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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时间:2024-05-04

母亲守着樟树湾大院破败不堪的三间老屋,死活不肯搬离。这三间屋是父亲留下来的,经几十年的风雨抽打,霜雪蚕食,已是风烛残年,飘摇欲垮。母亲不肯搬出去,也不同意拆建修缮,原来她守着一个惊天秘密。儿子关松茂做梦都没有想到。

这座樟树湾大院占地几十亩,背靠老翁山,院前一口大水塘,左边几棵大樟树,遮天蔽日。右边一坦粮田,开阔,敞亮,一眼望出上十里。这个屋场正是风水先生讲的那种“前有照,后有靠,左青龙,右白虎”。据当年察看屋场地基的“半神仙”说,这个屋场要出大人物。果不妄言,军阀混战那年,湘军的一个团长阵前倒戈,被封为师长。师长借机招兵买马,扩充实力,挥师省城,观望左右,师长成了南北军阀双方炙手可热的人物。那个年代有枪就有地盘,有地盘就有财源。师长的金库迅速膨胀,就拿出一部分钱在老家买田置房。师长的老宅重建了两次,由几亩扩大到几十亩。师长和他的部队后改为国民革命军湘军独立师,参与围剿红军,惨遭失败,师长险些被活捉。师长不被南京政府当局重用,就脱了军装经商。据说生意做得并不顺手。到一九四七年,师长突然回家,在大院里摆了三天宴席,答谢乡人。然后把家里的二千多亩粮田,全部贱价出让给四周乡邻。据当时的老人说,周围几十里的乡邻,凡买了师长家粮田的,无人不称他菩萨,个个对师长感恩戴德。这座偌大的青瓦白墙大院,师长请了几个做长工打短工的守着。师长离开时说过,几年后他要回大院来养终。

关松茂的父亲关洪生,就是在这个时候由打短工转为做长工的。关洪生由短工转长工,得益于师长家的老长工推荐。老长工姓关,无妻室无儿女,是师长原部长里的伙夫。人老了,不愿回老家东北,师长就要他回大院看家,就成了老长工。师长临离开大院时,单独请老长工吃了顿饭,还喝了酒。席间提出要给老长工配一个帮手。老长工说,短工人员里关洪生最合适。关洪生是那年湘江发洪水,他在洪水岸边捡回的弃儿,取名洪生,看着长大的,在师长家做了十多年的短工了,放牛放羊,挑水砍柴,为人忠厚老实,言语不多,年纪轻,有力气。师长就同意了。关洪生就搬进大院和老长工同住一间屋。

师长的大院分正屋,正屋又分前正屋,后正屋,有左厢房,右厢房,有大小会客厅,有大小书房,有大小餐厅,还有阁楼,岗楼。几十间屋,有的房间没住过人。自师长的父母亲去世后,师长带着妻妾儿女几十号人每年回大院一次或兩次,每次也就住十天半月的。在大院左厢房的后面,靠西院墙角落,有三间屋,老长工就住这里。一间住人,一间放农具,一间堆些杂物。老长工要关洪生和他住一间屋,说是自己老了,身边有个人好照应。师长离开大院没几天,有天晚上老长工突然肚子绞痛,鼻孔流黑血。老长工拉住关洪生的手说:“我怕是不行了,你守住这三间屋,任何时候不要离弃这屋……”咽气前用手指着床底墙角,然后摆摆手,“再穷也动不得这下面的……”最后三个字,老长工是用全部力气挤出来的。

直到一九四九年解放,也未见师长回大院。听院里的老辈说,师长先是去了香港,后出国到了欧洲哪个小国家,一九五几年人就走了,异国他乡,骨头丢在外国打鼓。

解放后,师长家的大院就分给了周围穷苦无房的农民。按政策,关洪生可以分几间大院的正屋,或是厢房,但关洪生死活不要。他说,我就要这三间屋,住惯了。解放后,关洪生有了自己的田土,有了自己的住房,衣食无忧,就在二十里外的桃树冲娶回了小十多岁的堂客,生下了关松茂。

关松茂五岁那年,樟树湾大院邻居家小孩子玩火,点燃了灶台后的柴草,火势很快向房屋高处蔓延。父亲召集大院众人救火,用洗脸盆,吊水桶,瓢勺从塘里提水。自己搭楼梯冲上屋顶,从众人手上接过传递上来的水,向熊熊烈火泼去。终因盆水量小阻挡不了熊熊烈火,父亲撒退时不幸踩空,从屋梁上摔下来,半身不遂。邻居家被火烧,没有钱赔。母亲就带着关松茂,四处乞讨化缘,寻访乡间郎中,抓回的中草药一锅一锅熬着给父亲吃。大院里有长辈建议送县医院,父亲摆摆手,那要多少钱,把三间屋卖了,也治不好。因家里无钱送父亲进城医治,躺在床上几年,瘦成皮包骨。临死前,关洪生把母亲叫到床前,贴耳讲了几句话,硬是逼着母亲点头答应才咽气。母亲摇晃着摊在床上硬梆梆的尸体,含泪说,你好蠢,早告诉我,我管他的三七二十一,救治你的命要紧。你走了,丢下我和儿子,如何过日子。哭着咒着,一把鼻涕一把泪数落父亲。埋了父亲,母亲没有再嫁,带着关松茂,守着那三间老屋打发日子。这事关松茂印象深,多次问母亲,父亲临死前说了什么,她点头应承了什么。母亲恶狠狠地说,床底下有鬼,你任何时不能钻床底。

樟树湾大院搬进来的十多户人家,前后几年孵化出二十多个孩子,年龄和关松茂上下差不了几岁,有的比他大几岁,有的比他小几岁,一群孩子像土里的葱,见日疯长。关松茂尾随在这群孩子后面,白天上树杈掏鸟窝,下塘坝捉鱼虾。吃过晚饭,天还没有黑下来时,一群孩子在大院里玩游戏,捉迷藏,什么狗咬羊,老鹰抓小鸡,打油饼,每晚变一个花样玩,喊叫声在大院上空久久不散。夏天,每人用麻线吊个玻璃小瓶子,挂在竹竿上,拿着大人的蒲扇,满处捉萤火虫。玩累了,一身大汗也不洗漱,上床倒头便睡,第二天接着玩。

关松茂在大院里和小伙伴玩耍的记忆,几十年岁月尘埃的封存,逐渐有些模糊。只有两件事,像刀刻一般在他的心里。

有一次,他和邻居家的四个兄弟去田里捡石灰泥鳅。那时种田不施农药化肥,禾苗生长中期,有一个“踩田”的环节。“踩田”前会撒些发过水的熟石灰。石灰撒下去,泥里的泥鳅、鳝鱼在强大碱性作用下,爬出洞口。在这种情况下去田里捉泥鳅、鳝鱼很不费劲。捉回家用剪刀剖开,敷盐晒干再熏,是上等的下饭荤菜。那天,关松茂和四兄弟的老四并排前行。他发现一条足有半斤重的鳝鱼,圆滚滚的好肥壮。当他伸手抓住鳝鱼头时,老四同时伸出手抓住鳝鱼尾巴,老四没抢赢,鳝鱼丢进了关松茂的篓子。老四不干,叫来上面三兄弟,把关松茂摁在泥里,硬是把那条鳝鱼抢走了。关松茂很委屈,背着一身泥水回到家里,想要母亲出面讨公道。母亲起初没吭声,待他把全身泥水衣服脱个精光后,突然从门背后拿出一把竹枝条,雨点般落在皮肉上。打完之后,母亲告诫他:出手打架,就一定要打赢。打不赢,就要学会忍让。他们四兄弟,你不是对手,就要躲避退让。你没有兄弟,没有帮手,要靠自己撑起一片天。一条鳝鱼,拿回来,也吃不了几餐。让给他们,你就免遭殴打。记住了吗?母亲从牙缝里弹出的那句话,至今,关松茂都忘不了。

还有一次,鸟鹊归巢,月亮悬空,蛙鸣四起,关松茂和小伙伴去捉萤火虫。为争抢一只被蒲扇拍落在草丛中的萤火虫,他第一个冲在前面,被一条“火链斑”毒蛇咬了左脚的小脚趾。回到家里,母亲先用盐水清洗,再用嘴吸伤口,眼看毒性要向脚背浸漫,夜深人静无处求助,母亲把毛巾塞进关松茂的嘴里,然后用菜刀“咚”的一声,剁掉了那只被蛇咬伤的小脚趾。母亲安慰他,为救你的性命,虽然小脚趾也是母亲身上掉下的肉,为娘的只能狠心舍弃。关松茂每次洗脚洗澡,看着左脚四个指头,就想起那如烟往事。

樟树湾大院的这群孩子,像一个窝里的鸟,翅膀硬了,陆陆续续飞到外面,立门户去了,闯世界去了。有的参军提干了,有的被保送上了大学,有的参加修筑“三线”,表现好招工进了工厂、煤矿,有的招去公社开拖拉机。比关松茂年龄大的基本都出去了,和关松茂一般大的都在读书。

关松茂小学在本村读的,初中在邻村读的,高中在十多里之外的“五七”高中读的。关松茂的学习成绩平平。那时升学,成绩不是单一,主要看成分。关松茂母子,上溯三代都是贫农,就一路通读下来了。关松茂从小学到初中,在班上一直得不到老师的表扬。但读到高中,每次搞勤工俭学,去红砖窑厂卸砖,关松茂就次次得表扬。从十多米高的砖窑顶层往下挑红砖,班上的女同学一担八块,男同学一担挑十二块,班上劳动委员最多挑十四块,关松茂一担挑二十块。一個学期有一次到两次这样的劳动,老师总结时,第一个得表扬的总是关松茂。记得高中毕业的那个学期的劳动,关松茂挑着一担红砖从舷梯下到一半,那只少了小脚趾的腿肚子突然发软,无力,从舷梯上连人带砖摔下来,晕过去了。老师同学把他送乡卫生院,医生检查,除外表皮肉擦伤,筋骨内脏无伤。老师细问医生,说是劳动强度过大,流汗过多,与体力透支有关。老师同学把关松茂送到家里,还买了一些食品。这个大院的角落里,那三间矮屋里,第一次有老师同学到家里来,母亲特别地高兴。破天荒去肉店里买了一斤猪头面子犒劳他。

高中毕业后,关松茂就回家在生产队务农,那时叫回乡知青。母亲对他说,你父亲不识字,你读了这么多书,比你父亲强。作田耕地的功夫,你父亲比你强,扶犁掌耙,撒谷种秧,样样农活里手内行,你哪天手上有这般功夫,在生产队才会吃香。两年后,国家恢复高考,关松茂头一年参加考试,没有音讯。他的同学,大院里的同龄人,好多个参加了补习班,关松茂想去,母亲不同意。关松茂就去请读高中时的班主任老师出面做工作,母亲同意了,还捉了一只正生蛋的黑母鸡给老师,拜托老师课余时间辅导关松茂。连续两年的补习,关松茂终于考上邻省的一个矿治学校,中专。老师提醒他,要他去县招生办找人送情,可以调剂到本省本地区的农业学校,农业学校分数线低。老师还说,农业学校毕业生比矿冶学校毕业生好分配。世代农民,去哪找熟人呢?家里穷,送什么情礼可办成学校调整呢?母亲说到这里,瞟了一眼她睡的那张床。停了一会,摇摇头,说算了,跳出农门,离开这个大院,脱掉草鞋穿皮鞋,已是祖上积德,你父亲在那边荫庇你。关松茂背着装化肥的编织袋,去了邻省的矿冶学校。编织袋里,母亲为他准备了冬夏亲手缝制的换洗衣服。

关松茂在矿冶学校读了四年,只回家两次。由于往返一趟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下了火车还要坐半天的公共汽车,下了公共汽车还需步行半日。坐车、步行对关松茂来说不是难事,从小学到高中,夏天他就是一双赤脚,脚板皮像马蹄的铁掌。五十多块钱的车费,母亲要积攒半年。每花一分钱,关松茂像那年剁小脚趾一样钻心痛。母亲支持他,寒暑假就留在学校勤工俭学,为居民搬运藕煤,去车站装卸货物,到建筑工地挑挖泥挑土。每个假期,除挣到自己本学期的生活费,学杂费和零花钱外,每个寒暑假结束,还要给母亲寄二十块。母亲托人写信,要他留着自己花。与同学相处,不能小气吝啬,家里虽穷,人的个子不能显矮。第三年的暑假刚开始时,关松茂外出干活回校园,看到班上一个女同学朱君芝,闷闷不乐坐在操场角落里的一棵树下。他好奇上前,以关心的口吻打听,“怎么不回家呢?”谁知道刚问两句,朱君芝没有回答,而是把脸埋在两腿之间,嚎啕痛哭,两肩一耸一耸的。关松茂家里穷,兜里无子,课余时间他从不接近女同学。眼下,偌大的校园空荡荡的。恻隐怜悯之心驱动他,陪她坐到半夜,多次试图帮她解开心结,也没询问出个所以然,不明白她为啥不回家。关松茂也不再追问,送她去女生宿舍时,说出自己的想法:要朱君芝跟他一起勤工俭学。他并不要她干活,而是替他背个袋子,装饮水,盛干粮,放干活汗湿换下来的衣服,挣的钱两个人花。那个暑假期,关松茂和朱君芝早出晚归,成双成对出入校园。暑假快结束时,作为报酬,关松茂一个人去商店买了一条水红色的丝巾送给朱君芝。明月挂在中天,暗暗的树影下,关松茂要她闭上眼睛,把丝巾围在那白嫩的脖子上。那一刻他手发抖,出粗气,想问她喜欢不喜欢,话又堵在喉咙眼。他有些冲动,血涌脑门,他差点压抑不住自己,做出出格之事。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关松茂发现自己每看朱君芝一眼,心跳会加快,全身血液奔流,脸有发烧的感觉。关松茂不敢看,却又忍不住要偷看。当他与她眼神对接时,发现对方释放出强大的磁场,吸引他。关松茂问自己,他爱上朱君芝了?他在班上的同学中年龄是最大的,班上四十五个同学,有八个女同学,关松茂和班上同学相处,总是以兄长待弟妹一般,等距离。朱君芝是城里人,长得清秀,面容姣好,一双辫子拖到屁股,格外地招人喜欢。关松茂对自己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家里穷得叮当响,母亲还窝在那三间低矮的老屋里,他警告自己,不能对班上女同学有半点非分之想,更何况是班上一枝花,想摘采的多着呢。可一个暑假与朱君芝的相伴相守,爱情像石头下面压的小草,有了春风,有了雨露,有了阳光,会不顾头上顶着石头,往外窜出。关松茂把朱君芝投放出来的眼神收藏,躺在床上,细细品味。关松茂意识到,再这么下去,他会把控不了自己。就在毕业前的那个寒假,他买了回家的火车票,进站时他突然被人拉住了后衣摆。回头一看,朱君芝跟在后面,她要跟他回家。她说,父母离婚了,父亲要她嫁给一个局长的儿子,说毕业后的工作分配由局长负责安排。那一刻,关松茂没有多想,把朱君芝的手用力推开,快步冲进检票口,踏上回家的火车。局长家,那是多么令人羡慕向往的家。拉她跟他回家,那不是让她从米箩里跳到糠箩里?他不恨局长,而是自卑。他爱她,就让她过上好日子。在火车上,关松茂一个通宵没睡意。自己的工作安排还像风筝,在天空飘荡。毕业后安排去哪里?还是未知数。家里那个状况,老母长年厮守的三间老屋,低矮潮湿,倾其全部家当,估计三百块钱也卖不出手。领一个自己心爱的人回去,那不是领她往火坑里跳?她看到家里那个状况,不悔青肠子才怪呢。长痛不如短痛,直到毕业,关松茂再也没有理会朱君芝。以至后来关松茂快四十岁了,参加工作也十多年了,银行存折也有一万多元了,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催促,他就是不肯结婚,就是想惩罚自己当年对朱君芝的无情拒绝。回想起来,关松茂在心里咒自己蠢得变猪。

关松茂怀揣着矿冶学校中专文凭,在县分配办领了介绍信,去锰矿报了到。报到前,他拿着母亲准备的一篮子鸡蛋去了高中班主任老师家里,感谢他在跳出农门的奋斗中鼓励他,助推他,拉扯他。老师提醒他,去分配办打通关系,可以分配到市县好一点的单位。关松茂回家和母亲说,母亲沉默了很久,才抬起头,湿润而无神的双眼满含愧疚。母亲用那双混浊的双眼,对她睡的床盯了许久。然后告诉他,家里没钱,也托不到熟人,锰矿也是国营单位,有那么多人都在矿里,别人活得,你也过得。在矿里一月几十块钱,旱涝保收,去矿里工作是国家工人了,比跟在牛屁股后拖强得多。自此,关松茂再未向母亲提过任何要求。

每月工资加补助共计四十八元六角,关松茂每月给母亲三十块钱,其余留作个人生活费。父亲去世早,母亲一个人把他拉扯大不容易,他要让母亲过上樟树湾大院里同辈人的光鲜生活。关松茂参加工作后,原是每月一次回家看望母亲,把工资送到母亲手上。后来母亲要求他两个月回家一次,他按母亲的要求做了。后来母亲又要求他一个季度回一次家,半年回一次家。关松茂没有按母亲说的做,照例两月回家一次。母亲不高兴,脸上不见晴朗。关松茂看看这三间老屋,心里想,是该积攒点钱改造修缮了。這个大院,人口迅速增加,原来分的二间或三间屋,已容不下一家老小。有几户搬出去了,建了新屋,很漂亮。有几户在原地推平老屋,建起了新房,非常气派。关松茂拿工资了,应该让母亲住上新屋。那天晚上,关松茂把心里的想法告诉母亲,燃起她对未来生活的希望,让她高兴。哪知母亲心里搁的是另一码事。关松茂已经过三十了,还形单影只。母亲说,男子三十而立,立就是成家立业,没成家就没有立业。参加工作两年了,还这么一个人回一个人去,让樟树湾的人笑话。我一个人,住这三间屋,蛮好的,有钱也不能花在这三间老屋上。你结了婚,带堂客细崽回家,也住得下。我住到死,咽气了,房子留给你,将来你有钱也不要拆它,动它。你父亲临死时,咽不下气,就是为这三间屋的事。

这三间屋,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风雨中飘摇。为什么不能拆了重建,关松茂追问母亲,母亲缄口不言。关松茂回想家里几次要钱用的当口,母亲总是盯着她睡的那床看很久,然后决绝回复没有。他还记起儿时,他去床底下捡滚进去的陀螺,被母亲痛打。为什么?这事一直在关松茂心里打问号。

母亲提到成家立业,结婚生子,关松茂也想过。矿里有几个姑娘,长得也上眼,明里追他,暗里示意。关松茂就是不上心,不来电。握着姑娘的手,就想起朱君芝,眼前浮现被他一手推开,含泪流出的怨恨和绝望。母亲提及娶堂客之事不久,关松茂鬼使神差,按当年朱君芝讲的地址,到了临省的一个县,就在她讲的那个局对面马路招待所住了一个晚上,几次想进局里打听,终因鼓不起勇气,劳疲蔫巴地回到矿上。

关松茂过四十岁了,仍然是单身一个。他不想回樟树湾大院,他的同龄人繁殖的新生代,一群群在院里追逐,如同当年的他们。他不想迈进那三间老屋,不是嫌屋矮、阴暗、潮湿、破败,而是害怕母亲枯干的眼睛盯着他不放,那剩下不多的几颗门牙关不住的责问。他相亲过无数的姑娘,没有哪一个能激起他心中的波澜。矿里有人私下议论,说他没有男性功能。还有的说他是不是同性恋。关松茂也很难受,他也曾横下一条心,找个姑娘结婚生子,抚慰年老体衰的母亲,平息矿里的瞎扯乱谈。可他横下的心又被弹了回来。朱君芝……朱君芝,白天上班,晚上心心念念着这个名字。关松茂一心扑在工作上,几次冒着生命危险,下到百米深井处理突发事故,立功受奖证书一大叠了。除上班,还有一件事是按时给母亲寄生活费。他愧对老母,只能用寄钱来安抚老人家。

锰矿是个百年老矿。地面上看似还有毛草、树木、生物,地面下已被掏空。如同躺在床上的老人,头上还有毛发,眼睛在转动,鼻子在呼吸,可岁月把老人的精气神掏空了,风烛残年。关松茂入矿的第十五年,也就是二○○○年,锰矿在晃晃悠悠中终于关闭了。省政府、市政府派工作组在矿里搞了半年,广泛听取意见,最后达成:成立留守处,看管矿里残存的资产;五十岁以上的买社保办退休手续;五十岁以下的买断工龄,自谋生路。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留守处负责人找到关松茂,想要留他。该负责人是原矿里的副矿长,姓朱。关松茂入矿的第三个年头,朱副矿长当时还是车间主任,当面找他,要把招工进矿不久的妹妹嫁给他。关松茂没同意,看到他妹妹,就想起朱君芝。现在留守处人数少了,见面的机会就多了,相处会别扭。关松茂考虑一番,咬牙走了买断这条路。十五年,九万七千多块钱,关松茂望着银行折子,从未落泪的他,眼泪像屋檐水,一串串下掉。关松茂决定去深圳打工。去前,他回到老屋,对母亲说,矿里派他去南方出差,要一段时间才能回家,他把存折给母亲,也把那一袋立功受奖荣誉证书给了母亲。这些证书,现在看来一文不值,但能安慰母亲那干枯的心。樟树湾大院,已耸立几栋新的楼房,节假日,当官的子女、当老板的子女会把小汽车开进大院。母亲,仍窝住在这三间老屋里。关松茂曾算过账,这十五年里寄给母亲的钱,按当时当地的物价、工价,足够建四到五间平房。可母亲死活不同意。关松茂以后就很少提及。

辞别母亲,关松茂搭乘南下的火车,决定去波澜壮阔的大潮中闯闯,碰碰运气。

关松茂在深圳住了一个星期,跑了十多个公司,通过网络投递了二十多个单位,高不成低不就。有的嫌他学历低,专业不对口;有的嫌他年龄偏大,身上的潜质能量可望性不高;有的嫌他单身,过了四十的人,还未婚,性格有问题;还有的嫌他方言太重,言语表达不清;甚至有个别单位人事部的工作人员嫌他长相粗俗。关松茂自知个人条件差,只求有个稳定的单位,合同签约时间长点,工资收入比原来锰矿高点,做点管理工作就满足了。可就这些要求,没有单位开绿灯。上门跑的单位,答复是等电话。邮件投递的公司,大多数没回复。正在关松茂心灰意冷时,打道回老家时,突然接到一个公司的电话,说是看了他的信息、资料,公司正要招一名董事长助理,问他那些立功获奖证书是否随身带着,如有意愿,要他第二天上午八点半钟去人事部面试。

关松茂在百度上查了这家叫蓝海科技有限公司的情况,自己有些不相信。这是一家规模很大的科技公司,董事长是位女强人,上过胡润榜。董事长助理,条件很高,竞争的对手肯定很多,关松茂犹豫不决,最后还是决定碰碰运气。不抱希望,见识一下场面也是可以的。关松茂按时来到蓝海公司。公司是一栋三十多层的高楼,人事部设在十二楼。在标识的指引下,又几经打听,他迈进了人事部的招聘处。人事招聘处办公室有好几间,工作人员正在忙自己手上的工作。他按网上留言的姓名,找到了联系人。接待他的是一位佳丽,高挑、窈窕,脸上流淌的笑容,像山涧泉水那么自然。佳丽递给他招聘登记表,查看了身份证,还复印了三份。然后隔桌相对,详细询问了家庭、人生简历、毕业学校、所学专业、工作单位等相关情况。佳丽认真看他填写的表格,不时抬头看看他,似乎在查对他填写在表上的与嘴上说的是否有出入。这是不是面试?关松茂不敢问。在小镇上那座封闭的矿里窝的岁月太长,突然钻进这座大厦,面对这么漂亮的美女,他想细细看,又不敢。关松茂有些手足无措,内心的惶恐不安,写满在那张饱经锰矿尘灰浆刷过的脸。桌对面的佳丽似乎看透他的内心,偶尔露出善意的笑。佳丽开口笑,那玉一般洁净的细牙,让关松茂有些心慌。佳丽问他几次,立功获奖证书是否带来。关松茂从慌乱中回过神来,歉意相告:来深圳找工作,没想到这些不值钱的破旧证书,还会有单位看重。如真的能应聘上,又一定要审查这些锁进柜子里的证书,防止江湖骗子瞎胡闹,我下午就搭乘火车,回家去取来。佳丽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只是随便问问。随身带着我就看看,没有带,我相信您说的是实情。我的初试结束了,您能不能录用,由董事长面试确定。佳丽的微笑里似乎在刻意掩饰什么。关松茂随佳丽上了十五楼。

佳丽敲门三下,里面传出“请进”的声音后,佳丽做出优雅的手势引导“请进”。

关松茂忸怩不安,跨入那扇门。

关松茂惊呆了:“你?”

关松茂随蓝海科技有限公司董事长朱亚岚来到大楼的顶层,这里有一间旋转的茶室。

朱亚岚就是朱君芝。矿冶学校毕业后,关松茂不敢携她回家。朱亚岚答应了父亲的要求,由局长出面安排进了县工业局。父亲是个酒鬼,局长和儿子一箱一箱酒往她家搬。父亲喝了酒,天天逼她和局长儿子成婚。朱君芝口头应允,却不付诸行动,不是回避就是躲避,应付酒鬼父亲。局长的儿子,高中未毕业就被父亲安排进了工厂,然后又调进机关里。局长的儿子也并不是那种令人生厌的纨绔子弟。虽文化不高,人也还算灵泛,个子模样也还过得去,就是说话急了有些结舌,吐字含糊不清。朱君芝曾多次下决心,嫁给他算了,僧面一般般,佛面蛮可以的。局长当了好多年,家里厚实,一个女出嫁了,只有一个宝贝儿子。可当她下定决心时,关松茂的影子又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挥之不去。朱君芝曾一个人搭火车,乘汽车,不断地问路打听,去关松茂的家看过。关松茂在锰矿上班,家里老母亲接待她。她隐瞒自己是关松茂的同学,说是路过,讨杯水喝。没坐多久,朱君芝就踏上回程。她从他母亲那细细碎碎的念叨中得知,还是单身一人,但有矿领导在做媒。她在心里问,我真的爱他吗?我能嫁给关松茂吗?能和他一同承受现有的生活压力吗?关松茂找对象了吗?他会娶我吗?朱君芝不断地叩问自己,不断地在局长儿子和关松茂之间摇摆,拉锯,拿不定主意,下不了决心。

就在这么一种心境下,几年时间一晃过去了。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南方的改革开放潮起潮涌,步伐比内地要快。在这种情况下,朱君芝放弃了工作,加入了南下的人流中。她改名叫朱亚岚,在一家外资企业打工。老板是东南亚岛国一个七十多岁的华裔,很是赏识朱亚岚的才干。先是要她当秘书,然后当总经理助理,再提拔她当副总。老板夫人去世多年,她嫁给了老板。当副总不到两年,老板得了不治之症。他把厂里资产分两部分:一部分变卖,资金给了他的子女;一部分赠给朱亚岚继续经营。经过十多年的拼打,成就了现在即将上市的蓝海公司。

关松茂坐在朱亚岚的对面,静静地听着她的述说。这个让他日夜牵肠挂肚的女人,其人生经历比自己还弯弯曲曲,坑坑洼洼。

茶室内极静。

“你吃的苦,受的罪,比我下百米深的锰矿黑洞还要多。”

关松茂打破沉默,但没勇气抬头看。对面没有回应。

“我当时很混。”

关松茂继续说,还是勾着头。

室内仍然很安静。关松茂抬头看,对面座椅是空的。她何时出去的?干什么去了?她在戏耍我?关松茂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拉开门。

朱亚岚站在門口。两人之间的那扇门,被关松茂拦在身后。

两人再也忍不住了,相拥相抱。

关松茂走马上任,当上董事长助理有半年了。其实,关松茂没多少事可做,每天在办公室帮接电话,整理邮件,浏览股市行情。公司的产品研发、生产、销售按现代化公司营运,完全与锰矿挖山洞是两码事,关松茂插不上手。朱亚岚和他商量,待公司上市后,他们就去马尔代夫度假,旅行结婚。回深圳后,就把老母亲接来,让老人安度晚年。正在这时,关松茂接到表姐的电话,说母亲快不行了,要他火速回家,有后事要交待。朱亚岚正在参加市里的一个企业家座谈会,省长主持召开的。他在信息上留言后,匆匆踏上北往的火车。

关松茂在深圳安定下来后,他要把母亲接来,母亲执意不肯离开那三间老屋。她一个人在家,关松茂不放心,就在几个姨表姐中选了一个照顾母亲,陪伴母亲,一个月三千块钱。这在当时,内地城市保姆每月在二千块钱左右,出这么高的工价,以至关松茂的几个表姐都争着要来。家里困难的岁月里,几个表姐一年到头见不到影子,几十年里,她们从不踏家门。关松茂当时不想开这么高的工价,朱亚岚坚持要出这么多钱,就图老人晚年有个安逸,舒服,省心。

关松茂电话联系县电信公司,给母亲安装了电话,每天早晚他都会和母亲通电话。每次在电话里,唠叨最多的还是结婚讨堂客的事。关松茂就选择一个休息日,和朱亚岚去公园拍了一组写真,寄给母亲。母亲在电话里说:“左看右看,这妹子眼熟,在哪儿见过。”关松茂回复:“娘,您记性真好,十多年前,有个姑娘来家,向您讨水喝,就是她。”母亲在电话那头责怪他:“你个兔崽子,那么多人做媒,你不领情,原来心里有她。”关松茂否认:“娘,不是,不是。”母亲继续在电话里说:“娘不管你是不是,世上婚姻前世定,分开十多年,又碰到一起,这都有个缘份。你讨了堂客,娘也安心去照顾你爹了。”关松茂连忙阻止母亲的话,“娘,翻过一年,给你添个孙子,接你来带孙子。”电话那头没有回复。

这次通话没多久啊,母亲的病怎么陡然而至?关松茂在火车上想着这些事。

关松茂到家的第二天早晨,朱亚岚也赶回来了。她接到关松茂的信息,座谈会结束后,她叫上两名司机轮流开车,连夜追赶回来了。

母亲处在昏迷状态,有微弱的脉搏跳动。关松茂回家一直守在床前,怎么呼唤也没有回音。朱亚岚来到床前,望着奄奄一息的老母亲,眼泪种秧谷一样往下落。她贴近母亲的耳朵,轻声细气地说着:“娘,我是你儿媳妇朱亚岚,也是从前的朱君芝,我和松茂回家了。”朱亚岚重复了几次,突然,母亲睁开眼睛,苍白干涩的嘴唇张了张,用手指指表姐,要她出去,然后拉着朱松茂的手,断断续续说:“回家就好……好好过日子……生个孩子……守护这三间老屋……”停了一会,老母亲试着用手支撑,想要坐起来。朱亚岚忙脱掉鞋子,上床,把老母抱在怀里,她把耳朵贴在老母亲的嘴巴上,一字一字听着老人用尽全部精气神吐出来的话,“床下面……埋有个坛子……五根金条,三百块光洋……再穷也不要去动……别人的……不能要。”

关松茂和朱亚岚料理完母亲的丧事,决定出资修缮老屋,不能让它垮塌了。

徐秋良,笔名阿良,中国作协会员,现任湘潭市作家协会主席。先后在《中国作家》《天津文学》《湖南文学》《湘江文艺》《绿洲》等刊物发作品,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转载。已出版《阿良小说集》《远方有诗》两部短篇小说集。

责任编辑 袁姣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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