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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头禅

时间:2024-05-04

我霍霍霍一口气念进大学,跟我奶奶一句口头禅有蛮大关系。

不好好读书,长大嫁不到好老公!我奶奶这句口头禅跟我说了多少遍,我没算过。

我奶奶的口头禅,只说给我一个人听。

我奶奶嘴巴冒出口头禅时,脸上没笑容。借米遭还糠一样。见我点头,我奶奶才会咧嘴发笑。笑时,我奶奶的大门牙露到嘴唇外。我奶奶嘴里,仅有一颗门牙。我奶奶出嫁那年,掉了第一颗牙,后来没完没了地掉,掉到我爷爷去世那年,我奶奶的牙才没再掉了。爷爷下葬时,我奶奶嘴巴里仅剩下这颗门牙。我奶奶爱我,也爱这颗大门牙。每天,我奶奶会往大门牙抹点干盐,来回擦几道。我奶奶好像从没用过牙膏。省支牙膏,可换好几斤盐吃。我奶奶嘀咕过。我奶奶这颗大门牙,长得像从祖宗坟里扒出来的一颗老玉。我见过老玉这种东西。二舅爷遇到农闲,就会去掏墓。那天,二舅爷站到村口柏树下,把手摊开,掌心上现出一颗老玉。二舅爷从死人嘴里抠出来的。别小看这颗玩意,能换到半幢屋子。好些人惊叫起来。我伸伸脖,跟二舅爷打听。能换文具盒吧?二舅爷把手一抬,大巴掌要扇人。阿芳,你耍人了?!我抽腿赶紧溜开。我奶奶的大门牙,就算是一颗老玉,我也不会拿它去换东西。就是能换到皇宫,我也不会动心。哪怕我们家的屋顶漏雨,哪怕我们家是泥砖砌成的,哪怕一刮风,家里的门窗就叽叽嘎嘎叫。这叫声挺瘆人,半夜里我憋足尿,也不敢起床去屙。我不怕鬼。我怕怪怪的叫声。晚上,院子里还有野猫叫。二舅爷说,猫婆找猫公。我奶奶说,猫公找猫婆。它们谁找谁,我没兴趣。听到猫叫,我就会把脑袋缩进被窝。在我眼里,我奶奶大门牙金贵。我奶奶却称,这颗大门牙连镰刀柄也换不成。我奶奶手上攥着的镰刀,用了三五年,钝了,薄了,割茅草都使不上手勁。削断一根老藤,早成了这把镰刀的陈旧往事。我突然把头一抬。我说奶奶,你的大门牙拔下来,上圩里不换镰刀,帮我换个文具盒呗。跟我奶奶开的这个玩笑,没被我写到作文中去。其实,我奶奶当时也没答话。刚好听到猪叫,我奶奶便是一头钻了出去。前天,二舅爷家怀崽的母猪被人偷了。挺怪,猪被偷,也没听到哼一声。它不会那么讨厌主人吧。我奶奶养的猪见谁都会哼哼。

在作文中,我倒是写过:奶奶的脸,像一颗老核桃。这颗核桃老大老大,像咽饱了猪吃的催长素一样。老师批改日记时,留下一句话:我奶奶的脸该像核桃壳。满脸皱纹。满脸痘坑。满脸黑不溜秋。后来,我对奶奶的脸有了最来神的一句描写:我奶奶布满皱纹的脸,忽地笑起来时,立刻蹙缩得像一只秋日熟透了的核桃。

我奶奶也种过一株核桃树苗。

那天,我奶奶拉我一块爬到山坡上。我奶奶拿锄头挖坑,我把树苗放坑里。我和我奶奶一块用手掏土。树苗稳稳当当长到了地里。我奶奶想起要种一棵核桃树,还是因为我一场考试没得到一百分。我捞到98分。有没有谁考一百分的?我奶奶问道。我掐手、眨眼,数了一圈。二胖墩、三角眼、还有蛐蛐和蔫冬瓜。二妞、驼背他崽99分。三角眼考了一百分?我奶奶眼睛忽地凸起,好像看到桃树上突然挂出几串金灿灿的枇杷。三角眼要给三角眼长脸了。我奶奶可没把话说乱。三角眼跟他爸爸一样,也长着一双三角眼。捉迷藏,掏鸟窝,钓泥鳅,钓青蛙,我们一声一声叫唤:小三角眼!上学后,小三角眼跟三角眼他爸一样,被人叫成三角眼。人家喊三角眼,儿子应声,还是老子答话,也没见弄错过。我,蛐蛐,蔫冬瓜,还有二妞,路过他家门口,叫一声三角眼,儿子三角眼便会循声跑出来。儿子三角眼露不出头时,老子三角眼懒洋洋从屋里窜出一句话,三角眼不在家。二妞她妈,二舅爷,或者那个卖豆腐的死瘸子,路过他家门口,叫一声三角眼,老子三角眼会应上一声,或者儿子三角眼从屋里回答,麻拐婆店买彩票去啦。好像那时买的是六合彩。在班里,三角眼跟我做同桌。他高我半个头盖。我扎上辫子,才跟他差不多高。跟我做同桌,是他爷爷挑的。他爷爷巴掌往校长肩膀一拍,校长紧跟着拍班主任老师后脑两下,这事成了。三角眼他爷爷晓得,三角眼坐到后排,没听老师讲三五句课,便会呼噜呼噜拉响风箱。三角眼贪睡。我奶奶见过三角眼他爸走路,也是睁一眼,闭一眼。我曾好奇,不是白长了一只眼?鬼晓得!我奶奶接了一句,好像很烦三角眼一家人。在我们家门外,我奶奶从不说三角眼家的事。听说三角眼数学也考上一百分,我奶奶像吃下一块石头,心窝顿时被堵了。我奶奶揉揉胸口。在我奶奶眼里,我才是一块念书料。怎么三角眼数学能考一百分?听我奶奶问过三遍,我才想起一件事,便跟我奶奶说了。上课时,三角眼没完没了往自己嘴里塞东西。老师见了,便奔到三角眼跟前,抬手敲敲三角眼的脑袋。每敲一下,三角眼眼睛都会紧紧闭上一闭。上课别吃东西。老师警告一句。三角眼翻翻眼皮,嘟囔着,不吃核桃,我考不到一百分。我奶奶很藐视,三角眼撒谎。我摇头,三角眼没撒谎。怎么没撒谎呢?我奶奶不高兴。但我仍是告诉我奶奶,老师都承认了,多吃核桃,人的脑壳真能聪明。我奶奶张张嘴。老师说的话,我信,我奶奶也信。那我孙女也要吃核桃。我奶奶顿时有了一个念头。真的没过几天,我奶奶就弄回一株核桃树苗。

没多久,树苗却蔫了。

早上浇多了尿,还是尿浇少了呢?我奶奶犯糊涂。每天晚上,我奶奶让我把尿屙进桶里。小孩子尿,肥劲足。第二天一大早,我奶奶就会提着尿桶上坡给树苗浇肥。看到树苗突然死了,我奶奶很伤心。转过身子,我奶奶给了我一张笑脸。你爸你妈回来,把三角眼吃的核桃先买了。

我望了我奶奶一眼。

放学回家。我掏掏口袋,忽地掏出了两颗核桃,又刷地递到我奶奶眼前。核、核桃?!我奶奶放亮眼神。原来,三角眼跟二胖墩一块上林子里掏鸟蛋,便跟我嘀咕:帮他做完作业,有奖赏。我脱口就说,我不要鸟蛋!三角眼有点失望。他的睫毛像突然通电似的,猛地往上一跳。两颗核桃!两颗核桃也就被我带了回来。听到是这么一回事,我奶奶露牙笑了。我拿出一颗给我奶奶吃。我可一辈子都没吃过核桃。我奶奶接过核桃,像捏桃子一样,捏了捏核桃。我奶奶哪咬得碎这硬东西?但我奶奶拿来菜刀,用刀背敲碎核桃壳。我抢先拿起核桃仁,递到我奶奶鼻子下。奶奶,你就吃一瓣核桃。我奶奶只是使劲嗅一下,便从我手指间掐去核桃仁,再塞进我嘴巴里。阿芳吃。吃了核桃,门门都考一百分!后来,我常帮三角眼做作业。每次,他会塞给我核桃。三颗,或者五颗。作业多了一点,就会给我七八颗。期末考试,我数学100分,语文100分。三角眼的数学考59分,语文61分。老师敲敲黑板,目光像刀子一样射向三角眼,好像要剥掉三角眼的脸皮。长大了,你做个跳水运动员。我学着老师说话的味道,把老师说的话说给了我奶奶听。我奶奶努努嘴巴,三角眼遭三角眼打碎屁股。过了一会儿,我奶奶又补上一句,打碎也是他们家的屁股。

在我奶奶嘴里,很少提到三角眼他爷爷。

三角眼有一个爷爷,大活人一个。在我奶奶眼里,三角眼他爷爷倒像是空气,连蒸饭时的水汽也算不上。水汽能让我奶奶肉眼看见,而三角眼他爷爷却很少被我奶奶看见过。有一次,我奶奶几乎是突然看见了三角眼他爷爷。这已经是我上学第一场数学考试后的事。当时,我数学也只考了59分。老师挺着一个塞满红薯、玉米、萝卜青菜,或许还灌满墨水的大肚子,一拱一拱挪到我跟前。三角眼第一名,你也是第一名。我顿时瞪大眼,很意外望着老师。我清楚地记得,我有五六道题未做完。三角眼大叫起来,哇,并列冠军!老师伸手,摸摸三角眼脑袋,她倒数第一。放学时,三角眼路过我们家门口,见我奶奶正在院子里喂鸡。应该是老母鸡刚刚挤出一只蛋吧,要不,我奶奶才不肯把玉米撒给老母鸡吃。我奶奶手上闲着时,便会领着老母鸡逛逛巷子,溜溜后山,好让老母鸡顺道拣点能吃的东西。三角眼朝我奶奶大声嚷嚷,阿芳绣了个垫屁股!我奶奶操起扫把,像赶晒谷场的麻雀一样舞向半空。三角眼拖起书包,急急窜向巷子深处。这时,响起一个声音:我孙子顺数第一,你阿芳倒数第一。他俩背靠背做了邻居,说这话的人,便是三角眼他爷爷。我奶奶喘出一口粗气,狗呀猪呀牛呀,才跟你家做邻居!三角眼爷爷被噎走了。

整个村子里,我奶奶才敢噎三角眼他爷爷。

三角眼他爷爷背着手走时,还嘀咕。这脾气,梅干菜吃多了!

村里家家户户做梅干菜,但数我奶奶最会做梅干菜。

周末,我跟奶奶上镇里赶圩。

圩口。我奶奶蹲下,攤开一张旧报纸,把六七袋梅干菜一一放在旧报纸上。趁着早先出来几个好太阳,我奶奶把油菜晾干,加盐腌上一腌,装进瓦坛里。憋足日子,我奶奶才打开坛盖。坛里的味道还没来得及涌出来,我奶奶的手已经伸进坛里。我奶奶抓出一把梅菜干,往自己鼻孔下一凑,吸一口长气。神仙也吃不到这种香喷喷的梅干菜。我奶奶除了做梅干菜,还会做梅干菜蒸肉。更多的日子里,梅干菜蒸肉仅仅蛰伏在我的记忆里。看到这么多袋梅干菜,我问道,奶奶你做的梅干菜,可以换核桃吃吧。我还没等到我奶奶答话,一股肉味抢先窜进我的鼻子里。我站起身子,伸脖望去。斜对面有一间店子,门口大灶蒸着三五只大竹笼屉子。肉味,是从那随风飘过来的。这其实是肉包子味!我奶奶抬起手,轻轻拉拉我衣角,下个圩日,奶奶会多卖几包梅干菜。我点点头,好像听明白了,下个圩日,我奶奶会买肉包给我吃。结果,我奶奶又说,奶奶买几颗核桃给阿芳吃。

散圩时,梅干菜才卖出两袋。

回村。圩里村里,来回都是八九里山路,还得穿过村后山一块朝阳坡坟地。我的爷爷葬在朝阳坡上。上吊的,饿死的,被车撞死的,还有吃耗子药走的,哪怕他们家里有金山银山,也只能将死者葬到一块背阳坡上。那年,我爷爷坟旁冒出过一棵歪脖子树。清明那天,我奶奶瞧见歪脖子树,便一刀给削了。歪头歪脑,不算好事。我奶奶嘀咕一句,又嘀咕一句。长得好看,也当不了一个红薯吃。我奶奶嫁给我爷爷,就是遭荒那年,我爷爷家有两三筐红薯。我奶奶远远溜了我爷爷的土坟一眼,突然说话了。刚才,我奶奶领着我走了好长一段路,一声没发。梅干菜没卖出几袋,我奶奶很扫兴。这时,她一个人说,不好好读书,长大嫁不到好老公。而且,我奶奶把话说开了。猪你养,鸡你喂,田你耕,稻子你割。当然,我奶奶没正眼瞧我一下,我也没应一声。很快,我们走到村口。石坊旁,围着好些人。噢,又看耍猴把戏。我奶奶锁上嘴巴,没再嘀咕。我很想去看看耍猴把戏。好几次听三角眼、二妞叫道,阿芳,猴把戏来了。我拔腿便要跟上,我奶奶一把攥着我的手腕,买本子做作业,比看场猴把戏强多了。我奶奶晓得,猴把戏演不到一半时,猴子就会捧起一面锣,跳到你跟前要赏钱。我斜眼眺了那只穿着花外套的猴子一眼。

回到家里,我奶奶又做起了她的梅干菜。

吃饭的时候,我跟我奶奶说,昨晚我做过一个梦,我和二妞、娟娟,还有小钢炮和蔫冬瓜他们,一块去刨红薯,蛐蛐后来不晓得从哪冒出来,挎一竹篮,好像来等捡红薯。可我们刨呀刨,刨呀刨,也不晓得刨了多少遍,就是没刨到一只红薯。我奶奶溜我一眼,往我碗里夹梅干菜。这季节里,哪块土里有红薯给你们刨?什么时候都可以掏到鸟蛋。我张口回一句。上个礼拜,我还梦见过自己爬到苦楝树上,伸手掏鸟窝。我奶奶听到我掏鸟蛋,又听到我刨红薯,唉了一声。吃过饭,我从书包里掏出书本。我的书包,是我奶奶用她穿了好些年的秋衣缝成的。我奶奶晓得我爱漂亮,就在书包上绣了几朵桃花。我更喜欢喇叭花,早晨,喇叭花会张开嘴笑;到了傍晚,它就会闭眼睡觉。我奶奶说,桃花会结桃,喇叭花结不了桃。我奶奶把手搭到我的书角上,笑着说,奶奶长一只神仙手,把这些书,还有二妞、娟娟、三角眼的书,统统塞进阿芳脑壳里面。我歪头发笑。我奶奶是外星人!我奶奶摇摇头。我奶奶心里,神仙才算有本事。我没跟我奶奶说话了。有一道数学题,突然卡死我的脑壳。这时,我奶奶帮我端来一碗盐开水。很久以前的一次,我也在做作业,突然跟我奶奶说,我想喝糖开水。我奶奶端来一碗水,摆到我眼前。我一喜,马上捧起碗就喝,结果一口喝上,却是咸的。我嚷道,奶奶,你把盐当糖放了。我奶奶其实也没弄错,我们家里有糖罐,但我奶奶平时舍不得扭开糖罐盖。我奶奶眼里的稀客来了,才会端一碗糖开水给人家喝。我奶奶跟我说,盐开水好东西,让人长力气,还长脑子。我歪头,撅嘴巴。过了一会儿,盐开水还是被我喝下。我做作业,很容易口干。有两次,嗯,或许三次吧,我见我奶奶去喂猪,便偷偷扭开罐盖,从罐里抓出一把白糖,塞进嘴巴,然后跑了出去。盐开水喝多了,到了半夜,我被一泡尿憋醒。还未睁开眼,我就听到喃喃的声音:我要读书!我要读书!我要读书!我把二妞的书读完!我把三角眼的书读完……我眼睛一睁,看到我奶奶正站在我床前,合掌,眼睛闭上。哪怕我爬起身子,我奶奶也没马上睁开眼睛。我奶奶说,你做掏鸟蛋的梦,做刨红薯的梦,不讨奶奶喜欢。奶奶喜欢你天天做读书的梦。

我奶奶还说,我妈我爸捎回了钱,就跟我买作业本。平时,我奶奶喜欢我念作业。

可惜,我妈我爸大半年都没捎钱回来。我奶奶便说,我妈我爸回家过年时把赚到的所有钱一块带回来。

但到了小年这天,我妈我爸没回家。

每年回来过年,我妈我爸都会掐到这天进家门的。

挤不上车,耽误了。我奶奶跟我说。

第二天,我早早去了村口。等到天黑,我仍没见我妈我爸的影子。

挤不上车,耽误了。我见我奶奶又是这般说,当即耸耸鼻子。我奶奶一连好几天都是这么跟我说话。我忽地抬起手,塞死耳朵孔。我发现,我奶奶说话不灵了。

除夕这天,我跳上村口矮墙坡上。我还在等我妈我爸回来。

我伸长脖子,往前头那座山包望去。我妈我爸回来,脑袋从山坳上抢先露出来。我看到不少脑袋露出来,但每个脑袋都是人家的,不是我妈的,不是我爸的。我仰头,还看到很多鸟,麻雀、八哥、白头鹎、树鹨、灰山椒鸟、雨燕。还有一只……应该是须浮鸥。突然间,鸟儿不见了。鸟儿们回家吃团圆饭了吧。它们的爸爸妈妈早早回到了家里。好些天前,二妞她爸,小钢炮他妈,娟娟她爷爷和爸爸,蔫冬瓜他后妈,他们扛着大包小包也回到家里。今天早上,蛐蛐、小钢炮和娟娟他们穿上了新衣服。这时,二妞朝矮墙跑来。相隔十几米时,突然刹住脚步。她的手搭到嘴巴上,做成一个喇叭,大声朝我喊话:明天初一,我还有一套新衣服要穿。双排扣,红色羽绒服!我没有答话。昨天,我还在跟二妞、小钢炮他们说了一遍又一遍,我妈我爸早挑好了我过年穿的衣服。眼前,我突然不想搭理二妞。这时候,小钢炮跑出自家院子,朝我嚷道:吃年夜饭,我们要放鞭炮啦!他爸站到院门口,猫腰点响鞭炮。啪啪啪……叭!很快,整个村子炸响。我怅望山坳一眼。天空,飘起雪花,一片一片的棉花雪。我奶奶突然招呼我,喊了十遍八遍。我再眺了山坳一眼,接着就是黑漆漆的瞳孔忽地缩小一半,舌头也被我恶狠狠顶到了上腭。我勾下脑袋,回到家里。突然,门被推开了。我一惊,我妈我爸回来了?结果我看见三角眼像雪风一样窜进我们家。阿芳,你爸你妈,被警察抓了。三角眼的嚷嚷声,让我奶奶身子一抖。大过年的,奶奶撕碎你这张臭嘴。又有人说话,我孙子没说错,人家已经打了电话给我这个村长。这说话的是三角眼他爷爷。他一个人当了二三十几年村长。去年冬,他又被选上。我奶奶身子哆哆嗦嗦,问出了啥事。三角眼他爷爷把事说了一遍。原来,我爸我妈被老板拖欠大半年工资,冬至那天,厂子突然倒闭。我爸我妈怕没钱回家过年,就去做传销。小年前两天,警察突然把传销点一锅端了。

三角眼瞥我一眼,被他爷爷牵手离去。

天很黑了,我奶奶才从锅里端出一大盆鸡汤,摆到桌上。

八仙桌,一个大仙也没来。刚刚,我奶奶让我拿碗,我拿来两只,我奶奶又拿来两只碗。一一摆上。四只碗。一只碗,我的。一只碗,我奶奶自己的。另外两只碗,一只我爸爸的,剩下一只,我妈妈的。

桌上,还有一碗大块腊肉。

好些日子前,两头猪突然不爱吃潲。也是立冬那天,我奶奶叫来二屠夫,一猪一刀,捅了。我奶奶把猪肉切成一块一块,腌了半天,再挂到灶门口上。我奶奶熏的腊肉,比二舅爷,还有二妞家的腊肉都香多了。小年前一个圩日,我奶奶把腊肉背到圩场去卖。人家的腊肉,四十几块一斤。我奶奶的腊肉,一斤才卖二十块。人家乜眼,没卖错吧。听我奶奶闷声说猪有点毛病,便扭头走了。后来,我的老师来了,他带来一个在城里开饭店的老表,把我奶奶的腊肉全买走了。我奶奶合上双手,活菩萨。我望着老师的背影,却撅起嘴巴。我真不想老师把我们家的腊肉全买走。但回到家里,我惊喜地发现,灶口上还吊有腊肉。我奶奶说好了,要把腊肉全部背到圩里卖掉,却留下一块腊肉。奶奶,我们过年也有腊肉吃呀?!我明知故问。我奶奶嗯一声。我脸上正儿八经露出笑容。年夜饭桌上,腊肉真的被我奶奶剁下一小半,与梅干菜合蒸。我凑鼻嗅了嗅。香!我奶奶看看腊肉,眼睛忽地一闭,两头猪想寻病死去,心里有个数,它们挨不到主人一刀。老辈人留有说法,被主人亲手宰杀的猪,它才算有福气,下辈子用不着再做猪了。我奶奶念道,猪发病,兆头不好,也该早点捎信,叫回你妈你爸。我奶奶又发呆了。

鸡汤凉了一大半,我奶奶才拿起汤勺。我奶奶帮我爸的碗里装鸡汤,再帮我妈装一碗鸡汤。我妈碗里有一只鸡腿,我爸碗里也有一只鸡腿。我奶奶夹起一只鸡腿,放在我碗里。一只大鸡腿!我奶奶宰的鸡,只看到三只腿。另一大鸡腿早被我奶奶剁成了小块肉。我最喜欢吃大鸡腿。可现在,大鸡腿在我眼里跟一只小木槌差不多。我没握筷子,筷子好像早生根了。我奶奶的手一直发抖,喉咙里发出了声音,咕咚,咕咚,咕咚,好像一口气饮下三瓢凉水一样。吃吧。我眼皮一翻,在我记忆里,我奶奶从没把话说得这般冷冰冰的。突然,我攥起筷子,飞快地夹起我碗里的大鸡腿,又飞快地把大鸡腿夹到我奶奶碗里。我奶奶愣了愣又摇摇头。我奶奶把大鸡腿夹回我的碗里。

我爸爸碗里的鸡腿,我奶奶让我年初一吃了。

我妈妈的那只鸡腿,被我奶奶扔进了盐罐。

元宵这天,我奶奶才从盐罐里把我妈妈的鸡腿扒了出来,塞进饭笼里焖热,再夹到我的碗里。好咸!我仍吃得津津有味。嗯,它是鸡腿!

元宵节的第三天,我奶奶的腿迈进了三角眼家的院门。

三角眼他爷爷一抬头,瞪大眼睛。活见鬼!好几十年,我奶奶都未进过他家的门。当然,我奶奶不是鬼。我奶奶开口说话了。伺候三角眼他、他奶奶的事,别再找人做了。

三角眼的奶奶,老村長的老婆,跟我奶奶算是老庚。

上学时,我奶奶、三角眼的奶奶跟三角眼他爷爷做过同学。那时,我奶奶被捧成班花。我像奶奶一样,男生看我比赏花还痴迷。三角眼的奶奶名字中间,有一个花字。但在同学眼中,三角眼的奶奶什么花都不是。不过,三角眼他奶奶挺会花钱,她有钱来花。她爸当村支书。开会时,他爸爸不拿喇叭筒,村里人也怕震破耳朵,一边听他训话,一边往后退去。后来,有一个人听村支书训话时,每次站到村支书鼻子前。这人便是三角眼的爷爷。二妞她爷爷扯扯三角眼他爷爷耳垂子,瞧瞧你耳膜,拿女人屁股上的垫布做成的吧。那时,三角眼的爷爷刚念完高中,做了回村青年。我奶奶只念了两年半书,书包被家里藏到床底下。后来见我奶奶不死心,我奶奶的妈就把书包塞进灶膛里烧了。我奶奶的书,我奶奶的作业本,我奶奶的爸爸把它卖给做鞭炮的。我奶奶窜进鞭炮坊,跟做鞭炮的扯扯拉拉,想要回书和作业本。我奶奶见抢不过大人,就去找了一盒火柴,要把人家的鞭炮坊点了。人家脸被吓得变成了梅干菜色,赶紧把书和作业本还给我奶奶。不过,我奶奶没再上学了。我奶奶开始洗衣服,做饭,做菜,种菜,养猪,开始挣工分。我奶奶当时还没有锄头柄高。后来,我奶奶也没长得比锄头柄高。我奶奶说,天天挑粪桶,挑不满不算工分,压得个子没再往上长了。三角眼的爷爷则进镇子读完书,再上县城读书。周末回村,他会带礼物送给我奶奶。橡皮圈,红头巾,两三块糖。那种裹着漂亮糖纸的糖。我奶奶问道,我有这张糖纸好看吧。你不是糖纸,你是一朵花!在村口小溪边,三角眼他爷爷跟我奶奶念道过:你是一朵花,一朵好看的桃花!一朵好看的梨花!一朵好看的山茶花……三角眼他爷爷还在日记里,密密麻麻的,记有好多好多这样的话。二舅爷说过,一辈子都说肉麻话,说的就是三角眼他爷爷。但那时,我奶奶爱听,还笑得比啃了一罐白糖都甜。每个学期,三角眼他爷爷会把他写下的一本日记送给我奶奶。这件事传了出去,三角眼他奶奶便朝三角眼他爷爷瞪眼睛、拱鼻子,还磨牙齿。但在三角眼他爷爷眼中,三角眼他奶奶仍是韭菜花、辣椒花、葱花,有时,就是一朵狗尾巴花。三角眼他奶奶没我奶奶漂亮。他奶奶的屁股,比我奶奶屁股大多了。二舅爷也说过,捏一把,尽是死精肉!还有,我奶奶眼睛好看,双眼皮。我也是双眼皮,我奶奶给我的。三角眼他爸的眼睛,三角眼的眼睛,一块从三角眼他奶奶脸上扒过来的吧。全是三角眼!三角眼的爷爷,三角眼的奶奶,后来同一个班念初中,再一块念高中。但上学,或回村,俩人从没结过伴。三角眼的爷爷高中毕业回村那天晚上,我奶奶捧着三角眼他爷爷的毕业证,看了又看。我奶奶脸上笑开一朵花。不过,我奶奶脸上这朵花很快不见了。村支书看中了三角眼他爷爷,才过了一半秋天,三角眼爷爷就成了三角眼他奶奶爸爸的跟屁虫。而且,我奶奶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三角眼的奶奶很快也成了一个甩不掉的屁囊,天天挂到三角眼他爷爷屁股上。春耕还没开始,三角眼他爷爷改了两岁年龄,三角眼的奶奶便顺顺当当被他娶回了家。那天晚上,我奶奶把三角眼他爷爷以前送的花花哨哨的礼物,十几本厚厚薄薄的日记,统统塞进灶膛里,一把火烧了。这个灶膛,也烧过我奶奶的书包。只是哔剥哔剥响的膛火,烧掉了我奶奶的念头,却没能烧掉三角眼他奶奶眼中刺。巷头道尾,哪怕只瞧见我奶奶半个身影,三角眼他奶奶也会朝我奶奶这边使劲吐口水。我奶奶只好避开三角眼的奶奶,几十年都未进过三角眼家的门。

去年赶春分,三角眼的奶奶去圩里凑热闹,一头栽到圩门口。半个月后,三角眼他奶奶从医院拉回了家里,再没下过床。家里请过几个小工,要不嫌她一天屙五六次屎,要不嫌工钱开得少,要不嫌三角眼他奶奶嘴巴臭,没干几天,便拍拍屁股开溜了。

我奶奶要去伺候三角眼他奶奶。

我奶奶还说,伺候三角眼他奶奶,用不着开工钱。

三角眼他爷爷翻翻眼皮,有什么事要求自己。

我奶奶果真托了一件事,让三角眼他爷爷跟校长说上一声,少收我一半的学杂费。

三角眼他爷爷哦了一声。

过后,我奶奶没再跟三角眼他爷爷搭半句话了。

但三角眼他奶奶差不多天天都要警告我奶奶,别跟三角眼他爷爷说半句话。

我奶奶只要走到三角眼他奶奶的床前,三角眼他奶奶的嘴就会变得更歪。不是我奶奶会使魔法。三角眼他奶奶每天都发冷笑。

你什么花呀,又顶屁用?还顶尿喝?没钱花,一个叫花子命。

我奶奶点点头。

我就是变个模样,也要磨难你。

我奶奶没答话。

不服气?

我奶奶只好说,这人呀,没个病,没个痛,那才算好呐。

三角眼他奶奶听了,很生气。你命中注定给我端屎!你命中注定给我端尿!你命中注定洗我屁股!啧啧啧,看一眼你凑到我屁股上,我舒服八辈子。

我奶奶不敢再吭一声。

在三角眼他奶奶跟前,我奶奶一点脾气也没有。但二舅爷跟我说过好几次,我奶奶除了要燃人家鞭炮坊,还将闯进我奶奶家菜园子的一头大猪推下了水塘里。那年,我奶奶才十三四岁。我眨眨眼,突然明白了,我在学校被叫成假小子,原来跟我奶奶扯有关系。

这天,三角眼他爷爷突然来我家。他手上端着一大碗腊肉,放到我家锅里。又放了两只外壳有点脏兮兮的蛋。我奶奶巴起眼,没瞧个明白,又懒得跟三角眼他爷爷搭话。刚好在我家里串门的二妞她妈见了,跟我奶奶嘀咕,老村长算有良心,没让你白白伺候三角眼他奶奶一顿。我奶奶说,牛婆生猪崽。当然,我已经欢喜起来了,吃晚饭时,我的碗里一定会有大块的腊肉。一块!两块!三块!快做晚饭时,三角眼的爷爷又来了。他领着一班人走进我家里,一个高大的中山装走到我家灶前,把锅盖揭开,猫腰看看,会心一笑。好像这碗腊肉就是蒸给他吃的。那一刻,我瞪大眼睛。他不会把腊肉全啃了吧。还好,锅子被他重新盖上。中山装还拍拍我的肩膀,父母不在身边的孩子,晚餐也能做得这般丰盛,很好嘛。中山装他们走了。我奶奶还没缓过神来时,三角眼的爷爷已经把腊肉端出鍋。他该是要把腊肉端回去,给自己下酒吧。每天,他喝三顿酒。早餐他也喝几杯。他也有一句口头禅,早酒一冲,一天威风。三角眼他爷爷留下两只蛋,也留下一句话,给阿芳吃的。我奶奶哼了一声。我奶奶回到厨房时,我的脸色已经跌了下来。刚刚,我敲碎两只蛋壳,一股怪味刷地窜进我鼻孔里。坏了!我奶奶看了一眼,就把蛋扔到院门口。二舅爷刚好路过院门,一看就惊叫起来,哎哟哟,你家地主,还富农吧,连皮蛋都嫌弃?!皮蛋?!我奶奶问了又问,赶紧把皮蛋匆匆捡回来,把皮蛋洗了洗,还不放心,再往皮蛋上使劲吹了两三口气,才把皮蛋放进我的饭碗里。我头一回吃到皮蛋。好吃呗?我奶奶问。我摇摇头,石灰水味道。我奶奶说,你二舅爷说是好东西,好东西也要轮到我孙女吃。我奶奶挡不住我的撒娇,拿起筷子,夹上一点点皮蛋,放进她的嘴巴里。我奶奶又说,是有股石灰水味。

我奶奶说,不好好读书,长大嫁不到好老公。还会有皮蛋吃?

我奶奶见我点头,脸上堆满笑容。我奶奶一笑,一张寿星脸。我们家墙上,贴有一幅寿星的年画。前年小年那天,我爸上圩里卖掉猪肉,带回了这幅画。第二天,二妞她妈见到我爸刚贴上的画,便夸道,老寿星一大把年纪。我爸一听,惊得下巴也要掉了。老寿星?!很快,我爸沮丧起来。我爸本来想买回一个财神。结果,我爸买错了画。我爸只好打算,下一个新年,睁大眼睛也要请一个真财神贴到家里。结果这个年,我爸我妈没能回家。我想,把我爸我妈照片挂到墙上,天天能让我看到我爸我妈。

我朝墙上被烟火熏得有些发黑的老寿星眨眨眼。突然间,我喜欢上了墙壁贴着的寿星,它真像我奶奶的模样。

但很快,我奶奶要死了。

那天,我奶奶在三角眼家,打来一盆水,要跟三角眼他奶奶洗脸。突然,他们家窜进好些陌生人,从三角眼他爷爷睡的床底下搬出好几只瓦坛。我奶奶做梅干菜,用的就是这种坛子。他们家瓦坛里掏出来的不是梅干菜。掏出来的尽是钞票。我奶奶见了,身子哆嗦起来。没多久,三角眼他爷爷连人带钱被押走,我奶奶脸色发青。这时,三角眼他奶奶呜呜呀呀嚎哭。我奶奶看到三角眼他奶奶这死去活来的样子,突然来气了。我奶奶把装满水的脸盆往地上一砸,咣当,整间屋子都溅满水。我奶奶大叫,你哭!你哭!你早哭什么去了?你有本事哭死自己,别哭死人家。你哭个鬼!你哭个鬼呀!我奶奶撕肝裂肺叫喊,跺脚,起跳,攥着拳头。我奶奶的模样,一下子吓傻三角眼他奶奶。过了好一会儿,我奶奶闭闭眼,叹了一口气,操起拖把,把地上的水拖干,重新打来一盆水,帮三角眼他奶奶洗了一把脸。接着,我奶奶一头出了三角眼他家的门。

我奶奶听到巷头巷尾都有人在嘀咕。报应呀,报应!老村长跑到后山矿里拿钱。

我奶奶回到家里,跟我嘀咕一遍又一遍,那钱太多太多,比全村人清明跟祖宗烧的纸钱还多。我奶奶用盐擦擦大门牙,便爬上了床。这天,我奶奶连我的晚饭都没做。我见我奶奶脸发青,又见我奶奶半天不答我的话,便赶忙去找二舅爷。二舅爷来了,看看我奶奶,便唏嘘,油尽了,灯就枯了。我看了看灶台角上的油罐,罐里不是还有一斤多油?

我奶奶突然开口了。不好好读书,长大嫁不到好老公。

我点点头。

不好好读书,长大就会乱拿人家的钱。

我点点头。

不好好读书,你会白长一双眼睛。看中一个男人,这男人也会把你的心掐得粉碎,粉碎。

我没点头。我没听明白。我奶奶说完这番话,过了五天才走人的。但在这几天里,我奶奶没再睁开过眼睛。我奶奶的眼睛不会突然瞎了吧。呸,我这乌鸦嘴。

那天,我奶奶离开我时,天下着雨。我还没哭够,二舅爷就听二妞她妈嘀咕,三角眼他奶奶也死了,咽气前拉了一床屎尿。我把我奶奶身子擦了一遍又一遍。二舅爷跟我说,阿芳呀,擦一遍就行,尽孝了。但我一直擦我奶奶身子。我嘴上没完没了地说,我奶奶爱干净,我奶奶爱漂亮,我奶奶……要不是二妞她妈夺下我手上的毛巾,我还会跟我奶奶擦下去。

我突然发现,我拿不出我奶奶的照片来做遗像。我印象中,我奶奶从未照过像。我从作业本撕下一张纸,我要给我奶奶画一张像。一张遗像!我把我奶奶的遗像画完后,二舅爷摇头说不像。我挺直脖子,用哭腔叫喊着,像!像!它像我奶奶!它就是我奶奶!后来,老师来了。他教过美术,帮我奶奶画了一张像。看到画像时,我有气无力叫了一声:奶奶。又叫一声:奶奶……

我奶奶头七那天,我妈我爸一块放了回来。我躲到二舅爷家里,我害怕我妈我爸跟我要奶奶。

多年后,我来跟我奶奶扫墓。磕完头,我跟我奶奶烧钱纸。我奶奶下葬那天,二舅爷他们给我奶奶烧的也是钱纸。我烧的是我奶奶从鞭炮坊抢回来的书,我奶奶的作业本。这些书和作业本,在我奶奶枕头下垫了一辈子。这时,我告诉我奶奶,下个月,我又要去读书了,在职研究生。另有一件事,我也想跟我奶奶说一说,但我咽了咽,这件事被我吞回肚子里了。我早已明白,今年仍是一根筋,不跟人家早早打点,就会跟上年一样的结果,哪怕我考上了,最后也去不成。我还没想明白,把自己的钱拿给人家,算不算我也是一个没出息的人呢?

我走下朝阳坡时,我奶奶的口头禅,又在我身边响起:不好好读书,长大嫁不到好老公。至今,我未找男朋友。明天,我三十一歲的生日。这事,我刚才没跟我奶奶说。

王琼华,常用笔名王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美术家协会会员。郴州市文联主席、作协主席。1980年开始创作。在《湘江文艺》《北京文学》《天津文学》《青春》《芒种》《小说选刊》发表过作品,公开出版《官方女人》《还我风骚》《官场密语》等25部长篇小说和小说集。

责任编辑 谢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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