版散文集《拾叶集》《火焰中的翡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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