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远远看来,岳州城外的洞庭湖,好比岁月的一个窗口。
等走近了,你才发觉她的面积与体积大得超出想象。夕阳,也仿佛受不了诱惑,身子一扭,兴冲冲地赶来。一下子,把湖水、船只、岸柳、草滩、楼台、瓦屋什么的通通照亮。于是乎,有了满世界的光芒。起先,湖水不激不动,似在闭目养神。不一会儿,起风了,一疙瘩一疙瘩地在飘。随之而来,波浪一层一层地铺开,像是铺展一种心情。这时的湖,想不开阔都不行。尤其,不绝于耳的水声与时间遽然会合,恍若一种指向。
面对一湖波光,我不由想起“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的句子。倏然,我脑子里闪出一个腰佩长剑、面盘黑瘦,只身站在船头的老人形象。看上去,他的装扮跟渔夫相差无几,顶多腰里系了把长剑。细细打量,却又不是渔夫。一则他的手上没有被时光打磨出的老茧,二来身边没有渔网、渔鹰之类的东西相伴。这时,只有风,把他的黑色长袍和一头花白的鬓发,吹得左摇右晃。这样子,与随风飘零的木叶不相上下。此刻,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得,他的身体被水光团团包围着,像个时间里的微点。这时的水,透明得无法形容,真像是给他设置的一道生命背景。我猜,他在吟哦那首《湘夫人》之前,兴许朝水里望了一眼,哪怕就一眼,也发现自个儿由先前的意气风发,变成眼下的满面沧桑。另外,还潜意识地弯下腰,伸出那双漂泊了很久的手掌,掬起一捧水,然后洗一把脸,以清除扑面而来的尘垢。可恰恰这当口上,一股浓烈的水汽,迅捷地、不蔓不枝地,沿着他的手掌钻进皮下组织,随后顺着一条条血管遍布全身,直抵日益钝化的神经和苍老的心魂。料想这一刻,他的整个身心得了前所未有的润澈,可吁一口长气了。不用猜,这老头儿不是别人,就是那个被郭沫若喊做“山鬼”的大诗人——屈原。怎么说呢,你的第一闪念是,尽管他当过楚国的大夫,位至中书令,却偏偏遭到上官大夫等人的排挤与构陷,尤其被楚怀王抛弃后,只好风一程、雨一程,在时间里折腾。然而即便这样,我仍觉得他是幸福的。起码,他此刻非但站在船头,并拥有大量的水色,乃至整个身心与浩阔的水域融为一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与其说这是心系苍生的大写,倒不如说把满腔的心绪洒向一片水域。由此可见,水成为他命定中的方向,承载着太多生命的秘密。
到底是大湖接纳了屈原,还是他的心灵之城本就渴望水的洗涤?一时半会,我难以说清。要说,世上的水还真奇妙,比如这八百里洞庭,要么在时间里惊涛骇浪,卷起千堆雪;要么在天空下阴风怒号,连月不开。似乎,偌大的版图上,融入数不清的生命图景。好在,秋天的湖水一片安然,整个场域里,仿佛除了波光、帆影、鸥鹭以及走动的时间,便是撒网捕鱼的情景。这个时候,阳光、湖水、挥动的手臂、挂在脸上的笑容和撒开的渔网等等,组成如诗的图画。与此同时,还有一应一和的渔歌子在起伏、荡漾,特别是两手一拱,发出“嗬嗬嗬——嗬嗬嗬——”的长喊,激起满湖的回响,把日子打点得极有动感。
我曾不止一次地想,假如湖泊真是大地的眼睛抑或心灵的慰藉,那么,这块水域最应该记住的当是李白。不说别的,仅一句“水天一色,风月无边”,便把这方天地抒写得浩阔无垠,足可与时间一争长短。也许,文字只是山水的映照吧。而其实,满湖光景早就站在这里。至少,我沿着湖畔走向城垛时,一丛丛水草兀自地绿着,把生命的气息展示得那么从容。转而又想,与水光息息相通的岳州城,何尝不是湖的延伸或另一种意义上的水域呢。
我的脚步和眼睛告诉我,迎面出现的是一条不宽不窄的街巷。对,是街巷。古朴、曲折、不徐不疾的样子,像是从岁月里伸展过来的。夕阳下,一块块石头静默着,与近处的湖水一个表情。可稍不注意,却被石头缝里钻出的苔藓暴露目标。苔藓,绿得大大咧咧,跟水草一个腔调,以至于我怀疑它是大湖派往岸上的使者,好一展湖的风采。我不说话,隐约听见石头在呼吸,空气在窃窃私语。似乎一伸手,就能抓出一把湖的语言。
一晃眼,两溜相向排列的古建筑落入眼眶。粉墙灰瓦、檐牙高翘的状貌,将江南水乡的建筑风味悉数推出。“吱呀”,木楼之上一扇雕花窗棂随即打开,有如打开一道岁月之门。刹那间,重重叠叠的时光哗啦而出,还有不少带着水汽的往事也呈现出来。不难想见,若干年前的一些傍晚,某个当家女人把饭菜弄好后,一边坐在窗子下纳着鞋底,一边等待她那撒网打鱼的丈夫归来。夕阳,夹带着湖水的气味在窗子上溜达,成为一帧向晚的影像,又像一个时间的切口。不一会儿,女人直起身子,探头探脑朝湖里望了一眼,不经意间,把长长短短的目光撒向湖心,成为另一种形式的网。我猜,恰恰这种目光,又把窗子和湖泊给连结起来,就像将许多个日子的路径悄悄连通。
不多久,打开着的窗子里还真露出一张女人的脸,那是有着湖光水色一般的脸,焕发出江南水乡才有的味道。然后是一抹充满家常气息的微笑。这笑,浅浅的,湿漉漉的,同大湖的面容好有一比。忽然觉得,日子的色彩好像定格在一扇窗子以及女人的笑容里,那么干净舒坦。
此时的风,大约得了湖水的指令,匆匆行走。一忽儿,扭一下头,摆一下尾,跳着优美的舞蹈,或者干脆缠住人的颈脖,与人共享这不俗的气氛,或者告诉人们黄昏来了,该随意走动一下。一忽儿,身子一纵,蹿到街道两侧的标牌上不停张望或打几个唿哨。这情形,类似于某种宣传造势。标牌自然心领神会,马上铆足劲儿把各自的色彩凸显出来,而后排着整齐的队伍,一个接一个“泼喇喇”地向前伸展,似要将过去的、现在正拥有的时光一并推送出来,以便与大湖有个照应,也让红尘俗世里的人懂得什么叫大湖的气派,什么才是城与湖的心心相印。湖水当然更不落后,即刻憋足一口气,把无以数计的水汽分子派送过来,在屋宇间、标牌上,乃至每个有形的无形的空间里移动,一尽人间的礼数。顺着水汽行走的方向,我似乎看见一个个水分子在移,在时间里起承转合,也清楚看见那只蹲在店铺前的火炉上的大瓦罐煮得沸沸扬扬,大抵把所有的精气神煮成一种诗意,然后,与白晃晃的热气一齐飘忽——要不,花儿般降落,这里一个,那里一个,让行人带回家,温暖他们的梦境。要不,攀上树梢,扭着脖子打量一下湖的貌相。不消说,这是鱼的气味在飘,在用与众不同的方式丈量著岁月的幽深。于是就想,要是有一只狗站在廊檐下多好,准能从它的瞳孔里窥见热气晃动的痕迹,画出的线条儿,一定很美。
告诉你吧,这里的鱼还真不赖,煎、炸、烤、焖、煮等花色一样不少。尤其,“巴陵全鱼席”算得一绝,那个色、香、味,啧……啧……没得说。一句话,每道菜食里,满含大湖的灵性;每缕飘着的热气,全是湖的气味。哪怕闻一下,也让你口舌生津、胃口大开,马上联想到鱼儿下锅时活蹦乱跳的样子。自然,还会想到湖,想到船,想到夕阳下的波光以及撒网捕鱼、打捞生活的情景。这些个与水有关的细节,黑白电影似的一一回放,牵扯你的神经和思绪。湖,一年四季敞开着,接纳风,接纳雨,接纳无数个春花秋月和古往今来的吟唱,演绎出太多水汽充盈的人间情事。突然,我的眼睛一亮,发现不少光线在动,定定神,才知店铺的墙脚跟上反映着大湖的波光,起起伏伏的状态,充满曲线之美。哦,原来湖光也不甘寂寞,同我一样在街道上晃荡。甚或,它们的脚跟每向前迈出一步,都会踩着一个水淋淋的故事。
我无法用目光探测出一条街巷的长度,也演算不了它的容积和重量。只觉得,城市与大湖之间有着太深的渊源。比如,那些不远千里来到洞庭湖的各种语言,一转眼,从各个方位、各条阵线、各个坐标之上爬上岸来,在街巷里从容行走、交集,展示各不相同的语种:有四川话、山东话、新疆话、广东话,还有英语、日语、韩语、意大利语等等杂陈其间,融为一个浩大的声场。尽管我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却分明感到,每条晃动的身影,散发着其乐融融的气息。耳朵一张,便听到一双双高跟鞋在石头上发出的磕碰声,恰如手指拔动琴弦时发出的音韵——高高低低,抑扬顿挫。一时节,似有古典的,现代的;长的,短的,不长不短的;急促的,悠闲的,呈直线型的,呈曲线型的音符,急速响起。仿佛刹那间,众声齐发,万音共鸣,组成天空下激荡心魂的交响。你的耳畔,像有无数的音律在跳跃、翻涌、起伏、重叠、悠扬,让你感觉到大湖是怎样地宽阔,街巷是怎样地奇异,哪怕一个不经意的细节,也具有迥然不同的风味和不可复制性。那些做卖买的更不拖沓,不光门店撞开着,还把各自的笑容挂在脸上,热情挂在嘴上,用长一声短一声的吆喝招揽生意:“馄饨啦——”“臭豆腐啦——”“刚出锅的米糕啦——”长长短短、起起落落的叫卖声,像一根根磁力线牵扯着人们的目光与脚步。显然,在他们眼里,来的都是客,用不着厚此薄彼。如若往深里想,这些声音何尝不是从岁月里发出来的,就像珍藏多年的老窖,咂一口,醉人。若是反过来看,未必不是一个大湖派生出的章节。
买一串糖葫芦或一个鱼形图案的糖花花,前追后赶,一路欢笑地吃着闹着,那是孩子们的欢乐。当然,还有不少男女或金发碧眼的外国佬,要了包点,坐在敞亮的空间享受难得的美食,蒸笼一揭,蹿起的香味儿穿透五脏六腑。我在那个叫“巴陵鱼馆”的店子里买了碗鱼丸子,用调羹舀着,用喉咙接着,香脆的味儿,一下暖了心胸。可惜我不会喝酒,否则,也同古人那样扛着酒兴吟哦一串诗句,让诗的光芒涂满一个具体的日子。
记得有个朋友在这巷子开了个陶器店,既做陶艺,又兼出售。店子里摆满各式各样的器皿,不觉间,将你拉入不俗的气氛,乃至每个毛细孔流淌着文化的汁气。他的窗子朝大湖开着,随便一望,可见湖的清澈和烟波之上来来往往的船只,似乎,把一个大湖的细节和灵气浓缩在一扇雕花窗棂内,并呈发散性传播开来。有天晚上,他约我去喝茶。透过茶烟,但见小巧玲珑的紫砂壶上刻有“无尚清凉”几个隶书字样,恍然在无边的清凉里,得了一番自在。那天夜里,我们一边喝着清茶,一边看月儿从湖面升起的样子,就像一轮明月别在窗子上,散发着旷古的清辉。只是后来我很少进城,不知现如今,他是否仍在打理他的陶器?他的窗子两侧,是否还悬挂着我亲手写下的“一窗观天地,两眼察古今”的对联?
总之,小街于我,是偶遇。我于小街,则是机缘。便想,即使在某个石墩上坐一坐,也会把平日里不开心的事情抛到一边,赚得“浮生半日闲”。想想看,人的一生有几次这样的清闲。
我在这叫“汴河街”的巷子里闲逛,自觉像一条鱼儿在自由的空间里呼吸、游动。兴许,沿着街巷往深处走,你会发现不少古人的身影擦肩而过,不单单闻到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没准还能抵达遥远的盛唐或庆历四年的春天。哦,盛唐,一想到这个词,我脑子里刹然浮现出张孝祥月下泛舟的景况。“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映,表里俱澄澈……”你看,这美得一塌糊涂的句子,是不是叫一颗心化在浩淼无边的水色之中?湖水,秋月。秋月,湖水。你用牙齿和舌苔轻念着这两个词语,顿生“两掖生风、羽化登仙”的畅快。起码,我念叨着这样的字句时,感觉自己像在大湖之上徉徜,披一身月光,饮一壶美酒,或长啸三声,飘飘然不知身在何处。当然,还有那个叫杜甫的人也是绕不开的,单是一句“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就足以打湿这方水土和他的心魂。透过字里行间,不仅能窥见至情至性的大爱,还感受到一颗赤子之心在跳动。杜甫,这孑然一生的个体生命,对底层百姓的生命状态有着蚀骨铭心的体验,甚至与他们血魂一体。彼时,他从长安出发,折向巴蜀,而后辗转岳州。一路上,没少发出“安居乐业”的大声——哪怕把嗓子喊哑了,把一滴滴泪水洒向秋风,也从未停止。由此,我深感这带泪的呐喊,无疑是每个平头百姓的精神诉求,乃至毕生的梦想。不要说老杜,就连被贬到岳州的滕子京也在这条路上行走——“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一想起这些话儿,自然想到庆历四年上空的阳光。这光芒暖暖的,密密的,一层叠着一层,定然把湖水、古街、港口里的事物以及人的心灵照亮。
于是就想,每个时间何尝不是一扇窗,给人不少思索与期盼。
很多时候,你会觉得天空下的烟火人间更像一条河流——许多物质的、精神的、有序的、无序的东西,统统沉淀其中,成为深邃的哲学。
夕阳依旧照来,以庆历四年的方式不停泼洒。一晃,街巷、绿柳、湖中移动的船只以及上下翻飞的水鸟沐在晚霞里,宁静而慵懒。阔大的背景下,人们从四面八方络绎而至,施施而行,前者呼,后者應;观者笑,登者乐,交织成人间绝美的景致。湖面的鸥鹭,一会儿起,一会儿落,好不惬意,可它们哪知人的快乐呢。水边,耸立着一个个规整的石碑,那是临水诗廊。落日的余晖洒在上面,俨若留给时间的纪念。忽而,有个小男孩张开嘴巴,用稚气很重的声音,朗读着某块石碑上的诗句:“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刹然之间,一切的一切被悦耳的童音遮蔽,更与古人的诗境融为一体。伫立湖边,我的心房上悄然升起一轮明月,还有一只木船在湖面荡漾,一桨一个浪花。我心想,假如屈原、李白、杜甫、张孝祥等人再次泛舟洞庭,摇几声欸乃,该是另一番样子吧。
不觉间,月儿升起来,挂在岳州之城的上空,把湖水、高楼和热闹的夜景显现出来,要多辽阔有多辽阔。夜色里,一个接一个的水分子在动,疑是一个城市在做深呼吸。据说,阳光只能把一个具体的日子照亮,月光却能抵达几千年前的夜晚,甚而照彻人的灵魂。我倒觉得,不管一座城市如何高楼林立,就算直指云天,也无法探测它的高度。或许,只有老百姓的和乐与轻松,才是永远的精神维系。
李新文,湖南梅溪人。现居岳阳,作品散见《散文》《散文选刊》(选刊版)《西部》《山东文学》《安徽文学》《湖南文学》《湘江文艺》等刊。
责任编辑 袁姣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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