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一觉睡醒,雨已经停了。
冬天似乎还没彻底过去。清晨又刚下过雨,外头有些冷意。
早餐店还是像往常一样排着长队,一个座位也没有。好在今天不上班,我倒也不急,排队点了早餐,又站在店里慢慢等着。两屉灌汤小笼包,一个茶叶蛋,还有一碗豆腐脑。印象里,已经好久没吃过这么一顿像样的早餐了。
舀尽碗里的豆腐脑仰头一口吃完,我才意识到,吃得过饱了。站起身,肚子有微微的饱胀感。我突然想起,不是说这边上有个挺大的公园嘛,反正今天有空,就去那儿散散步。
我从没来过这个公园,但我知道有这样一个公园。当时在这儿买房,附近有个公园是让我满意并最后下定决心的条件之一。
公园中心是个不小的湖。湖边柳树种得相当整齐,树下是条挺宽的路,有慢走散步的,也有穿运动服晨跑的。空地上有七八个身穿练功服的老头子老太太,正打着太极。草坪上则有好几个人在遛狗,有牵着绳的有没牵绳的。
空气中有一股好闻的味道,可能是来自新抽出的柳条,也可能来自大片草坪上刚长出的嫩草。
草坪上有几条青石板铺就的小路。有些青石板已经干了,有些青石板上还积着雨水,这使得一块块石板显出不同浓度的青色。
草坪看着像是干了,其实没有。一脚踩上去,泥水四溅,弄脏了我的黑皮鞋。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双穿了两年的破皮鞋,也该扔了。
从草坪上走过,鞋面糊了厚厚一层的泥浆。回头看看,走过的地方泥土下陷,我在身后留下了一串儿的脚印。不过很快,草坪恢复原样,脚印也消失不见。
我感觉自己从来没这么愉悦过。升职,入住新屋,和女朋友订婚,此刻又能呼吸着如此清新的空气,能这样子放松地站在草坪上。还有什么可以不开心呢?
就在这时,突然,有个什么东西打在我的右小腿上。我低头一看,是个拳头大小的皮球。它沾满泥浆,在我的黑裤子上留下一个形状奇怪的泥印子。
一只金毛发的大狗飞奔而来。我知道,它不是冲着我来的,而是冲着那个皮球。在它身后远处的应该就是它的主人吧,他们应该在玩什么扔球捡球的游戏。
我来了兴趣,想逗一逗这只大狗。捡起皮球,我假装要轻轻抛还给它,可等它跑近,我猛地抬手,把球远远抛了出去。皮球将从它头顶上飞过,飞向它身后主人所在的方向。
我忍不住咧嘴笑了。我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搞笑画面,大狗猛地刹住停下,傻傻地抬头看着皮球飞过,赶紧扭头转身,朝着原来的方向跑去。
但它没有。一切发生得那么快,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大狗丝毫没有理睬那个皮球,它也没有刹住脚步,就这么笔直地冲了过来,高高跳起,一口咬住了我抛球时抬起的右手。
一股锥心的刺痛从我的手腕传来,痛得我叫出了声。我都能想象出自己脸上的表情会是多么扭曲搞笑。一瞬间从咧嘴笑切换到表现疼痛,我估计自己脸上控制表情的肌肉没那么机灵。
大狗咬着我的手腕落地,没有松嘴,我也只好弯腰俯下身把手腕放低。我试图把手腕从它的嘴里抽出来,又抓着它的金色毛发试图把它拉开,但毫无作用,我只感觉它的牙齿在我手腕上咬得更深。
也许是因为隔得太远,狗的主人完全没看到发生了什么,还站在原地。我朝他喊了两声,正巧他又扭头看着别处,根本不知道是我在喊他。
又痛得我吸了两口凉气,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记得以前看过被狗咬住的自救措施,一个办法是勒住狗的脖子让它不能呼吸,一个办法是把狗抬起来甩出去,说是狗四肢悬空会惊慌。有看到说要用力击打狗的眼睛、耳朵部位,它觉得疼了就会松口,但又有看到说千万不能打狗,打了它反而会咬得更紧。
看这只大狗的粗脖子,我估计自己一只胳膊根本勒不住它。至于把它抬起,我自认为绝对没这个能力。那还能怎么办?
我横下心,握紧拳头使劲在大狗的脑袋上打了两拳。它呜咽地叫了两声,咬得好像没那么紧了,我感觉有效,赶紧再用力打了两下。它松开了嘴,我连忙抽回手臂,一脚把大狗踹开,退后了几步,保持一个安全距离。
直到这时,远处那个男人才跑了过来。他很高大,至少比我高半个头。
我握着受伤的手腕,还没想好要怎么说,他却先恶狠狠地对着我喊:“喂,你干吗?”
他这么一问,我反而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朝他大喊:“什么叫我干吗?”
“好好的你干吗打我的狗?”他吼道。
这是什么无赖?都这个样子了,还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道歉都没有,还直接反咬我一口!
强忍住怒火,我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要好好说话,深吸了一口气才开口:“刚才它咬住我的手腕,你没有看见吗?”
他皱紧了眉头,咬着牙还一副生气的样子:“胡说八道。咬你哪儿了,倒是给我看看啊。”
我简直要被气炸了,猛地伸出胳膊,把右手手腕伸到他面前:“你看啊!”
伸出胳膊時,我才感觉不对。刚才被咬得那么严重的伤口,现在怎么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了?
给他看手腕的同时,我也忍不住看了一眼。令我吃惊的是,在我的手腕上,一点儿受伤的痕迹都没有。
这怎么可能?我是看着那只狗的牙齿扎入我手腕的啊!难道是我记错了,被咬伤的是另一只手的手腕?不可能啊,难道我被气晕了,连哪只手被咬伤都能搞混?
悄悄看了眼垂在身边的左手的手腕,上面同样没有伤口。
伤口还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正当我愣住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时,一股大力传来,那个男人捏住了我伸出去还没收回的手腕,往前一扯,扯了我一个趔趄。不给我任何反应的时间,他一拳打在我的肚子上。
难以形容的剧痛,一下子扎进我的体内。我难以承受,弯下了腰,半蹲下来。这和之前被狗咬住的疼痛是不一样的。这疼痛令我失声,张大了嘴想叫却发不出声音,只是不住地喘息。只感觉胃部一阵痉挛,我一阵干呕,几乎要把早餐刚吃的东西全吐出来。
没等我缓过来,他把蹲着的我从地上拉起,又是一拳。
一拳,一拳,接着一拳。我想反抗,但我心里无比清楚,我已经没有反抗的能力了。
我想,周围这么多人,总有人会来帮忙吧。可等了好一会儿,我没等到救援。难道没有一个人看见?
我想大喊呼救,可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过于轻微,连自己都只能是勉强听见。
我试图把手臂从他手里抽出来,可他的每一根手指都像是铁钩,指尖深深扎在肉里,纹丝不动。我试图偏转身子躲开他的拳头,但一次都没有成功,拳头次次都很准确地落在同一个位置。我试图用左手去挡开他的拳头,可这拳头上的力量太大,我的手臂被轻易荡开,没起丝毫的防御作用
我脑海里莫名闪过几个在电视剧里看过的攻城锤画面。包着铁皮的锤头来回撞击在巨大的城门上,门后有多少人咬牙顶着都没用,城门最终还是轰然打开。我感觉他的拳头就像是攻城锤一样,无法阻挡。
随着每多一拳落下,那种无法忍受的疼痛就多加了一分。原本挨第一拳的時候我就恶心想吐,现在反倒没了这种感觉,也许是彻底被疼痛掩盖住了。
又是几拳,疼痛似乎到了极点,不再有所增加。我突然发现,我能承受住这种痛苦了。也许不该说是承受,只是暂时性地习惯了这种痛感,大脑勉强清醒了几分。我得抓住机会。
我左手握紧拳头。又挨了一拳,在他收回拳头准备下一拳的间隙,我低吼一声,猛地出拳,打向他的胸口。
无力而可笑的一拳。我感觉自己的拳头像是打在一块厚实的木板上,只有低低的“咚”的一声闷响。他身子丝毫不颤,我那一拳似乎没有对他造成任何的伤害。我绝望地闭上了眼。
但下一拳迟迟没有到来。听见他轻轻笑了一声,我睁开眼抬起头,却看见他松开了握紧的拳头,也松开了紧捏我手腕的左手。
这是……结束了吗?
正这么想着,下一刻,他猛地伸出两只大手,握住我的双臂,将其牢牢摁在身体两侧。我一惊,连忙要挣脱,他已经抬起膝盖,重重地撞在我的左侧肋骨上。
这一记膝撞实在太重,几乎要把我顶得双脚离地。我又痛得弯腰,忍不住呻吟一声。随后就是第二击,撞在我的右侧肋骨。接着是第三下、第四下……
这是一种和之前不太一样的疼痛感。巨大的冲击转化为强烈的刺痛,刺痛之后躯干会有片刻的发麻,这种麻木感居然好像对疼痛有略微的缓解作用,但也只是眨眼间的事情,下一刻就是更加强烈的剧痛袭来。
我痛得发抖。也许是幻觉,我耳边能听到那一根根肋骨嘎吱作响的声音。我似乎能感觉到它们在断裂破碎,似乎能感觉到一块块骨头碎片在撞击下嵌入我的内脏。
我已经完全没有站着的力气了,此刻还没倒下多亏他抓着我的身子。
突然,他松开双手。我难以站立向前倒去,又立马被他拎着领子掐住后脖,没有倒在地上。勉强睁开眼,身前没人,他站在了我的身后。
他又松开了掐着我后脖的手,转而握住我的后脑勺。就这样,他一手拎着我的衣领,一手握着我的脑袋,小跑了起来。两只脚在湿湿的草坪上拖过,我感觉鞋里进了不少的水和泥浆。风迎面吹来,沿着衬衫正中纽扣与纽扣间的缝隙钻入,吹在那些挨拳头挨膝撞的部位,倒有一种蛮舒服的酥麻感。回想起高中天天骑自行车上学,在清晨的雾里骑得飞快,凉风迎面而来透过衬衫吹在身上,就是这种熟悉的感觉。
我一头撞在了树干上。当然,不是我主动的。
真的是眼冒金星,我几乎要晕过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袋里“砰”的一声炸开,我两耳嗡嗡作响,一时间什么其他的声音都听不见。额头很痛,感觉应该是撞伤流血了。
他开始连续地捶击我的背部。也不知道他是用拳头打还是用手肘撞击,我感觉每一下都像是敲钉子一样,把我的身子紧紧地钉在了树干上。胸腔挤压在树干上,我几乎难以呼吸。
肩胛骨、脊骨,像是被一块块敲碎。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能感受到那巨大的疼痛,却不会对其产生反应。我无力呻吟呼救,也不再痛得发抖,就好像疼痛不是发生在我的身上。
也许正是这样,让他觉得无趣了。他停下击打,也松开了提着我衣领的手。
我没有力气站稳,也没有力气去伸手抓着树干扶住自己,就这么向前倒下,倒在草坪上。
空中那种好闻的味道的确是来自刚破土的嫩草。现在脸埋在草坪里,香味格外浓郁,闻着很舒服。雨后的泥土也有种特别的香味,不过讨厌的是,泥浆弄湿了我的头发,粘在我的脸上,还流到了衬衫内,黏糊糊的。
背部一片火烤般的灼痛。手臂正好被压在身下,我能感觉到那几根断开的肋骨。我好想大哭,但不知道为什么又流不出一滴眼泪。
又被从地上提起,他一个勾拳打在我的脸上,我的头向右歪斜,颈椎发出“咔嗒”的轻响。接着他换了只手提住我,又是个另一方向的勾拳打在另半边脸上。也许这次颈椎也会“咔嗒”响一声,不过我听不到了,耳边只有嗡嗡的耳鸣声。
一拳,间隔一小会儿,又一拳。我不知道自己的脖子还能撑多久,颈椎似乎随时可能断掉。脑袋像是变成了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就这样很勉强地挂在脖子上晃荡。脸上有出血,血沿着脸颊流下,流到了嘴里,咸咸的。
逐渐地,我感觉到自己的五感在消失。眼前灰黑色一片,看不见什么。耳边的嗡嗡声慢慢减弱直至消失,我仿佛处在一个完全安静的房间。鼻腔中残留的青草和泥土气息消失了,才刚流进嘴里的鲜血的咸味也感觉不到了。背部腹部的疼痛变得很轻微,他打在我脸上的拳头也好像没了力气。
我的眼皮沉重难以撑开,像是在睡梦中,想醒却无法醒来。仿佛一切都过去了,刚才的噩梦已经结束,到我进入下一个梦境的时间了。
但我知道,我清楚地知道,一切都不是梦境。
我吃力地撑开眼皮。视线摇晃模糊不清,但我能看到面前那个高大的灰色身影。我的腿恢复了力气,我能稳稳地站着了;我的双手也好像有了些力量,这力量已经足够我作出反抗了。
我伸出双手,猛地一抓。我感觉到了,我掐住了他的脖子。用盡全部的力量,我把他推了出去。
就这么简单一推,我有些脱力,身体摇晃了几下,总算是没倒下。
我也不知道自己这一推有何意义。也许下一刻他就扑回上来,挥出更重的拳头。证明自己的力量吗?这点儿力量也太可笑了。
“喂,你干什么?”身旁突然传来一声怒吼。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感官逐渐恢复了。耳边还是嗡嗡的,但也能听到风声,听到鸟叫声,听到公园里人们走路、跑步、交谈声,听到远处街道汽车鸣笛声。我又闻到了青草的好闻味道,嘴里似乎还有着些许血液的淡淡腥味。我的视线变清晰了,也不再摇晃,我看到了身前不远处,那个男人边抚摸着脖子边吃力地从地上爬起,衣服裤子都沾上了泥浆。
又是一声怒吼:“我问你呢!你刚才在干什么?”
我这才看到,身旁站着一个老太太。她穿着一身宽大的练功服,应该是那边太极拳健身队伍中的一员。她右手手指指着我,两眼也紧盯着我。
嗯?是在和我说话?
我微微张开嘴,轻轻咳了两声。虽然觉得有点儿不舒服,但已经勉强可以说话了。我有些结巴地问:“什……什么干什么?”
“还问我?是谁好好地上去掐着他脖子,还把他推倒在地?以为我没看见?”老太太还是恶狠狠地盯着我。
什么?我挨打那么长时间都没看见,只看见了这个?
“真是莫名其妙的。刚才他突然踢我的狗,我过来找他理论,没想到他直接上来打我。”那个男人说。他一只手拍打衣服裤子上的泥浆,一只手还在摸着自己的脖子,就好像我刚才掐得有多用力似的。
“明明是你的狗咬我,是你打我!”我忍不住大喊。
“咬你哪儿了?我打你哪儿了?”他也狠狠地瞪着我,却还像是胆怯了似的退后了一步。
我气急败坏:“我……”
说了一个字,我才刚意识到不对。
其实我早该意识到的。我低头看了看,白衬衫黑裤子还是那么干净,毛呢大衣外、脸上、头发上也没粘一点儿泥浆,连之前小腿上被皮球砸出的泥印子也找不到了。腹部背部似乎还有些异样,但我也说不出哪儿有问题。我摸了摸脸,没有伤口没有流血。又摸了摸肋骨,之前清楚记得骨折的部位也什么事儿都没有。
真的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赶紧道歉。但要是他不接受你的道歉,你道歉了也没用。你说,该怎么办?”老太太的手指还戳着我。
她尖细的声音传得很远,周围的人都听到了,呼啦啦围了上来。在打太极的老头子老太太不打了,跑步散步的人也不跑不走了。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先把我围住了。小老太婆开始说是怎么一回事儿。
那个男人站在人群外围,弯腰拍了拍金毛大狗的脑袋,就转身要离开。我赶紧想追上去,却被人墙挡住了。
“你还想跑!赶紧报警,叫警察来!”
我转过头。那个老太太的手指,还这么直直地戳着我。
“你们说说,现在的年轻人居然这个样子,没事儿找事儿,大白天的就这么直接动手打人。穿得倒还有模有样的,没想到……”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老太太的话被一阵急促的狗叫声打断了。我左看右看,不知道是哪儿有条狗在叫,却发现一圈的人都愣愣地看着我。我才意识到,狗叫声是从我自己嘴里发出的。
有种力量压迫在我的背上。我慢慢弯下腰,手掌按在地上,拱起身子,这才觉得舒服了一些。
我双脚蹬地,冲了出去。我一口咬住了那个老太太的手,刚才伸着手指戳向我的手。
老太太“啊”地尖叫了一声。人群也变得混乱,有人退后走开了,有几个围了过来,试图把我拉开。
有鲜血流进我的嘴里。又是那种咸咸的味道,还有些腥味。我知道,这次,不是我自己的血。
我警惕地看着围过来的人,护住自己的要害,绷紧了身上的肌肉。我相信自己。我绝对不会松口。
杨渡,2001年出生于浙江温岭,2009年暑假开始文学创作。诗歌作品散见于若干刊物与多种年度选本,并被译介至越南、韩国等。中短篇小说作品先后发表于《儿童文学》《青年作家》《创作与评论》《雨花》《光明日报·作品》等刊物,部分为《小说选刊》《新华文摘》所转载,并收入《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7短篇小说卷》。2013年出版长篇小说《喜糖的魔力》,2015年出版长篇小说《闯江湖》。
责任编辑 冯祉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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